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表达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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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庄一直在那儿,地球上的某个坐标点,有时也在人的心里盘踞。一大片土地,黄色接近红色的泥土任性铺排,围着两三处比较聚集的房子,一条河蛇行不顾。这就是我老家的村庄。没有土地的地方不能叫村庄。没有村庄的土地注定没有灵魂。土地围着人转,人也围着土地转,这似乎是一个哲学命题。这个村庄似乎凝结着高冷,似乎也纠缠着一点媚俗;低迷时有点自卑,高亢时又有点狂放。大多时候,它沉默不语。还有些时候,它喃喃自语,或者欲语还休,呈现出一种渴望表达的样子,顾盼生姿。村庄时常念叨,来不来的是 你,等不等的是我。我回来了,带着风尘,还有浮躁,从千里之外,芸芸红尘之中,卸下面具和伪装,和着蓝天白云下酒,当然还有母亲亲手做的香肠、腊肉,有着泥土腥味儿的,北方人吃不习惯的折耳根。然后席地幕天,亲近村庄,或者与村庄气息相连的每一寸肌肢,融入村庄,成为村庄的一部分,渴望被阅读,以及被表达。
  莴苣
  睡了懒觉起床,母亲打了两个醪糟蛋给我吃——这种醪糟蛋在北方地区少见,是南方人常食用的家庭早餐,口味香甜醇美。她自己则热了鸭汤和着剩干饭吃。母亲说她不喜欢吃鸡蛋,家里鸡生的蛋太多了,有时姐妹们还要分享许多。
  一回到老家,三口之家的顶梁柱,转瞬就成了小孩,一切听从母亲的吩咐。母亲嘱咐我去地里拔莴笋,详细地说明了是哪块土地。我衔命而往,兴奋莫名。普者黑彝人码头的老板、诗人健如风说我是大地的小孩。我很喜欢这个称呼。其实我很惭愧,作为一个农村孩子,我与大地并不亲近,有时飘浮晃荡,就像一阵风从大地掠过,不改其色。
  出门向右,走过堰塘坎,转过弯就是一大片土地。土地肥沃,一小块一小块齐整的庄稼地拼接着春天。大地织锦,奉献着丰硕果实与斑斓色彩。这是母亲和乡亲们写的散文,当然还有小说、诗歌。我在田地里奔跑,并不急着去拔莴苣。与大地的亲密需要时间,也需要赤诚。无声润物,一些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打湿了我的裤脚。母亲种的莴苣隐藏在两行胡豆苗之间,闷声不语,不停生长。有的已经开出了花,老了。来回巡礼了两遍,我伸手拽了两根长得乖的莴苣——乖很重要,颜值高,受青睐。我抖掉根上的泥土,仔细瞅瞅,心满意足地返回。我随意地走着,走得很慢,让双脚在田野的土地上踩出一些诗意。空旷的田野让人膨胀。我有时幻想自己是一只雄鹰,在辽阔的天宇翱翔或者巡逻,留下让目光追随的轨迹。或者是一只自由行走的蚂蚁,微小的身躯负载着思想的巨人,搜罗万象。在无人企及的世界里随心所欲。
  母亲递给我菜刀,削莴苣皮。她要出去办事。我老老实实地坐在家门口——像小时候一样老老实实。但那时是人未动心已远,总想着外面的世界更精彩。现时也是身未动,却总想把飘在远处的心拽回故乡。那把老菜刀已被岁月磨得单薄了许多,我用它认真削着仍散发着泥土味的莴苣皮。人收割庄稼,跟时间收割生命有什么差别?人有疼痛感,庄稼亦然,还有呐喊和抗争,只是人听不懂,或听不见。
  一些看不见的小蚊虫叮咬着我,吸我的血。挥舞一下,马上又围拢过来。寄生也是一种本领,一种生活方式。满眼的苍翠,满眼的灵动,总想主宰世界的人类妄自尊大,也同样被植物、动物乃至这个世界主宰,就像现在的我被自然围剿。
  生命恒常,却不故我。父亲微笑地望着我,这张照片成为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抹温情,一如他65岁的生命岁月。他从没在我的生活里远去。昨天在他坟前点香时,小妹说,父亲生气训人,总喜欢翘起嘴角。我猛然醒悟,我何尝不是如此。基因潜滋暗长,血脉传承使然。我惶恐不安,不敢言说自己长成了自己追求的理想,但是否长成了父亲眼中期冀的样子?
