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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风:四十年前,1981年,对我们俩都很重要。那年我们参加高考,被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专业录取。我离开广西的桂林,你离开辽宁的鞍山,来到同一间女生宿舍,31楼213。这数字对吗?我们居然一住就是四年,没有挪窝。六个同屋也没有换过人。我还记得我去北京那一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我家住在桂林靖江王城后门的贡后巷,我和我爸穿过王城步行去火车站。我爸用自行车推着我的行李。月色很好,空气清凉,庭院中花木茂盛,地上白花花的树影。你还记得走的那一天吗?
女真:记得呀,我家离火车站远,我爸借了一辆客货两用车送我去火车站,一个细心的长辈还做了一个小马扎给我带上。我坐的那趟去北京的车是从大连始发的,车到鞍山已经没有坐票了。到北京的情形也记得很清楚,毕竟那是我第一次离家远行。我爸妈提前给吴福辉老师写了信,告诉他我到北京的车次和时间。吴老师是我初中一年级时的语文老师,1978年他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王瑶先生的研究生,跟后来留校教过我们的钱理群老师是同学。师生一起在北大中文系读书,在我们当地也算一段佳话。我记得吴老师到北京站去接我,当时学校在北京站有接新生的大客车。吴老师研究生毕业后先到茅盾文学馆,后来到中国现代文学馆工作,是现代文学研究专家。很遗憾,他今年一月在加拿大的卡尔加里去世了。他非常励志,考上研究生以前只有中师学历,而且那一年他快四十岁了,可能是允许报考的最后一年。我热爱文学,想考北大中文系,他的影响很大。
当初真是抱着作家梦进的北大,没想到入学以后先遭遇一盆冷水。我还记得刚入学时系领导费振刚先生讲话,内容之一是告诉我们这些新生,如果是抱着作家梦报考北大中文系的,请大家不要再做这样的梦,北大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而是培养文化工作者——大意是这样吧。后来我知道,不光我们这届,很多届新生在开学典礼上都听过类似的讲话。当时我不理解,同学们在底下也有过议论。关于中文系是不是培养作家,这当然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当作家需要机缘、天赋、毅力、阅历等等复杂的因素,确实不是读过中文系就能当作家,但文化工作者是可以培养的,我们大学同学毕业以后大部分从事文化工作,有的在大学里教书育人,有的到报刊社做编辑、记者,也有人在文化单位做行政工作,真正从事虚构写作的很少。那时候北大中文系三个专业,中国文学、现代汉语、古典文献,我们是中国文学专业。我们班二十几名女生,我知道的后来只有我和藏族同学央珍发表过小说。央珍2017年去世了,她的长篇小说《无性别的神》得过中国作协少数民族“骏马奖”,是藏族文学史上第一部由女性完成的长篇小说,被改编成二十集电视剧《拉萨往事》。我们这个年纪,已经开始送别同龄人了。时间是把杀猪刀。
我现在理解系里给新生泼冷水,当年的教学观念就是那样,让年轻人踏踏实实打好基本功,为我们这些年轻学生着想吧,心不要太高太飘。当作家不那么简单,多数作家不能单纯靠写作养活自己,年轻人要先学中外文学史,先练基本功,打好底子,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基本职业,先吃饱饭。当然那时候我们这些师生谁也想不到,多年之后,大学里纷纷开设创意写作班。我大学毕业后到辽宁省作协,记得分管人事工作的领导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想当专业作家,领导哈哈大笑,说没有大学毕业生来了就能当专业作家的。真热爱写作,那你先去《鸭绿江》当小说编辑吧,那是离专业作家最近的岗位,对写小说也有帮助。现在回想,那时候真是年轻气盛,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在大学时发表过小说就可以从事专业写作了。后来我当编辑,一干三十几年,头几年还收到中国期刊协会为三十年老编辑颁发的纪念奖章。做编辑工作花费了我很多时间和精力,但是编辑经历也确实给我的写作带来一定帮助——知道怎样选择合适的写作题材,精雕细刻每一篇文字,当过编辑的人对自己的要求会更高,大至谋篇布局,小到标点符号。我知道什么样的小说能够发表,能够与人分享的好小说是什么样子的。职业阅读和见识,让我自己从事写作时能少走些弯路。
