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螺旋(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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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夜里十一点,仍有人在微信里关心他。所有的问题他已回答了无数遍,却不得不一次次暴露伤口再重新缝合。你妈身体不是一向很好,怎么会?(不小心摔倒在卫生间。)家里没人?(我那天刚好下乡了。)你爱人呢?她不是没上班?(她正好出去了。)对了,葬礼上怎么没见你爱人?她怎么了?(嗯,啊,她身体不舒服。)什么病啊?这么严重?(也没什么病。谢谢。)他冷冷一踩“谢谢”的刹车,人家也只能跟着转弯。再往下,便是可惜啊,遗憾啊,不应该啊,如果……也许……可能之类的感慨,最终一定稳稳落在“节哀”上。除了安慰他短短几个月内父母双亡的苦,似乎每个人都多少有窥探他生活的兴趣。他们永远不可能知道,死亡已然只是一颗契子,牢牢卯在他生命的定局里。而那个不成定数的问题正一天天突兀地从契子边钻出来,令他的生活重心不稳。他确实应该哀。可如何节得了?
  他有了灌醉自己的最好理由——现在不会再有人管他喝酒的事情了。每天晚上 8:00,女儿小婉打来的电话更像是准点报时,一样地问,一样地答,一样的无济于事,却一样的坚持。在干吗?(在接待。)少喝点。(会的。)我妈好吗?(好!)你好吗?(好!)所谓的好其实都是心照不宣。公务接待喝下的两杯葡萄酒在他胃里撒了酵母,充分调动起他喝酒的欲望。接着,几个老同学约去班长家吃夜宵,又喝了两瓶白酒。他知道那个醺点还没到,便接受新单位同事的邀请又上大排档喝。他只是喝酒,基本不说话。
  除了二十年前那个单位的个别同事,没有人清楚他们家曾经发生过的大变故。或许有人知道,但他们都将它放在心底。每个人注定都要成为孤儿——这是人生既定的命题,而那个大变故却像数学题里的孤子解——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解,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都解不完。
  下了出租车,他走路已经有些晃。身高只有 1.65米的办公室小王主任架着高出一个头的他,两个人的重心直往一边偏。路口一个年轻的摩的司机凑上来问,
  需要帮忙吗? 10元钱,我负责帮你送上8楼!浓重的乡下口音,极尽谄媚。
  他歪着头看了摩的司机一眼,把烟头往地上一丢,骂了一句,奶奶的,我自己走不了吗?我回家还要你送?走开!走开!
  摩的司机嘟囔着,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又拿脚碾在那口痰上。
  两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才走到楼梯口。他一手抓在小铁门上,一手把小王主任往外推。你——回去!
  这是外人与他家的最短距离。
  我送你上去!
  不——用!他甩着手,像是要甩掉一团粘滞在手上的糨糊。你——回去!
  不行,局长你这样我怎么可以……?要不,我打电话让局长夫人下来接?家里电话是?
  走!回去——我自己——上去!他进了铁门,把小王主任拦在门外。这样的事情,他已做了千遍万遍,做得几乎成了条件反射性的动作。
  铁门没有锁,小王主任试图拉开铁门。他生气了。他的背挺得那么直,头摆得那么正,身体绷得那么紧,说出的话不容置疑。你再这样,我明天就撤你的职!