  堂屋墙上的父亲再不会生气,总是微笑,不语。
  永不放弃生长的生命,就像庄稼一样,直至毁灭。削好的莴苣绿中带青,青中蕴玉,脆生生的质地。还有几片翠色的叶子顶在头上,依然故我。
  夜晚
  每一個夜晚都是生命的黑洞,每一个夜晚都是白天的胶片。黑洞内的人物容易被稀释,胶片中的内容经常被忽略。
  灯泡惯常地居高临下,把光亮随意地撒开,既不冷淡,也不热忱,如捕鱼的网,把我和母亲罩住。阴影总是有的,那些被物件挡住的地方,也许有着渴望的眼神。
  荧光屏闪闪烁烁,如一条钓线,钓着人们的心,起起落落。母亲眯着眼,盯着荧光屏。不得不说一下,母亲的眼力很好,看电视从来不需要戴老花镜。电视是个神奇的东西,比孙猴子的戏法还多,没有穷尽。它收割着岁月,只是不分季节,悄无声息,不痛不痒。让人哭笑,让人酸爽,沉迷其中而惘然。这是我和母亲的共同科目。
  母亲看着说着——习惯使然,有一搭没一搭的。我接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我躺在左边的床上,母亲躺在右边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件长的厚衣服,或者薄的小被子。正上演的《铁道游击队》已经放了好多遍,母亲仍然看得津津有味。当然,她有时看的新潮现代电视剧,同样不在我的视觉频道上。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相处的时间。母亲不说话的时候,偶尔我能小寐半晌。
  妈,9点钟了,我去看会儿书——这是我的习惯。荧屏太薄,经常变换。变换的是颜色、人物、情节,缺乏思想少有深度,它不能把人带入更宽广的天地,让思想自由驰骋。母亲头也没抬,说要得。我起身走向门外,一股水声响起。夜太黑,抬头望天,总觉山村夜晚的天空比城市的天空高远深邃,有许多城市所没有的景物和声音。城市的天空被横平竖直的楼宇瓜分得凌乱不堪。嗞嗞嗞……咦咦咦……呜呜呜……不同的音色各异的虫们在歌唱,声音时高时低、时断时续、时长时短、时急时缓、时停时起……或细声细气,或高亢激昂,或委婉矜持。夜色成了一个舞台,昆虫们开始交流聚会。嘎的一声,一只不知名的鸟清脆地叫了一声,加入合唱声中,演绎成舞会的停顿。虫们、鸟们都很收敛,不破坏自然的规律,没有大妈们那么奔放和狂野。它们很低调,低调也是一种美。星星眨着眼,看夜色撩人。风摸了一下我的脸颊,幽会去了——它没有固定的男朋友,谁都去招惹,对谁都不负责。
  一本新买的书,一个江南作家写的,饱含人生滋味。书,已经在掌中摩挲了多日,有点爱不释手。躺在床上,我顺着文字搭建的通道走进一个作家的内心世界,也走向更隐秘的远方。这个作家我并不认识,他的文字似乎由溪水或清泉洗练过,有种自在的纯朴天然,柔软了我的情感。累了,我抬起头来,白色的墙壁轻轻地接住了疲惫的深情。去年刚刷新的一堵墙,很平实,却可能增加一篇文字的分量。我喜欢与墙对视,觉得它是有生命的。在我思绪混乱或者茫然的时候,它让我稳定、沉淀、平复、安宁,帮我捋清思路。黑夜中,它最能读懂我的心情。更确切地说,它能接纳,或者容许一个讲述者安放他那质朴清纯的灵魂,一个思想者铺排他那深深浅浅的迷惑。这就够了。   呼噜声传来,通过门缝的间隙隐约地传来。我掩了门,但并没有关严实。脚尖着地,我轻声移到外屋,把电视上的花花绿绿人来人往关掉。手电筒微微地撑开一片光亮,让屋子黑得并不结实。我小心地给母亲掖了一下被角。母亲面容安详,熟睡如婴,只是染了多次的头发再次如雪。在我幼小的时候,母亲也许多次地注视过我。岁月锋利如刀,谁能招架?谁也招架不了——不是什么都能拒绝或抵挡。母亲真的老了,就像我不再年轻一样。