当然,如果无论谁泼冷水都无法浇灭你写作的热情,那你真就是对这个行当非常热爱了。热爱是最大的动力。我做小说编辑,后来又去编理论刊物,做文藝创作研究,在这些工作中,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最初的热爱,没忘记为什么要读中文系,虽然写得不够多、不够好,但一直在坚持。最近这两年,我写作的时间比以前充裕了,我现在有更多的时间琢磨怎样把小说写得更好。写累了去家附近的蒲河边走路放松,仰望云卷云舒、白云苍狗,或者进小园子里种菜、侍弄花草,经常跟卖粪肥和种子的农民打交道,多接普通生活的地气,这种感觉真好,好像自己回到了年轻时代,生活的某一个方面正在重新开始。能够专心读书、写作,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幸福。
楚风:我不知道你和吴老师有这段缘分。文学界很多人记得他。我对费振刚老师记忆深刻是他有点结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结巴着说:“司马相如对对对卓文君有有有想法。”而我们也正如老师说的,没有几个成为作家。中国文学专业没有分班,是一个大班,51个人吧,名叫“文八一”。这么多年后,我们可以说一说最难忘的事,最难忘的人了。至今不忘,是真难忘。
女真:是的,费先生说话有时候结巴,你说的讲司马相如那堂课应该是他在给我们讲古代文学史吧?他还是我们在学校时用过的那套《中国文学史》的主编之一。这套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教材我还保留着,五位主编是游国恩、王起、萧涤非、季镇淮、费振刚,五位主编三位是北大的。费先生今年3月在老家鞍山去世了,愿他安息。我和费先生是老乡。当年听过的一些课,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记得毕业以后参加过一次校庆活动,评选对自己影响最大的老师,我们班同学很多人选钱理群老师。我上过钱老师的现代文学史课,还有他的“《野草》研究”。他讲现代文学史时,特别不好记笔记,因为他常常脱稿,即兴发挥,跟同样讲现代文学史的严家炎老师风格迥异。讲《野草》时,钱老师每次上课都是大汗淋漓,讲到激动处感觉他要哭出来。他是激情四射型的老师。我后来到省文联编评论刊物《艺术广角》,给他打电话约稿子,那时候他已经退休,他说自己退休以后有很多写作计划,不会分心专门给刊物写稿子,我当然非常理解他。他“文革”前大学毕业,分配到贵州下面的一个偏僻地方教书,1978年考回北大,退休以后格外珍惜时间吧。打电话之前我已经想到钱老师不会专门给我写稿子,但以约稿的名义,跟当年的老师通个电话也是好的。我还记得谢冕老师的新诗课教室里总是坐得满满的,很多外面的人来旁听。我们班同学好像有人读了他的博士。还有乐黛云老师的比较文学课,乐老师风度翩翩,应该是刚从美国进修回来不久,我们班好像有女生因为崇拜她,后来读了她的研究生吧?还有曹文轩老师,上当代文学作品选读课,他北方话的儿话音讲不好,讲王蒙的小说时,“屁股帘儿”那个“儿”要单独念出来,我作为北方人当时听了感觉怪异。 楚风:你毕业后回到沈阳,在辽宁省作协的文学杂志《鸭绿江》做编辑。1985年的时候,文学杂志已经不是最热门就业标的了,我记得最热门的是留校、大机关、电视台、电影厂。同学中去纯文学杂志社的也只有你了。《鸭绿江》和我们杂志一样,都是创刊多年的老刊物,《长江文艺》是1949年创刊,《鸭绿江》是1946年?我的天呐。这两本老刊物都经历了作协系统文学杂志几十年的坎坷。被拍打得面目全非了吧。多年后,你离开《鸭绿江》,到省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工作。随身携带的,只有写作,看来只有这个东西真正属于你自己。我在2005年以前和文学界没关系,也不太关心文学,我们似乎也从来不谈这个。到了《长江文艺》当编辑,我得约稿,我找到你,你不仅给我介绍认识一大波东北朋友,每年还给我写一个小说,而且没有任何条件。稿件什么时候发,放第几条,稿费怎么算,从来不问我,我没有任何心理压力。你是我的最佳作者之一。排前面。我知道,那是因为友谊呵。我算一算,应该有16篇?可以出专辑了。你还记得那些作品吗?有什么感想?