  小王主任便再不敢靠近,只敢用目光揪着他的背影,用耳朵咬着他时轻时重的脚步声。
  邻居家新安装的发出蓝盈盈光的门包裹着电视剧里的对白,将他家简陋的铁门映衬得格外落寞。同一楼梯的房子很多都重新装修过,没裝修的干脆换住电梯房。他没换也没再装修——所有的积蓄都帮着女儿在省城买房买车——就他一个人的力量,已是够呛。八层楼梯耗去了他太多力量,插了老半天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又转了老半天才打开。
  一下子陷进了静得奇怪的黑暗里,人却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弯一下腰,垂一下头,扭一下身子,都是很舒服的事。不会有谁注意他。
  房子是二十多年前的商品房,当年最流行的浅色斑点石板砖再照不出清晰的人影了,没有防盗门,没有猫眼。昏暗。晦涩。甚至没有色彩,没有气息,没有声响。她自然已经睡了——或者只是在自己房间躺着,听不到她的呼吸。同一座房子里,唯有少到极致的交集才让日子得以过下去——哪怕是夜晚,彼此的呼吸也不会交集。
  他的裤子被丢在沙发上。他还没适应母亲不在的日子。短短一个多星期,家里已烧焦了三个不锈钢锅,跳了四次电闸,厨房淹了两次。他没有经历过程,只看到并修复了结果。以前,他总是把换下来的衣服丢在床头柜上,他母亲估摸着该洗了就给洗了。现在,母亲不在,裤子与衬衫经常分离。此时,衬衫不在客厅,也不在浴室。它只可能有一个去处。知道这个秘密还是母亲出殡后第三天的意外发现。一大早,他想起装在西装口袋里的一份报告,却怎么都找不到头天换下的那件西装。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还是没有。他只有去问她。一推门,她坐在床上,双手捧着他的西装,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西装里。
  你干什么?他轻拍她的手臂,伸出手,说。把衣服给我。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把头埋了下去。她的目光里只有沉醉般的迷离。他怀疑她是在啃他的西装。
  把衣服给我!他微微加重语气,半俯下身子,手伸得更长些。
  她侧过身子,挡住他。他还是抓到了袖子。但她并不放手,死命地攥着,头依旧埋着。这回他看清楚了,她一个接一个地做着深呼吸——不,不,她急切地在衣服上嗅着闻着。仿佛衣服上有她的食物,可以填饱她的肚皮。
  晴媛!他重重地叫了一声。你干什么?给我!
  迷离迅速退去,只剩惊慌。她的目光在躲闪,在分散,衣服被他抓在手里。那一刻,他突然很想抱她。他有十二年十三年没碰过她了吧?还是更久?他根本进不去。似乎她并没让他进去的意愿,她的身体也配合着这种意愿呈现极其干涩的排斥状态。他在等待她的潮湿,一等就是十几年。他挨着她坐下,把她往自己怀里搂。她抬高自己的手臂,拼命地扭动身体,是挣扎,是抗拒,伴着歇斯底里。走开!走开!她夸张地甩动胳膊跑出去,仿佛胳膊上也粘附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以后,只要没有及时放进洗衣机,他的衣服便经常会离奇地“失踪”——客厅,餐厅,厨房,走廊,但凡她走过她发呆的地方都有可能落下他穿过的衣服。   他把裤子丢进洗衣桶,按下浸泡。
  沙发上有一团揉皱的报纸。不出他所料,那里面是一团粗硬微卷的毛发。自从那个大变故后,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修剪阴毛。一开始,它们在纯白坐便器的边沿遗留过。后来,它们又在垃圾桶里出现过。再后来,它们就被包进各种各样的报纸里,随地丢弃。他知道,她的心结顽固得像石板砖上的那块深色的石胆,怎么都擦不掉。她讨厌它们。憎恶它们。
  如果他的母亲在,此时这团报纸早就会被烧成灰,电视柜前的石板砖上绝不会有这一滩水,沙发上不会有那些莫名其妙的撕成碎条的纸屑,两三个小凳子也不会这么无序地摆放,茶几上定然会有一杯蜂蜜水或者葡萄糖水。他的心突然被什么蛰了。这么多年,母亲挡在他身前,归整她无序的生活,让他得以全身心投入工作。从此以后,真的再没有母亲的气息了。只有散落的几粒药片。他数了数,大大小小完完整整的 12粒,按着他一早上班前分成的三份散落不同区域。很明显,她把它们从药盒里拿出来了,仅此而已。只要她不想做的事情,谁都拿她没办法。他母亲就为着让她做,把命都搭上了。
  那阶段,她再一次强烈抗拒吃药,把所有能看到的药瓶砸碎,药片直接倒进马桶里。她甚至拒绝吃别人做的饭,一日三餐自己做,做自己一个人的份,不加肉不加菜,除了面汤就是米粉汤。他母亲偷偷把几种药片溶化在鸡汤里。
  我不喝。她捂着嘴往沙发靠背挪着身子,眼睛里满是惶恐。你们一定在里面加了毒药……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母亲打了一勺汤喝给她看。你看……
  你们都想害死我!她摇着头往沙发里缩。你们都想害死我!