  手电光啪的一声熄灭了,阴影迫不及待地压了下来,墨色吞噬了一切。我在黑暗中移动,也在黑暗中思索。这种触及心神的体悟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更深刻更猛烈。一颗疼痛的心自由切割,在煎熬中寻找时间的出处。
  黑夜有多黑,就如永远有多远。
  锄地
  路是连通,也是阻隔。世界巨大的部分在路的那头,我在路的这头。
  从城市到山乡,从密集的楼宇到零散的村庄,一条路就够了。完成了使命的路,坦然躺那儿,如一条丝巾拴在村姑的肩上,风情、质朴,淡淡的优雅。
  路把喧嚣、热闹、浮躁、繁华挡在了村外。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村庄清静,静得可以听见鸟鸣和自己的心跳。手机上装的联通卡没有信号,拨不出去也打不进来。刚刚好。世界难得安然,世界如此安然。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多少有点自作多情的胡思加乱想。世界安静了,心也就安静了。心安静了,世界就呈现出本真和原生态来。
  草们紧张起来。在城里,它或许是人们的好友;在乡村,它永远是人们的敌人。一个陌生男子拿着一把锄头走过来。陌生产生恐惧。他们不认识我,心中自有一种恐惧滋生蔓延开来。核桃树摇了摇手,那口老井也认出了我。草们是母亲上季收割庄稼后冒出来的,颇有点抢滩登陆的味道。
  大地的小孩,不与土地亲近,如何称道。不理会草们的抗争和敌意,我蹲下身来,伸出武器一般的双手,左右开弓,蚕食草们。草们奋起战斗,血溅手心。这血有点绿,或者像苌弘三年化碧之色,碧血丹心。
  母亲指挥着我翻土,拾捡草根。锄头起落之间,心气下沉,地气上升。新鲜的泥土突见光明,兴奋不已,与风、与云、与天空、与草木诉说久违的心事。挥舞顿挫的形神,演绎着原始的人类图腾。锄把子,笔杆子,都是人与世界对话的方式。锄把子强健肌体,笔杆子熔铸灵魂。锄把子巨笔如椽,笔杆子柔软如丝。一个没有握过锄把子的手,捏着笔杆子似乎有些发虚。这些东西,土心里明白,字心里透亮,糊弄不得。
  平直的菜伢子站起来了,土地完成了一次轮回,或如草树,或如人命。太阳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躲山后面玩去了。我坐在田塍上休息,风跑过来擦汗,殷勤、周到,小心翼翼。
  青山不墨画中有我,绿水无弦叮咚弹琴。光线慵懒了,一幅水彩淡成素描,我幻化成天地间一个模糊的剪影。轮廓清汤寡水,凸显出一点点瘦骨嶙峋的美感。
  作家王剑冰先生说我是一个有诗意的人,我一直追寻,从城市到山村,从柏油路到泥土路;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身体到情感,从语言到架构。奈何,风依依,吹旧了时间。
  远处的路急剧收缩,被蚕食被吞没,止不住地恐慌,被逼得在夜色中含恨自尽。
  阿贵
  天青色,没有烟雨。等也没有。鲤鱼鳞、草鱼鳞、鲫鱼鳞、龙鳞星罗棋布,还有一片一片的白,那是鱼肚。天青如海,白的也可能是撞碎又喘息的浪。
  卫星定位系统以N的N次方快速拉近,地球就是宇宙中的一個小陀螺。目标锁定在东经104.50,北纬29.46,一条小河旁。这条小河连名字也没有,但不影响她的从容和淡定。一台柴油机嗒嗒嗒地转动着,水从100米开外的管中喷涌而出,欢快地在田里奔跑,干涸的裂缝霎时被淹没。
