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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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围城》问世前,钱锺书的博学与才气,早已为其学生与朋友所称道。这本小说出版,更令人认识到他才华的崭新一面。他在《天下月刊》及《书林季刊》(Philobiblon,战后“中央图书馆”创办的一份英文汉学季刊)用英文发表的文章可能早已使西方汉学家留下印象。
  钱锺书是汉学家钱基博的儿子,幼承庭训,再加上他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使他早年就熟习了旧学,然后带着同辈中无与伦比的能力和热忱去探索西方文化与文学的堂奥。在清华大学外文系毕业后数年,他取得庚子赔款的奖学金,携同妻子杨绛女士(她后来也是知名的戏剧家及短篇小说作者),到牛津大学攻读文学学士学位(B. Litt.)。1937年学成归国时,他不单精通了英国文学,而且对拉丁、法、德、意四种文学都甚有研究。他在昆明的西南联大任教一个时期后,即返回上海。一直到战事结束,他除任教于一间女子学院外,一直致力写作。
  钱锺书生于1910年,清华求学期间,即在《新月》发表了一些散文,在英国期间,他又继续为《文学杂志》及其他刊物撰稿。1941年,这些文章结集出版,定名《写在人生边上》。在这集子中,钱锺书仅以清谈的姿态出现,因此我们看到的,亦只是他那份逼人的才气与学问的一小部分而已。1948年,钱锺书刊行了他學问心得的另一实例《谈艺录》。此书用典雅的文言撰写,沿用传统诗评方式,对中国古今数十位诗人的风格和用字作了精密的研究。可是,尽管此书眼光正确,范围惊人,旁征博引(举例时援用了自柏拉图下迄白瑞蒙神甫Henri Bremond的西方诗学),却没能替中国诗的亟须重新估价打下基础。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钱锺书的广博学识始在他的学术著作中显出。钱锺书被聘在中国科学院(院长是郭沫若)的文学研究所工作。1958年,钱锺书出版了一册《宋诗选注》。假如编者无须在书中加入这么多描述宋代社会状况的诗篇,这本书还会好得多。虽然如此,这篇序文仍然是分析批评的杰作,而他那些对个别诗人的简评,深入得体,无疑证明钱锺书是最敏感而博学的中文诗歌的批评家。
  1949年后,钱锺书不再从事创作了。这确是非常可惜的事,因为他所发表的少量创作已成为文学史的一部分。1946年钱锺书刊行一册短篇小说集《人·兽·鬼》,次年出版了曾在《文艺复兴》连载过的《围城》的单行本。这两部代表着战时苦心经营的作品的确不同凡响,《围城》尤其比任何中国古典讽刺小说优秀。由于它对当时中国风情的有趣写照,它的喜剧气氛和悲剧意识,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对未来时代的中国读者,这将是民国时代的小说中最受他们喜爱的作品。
  从《人·兽·鬼》四个故事之一的讽刺幻想《灵感》中,我们可以看出钱锺书与同时代流行作家的差距。故事的主题是写作本身,而由于作者精通英国诗歌的关系,我们对它明显受到德莱顿的《麦克·弗莱克诺》(Mac Flecknoe)、蒲柏的《愚人志诗》(The Dunciad)和拜伦的《审判的幻景》(The Vision of Judgment)的影响,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主人公是个声名太响而简称作家的笨蛋,在竞争亟欲染指的诺贝尔文学奖金失败后突然生病。他卧病在床,心中气愤难遣;病榻前围满一群泪汪汪的崇拜者。作家断气时,灵魂纯因自己著作的过重而摔落“中国地府公司”。
  司掌地府的是一位表面文质彬彬的胡子判官,他和作家愉快畅谈了好一会儿,但未几一群虚浮的形象挤进现场,有气无力齐喊“还我命来!”作家起先被吓呆,但在得知他们不过是自己小说戏曲里的人物后立觉宽心。他同情地聆听他们继续申诉冤情:“我们向你要命。你在书里写得我们又呆又死,全无生气;一言一动都像傀儡,算不得活泼泼的人物。你写了我们,没给我们生命,所以你该偿。”
  紧接着的也许是对当代中国小说和戏剧的普遍趋势最巧妙的一篇批评。钱锺书让每个角色跑上前去控告作家。这样一来,无论是尽毁裙下男人的妖妇,被迫不歇地在姨太太群中虚荡一生的老色鬼,嘴边常挂着那几句粗话的穷汉,鼓吹消灭家庭制度的青年,为母爱而狂热的男人,以及其他角色,都暴露了自己陈腔滥调的本质。而由于中国现代小说到处都充塞着这种陈滥的角色类型,我们读此书时,就不禁会发出会心的微笑了。
  作家正搪塞着控诉者时,另一个形象在影堆中浮现出来,大声抗议。原来那是刚死去的文化企业家的鬼魂。他把自己的死完全归咎于作家那篇庆祝他五十生辰的寿文;该文太令人作呕的吹捧结果把他的命都折短了。这消息使作家震惊地暗里思量。原来他对拿诺贝尔奖,好像老早便胸有成竹似的,因此连自传也写好了。这次被送往地府的原因,莫非并不是由于奖金落空失望致死,而实因为用自己致命的笔锋写自己而折了寿?