  你是耀儒的媳妇,我只有耀儒一个儿子,我怎么会想害死你?我还不是希望你早点好起来?他母亲坐到她身边,拉过她的手。来,乖,就几口,小婉再两个月就要生孩子了,咱把病治好了,到时就可以
  去厦门抱小孙子了!
  她的手被拉得直直的,身子却依然粘在沙发上。不,不,你们都想害死我!你们都想害死我!
  他看不下去了,大喝一声,你说什么疯话,她是我妈,又不是你妈!
  她便不再抗拒,自己抓起汤匙喝了起来。喝完一口,她打了一汤匙往他母亲嘴里送。你也喝!
  他母亲的手拦在汤匙上往她的方向推送。不,这是专门熬给你补身体的。你喝!
  你不喝我就不喝!她把汤匙一个翻转,汤水洒落一地。
  我喝,我喝!她母亲拿过汤匙,自行打了一勺汤。
  他抓住汤匙柄,朝着母亲摇头。他母亲望望他,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把嘴伸到汤匙边。就这样,婆媳俩一人一口,把一碗鸡汤喝完。接连两天,他 78岁的母亲陪着她喝这个汤喝那个汤,把原本十足的精气神给喝没了,早上睡不起来,头脑也几次出现恍惚,直到一个跟头栽在卫生间。他母亲紧着父亲的脚步去了,只留下他和她了。
  微信提示音响了。他知道,只能是云淡风轻。一个他此时特别想见又不能见的人。28年前,两个人多么年轻啊——上班同一个单位,下班又腻在一起,彼此都已经不知珍惜了。他感冒了,一边咳一边写着材料,仍然不忘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她被呛了,抢过他的香烟碾在地上。
  “如果你爱我,为什么就不能把烟戒掉?”她说。“最讨厭你没完没了地抽抽抽!臭得要死!你再抽,我马上走人。”
  “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他被那些材料已经逼得够烦的了,又点上一根烟抽起来。“如果你爱我,为什么连抽个烟你都不能容忍?”
  “你不把烟戒掉,咱们就分手!”她真的站了起来,话语中满是威胁。
  “如果谈个恋爱还要戒烟,这他妈也太累了!分手就分手,谁怕谁!”他不怕她的威胁。
  真的分了手,谁也不愿意低头。他索性离开县直机关,兜兜转转几个乡镇,上个月才到局里报到,而她居然是他手下的科室负责人。三年前离婚后,她一直就租住在他同一个小区对面的房子,几年来却从没打过照面。正如她“云淡风轻”的微信名,多了几分丰腴的她肤色依然红润,眉目依然清新,笑容依然清爽,看不出已是年近五十的人。
  “又去喝了?”云淡风轻问。
  他按了“嗯”又删除了。
  “怎么喝到这么晚?”
  “好想现在就见你!”
  “别糟蹋自己的身体!”云淡风轻连着来了三条微信。
  他倒了杯水喝。微信又来了。“留着好身体——给我!”
  他的身体热了一下。对面楼房不知哪扇窗户里有一双火热的眼正关注着。他关了客厅的灯,黑暗从头到脚淋了下来。他的身子凉了一点,却更重了。他拖着拽着,强行把自己丢进自己的房间,丢在那张一个人睡了 20年的床上。从今往后,这屋里将只有更深更厚更硬的沉默和孤寂了。
  所有的夜晚都是在那个冬天被强行按下的静音键。从香港出差回来,到家时不过晚上 10点。屋里黑着灯,他以为她回娘家了。一开灯,她一个人蜷在沙发上,像受了惊吓的马鹿,一动不动。
  怎么啦?怎么躺在这里也不盖床被子?怎么不说话?