  “油没了,机器不转。水没了,机器要爆。到时就成了一堆废铁。”阿贵边给柴油机加水边说,然后双手叉腰站在我跟前,一副老把式的范儿,脚跟上泥土未干。
  阿贵是我发小,从小一块儿穿开裆裤玩大的。他很少去城里打工,坚守在这块土地上乐此不疲。他把去城里打工的邻居的土地收拢,一起耕种,每年收入也不少。我们从一股道上出发,成了两股道上各自开拔的列车,北进南下,东突西荡。
  时光不居,络腮胡子在他的脸颊和下颌游走,衬托出一个十分诗意的头颅。假如他会写诗,一定会是个有些神秘而神圣的诗人。当年的顽皮少年变成了中年汉子。岁月在他身上下了不少功夫,把他磨得有些锋利,就像他手中的那把锄头。一块一块的梯田,不是他打理生活的唯一方式,却是他阅读这个世界的主要内容。一行行庄稼,如一首首诗,点缀着他惯常不羁的生活。他问我的工作、工资、孩子、城市的一切。听我讲完,他笑笑,整个世界就灿烂起来了。
  阿贵个子不高,家里的条件一般,在本地找媳妇有点困难。多年前,他家一个亲戚从外地领了个女人回来,正好介绍给他做媳妇。天上掉馅饼,一家人欢天喜地。可惜,好景不长。前两年,他媳妇借出去打工的机会——跑了。所幸,留下一个孩子给他。是他脾气暴躁,还是女人心气高,或是其他原因?锋利有时容易伤人。他没说,我也没问。他媳妇我见过,白白净净的一个女人,说话和和气气的。我每次回家她都会领着孩子来看看我。孩子叫我叔,她叫我哥。总觉得有些遗憾。孩子倒是很聪明,初中快毕业了,个子不低,学习成绩一般,干活却是利索,伸手就来,一学就会,成了他的得力帮手。
  田里的水淹上一层了,就又多了一个倒映在水里的阿贵。他的父亲我叫二叔。二叔用带柄的铁钯在田里取泥,一块一块地往田塍上贴。二叔铁钯扬起来落下去,往身前一带,一块田泥就离开原有的板块。水立即灌了进去,冒着一些气泡。那是泥在呼吸。那些泥常年不见天光,呈深色偏黑,散发出腐朽的气味,增加了生命的浓度。阿贵挽起裤腿跳下田,跟在父亲身后,用脚仔细地抹平踩实泥巴,防止渗水。泥水溅到身上,他随手一抹,继续。他的体温延伸到泥上,泥活络起来,油光铮亮。阳光一照,反射到他的脸上,就像涂了一层釉彩,有些恍惚,有些生动。   我说话的时候,阿贵一直在忙碌着,偶尔抬头看我,脸上有一种迷离与羡慕的表情。柴油机仍在嗒嗒嗒地转着,河里的水打着圈儿往高处爬。水润干田,田就可以插秧打谷,人呢。谈爱情就奢侈了,婚姻是柴米油盐。生活总得过下去的。啥时候再找一个?这句话试了几次,也没有问出口。我递过去一支烟,阿贵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斜着眼睛望着我,仿佛看穿了我的小心思。我猥琐了,不敢再问。
  天好高,太阳好毒。
  巡山
  该巡山去了。不是大王叫我,我也没见过大王。我也不是小妖,可以算一个修行多年冥顽不悟的罗汉。我的巡山是习惯使然。
  太阳西沉,地平线一点一点上升,那片红云还有些灿烂。我曾经用它喻过李商隐之于唐朝诗歌:晚唐的一缕霞光。夕阳美得自我,在些许人眼里也美得凄恻。
  顺着堰塘坎往西走,目光四散,脚步径直。没时间搭理塘里的小鱼们,转弯上了黄泥巴土坎,母亲种的胡豆微笑了一下。北行一里多地,下到宽阔的马路上,顺坡而进,溜达到了马道子——是否古时走马的官道?高度有了,视野自然开阔起来。进退,人生就在起伏间。整个村庄在面前铺排开来,高低相就,错落有致。根茎般发散的小路衔接着所有的村庄。近观芜杂的景象,远眺却别有一番风味。远处的山峰、坡地,近处的高树低枝、茅草、野花、蔬菜,一些缠绕的公路,绳索大小的泥路、田塍、土坎,零散的村庄,高耸的竹林……在我长久的凝视里浑然一体,呈现出它能呈现的所有色彩:金黄、血红、海蓝、葱绿、黛青、墨黑、翠绿、桃红、牙白、紫荆、明黄、深蓝、灰苍、土黄……大地丰富、立体、纵深,像画卷铺展开来,一望无际。相邻的二小队、三小队、四小队(村民小组)也囊括进视野,成为地球表面色彩的一小部分。