女真:我第一次在《长江文艺》发表小说是1990年,短篇小说《金嗓子的罗曼史》。《长江文艺》是我发表小说最多的刊物,你说得没错,中短篇一共发了16篇,另外还有一个小长篇《绯闻》发在2009年增刊上。中篇最多,12个,出专辑绰绰有余。印象比较深的有2006年的《抓小偷》,2009年的《白头》,2011年的《岳父大人》,2017年的《飞去来器》,2020年的《唱给一个亲爱的人》。这些小说被多家刊物转载,《白头》和《岳父大人》还得了《长江文艺》的刊物奖。我在《长江文艺》上发表的小说多数是你责编的,我应该对你说声感谢,对《长江文艺》说声感谢。长期把精力投入编辑和研究工作,这些年我写得不算多,你们的约稿和肯定,是促动我抓紧时间继续写作的重要动力,我内心里想的是一定要把自己满意的作品给你们,不辜负信任。我觉得一个作家和编辑、刊物之间如果能够建立信任,其实是三赢的,作家的作品有了适合的发表园地,编辑约稿相对省心,刊物也能拿到有用的稿件。
楚风:面对老、病、死,始终是人生大问题。我当然也能够得到各种答案,阅读是重要的途径之一,却始终不能真正地安抚心灵,解除焦虑。你很早就关心老年人面对的各种难题,2009年,我发了你的《白头》,2011年,我发了你的《岳父大人》,到这一次的《玛特廖什卡》,没有中断,甚至是你最重要的题材。我想知道,你是自觉地深入这个题材吗?有什么契机?为什么持续关注?
女真:比起迎接新生命的喜悦,我确实对老年问题关注得比较多,应该说有一定的自觉。除了你上面提到的,在别的刊物上也发过,比如《北京文学》上发的短篇小说《老爸的家庭会议》。家里会有老人去世,在工作单位的时候,会去殡仪馆送老同志,包括送别年纪不算大、因为各种原因早早离世的熟人、朋友,对我来说,每一次送别、每一次去那种地方都是对心灵的一种深深触痛。人生前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来到这个世界,却知道总有一天自己将要离去,这里面有各种疼痛,这种疼痛不仅是个体的,其实是人类的疼痛。自然老去、意外离开或者自行了断,人离世无外乎这几种方式。无论漫长或者短暂的人生,都有可以言说的复杂况味。托尔斯泰说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可以在小说里讲一讲人生晚年的况味各有各的不同。每一个人的晚年都是他一生的总结,写人生晚年更方便表达对人生的感悟。以后肯定还会留意这方面。当然总写这类东西其实对自己的心理也是一种考验、煎熬,毕竟人生有那么多的苦难,谁的一生只有欢乐没有苦难呢。我们看戏剧时,看悲剧肯定比看喜剧更能触痛心灵。我写《白头》的时候,把自己写哭了,跟小说中的人物共情了。被自己虚构的人物感动得哭出来,只有写小说的人才能有这种奇妙经历吧。
楚风:我读作品,从来就把自己当一个普通读者。好看说明一切。也许有人说我不专业,我也无所谓。我觉得重要的是,允许每个编辑各有所好,不要统一认识。这十几年来,看你的小说,特别有亲切感。我喜欢你笔下的人物,这些人物,似乎都在你熟悉的生活圈子里,住处离你家不会超过十公里,多半可以步行到北陵公园散步。大多数都退休了或者准备退休,也有人退休了也得找活干维持家庭的开销。都是为生活奔波的小人物。就像这个小说主人公张珊珊。他们实际上和你的生活圈子还是有距离的。为什么写这个?我也喜欢你就这样娓娓道来,不追求太多的东西。这也是一种文学修养,是个人的美学追求。是写作技巧。是不自觉的自觉。是我们长期的学校教育和自我教育的结果。我还真不知道你喜欢的作家和作品。