  孩子没了。声音静静地从沙发传递过来。
  没了?他松了一下,抱紧她。她还是紧紧蜷缩着。她的身上似乎没有一点热量。有些话他不能说。
  是个男孩。
  你怎么没打我呼机?
  打了,打不通。
  没事,我们不还有小婉?
  是个男孩。
  他突然不知道怎么接。有些话还是不能说。
  那个女人居然给我吃的是堕胎药。我以为她那么好,她告诉我是保胎药,我居然信了。
  也许,也许……他不敢往下说。
  你别想替她说话!她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好过的?为了保她老公的官位,她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想多生一个孩子而已,我想生自己的孩子有错吗?是她老公政协主席的官位重要还是我的孩子重要?凭什么县领导的家属要带头?凭什么?   她似乎一夜之间说完了所有的话。不能说的话她也说了。从此以后,她不再怎么说话,沉默填补了生活的大多数缝隙。
  “这么多年,为什么不选择离开?”云淡风轻的微信又来了。
  他将手机调成静音。
  她房间的桌子在动,椅子在动。它们摩擦着石板砖,发出刺耳的声音,生生切割着人的神经。
  他只能任由她。酒精已经稀释甚至正一点点分解那声音的鳞片,时间也软化了它的存在。
  楼下住户早已适应了凌晨的这种突兀的声音,不再提出抗议——抗议也没用。一开始,他们每天都上楼来吵来闹,他母亲一遍遍地跟人解释,说是自己睡眠不好,说是起夜不小心碰了桌椅。既然是老人家不小心,他们也就原谅了。后来,他母亲偷偷给每张桌椅都缠了布,这样,半夜就不再有声响了。可是,她不干了。她非得解开那些布,听到那刺耳的摩擦声才能安静下来。再后来,实在解释不通,他母亲索性就说自己有怪癖,实在控制不住。于是,楼下的住户换了一户又一户,直到两年前有个昼伏夜出的赌鬼来租房子才算稳定下来……
  声音突然间就收住了,像是被急急塞进多层密封罐里,没有一丝外泄。不出意外,她应该坐在黑暗中发呆。发呆是她的常态。每天的 24小时都在她的发呆里度过。随时随地,对着一棵树,一个水壶,一本书,一个杯子,一只蚂蚁,她都可以发上几个小时的呆。她的发呆有着坚硬的外壳,不可插入介入侵入——即使是光亮。他想象着她那张常年没有接受阳光照射的脸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白光,脸颊上、脖颈上的肌肉失去了弹性,往下垂着掉着堆着。黑暗与安静是她双重的护身符,唯有躲在里面,她才是安全的。
  偶尔,有一两声浅浅的笑。那笑像是被折断了单边翅膀,扑扇着,掠在一屋子安静的边沿,迅速掉落了下来。
  他迷迷糊糊地翻一下身,继续睡了过去。
  很尖锐的一声“啊——”,他听见了。在梦里?在身边?他看见她“啊——”地惊叫着从卫生间里出来,身体打着颤,手上举着一根纸棒,连眼睛都发着光。耀儒,我真的又怀上了!
  是吗?他正在修理一台小型收音机,抬起了头。他吞下了后面的一句话——又生不了,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觉得是个男孩。她摸着肚子,幸福像是滴到水里的一点胭脂红,正一点点洇开。
  噢!可是我们刚刚办过独生子女证,恐怕……他皱了一下眉。
  我不管!你自己在当计生副书记,熟悉的人那么多,可以找找关系,给小婉办个残疾证什么的……他们说很简单,让她跳绳跳个几百下再去测心跳,100%会心率不齐……
  你妈知道这事吗?
  不要告诉她!到时给她一个惊喜!我妈就喜欢男孩!记住了,不要告诉她!不要——
  最后那两个字像是从满满的回忆里漫了出来,漫进他的耳畔。他听得如此清楚,清楚得如此失真。他一个骨碌坐了起来,尾音已经消失在了空气中。安静。只有安静。安静涂改了夜晚的痕迹。这安静,似乎有些怪异。
  他努力地想,今晚的安静一定有什么区别。发呆过后的她一定会在房间里走动,客厅里走走,厨房里走走,这个抽屉里摸索两下,那个柜子里鼓捣半天。她没有白天与黑夜的概念,只有醒与睡的区别。而醒着又几乎占据了大部分时间。即使没有“吭吭砰砰”的声响,也该有
  “窸窸窣窣”或者“稀稀刷刷”的动静。可是,此时的房间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在干什么?又去睡了?