  村里最高的山横亘在前。懵懂年纪,总想爬最高的山、走最远的路、看最美的风景、将来考最理想的学校……什么时候都想做到极致。岁月经年,淹没多少世事,方知“最”之后,是下、降、跌、落、坠、滑……却又忍不住地冲动、好强。围着山转了两圈,没有找到攀爬的路径。从小我就爬过多次,不会没有啊。时间是有手的,把原有的那些梯步抹平了,把一些外侧的石块也推倒了。它们被散乱地抛弃在土坡上,缄默无语。仔细看,还是有一些可供手脚借力的梯坎、凹坑,只是有点陡、有点险。心有千千结,脸上是人到中年掩饰不住的胆怯、保守、无奈、妥协、退却的人生集结。
  何必纠结,顶峰之处全是下坡路。
  哗哗哗地一阵响动。啊!原来是一条乌黑锃亮的蛇。它也在游山,或是我的脚步声惊扰了它?猛地看到了,还真有点恐慌。这都是山的书签,夹在山的缝隙处。路边的豌豆花开了,正盛,不声不响,红得鲜艳,白得清纯。没有人观赏,也不减其韵。我很喜欢。去年,我也见它花开无声,却见清泪两滴。每一处花开,是否都有我们期待的芬芳。终究,我是一个看花客。
  手机铃声响起。小妹问我前天写的文字起个什么题目好,她想用我的文字发抖音。随便起一个吧?小妹纠缠,我说,就叫《灯光下》吧!初写文字时,总想取定一个精彩、灵动、抓眼的题目。这似乎无可厚非,也算写作的“技”。写得久了,渐渐地有了一些体悟。大家落笔,要的是淡定、从容,视野、气场。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看似信手,实则腾挪。看似杂乱,实则有章。这,或许叫“道”。世人模仿,襟怀不够,终是“一行白鹭上青天”,离题万里。文如此,人亦然。山高人为峰。独立山巅气爽神清,见所未见,云所未云。
  家里的炊烟起了,顺着云气往上爬高。那是母亲的召唤。于游子内心,每一个炊烟起处,都是一个乡愁的燃点。一年又一年,那种如火的浓烈,从未被岁月稀释。很多时候,炊烟就是乡愁的一部分,甚至说炊烟是乡愁的一根肋骨,或者无法厘清的一蓬发丝。
  薄暮无爱,露水情深。
  快艇
  突然想肋生双翅,在这水天翱翔,或者滑行,探寻这山的高处,搜索这水的源头。
  这条与沈从文家乡同名的沱江河,在我的家乡穿城而过,给了家乡富饶和灵气。这片水域叫杨柳滩,诗意的名字在水面摇曳。河对面不远,一个叫红花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此刻,母亲或许正在锄地,或者种菜。这是她的惯常生活。
  快艇寂寞难耐,以一声闷吼招呼我们。摇晃着上去,还止不住地摇晃。风行水上,思绪悠悠。在我小的时候,这片宽阔的水域曾经掉落过卫星,成为那年轰动的新闻。卫星、降落伞、船只,人们正在奋力打捞的雕塑,让人依稀回到从前。我的叔叔简国民因保障卫星打捞得力还立功受奖,在全市通报表彰。
  长短相形,高下相倾。站的位置低了,视野中的一切就高大起来。水上航行,感慨尤甚。常人看水,看深浅清浊;帝王看水,看载舟覆舟;老子看水,看出了大名堂。他张口就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江海善下,故能为百谷王。乃至于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在我眼中,水无非做饭洗衣浇地划船而已。老子就是伟大,伟大得与众不同,看水几于道。如此来说,人的差别不在于长相身高等外在表象,而在于思想的高低丰俭。眼前的江水舒展怀柔,如绸,如缎,如毯,轻轻地托住快艇,以及快艇上的人们。人们都穿着橙色的救生衣,像一团团火在水中燃烧。青山夹岸,仿佛锐角,成一种撕裂的形态向后飞奔,绵延不已。
