4岁的时候，姥爷被他爹挑着，来到东北。担子一头的筐里坐着姥爷，另一头坐着他七十多岁的老奶奶。他娘一路踉跄地跟着。据说，光是从大连下船后到吉林这段路，一家人就足足走了半个月。按照姥爷的属相和他当时的年龄推算，他们到吉林应该是1927年或1928年的事。
　　姥爷的老家在山东沂南一个叫马泉庄的地方，因为家里穷，他爹直到30出头才勉强娶上媳妇，嫁给她的是本村一个因为缠脚太晚迟迟嫁不出去的大脚姑娘。姥爷属鼠，出生于农历二月，按照迷信的说法，这种生肖叫“二月鼠”，是典型的“犯月”生辰，意味着一生多灾多难、克妻伤子。
　　果不其然，诸多灾难降临后，他娘把无处可寻的原因，归结为姥爷的“硬命”。
　　姥爷出生后，家里的状况在时局之下愈发艰难。他爹因为屡屡听周围人说起关东如何好生存，挣扎之后动了心，决心带着一家老小背井离乡。他们的家，在山东是佃户，到了吉林是给大户“耪青”，其实并没有本质区别，只是乱世中东北物产更为丰饶而已。
　　姥爷一家落脚在松花江边的一个山沟里。当时那个地方连村子都没形成，人烟稀少，而且常有狼群和“胡子”滋扰。“胡子”经常绑票，下手的重点是当地人家的男孩子。他们绑票后索要赎金，一定期限内不来领人就用铁丝穿锁骨关起来，再不去赎就撕票。姥爷10岁那年，半夜曾遇上一次“胡子”。那伙人进门前，姥爷的爹娘情急之下晃醒了睡梦中的姥爷，他鞋也没穿就从炕上跳出后窗，光脚在树林里跑了好几里地，终于幸运地躲过一劫。
　　“耪青”是东北的叫法，类似于佃户和地主的关系，但对田里种什么没有自主权。姥爷他爹在东北给大户“耪青”，姥爷十几岁就开始成为半大劳力。“耪青”时，他舍不得多穿件衣服，夏天光着脚在山上锄地，从不穿鞋。秋天收地，也总是光着膀子。上山下山时，姥爷总用“背扦”背近百斤重的秋收的玉米大豆，任凭庄稼秸秆磨着脊背和肩膀。想想都怕，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扛下来的。
　　姥爷“命硬”的说法似乎在婚姻这件事上得到了体现。
　　他一生先后娶过4个妻子，但都先他而去。第一个过门不到一年，就得了不知名的急病不治而亡，第二個腊月年前走了几十里山路去他扛活的地方找他，结果在一座庙前摔了个跟头，于当夜发病去世。第三个生了我妈妈姐弟4人，在婚后第8年因腹水而死。我的第四个姥娘是60年代从青岛逃荒到东北的，也是我惟一见过的姥娘，1985年因癌症去世了。
　　姥爷18岁入党，是解放前的老党员，解放后一直担任着村（大队）党支部书记。作为最底层的小人物，他的命运也和中国大政治紧紧地连在一起。
　　“文革”期间，姥爷屡次成为被批斗的对象。一次，村里开会批斗姥爷和另外一位支部书记，两个人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为对方开脱，全然不顾自己的危险。
　　还有一件事颇为惊险。某天晚上，造反派烧了两大锅水，一锅辣椒水、一锅糖水，糖水造反派自己喝，辣椒水是准备拿来灌姥爷的。造反派拿着绳子到处抓人的时候，姥爷因为一个好心人提前透露的消息，已连夜跑到山外另一个大队藏了起来，才躲过一劫。
　　姥爷的最后20年是在孤独中度过的。没有老伴的他每天吃饭不准时，酒却越喝越多，直至嗜酒如命。我小时候的记忆中，姥爷总在早上四五点钟就起床坐在桌前喝酒，有时有点下酒小菜，更多的时候则是捏着粗盐粒，一杯杯地独饮。
　　我永远都无法知道，天色微光时，姥爷沉默的背影是怎样的心境。
　　2003年秋天，因为一点很小的家庭纠纷，姥爷一整夜没睡好觉。天快亮的时候，他又像往常一样喝了点酒，没过多久就开始头晕、上吐下泻，当天下午就因脑出血不治离开了我们。
　　前几天，母亲说，按照“十年九上”的风俗，今年应该给姥爷10周年上坟了。
　　命硬的姥爷一生坎坷，不知这10年是否真正得到了安祥。仔细想想，岂止是姥爷，那个时代，能够从出生熬到终老的人，谁的命不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