  這种奇异的安静持续了几十秒。客厅里闷闷的一声抽泣打破了它。像是有人在哭?有人在说话?都往喉头处压抑着,打着颤。他的双脚轻轻着了地,不弄出任何声响。手机接连亮了几下。云淡风轻的微信排山倒海地来。
  “你怎么这么硬心肠?你居然睡得着?”
  “非得我跟你说我错了,你才肯原谅我?”
  “好吧,我错了。”
  “往下,没有你妈帮忙,你怎么过?”
  “28年了,如果你过得好,我便什么都不说。可是,你过得好吗?别以为我不知道。20年了,她像幽灵在家里出没,过她自己的生活。她给你做过一顿饭吗?她给你洗过一次衣服吗?没有性,没有交流,甚至没有对话。如果赎罪,赎了 20年也够了!”
  “难道还想这么继续过?”
  “跟她离婚吧?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有时候,我真想替你杀了她!”
  每条微信都如重拳打在他心头。他重新坐回床上,双脚重新缩回。身体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温度在上升,一切都在膨胀。
  不要哭!听到没有?哭也没用!你老公醉成那样,现在睡得跟死猪似的,你哭给谁听?再哭,再哭,我杀了你!
  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冰冰冷冷,是一个男人颤抖地夹在嗓门里的声音。回应这个声音的是她急促的呼吸。他的大脑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判断,有人闯进家来,此时他们在客厅里。
  他相信,男人手上的工具正颤颤巍巍地架在她的脖子上,稍不留神就血流如注。
  女儿小婉出生的那天,她也这样呼吸,短促,急迫。几分钟一次、一次几十秒的阵痛像紧密相连的浪头,拍打得她无法呼吸。她躺上产床,抓住他的手,目光里满是绝望。耀儒——我怕!
  不要怕!他安慰着她。
  我不怕疼,我是怕生女孩!我妈说,我的阴毛又稀又细又软,一定会生女孩!
  乱讲,一点道理都没有!他说。再说了,女孩好啊,女孩没什么不好。
  我不要女孩!她的身体绷得又硬又直,双手紧紧抓住他。我不要女孩!就因为我是女孩,我妈才把我寄养在乡下,我妈不喜欢我!
  他第一次听她讲自己母亲的不好,她第一次见她如此害怕一件事。
  哪个当妈的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一旁的他母亲笑了。你姐姐也是女孩啊!
  你们不知道,你们不懂。我笨,我没姐姐聪明!所以,我妈喜欢姐姐不喜欢我!我妈把我丢在乡下……她的身体没有任何打开的迹象,呼吸如同她的言语在提速。如果我是男孩,她一定会把我带在身边。你们知道吗?我才只有三个多月,我妈就迫不及待地怀上我大弟弟,三个多月啊,我就被丢到了外婆家。我两个弟弟在县城吃油条喝豆浆穿回力鞋,我一个人在乡下要上山割山芼要下田拔兔子草,还要喂猪喂鸭,一年才能见上爸妈一次面。   他们五六岁就有幼儿园上,我到 9岁才读的小学,还要先把小弟弟送去幼儿园才能去上学……我说句话她都不满意,我吃个饭她不满意,我绑个头发她不满意,我穿个衣服她也不满意。我做什么她都不满意,我什么都不说都不做她也不满意……他不知她哪里来的力量,抓得他的手臂生生地疼。
  那年头,孩子多,大人又要工作,照顾不过来……他说。
  孩子多,为什么在乡下的是我不是我姐姐?
  你姐姐比较大了,呆在身边可以帮忙照顾弟弟!他母亲说。
  不!不!不是这样的!她捂住耳朵再不听任何劝告。只要我生的是男孩,她一定会满意一定会对我好的,一定!