  朋友范说,可惜你们来晚了一步。前一阵子,岸边的油菜花竞相怒放,灿然如金,蜂飞蝶舞,香气四溢,田野放彩。朋友范眼带黄金甲,满是替我们惋惜的样子。好心自不必说,我则释然,花开花谢自然法则,早一步晚一步是人生常态,鲜有那么多的恰巧、正当、刚刚好。遗憾也是一种牵挂。阳光下的暗影快速移动,满幅水墨的韵味荡漾开来。大自然每一季、每一日、每一刻妍麗自在,无时不变,只待你的审美欣赏发现。遍野的油菜已然深绿,那些细长饱胀的菜荚满贮黑金的油菜籽。天光云影,丰收的日子掐指即到。
  河水清亮。天掉了进去,云也掉了进去,人也掉了进去,有些酒后醉意的样子,摇摇晃晃,不正经。水改变了我们曾有的正经。哦,一切都源于风的不正经。   河东风景迤逦。那尊“母亲石”经年栉风沐雨,临河而立,发髻婉约。是在闲情水天,还是望夫盼归?思念是一种爱,也是一种看不见的深层的憋屈的痛。那种永恒经典的姿势,倒是让人潮涌心热。
  一列呼啸的列车,牵起了我久远的思绪。这条很早年代修建的铁路,沿着河西蜿蜒,隐忍成攀爬岁月的阶梯。我一直在爬这座阶梯,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经年不倦。犹记懵懂岁月,裹着小脚的奶奶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着幼小的我,歇歇停停,停停歇歇,步行七八里来看铁路和火车。奶奶没有见过火车,我也没见过。它总是像条长龙一般,呼啸而去,留下我们祖孙俩怔在原地,落寞的眼神追随着落寞的风。无碍的天宇下,瞳孔间的希冀白云一般缥缈。青春无羁的年纪,我顺着这条铁路北上外出,停泊异乡。握在手里的,常常是一张张南来北往的车票,上面没有奶奶的名字。奶奶随风去了。我忧伤地知道她没有返程的车票,她永远也不会返程。不知她有没有追上那列奔跑的列车,好好地看它一眼,了却心中的遗憾。掌中余温犹存,它一直在我心里升腾,无有止境。
  沿河逆上文江、双峰、归德等地,恍如逆行在记忆的时空里。小时候父母带我走路赶集,不惜起早,不惜贪黑,踉踉跄跄几十里地,就为父亲母亲卖了蔬菜水果等农作物后,给我买根油条,或者吃碗兔子面,吃一粒看见就流口水的糖果。三者同时实现的概率几乎为零,其中之一就不错了。那时,我最怕的就是下雨,河水涨起来淹了路、淹了桥、淹了渡口,就赶不了集,得失望惆怅好一阵子。想想那时,母亲爱我,父亲亦爱我。精神的东西,有时比物质更让人留恋。弹指一挥间,四十年。
  后来我去了沈从文的故乡,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奔着凤凰古城的那条沱江河去的。我没有去沈从文故居,我蹲在沱江河边,看河水奔流,看靓丽女子在河边浣衣。桥上行人拥挤,你来我往。刚下过暴雨不久,河水还有些浑浊发黄。谁又能说清楚是沱江河水滋养了沈从文,还是沈从文滋养了家乡的这条河流?若做比较,它和我家乡的那条沱江河一样,也不一样。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向度,每一条河流亦然。
  这条河,一直在我生命里流着,忧伤缠绵地流着。
  眼前热闹起来。快艇徐徐在甘露渡口靠岸。岸边人声鼎沸,是一户人家在为老人八十大寿摆宴。圆桌排排列列,如人生的算式。桌布喜庆鲜红,宛如一朵朵娇艳欲滴的红花。花开为谁?