女真:十多年前,时任《当代作家评论》主编林建法先生给我张罗了一个作品研讨会,我记得当时会上有评论家说我的小说是“超低空飞翔”,这个评价跟你对我小说的总体感受可以相互佐证。我的小说多數写小人物、小事件,写看似波澜不惊的平常生活,这可能跟我的生活环境、生活趣味有关,也跟我的小说观念有关。我认为题材没有大小之分,作家应该写自己熟悉的人物,而我最熟悉的是自己的同龄人,是我的亲戚朋友,还有我的左邻右舍。普通人的情感波澜,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是我愿意关照的对象。对写作题材的选择,可能也跟我的小说观念有关。我相信道在屎溺,小说应该从小处着眼,在有意思的故事中表达作家的想法。小说是以小博大,但最后能大到哪里,大到什么程度,那要看作家的功力。《红楼梦》里的边角人物都非常鲜活,比如刘姥姥、焦大,用笔不多,却栩栩如生;鲁迅笔下的阿Q和祥林嫂也都是小人物。写小人物、写普通人,更容易让多数阅读者产生情感共鸣吧。
阅读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我的作家梦就是从阅读开始的。我们长大的那个年代,能够拿到手里的书不多。你父母都读过大学,家里多少会有藏书,他们工作单位的大学图书馆应该也有书,你读书可能比我方便。我生长在鞍钢的矿区,地方偏僻,能拿到手里的书真是少。物以稀为贵,那时候我如饥似渴地认真阅读能够拿到手里的每一本书。记得上小学时,有一年放暑假,我在院子里读浩然的《艳阳天》入了神,忘记厨房里还在烧饭,把家里煮饭的锅底烧漏了。我真是害怕妈妈下班回家会训斥我。妈妈知道我是因为看书入迷而闯的祸,并没批评我。这件事我记一辈子。看书打开了我的眼界,然后很快我感到不满足,因为我身边的生活,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我看到的书里并没有写。我想写一写我看到的生活,写一写我自己对世界的想法。这是最初的创作动力,这种动力驱使我努力学习,要考上中国最好的大学,要读中文系。我那时想当然地认为只有读中文系才能当上作家。我上中学时给《中学生》杂志投过稿,当然从来没发表过,那时候写的就是学生作文。1981年参加高考,所有志愿我都填写的中文系。班主任老师到家里做工作,建议我修改志愿,老师说我应该报经济或者法律,因为成绩比较好,这些专业都能录取,但我很坚定,不改。我记得那时候“文八一”的同学有不少省市文科状元,文学那时很热,年轻人报考志愿也不像后来这样功利。后来有人问我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我说不后悔,读北大中文系和当一个写作人,是我这辈子最好的选择。话说如果不是报考了中文系,咱们也不会认识,不会在一个宿舍相处四年。现在回想那四年有很多美好的东西,真是大好时光。我们上大学时物质上还是贫困的,但大家在一起真的非常开心,不觉得自己穷,吃什么、穿什么,很少有人攀比。入学的时候同学们十七八岁,真正的青春年少。毕业时也刚刚二十出头。我现在看那时候的老照片,每一张都超级好,每张脸上都满满的胶原蛋白。一晃相识四十年了,咱们还能面对面说话,说跟文学有关的话,真好。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天意。你从记者改行做编辑,我从做编辑到现在专心写作,同学之外,又有这种编辑和作者的情谊,这真是老天的安排。那时候可是想不到未来会是这样子的。 学校教育培养了我们的读书习惯,教会我们读什么、怎么读,但读书其实是一辈子的事,能坚持下来不容易。