  果真生了女孩。早产的小婉只有四五斤,又黑又瘦,头发又稀又细,像只脱了毛的小兔子,连“哇哇哇”的哭声都弱得让人心疼。她不抱小婉,也不喂小婉吃奶。只是抱着双肩,把身体蜷得紧紧,缩成一团躲在被窝里,肩膀却剧烈地起伏。只是一个劲儿地呼吸,呼吸。好像缺氧的是她,不是小婉。真的是女孩,真的是女孩?
  女孩好啊!你看她,多像你!他母亲安慰着她,把小婉抱到她胸前。就是头发少了些,也细了些……
  小婉好像知道了遭人嫌弃的事情,“哇哇”地哭了起来。
  不过没关系,多剪几次就会慢慢粗密起来。他母亲颠着手上的婴孩又补充了一句。
  是吗?是真的吗?真剪几次就会好了吗?她突然就来了精神,将孩子抱了过
  去。
  自那以后,他感觉得到她整个人被什么包裹住了。她母亲似乎永远隐匿在一个没有阳光、阴暗潮湿的地方,轻易不会到达她的嘴。一旦到达,她会颤抖,她的眼睛里便迅速聚拢起一些浑浊不清的东西——一团乌云或者一团蘸了水的棉絮覆盖了她,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勒住了她的生活。能拨开那团乌云那团棉絮,能解开那条绳索的唯有“儿子”二字。产后一个月,她的奶水就自然枯竭。他只说了句,奇怪,怎么会这样?她把小孩往他手里一塞,掀起衣服就挤起乳头来,你自己看,你自己看!有奶吗?我有骗你吗?六个月产假,他害怕跟她说话。每一句话在她耳朵里都会长成畸形,就像第二年怀上的那个畸胎。慢慢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孩子周岁,两周岁,他还是害怕跟她说话。有一回,小婉扁桃体发炎,打针、吃药、点滴,各种折腾。他小心地说,以后孩子出汗要及时换衣服,免得又生病。她把孩子往床上一扔,收拾起衣服就要回娘家。你来你来!女儿是你的不是我的!
  关于孩子的任何话题最好都不要提及,否则一定以吵架结束。好在,他一直在乡镇上班,好在,有他父母亲的帮忙。老人家帮忙带孩子,她只需要提前下班烧菜做饭。即使这样,问题也还是密集地出现。
  今天的菜盐下的多了点。周末吃饭的时候他说。以后……
  你是在嫌弃我!“叭”她摔了碗跑进房间,大半天不出来。任凭你怎么敲门,任凭小婉怎么叫,她就是不出来。
  像是谁给生活打了死结,这以后,就什么都不能说了。
  现在,是想说也说不了的。
  他与她之间,隔着自己房间的一道门,隔着一个彪悍的盗贼,隔出了十万八千里。那人手里可能拿着一把水果刀,或者一把菜刀,或者一把匕首。而他们家里,凡是可能成为武器的,几乎都锁在母亲房间的抽屉里。离他最近的,只有电视柜上锁的抽屉里那把久未使用的菜刀。他环视自己的房间,除了书,再就是装书的架子——它是铁制的。
  这么多天,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你下楼?男人半是疑惑半是不屑。浓得化不开的乡下口音。你是空气啊?
  不是空气。她回答。不下楼。
  你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有些被激怒了。看着我!你怎么可以不下楼?
  不下楼。她的回答一点力气都没有。
  叫你看着我!是啊,你们这些有钱人,简直就是蚁后,不用去工作,不用去上班,不用去买菜,整天呆在家里,风不吹雨不淋的却可以吃得好穿得好,养得白白胖胖,还闲得不睡觉。男人的语气一点点放松了下来。而我呢?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现在如果能让我好好睡一觉该多好啊!可是我能睡吗?不能!我起早摸黑,我累死累活,跑一趟三块钱五块钱地挣,还要担心警察会来抓非法载客,到头来老婆嫌我没钱还要跟别人跑。我要钱!要很多钱!钱!赶紧拿来!