  悲怆感袭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人生过隙,岁月摇晃如艇。
  赶场
  天麻麻亮的时候,母亲叫我起床,跟着她去赶场。麻麻亮这个词着实高妙,也见古人智慧之光。看不见的“麻”,似有若无。看不透的“亮”,亮中稍有不清。
  我和母亲就在这麻麻亮的天色中上了路,母亲背着一个背篼,我则甩手甩脚地跟在她的后面。泥路也是田塍,从小就有。我踩着它上了小学、上了中学,然后远走多年,没有说一声再见,也没有说再不见。它已经不是唯一通往外面的路了,一条水泥硬面的大路已经摆在院坝前。路,和人的行为生存方式一样,有了多种选择。之所以选择它,近一点是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我还是喜欢脚下那种绵软的感觉。
  赶场是我每次探亲回家的一次必修课程,说不清什么原因,总有去逛逛转转的冲动。不知我们老家怎么叫“赶场”,这个词源于何处,我没有深究过。它与北方的赶集、云南的赶街、岭南的赶务、福建广东的赶圩意思差不多,是乡镇定期的一种集市贸易活动。有一段时间里,我有点讨厌这个词,嫌它土气,尽量回避它,怕它泄露我的身份和浅薄,可见我的虚荣。现在我之所以坚持用“赶场”这个词,是我突然意识到这也是一种文化,精深的传统文化。更多的新鲜的带有乡村味道泥土气息的地域文字,自觉地进入文学之中,呈现地域的多样性和文化的丰富内涵,是件好事。
  弯弯曲曲的泥路,通到一座石拱桥跟前戛然而止。桥不算高,十米、八米高的样子,叫高桥。高桥不高,自然就想起了西湖,想起了西湖的孤山不孤,长桥不长,断桥不断,陡添些许哲学的意境来。高桥曾经是这片地方的一个路标。有了它,人们理所当然地踏桥而过。假如没有它,人们过河就成了难题。这条河妖娆盘旋,将我们村子恰好割裂在河的北岸。而集镇、县城乃至更远的省城、外面的世界,通通通过这座桥向南挺进,向外延伸。无桥,小河就是鸿沟,是割裂,或者天堑。无,倒是更能显示它存在的重要性。桥如此,世间诸多情物何尝不是如此。小时候放学,不愿早早回家,桥就成为一个玩耍的聚点。桥上拍纸壳、下五子棋,桥下摸鱼儿、捉泥鳅,好不快活。探头下望,河水清亮如许。一个曾经光脚光屁股润泽少年的脸上已经沟壑纵横,意味深长,随着荡漾的河水一起荡漾。
  路旁的胡豆苗兴许还记恨我,怔怔地站着一言不发。在胡豆还没成熟饱满的时候,我偷食过它的伙伴。它的主人笑呵呵地吓唬我说,吃了它会拉肚子死人的。我担心了好多天,惴惴不安。还好,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个年代,有什么能吃的呢,又有什么不能吃的呢。
  乡场上人头攒动。原来沿街一里多地零散摆放各自叫卖的摊点,统一挪到一片新修的集贸市场里了。地方虽不宽大,却更显热闹。战线缩短了,便捷了买卖。折耳根、莴笋、青菜、包菜、花菜、橘子、橙子……产自自家地里的蔬菜水果应有尽有。还有鱼儿,大多是农家池塘里养的鲫鱼、鲤鱼、草鱼,少有珍稀鱼种。正在大盆里游泳的鱼儿,突然间被一只手猛地抓起——这是一个老手,动作之快如闪电,捉拿部位之准不差毫分。未眨眼间,鱼已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心疼眉皱。鲜活变得麻木,一过秤,刀就上了身子,快速游动,鳞甲四散飞溅。一条黑色的塑料袋给了鱼黑色的世界。鱼说,听不见为安。鱼还说,眼不见为净,且让一切自去喧嚣。
  母親沿摊逡巡,看上了就买下装入背篼中。我不是白跟在后面的,我的任务主要是付钱。这是一年中少有的日子,可见我回家是多么稀少。母亲兴高采烈,多多少少还有点炫耀的样子,碰到熟人,总是热情地打招呼,说这是我儿子。少小离家人不识。乡亲们大多会认真地看我两眼,然后用似乎有点羡慕的口气与母亲拉上两句话。   满载而归时,碰见刚去赶场的二舅。分别后,我问母亲,二舅中午会不会来家里吃饭,要不要多做两个菜?不会的,几年都没有往来了。母亲脸上云淡风轻。我有些茫然。我小的时候,多亲热的一大家人,声音洪亮的外公,小心翼翼的外婆,意气风发的舅舅们,青春靓丽的舅娘们,还有与我同龄的表兄弟们。如今,祖辈大多离世,长一辈的亲人也年届古稀。曾经淘气的那些表兄弟们四处飘零,再难如昨。时间都去哪儿了?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们?