读好书、读经典,是写作人的基本修养课。经典著作可以常读常新的。我上高中时读萧红的《呼兰河传》,非常喜欢,羡慕她能把东北边地小人物写进书里,也喜欢她那种散淡的表现方式。那个小薄本、纸页已经发黄的《呼兰河传》现在还摆在我书架上,我记得那是我自己买的第一本文学书。后来读张爱玲,也喜欢张爱玲对世相的尖刻认识和刁钻表达,但可能性格和见识所限,我学不来她的风格。外国作家,我偏爱一些女作家的小说,比如弗兰纳里·奥康纳的《上升的一切必将会合》《好人难寻》。中国古典小说里,《红楼梦》是永远的爱。小时候,家里有一套《红楼梦》,繁体字、竖排本的,我最早读《红楼梦》时十几岁,字认不全,很多地方读不懂。我读书一直比较杂,文学之外,历史书、各种知识类的书都读,家里书满为患,堆得到处都是。感觉读书的时间总是不够用。
因为新冠疫情不宜远行,我最近开始静心重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三十年前买的七卷本,当时读过一遍,惊为天书,讶然小说除了平铺直叙写故事,还可以这样蔓延出无限追思,看似汪洋恣肆,又时刻有一条若明若暗的线索贯穿始终。一块玛德莱娜小点心、睡眠之前对妈妈亲吻的渴盼,就能让作家生发出无限的遐想,普鲁斯特把他自己的人生阅历、人生思考写成洋洋巨著,以时间为轴细密编织,他真是为写作而生的榜样。三十年后再读这套书,因为年纪和阅历,肯定有更多的感受。时间是最好的酿酒师,也是文学最好的催化剂。可能跟年纪有关吧,我最近写的小说,经常思考时間的问题。时间给人生带来了什么。包括怎样用小说表达时间。人间几十年、上百年发生的事情,可以浓缩到一本书里,甚至一个短篇小说里,文学真是奇妙。如果说小说家在现实生活中可能是一个迂腐的、笨拙的人,但他在自己的虚构世界中却可以做上帝,这是小说的魅力,是对写作者的诱惑。
楚风:1981年的燕园,31楼的213,大概有十一、十二平方米大?放了三个上下铺的架子床, 四张简易书桌,一个书架,就满满当当了。除了睡觉,六个人多半猫在床铺上各干各的小事情。我记得你经常靠着被子看地图。是谓神游。我们那时候最向往的事是走遍天下吧。远方和独自远行,是最大的诱惑。因为此时此地对自我的感受力最强。上学时有两次记忆深刻的同游,你我都在的。1982年的夏天,我们七个同学,打算步行到承德去。结果是走到了哪里?昌平?完全走不动了,只好上了火车。我们没有经验,准备不足,我甚至穿着凉鞋!那不是找死吗!我们留下了一本承德日记。再有就是1984年,全班同学一起去江苏泰州实习,任务是搜集民间故事。我记得一个老太太唱了一个十二月花名,有一句是:九月里黄菊花,黄人黄马。不知啥意思。大概有一个月时间吧。再以后,“文八一”风流云散,同学们各自踏上人生旅程。你的小说经常以人在旅途为背景的。
女真:我看那时候的照片,步行去承德我也是穿塑料凉鞋走路的,年轻人长的真是铁脚。去苏北实习是大三的夏天,四五个同学一个小组到乡村去收集民歌、民谣、民间故事,苏北方言我听起来费劲,很多老人家讲的话我听不懂。那时候交通条件也不好,记得我们那个组从住处去采访地点,交通方式是乘坐当地人的自行车后座,居然还有车票可以拿回来报销。有一次我们组前面的自行车飞快,只有驮我的车落在后面,四面都是青纱帐,前后看不见别人,当时我心里有点害怕。还坐过乌篷船。黄桥的烧饼和豆花非常好吃。实习结束,同学们三三两两结伙在江浙一带游逛,经常在不同城市的火车站或者风景区遇到谁谁谁,那种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很好玩的。