  循着男人稍微放松下来的语气,他判断着盗贼的身高应该不会很高,体形应该偏瘦,他甚至判断那人的肤色应该偏黑,也许可能或者就是楼下的哪个摩的司机。他想象着黑瘦的摩的司机戴着口罩,妖魔般地挥舞着匕首的样子。
  没钱。没有感情色彩的回答。
  我已经观察很多天了,他每天都要十一二点才回家。一个每天喝酒的人怎么可能没钱?看他穿得那么好那么体面,每次还都有人送到楼梯口,还都局长长局长短地叫,一定有的是钱!快!不要啰嗦!赶紧拿钱来!
  他越来越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他听到了金属触在玻璃茶几上的声音。
  他有酒。她自顾自地说。
  我说的是钱!盗贼强忍着。
  他有很多酒。
  你他妈没听明白?我说的是钱!
  他有烟。他有很多烟。
  你个八婆,你真不要命了?再不拿钱来,我一刀捅了你!别以为我不敢,别以为我只是吓唬你!我真的干得出来!我老婆都要带着那还没出生的儿子跟人家跑了,我还管得了别人死活?儿子,是儿子啊!快——
  只要再多一句话。一句话就够了。他想。
  够什么?他打了个冷战,猛地清醒了。如果他的推理准确,此时那把刀已经在她的脖子上划出了口子。这个傻女人,当年因为太过疼痛得了病,现在,难道因为这病,她反而不知道疼痛了吗?
  他极其清晰地听到她兴奋地说,儿子!我要儿子!我带你去!
  开始有脚步声。两个人的脚步声。轻轻的,拖过石板砖。
  他相信,男人的刀已经离开她的脖子,转移到她后背,或者是腰上。他相信,她是安全的。
  他们进了他对面的储藏间。储藏间里没有多少章法的各种物品足够男人翻上好一会儿的。地上这一瓶那两瓶零零星星散落的是 15年、20年、30年的茅台、五粮液,梦之藍、天之蓝、海之蓝系列,几箱法国、意大利、捷克等国家的进口葡萄酒;柜子上这一包那一包这一瓶那一袋装的是已经不知哪个年份的铁观音、大红袍、普洱、红茶以及香菇、红菇、灵芝、金线莲、铁皮石斛等;冰柜里有十几条各种品牌的香烟,有去年今年各个季节人家送的土鸡土鸭土猪肉。当了十几年的乡镇一把手,他从不收人一分钱,烟酒茶以及各种土货倒是不好拒绝的。他只负责把东西拎进门,拎到客厅,至于如何归类如何放置便不是他的事了。负责发呆的她从不知道打理这些东西,上了年纪的老母亲负责让这些东西安分地在储藏间里一年叠上一年——除了他经常要用到的烟和酒。   都拿去,都拿去,给你老婆,救你儿子!她喋喋地说。这酒,这烟,值钱,都拿去!
  你以为我是傻子啊?拿着这么多东西我怎么跑?男人的声音悠悠地传来。腐败!一看就是腐败!这么腐败的人一定藏着很多钱!钱在哪里?卡在哪里?快说!快说!
  我没钱!她嚅嚅地说。
  那是在你老公房间里了?男人凶凶地说。走,在哪里,你带我去拿!
  没有,没有!她慌张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一番推拉的动静。
  他摸摸裤子的口袋,两人的工资卡安然躺在里面。他掏出两张卡,把她的工资卡塞进桌脚。那张卡上还剩三万多元,自己的卡上只剩五千多元。
  他们正向着他的房间走过来。他一手顶在门上,一手点开微信,点开云淡风轻的对话框,快速输入——报警!快!
  脚步突然停住了。一切都安静下来。
  他的手指停在“发送”键的上方,耳朵紧贴门板。他清楚地听到她说,我有金镯子,金项链,都给你!很快,脚步声转向她的房间。
  他们订婚的时候,他母亲送了她一只金镯子,金项链是她母亲送的。
  他听到她在翻箱倒柜,他听到她一遍遍地说。给你儿子!你儿子!好好培养儿子!
