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盛夏，热得实在难熬，但读胡烟散文集《哭泣的半岛》，却感到清凉畅快之风扑面而来。读这部书，我不仅思想上受到了震撼，而且学到了很多知识。
　　一
　　优秀的散文，总是传播思想精华，给人以精神上的启迪。法国著名作家巴尔扎克说：“艺术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最大量的思想。”我国著名散文家梁衡也说：“文章一为思想而写，二为美而写。”
　　读罢《哭泣的半岛》，伏案沉思，总觉得这部书向读者传递着这样一种思想：自然生态环境，是人乃至动植物赖以生存的家园，不能盲目地“挖山填海”，不能过度地“开发改造”，否则，大自然将给人类以惩罚。
　　屺?岛，是胡烟的故乡。几百户渔民在这里生活，他们或出海打鱼，或迎风赶海，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屺?岛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树木和植物，如绒蒿子、苦菜、荠菜、黄花菜、野菊花、月季、沙参、槐树、松树、合欢、山枣、山楂树、芦苇等，随着半岛的“开发改造”，这些植物和树木连根拔，永远地消失了。屺?岛上，有许多有灵性的动物，黄鼠狼、狐狸、蛇、刺猬、老鼠等，随着半岛的“挖山填海”，这些动物也无影无踪了，当然也没有上房的狐狸会跳舞、黄鼠狼报仇等故事了。
　　胡烟对破坏自然生态环境的行为表示了极大心痛和愤慨：“东山被炸了，炸开了花。自己的山，多少年了，如今炸了，叫人心疼。”“心疼却也没办法，菜市场的宣传栏里早就贴出了告示，要搞开发。拾掇网的百十号人群，一下子没了话。炸下的土石，大铲车运送着往海里填。”“开发改造，阵势很猛。复杂的工程，简单地可以用四个字概括：挖山填海。老人们背地里忌讳着。奶奶跟我唠叨过好几回，半夜里常常听见女人嘤嘤地哭，是不是东山上的精怪呢，安稳了那么多年，如今山炸了，没了去处？”“东山西山，已经全都夷平了，之前的各种标志性建筑，全都不见了踪影。”“搬迁之后的半岛人，没了那片海滩，只剩下一个水泥码头，赶海的人丢了饭碗，贝壳沙滩都成了记忆。”半岛的消失，确实令人挖心地痛。胡烟说：“那一方水土滋养了我的身心，我却并未给它丝毫呵护。”“过去的生活如梦幻般……我听见内心里有一个哭泣的声音说，回不去了。”我曾读过著名作家张炜的散文《半岛渔村手记》。文中叙述，岛上的密林北临大海，南傍村庄……现在全都消失不见了。张炜说：“我们能于瞬间毁掉一片浩瀚的林子，可是再花费巨资并加上几十年的光阴，也无法恢复它的原貌：生命的惨烈性和悲剧性也就体现在这种无法回返之中。”
　　半岛的消失和张炜、胡烟的话，再次警醒人们：必须树立“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强烈意识。过去，挖山填海；现在，再也不能这样干了。保护自然生态环境应该成为发展的题中应有之义。《哭泣的半岛》的思想深刻性和给人的启迪正在于此。
　　二
　　文情，是指沉潜于散文里的感情。文情，亦是散文的血脉。《哭泣的半岛》血脉畅通，胡烟或直抒胸臆，或借事传情，或以景结情，或托物寄情，把情感化为意象，化为直观的场面、人物，化为过程、氛围，许多语句和段落打动着读者。
　　胡烟对半岛有着热爱之情，那里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那里有她童年上山赶海挖蛤蜊的欢乐，那里留下她少年时读书的身影，那里产生着她笔下一个个故事。她说：“如今站在岁月里回望半岛，或者此刻，我坐在城市楼房的角落里怀念半岛，过去的生活如梦幻般，唯有文字和影像记录它存在过的真实。”胡烟热爱半岛之情多么浓烈啊！这种浓烈之情变为动人心弦、引人入胜的故事，让我陷入其中，读完还想再读。
　　胡烟对半岛上老一辈人和普通劳动者有着敬重之情。她说她爷爷勤苦，是个巧手，从不闲着。她说她奶奶老实，有耐性。她说她姥姥给人正骨、做大席，别人给姥姥钱从不收。她说英红真能干，“赶小海儿，真是把好手。秋天的北海湾，水又深又凉，英红就在礁石缝儿的海菠菜里摸海参。冬天刮西北风，密密麻麻的石头上头长着獠牙的牡蛎，一不小心把手刺个大口子。英红不怕。收工了，英红开个三轮车，往回运几麻袋的牡蛎”。她说她父亲是岛上有名的“鲅鱼王”，海事又顺又好。她尤其敬重她父亲的厚道善良。她爸逮着蟹盖脸盆底那么大的螃蟹说：“咱们福浅，吃不得，放了吧。”逮着个头小的鱼虾，又说：“太小了，捕了可惜了。长大一点再捕吧！”“动物和人一样，有感情，人不能由着性子欺负它们。”
　　胡烟对半岛上不劳而获的人、对赌棍、对搞不正之风的人，嗤之以鼻，充满了憎恶之情，予以深刻鞭挞。她说，恶棍、搅屎棍、赌棍，各种棍，都是横竖不招人待见。
　　三
