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蕾
　　听外婆的妹妹说，外婆上学时，记忆力是最好的那一个，有事没事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着。她记得看过的书的每一个细节，唐诗宋词自然地不在话下。
　　她们总在田間一起谈话背诗。清辉照得她的轮廓清晰可见，外婆总能一口气背下整篇整篇的诗文，在她妹妹的赞叹下，她那长长的睫毛下，显露出腼腆的红晕。
　　在明月下，外婆像一朵含苞的蓓蕾，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芳菲
　　翻开语文书，《离骚》映入眼帘。那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像击入春池的一颗石子，荡起层层记忆的穀纹，我的思绪又荡回儿时的夜晚。
　　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常常不在身边，外婆便伴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月明星稀的长夜。特别是仲夏之夜，窗外知了与蛙群齐心协力地合唱，一阵一阵的声浪钻进窗子，让人无法入睡。外婆侧躺在我身旁，缓慢地打着蒲扇。“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外婆总是一口气背下整首诗，一首《离骚》便是一个盛夏。在“兮也、兮也”中，外婆笑着、喃喃着，一句一句熨平了我夏夜的疲倦，在我心中种下一粒粒诗意的种子。
　　在蝉声连绵中，外婆像一朵芳菲的花朵，绽开她的花季，我则不知不觉地被她的芬香浸润着。
　　荼蘼
　　翻开语文书，《离骚》再次映入眼帘。那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我张口就来。我连忙跑到客厅去找外婆，也想来次一口气背《离骚》。
　　外婆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离电视只有十几厘米的距离，荧光照在她身上。她佝偻着背，头向前低着，眯着眼看着电视，双手抵着已经被肚子挨着的弯曲的双腿，背上蒙上一层汗结的盐霜。
　　我拍拍外婆，在她面前背起《离骚》来，“兮也、兮也”，一字一句是那么熟悉，我一口气背完整首诗，扬起得意的笑容。外婆表情有些木然，等了好一阵，才说道：“中间有些内容我不太记得了，不知你有没有背对。”
　　我望着外婆，在那一刻，我意识到外婆真的老了。村上春树说：“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人在一日日的吃饭、睡觉中变老，而我们总在某一个时间节点上才有所察觉。这首《离骚》被拉长了十年，外婆或许在炒菜时会忘记关火，或许会在晚上忘记中午吃过什么，或许会忘记刚刚说过的话，或许会忘记回家的路，或许会忘记过去的种种……那曾经能一口气背完的《离骚》也不再熟悉了，那一句句“兮也、兮也”慢慢地从她嘴里淡去。曾经记忆力那么好的外婆，如今步步陷入那遗忘的黑渊，我鼻尖一酸， 深感无能为力之痛。
　　在时空的虚无中，那朵芳菲的花为她的子女操劳了一辈子，在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岁月里累弯了她的脊梁，从此，她牵挂的只有那小小的家。时光流逝，花开荼蘼。
　　一首《离骚》便是一个十年，“兮也、兮也”只是忽然而已。
　　特约点评
　　《岁月》一文表现撷取外婆生命中若干重要时段，刻画出外婆的诗化人生，立意丰厚，表达优雅，堪称美文。
　　人生如诗，诗如人生。在外婆的人生历程中，她的劳作、她的悲喜、她的盛开与老去都与诗歌有关，都有诗歌相伴。读者在感受生命与诗歌的美好的同时，也能感受岁月的流逝、生命的蜕变和个体的渺小，从而在心底生出一丝淡淡的伤感与无奈。可以说，外婆的生命本身就是一首活化的诗，解读外婆就是在解读诗歌。诗人合一是本文的最大亮点。表达上小标题结构小巧玲珑，以花的生命阶段次第排列给人以时光的流动感，诗歌的穿插引用使文章诗韵氤氲。
　　——张大勇 （湖北省语文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