我确实喜欢旅行,每一次离家远行,异域风情总让我神思飞扬。2019年7月,我和两个好姐妹一起去了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在红场、克里姆林宫,在冬宫、涅瓦河的游船上,那些上了年纪、衣着艳丽、系多彩丝巾的女同胞格外吸引我目光。她们是段子里的中国大妈,三五成群,吱吱喳喳,摆造型快乐拍照,我忍不住观察她们,把她们也看成风景。我看着她们把异乡的广场、教堂、宫殿当成自己的摄影棚,她们不是去看风景,而是去张扬风景中的自己,用鲜艳的色彩、微笑的脸庞掩盖自己逝去的年华。她们曾经是花样少女,是丰韵的少妇,当她们老了,还能走路,有一本揣在怀中的护照,有一点可以交团费的闲资,她们就勇敢地走出来,睁大眼睛去看自己没用脚步丈量过的地方。旅行还没结束,我就知道一定会写她们。2020年在《长江文艺》上发表的《唱给一个亲爱的人》就是那次回来写的。这期发表的《玛特廖什卡》,应该算那篇的续篇吧。将来我还会写她们。
旅行对我的意义,不是去写异乡风景,而是在异乡回望。对我来说,行万里路的意义不是去写远方——我熟悉的生活不在别处,每一次拉着箱包出门,我都知道我不是离故乡越来越远,而是越来越近。我是背着故乡去旅行。暂时的离开让我有机会回望故土,让我有机会冷静思考我和我身边人平常生活的意义。你已经发现了,我最近这些年的小说,经常把沈阳的北陵公园作为小说的场景,我是有意为之。我在沈阳这座城市生活了三十多年,越来越发现自己对这座城市的认识真是远远不够。北陵是沈阳人对清昭陵的俗称,这里埋葬着清初皇帝皇太极和他的后妃。清朝初年,满族人占领沈阳,将这里命名为盛京,顺治入关后,把盛京作为陪都,沈阳在中国版图中的地位,其实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确立的,一直影响到现在。我在北陵附近住了二十多年,我熟悉公园里的四季风景,也熟悉那些经常去北陵走路的人。我笔下的北陵公园其实是我生活的这个北方城市的一种象征,我愿意把笔下的人物放到这个舞台一样的场景中去呈现。除了象征意义,当然还有细节的原因。写小说需要真实的细节,因为我熟悉北陵,把人物和故事放到这里,表述起来更方便,可以信手拈来,真实的场景把虚构的人物一下烘托出来了。
楚风:女真这个笔名我想象是从你的母亲家来,他们是满族。你为什么强调这个?在你的生活和写作中会有什么影响?你有相关的写作计划吗?我现在非常关心你的菜园子。菜园子种了第二年了吧?种植,收获,蔬菜,花卉,和写作十分搭配。就像烹饪和脑力劳动很搭配一样。我盼着你会写你的菜园子。 女真:我姥姥是满族,家里姓贺。我起笔名跟满族有关系,算是对自己人生来处的一种纪念。满族现在基本汉化了,东北的一些地名、民间饮食和方言词汇中还留存一些痕迹。我姥姥对我影响很大,她2011年去世,活了97岁。我姥家有长寿基因,她同辈人都活到九十多将近百岁。姥姥识字,一辈子没挣过钱。她对人生豁达、对物质淡然,姥姥活着时,常引用经文说:“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谷仓。”满足了基本温饱后,精神生活对人更重要。这些年我注意收集跟满族、跟家族历史有关的资料,写过散文、随笔,小说里用过一些小情节,还没尝试过整体架构。只有史料是写不了小说的,还要有想象力,有对满族人日常生活细节的了解,我在这些方面能力不足。记得以前读老舍的《正红旗下》,很喜欢他对自己民族的文化表达。我们这些后辈,远远达不到他的程度。