  等了半晌,二舅终是没来。
  煮鱼
  午睡醒来,屋子里阒寂无声,院子里也没有响动。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懵懵懂懂地去找母亲,就像小时候一样。
  母亲肯定打牌去了,她不会跳坝坝舞,也没有其他爱好。打牌是她娱乐唯一的追求。王大娘家没人,韦姑爷家没人,转了一圈,在钟孃孃家找到了母亲。一帮人热火朝天地干着,你不服我,我也不输你,吵得不可开交,哪像七八十岁的老人。这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来,你来打两盘?”钟孃孃热情地招呼我。我客气地给钟孃孃摆了摆手。我当然不会让钟孃孃正高兴时扫兴。说实话,他们那个水平着实不算高,我不愿打。但说实话,跟老家的年轻人我也不打,是不敢打。那牌,算得精准得很,过经过脉。有一次一不小心没忍住上了桌,两圈下来,我就知道最终结局是我输多输少的问题,果不其然。打牌(麻将)是我们当地的一种文化传承。我这种水平高不成低不就,有点像半罐水响叮当。老老实实的不肯干,好高骛远的不得行,当观众又憋不住想掺和。人生的悟性决定了生活的层次,多少有些不上不下、不左不右、不三不四、不好不坏。
  天麻麻黑,母亲起身,带着我回家。
  鸡们、鸭们早就闹翻天了,吵着叫着要进食了。母亲用菜刀飞快地将一些菜叶子切碎,拌和着碎碎的苞谷粒,撒向院坝里。我则将圈门打开,鸡鸭们洪水一般涌出来,冲向院坝,痛快淋漓地大吃一通。然后一个个张开翅膀,欲飞将飞的样子,展示自己略显肥硕的身材。
  帮着母亲将欢欣鼓舞的鸡鸭们赶进圈里时,一只狡猾的鸡趁我不注意,从我的左侧溜逃出去了。我连忙去追。母亲在身后骂着这只狡猾的鸡,数叨我的大意。小时候似乎也经常这样,总想把事情做好却总做不好,母亲很多时候是看不起我做活儿的——母亲当然能干。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短板。那次我带着七八岁的女儿回老家帮母亲收苞谷。女儿不怕晒不怕热不怕累地捡苞谷,不停地扔进脱粒机,母亲表扬女儿都比我吃苦耐劳。女儿倒是高兴,她爹却在旁边尴尬了。不只母亲,很多人看不起我。没关系,我努力,进步的空间蛮大。始终处于上升通道的人生,是否总充满理想激情希冀天真。
  夜色将所有人关在了另外一个世界,好像每个人都被上帝以家为单位分开。照顾完鸡鸭,该照顾人的肚子了。灯光下,母亲坐在灶台前,往灶膛里添柴火。城里人已经开始用手机掌控生活的一切,包括做飯,我和母亲仍然烧着柴火灶,蒸煮着农家人的忧愁欢乐。我站在灶台一侧,开始做麻辣鱼。外甥严彬是个钓鱼高手,每次都是满载而归。母亲挑拣了一条活蹦乱跳的草鱼,说给你舅舅做麻辣鱼吃。母亲知道我喜欢吃鱼,每次回家都做。
  往年是母亲亲手做,这次我自告奋勇当主角。母亲添柴火,给我说着什么时候放调料,炒香,放水煮,什么时候将鱼块下锅……
  当年那个顽劣添柴火的少年,转眼间眉目刀刻深纹。母亲笑容依旧,倒不显山露水。蒸汽缭绕,灯光有些难禁,湿润了。
  微信发出做鱼的照片不久,半辈子只做过两次鱼的金平同学留言说,快赶上他的水平了。问母亲味道怎样,母亲说,好吃,好吃。
  堂屋里,灯光下,吃鱼的母亲脸上花开。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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