  男人不解。奇怪?为什么我一说儿子你就那么主动?
  儿子好!儿子好!
  儿子有什么好?儿子有什么用?我不是个儿子吗?我妈就生了我一个儿子,还不等于白生?自身难保,我还管得了他们?
  我老公是好儿子!他长得可帅了,他对我可好了!儿子好!儿子好!双螺旋!
  什么双螺旋?
  好的坏的相互缠绕,爱的恨的相互依靠……
  听不懂你这些鬼玩意儿!双螺旋是个什么鬼?什么缠绕依靠?
  他在她家的储藏间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那时候,她在县文化馆工作,他是她爸挂钩乡镇的党委秘书。春节的时候,她跟着她爸下到他那个乡玩。饭桌上,乡长拿着他和她开了玩笑。那时候,他分手的初恋已经嫁为人妻,他“呵呵”地笑着说,“人家是部长的千金大小姐,我可不敢高攀”,她红着脸当真了。她先给他单位打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他。
  她说,我找章耀儒。
  他说,我就是。你是?
  她“扑哧”一笑。我是部长的千金大小姐。
  隔着五六十公里的路程,听着却是再近不过的距离。有一回,他到她家去给她父亲送材料,正碰上她父亲与人在喝酒。她父亲让她带他去楼下的储藏间搬一箱啤酒上来。储藏间里没有灯,她打着的手电筒又恰巧快没电,时而亮时而灭,后来,干脆就都灭了。两人在储藏间里摸来摸去,摸不到啤酒箱,倒是摸着了彼此的手。她抓住了他。一开始,他试图往回抽。但她手上执拗地用着劲。索性也就不拒绝了。接受她的拥抱,接受她的吻。她长得不是很美,但确是他喜欢的类型——瘦高的身材小巧的脸小巧的嘴小巧的鼻子,连她的吻也是小巧的,像蜻蜓碰了一下水,波纹微漾。没有疯狂没有炙热没有眩晕,但却是让人可以信任的。最主要的是她没有千金大小姐的架子——不像她的姐姐和弟弟总是板着一个高干子弟的嘴脸,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抽烟。一阵慌乱地触碰后,他说。有烟味,很臭。
  才不臭呢!她扭动着腰肢。我喜欢烟味,喜欢抽烟的男人。男人怎么能不抽烟?我就喜欢你身上的烟草味。那味道可以让我有莫名的安全感,让我舒缓、放松,小时候关于父亲的记忆就是你身上的这种烟草味。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第一次见你,我就喜欢上你身上的烟草味。
  真的?他不敢相信。
  高中生物课上讲的 DNA双螺旋还记得?她在他的手心里画着,仰起头。整个高中阶段,生物是她学得最好的,她总喜欢拿生物学说事。爱情和婚姻都应该像那条双螺旋,它们色泽不一样,方向不一样,但却彼此缠绕,密切关联,共同向上 ……
  说这话的时候,储藏间外昏黄的电灯闪了闪突然亮了起来。他看到她的嘴角微翘,神采飞扬,蒜头般的小鼻子上有几颗晶莹的透亮的小汗珠。
  那个傍晚的时光多么美好!那个会唱歌会跳舞的她多么美好!那时的生活多么美好!
  戴得起这么大的金镯子金项链,怎么可能一点现金都没有?男人并不罢休。这点钱怎么够?我还有个女儿在乡下,我没钱让她到县城来读书,没钱让她住县城……钱!给钱!快!快!给钱给钱!
  脚步声再次向他的房间靠近,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了。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重新点开已经暗下来的微信,对话框里的三个字还在。
  是不是这一间?男人的聲音搭在了门把手上,每个字都在加重。赶紧进去拿!不然我一刀杀了你!杀了你!快!
  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耀儒,耀儒,快跑,快跑!她扯开嗓子刚喊到这里,一切就都被捂住了。
  他毫不犹豫地按下“发送”,毫不犹豫地抓起已经清空了书本的铁架,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即将到来的相见啊,因为多了别人,变得新鲜和灿烂起来。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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