说到姥姥,我马上想到网红李雪琴。李雪琴是咱们北大校友,铁岭开原人,我姥姥也是铁岭开原人。铁岭是赵本山命名的“大城市”,这地方挺有意思,头些年出二人转、小品演员,最近几年出网红。铁岭人在语言方面好像有天赋,特别能说,唠起嗑儿一套一套的,日常說话也能合辙押韵。最近有两个老家铁岭的网红特别火,一个李雪琴,还有一个张踩铃。我把她俩命名为学霸型网红,李雪琴读过北大,张踩铃是厦大的,在英国读博士。铁岭开原境内的尚阳堡,在清朝很有名——那里是免死犯人的流放地,清朝初年犯事的一些重要官吏流放过那里,“文字狱案”“科场案”等十余起事件中的五百多位“知识分子”流放到那里,顺治、康熙皇帝的“圣谕”中多次提到尚阳堡。那些流人有的后来回到朝廷、重新被重用,有的被允许返回故乡,也有的永远留在当地。那些留下的人,对后来当地的文化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我认识的铁岭人,多数性格幽默、豁达,我不知道这种普遍的性格是不是跟历史上收留过流人有关,这是个有意思的话题,我没看过相关资料,也许有人研究过吧。经历过生死磨难的人,对社会、对人生看得更透彻吧。对生活的幽默、豁达态度,一代又一代遗传下来,成了当地人的一种文化基因。说回李雪琴,这个1995年出生的女生,她在脱口秀舞台上说一口铁岭话,敢于自嘲,幽默智慧,圈粉无数。我一个朋友说,一个北大毕业还去美国留过学的高材生,大庭广众为什么不讲普通话?太土了。我对他说,李雪琴未必不会说普通话,但她如果说普通话,舞台效果可能就不是现在这样了。在艺术表现力方面,方言的力量是巨大的。同样一句话,李雪琴用铁岭话说出来,比她讲普通话更有效果。在英国读博士的张踩铃也是讲铁岭话时更出效果。我最近重读《追忆似水年华》,里面绕来绕去的长句子让我想到小说语言问题,我自己不喜欢中国人用翻译腔写的小说,自己写的时候也尽量避免。我还是喜欢在生动、形象的日常口语基础上提炼出有文学表现力的小说语言。
与李雪琴有关的想法还有抑郁症。李雪琴自己承认有抑郁症,为克服抑郁症付出了很大的努力。从李雪琴我想到我们班的同学张延娟,这个来自四川宜宾的女生,考入北大中文系的时候才15周岁,她在大二刚开学时用一条红纱巾在宿舍里结束了生命,让自己永远停留在16周岁。现在回想,她其实就是抑郁症。但我们当时都不懂,至少我不懂,没听说过有这种病。记得她出事后,班里开会,有同学讲自己也有过自杀的想法。我头几天在网上看一个帖子,说北大、清华学生当中有多少多少比例的人有抑郁倾向,具体数字我没记清,但我想,如果只以我们“文八一”为样本的话,抑郁自杀的比例应该是高于普通人群的,有抑郁倾向的可能更多。李雪琴这代人,有了抑郁症可以诊断出来,可以在公众面前告诉大家自己得了病,得了病的人一样可以活得精彩,这是时代进步的地方。一个人,如果能说出自己的心病,应该就是快走出来了,这是重要的一步。怕的是憋在心里不说。说出来很重要。回想当年,那时候在心理辅导方面是普遍欠缺的,不是某一所学校,所有的学校都差不多吧。
我在小园子里种菜、种花,今年已经是第四个年头。大自然有自己的规律,植物的坚强,生物链的神秘,都让我着迷。看书或者写作累了,看菜苗成长,或者坐在丝瓜架下听秋风飒飒,那种感觉真是让人既放空又充实。这方面散文、随笔写过一些,小说没怎么写。水到渠成吧,可能还是积累得不够。不强求,也许哪一天灵感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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