　　大凡优秀散文，十分注意择取豁人耳目的独特细节，把人物形象或事件场面凸显出来。
　　《哭泣的半岛》随处可见独特细节。如，胡烟写爷爷织秧子渔网的细节：“一条秧子渔网，爷爷织了三年，刨去出海挣工分的工夫，晚上就在油灯底下织。常听爷爷唠叨，夏天在蚊帐里织这旋网，腿脚施展不开，冷不丁贴上了蚊帐，光叫蚊子喝的血，就有几大碗。光线暗，加上网丝细，左手的大巴掌握不住那小木头撑子，只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右手拿着牙签大小的梭子穿动。那个功夫不亚于绣花。有时候鼻子控出了血，大多时候，是把眼睛熬得比兔子还红。”她叙述的织秧子渔网细节，把一位勤快、乐于吃苦、一刻也“闲不住”的普通劳动者形象，活脱脱展现在人们面前。
　　又如，写奶奶疼爱她的细节，她饭“吃到八成饱，奶奶笑眯眯地从锅底的小灶台洞掏出煨好的地瓜说，别撑着”，也是活龙活现。
　　我读过汪曾祺先生的多篇散文，觉得胡烟择取人物细节的手法，有点像汪氏。汪先生的散文《金岳霖先生》，有多处惊人的细节。金先生讲课，“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他把右手伸進后脖颈，捉出了一个跳蚤，捏在手里看看，甚为得意。”一个掏，一个捉，一个煨，一个捏，表现细节的用字何其相似！汪先生写齐白石，说他“老人家里人口很多，每天煮饭的米都是老人亲自去量，用一个香烟罐儿。‘一下、两下、三下……行了！’家人道：‘再添一点儿，再添一点儿！’‘吃那么多呀！’”几笔勾勒，把白石老人的形象表现出来。胡烟写爷爷织秧子渔网，也是这样勾勒的呀！独特、新鲜乃至令人惊奇的细节，是一篇散文能否写好的关键。愿胡烟继续锤炼观察力、想象力、描绘力，承继汪氏风格，且有新创造。 　　四
　　好的语言，是成就优秀散文的关键。著名作家贾平凹这样强调语言在散文中的作用：“一根羽毛，一根羽毛，或许太平常了，但组合起来，却是孔雀的艳丽彩屏；一缕丝线，一缕丝线，或许太普通了，但经纬起来，却是一匹光华的绸缎；一部好作品，使很多人笑之忘我，悲之落泪，究其竟，不过是一堆互不关联的方块字呢。然而，这么些方块字，凑起来，有的是至情至美，有的却味同嚼蜡……这是什么样的魔术啊！”什么是好语言呢？贾平凹认为特点有三：一是充分地表现情绪，二是和谐地搭配虚词，三是多用新鲜、准确的动词。胡烟的散文就有这样的特点。
　　胡烟散文的语言别具一格、自成风格，有强烈的“海味”“泥土味”。譬如，她写童年在海滩上挖蛤蜊：“在水里挖蛤蜊是一种享受。海水温吞吞的，海浪轻轻摇摆着你的身體，对比岸上的人热得摇着蒲扇到处乘凉，海里该多完美。傍晚，海面上一片金光，我们就站在这光里头，远处沙滩外的芦苇荡若隐若现，翠鸟倏地腾飞起来，构成一个淡水塘的风景。不止这风景，还有蛤蜊。这一切，叫我在心里欢腾起来。”“北海的礁石光滑又干净，叫海水磨得圆头圆脑的，脚踩上去丝毫不硌得慌。”“南海的沙滩，平时藏在水底下的，眼下都露出来了，像一片漠漠的水田，还有潮水形成的水波纹，像是梯田一样，却又平坦。”倘若胡烟不身临其境，能写出这样情绪浓烈且美好动人的“海味”“泥土味”语言吗？像这样的段落和句子，在《哭泣的半岛》里俯拾皆是。胡烟写“壁虎捉飞蛾”语言也十分有趣：“在这个旧房子里，印象最深的娱乐项目，是夏天的晚上，观看纱窗上的壁虎捉飞蛾。像皮影戏一样的，黢黑的纱窗，先是冷不丁出现一只灰白蛾子扑腾着翅膀，接着是壁虎的雪白肚皮从纱窗的一角入画，潜伏，扭动，靠近，伏击。”“潜伏，扭动，靠近，伏击”，一连串新鲜、准确的动词。
　　胡烟散文中的许多语句，是从生活中挖掘提炼出来的，“凑”得有实有虚，至情至美，多有哲理。如，“生和死，在时间长河里交错着。”“这样几间教室，装下了我们几代半岛人的童年。”“这两兄弟有招数，能把日子打点得红里透着紫。”“他根本没种过地，离了海，离了船和网，英雄变成了狗熊。”“打鱼吃苦他不怕，就怕走那沙滩夜路，被狐狸撵得跑岔了气，汗毛都是竖着的，鸡皮疙瘩掉一路。”“赶海不能吃独食。”“人不能闲着，人闲着干什么呢？”“船长卖了船，等于猎人丢了枪。”“两口子就像进了磨坊的牲口，这辈子甭想卸下那拉磨的套。”“英红过日子，全依着潮时。”“她活脱脱一个祥林嫂，听她说话就是瞎耽误工夫。”没有赶过海的人，没有在海上漂浮过的人，没有在半岛生活中历练过的人，是绝不会写出这样句子的。“只要在生活中挖掘，向大师们借鉴，艺术绿树长青，语言永远不死。”
　　我读《哭泣的半岛》，犹如当年读《电影猜火车》《火车1435》《我们的文学道路》那样愉快。我为我们的队伍里不断涌现出优秀的散文作家和作品，而兴奋、自豪、骄傲。我确信，对于胡烟来说，获冰心散文奖，仅仅是她创造文学精品的开始。她“深入生活，研究生活，潜心读书，寂寞写作”，将会有更多更好的作品问世，她将攀上“高峰”，我们热切地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