  判官终于分配给作家合理的惩罚:一位青年作者三年来在等候灵感去撰写“一部破天荒的综合体创作,用语录体小品文的句法,新诗的韵节和格式,写出分五幕十景的小说”。为了要作家亲尝自己笔下众多角色那不死不活的滋味,正好由他去做那篇未来杰作的主人公。作家遂被传令送入青年作者的脑里。
  作家被押送回阳间时,凑巧那青年作者为了寻找灵感,不得不做出最后实验:与房东女儿私通。为逃避不愉快的命运,作家改道钻在房东女儿的耳朵里而令她怀孕;于是青年只好娶了那女人而放弃写他的伟大小说。过了相当时候孩子面世。“直到现在,我们还猜不出这孩子长大了是否要成为作家”。
  阅读这篇有趣的讽刺幻想,我们察觉到钱锺书与他所模仿的诗人的确相似。像德莱顿、蒲柏和拜伦一样,在故事中他对充塞当代文坛及树立标准的愚昧文人显露出一种表示贵族气骨的轻蔑。他很像是英国18世纪早期蒲柏这一派的文人,在自己的文章中为反浮夸、疾虚妄的理智与精确明晰的风格作以身作则的辩护。除此以外,他常带半开玩笑、半怀敌意的笔调去谴责当代中国文学界与学术界水准之低落。现代中国文学的讽刺作品,通常是对社会罪恶的一种抗议方式;钱锺书看法独特,把作家本身看作社会文化堕落的一个重要成分。因此之故,如果我们在《人·兽·鬼》中发现若干讽刺的写照,实在有影射一些当时知名作家和教授之嫌时,一点也不奇怪。难怪钱锺书在序文中有此辩白:   我特此照例声明,书里的人物情事都是凭空臆造的。不但人是安分守法的良民,兽是驯服的家畜,而且鬼也并非没管束的野鬼;他们都只是在本书范围里生活,决不越规溜出书外。假如有人顶认自己是这本集子里的人、兽或鬼,这等于说我理想幻拟的书中角色,竟会走出书,别具血肉、心灵和生命,变成了他,在现实里自由活动。从黄土抟人以来,怕没有这样创造的奇迹。我不敢梦想我的艺术会那么成功,惟有事先否认,并且敬谢他抬举我的雅意。
  即使是最漫不经心的读者,也会因此序文引起兴趣去猜测书中各个角色的真正身份。
  这些肖像当然并不单是为嘲弄而嘲弄那么简单,他们享有某种程度的普遍性,可为愚昧以及虚妄自欺的代表。钱锺书眼光同蒲柏一样锐利,能识破任何愚人的伪装。但与蒲柏稍微不同的是,钱锺书未受乐观及宗教信仰的牵制,因此他对人类行为抱有一种心理研究的态度。这是现代精神的一种特征,一种悲剧性的特征。钱锺书创作的中心目的其实并非去揶揄知识分子及作家,而是要表现陷于绝境下的普通人,徒劳于找寻解脱或依附的永恒戏剧。
  钱锺书小说的两大特色—讥讽知识分子、心理描写—在《猫》这故事里是显而易见的。女主角爱默在战前北平教授、文艺家圈子中,以好客知名。故事的前半段以她的一个典型茶会开场。席上的客人一边称颂她的风度一边各显机智,她丈夫李建侯常是他们取笑的对象。当然作者介绍爱默和她的客人时,也每人讥嘲一番。其实,这个茶会不过是伏线而已,因为有关李氏夫妇的家庭喜剧,将在这茶会之后推出。
  婚后十年来,建侯一直是百依百顺的好丈夫,而爱默一生最大的责任是去维持她的美丽、机智和好客的名誉。为了重建自己做丈夫的地位,建侯千方百计地想着要做些有意义的工作,终于灵机一触,想到要写回忆录。他雇用了一个大学青年颐谷为私人书记。但在茶会中,爱默却俨然以颐谷的保护者的姿态出现,使每位客人都赞赏她这位新宠,一如他们都称颂她的爱猫小黑一样。爱默习惯上强夺丈夫的一切物件,在茶会后,她更肆无忌惮地使唤着颐谷。她知道颐谷将她当作女神一般爱慕,而她亦不给丈夫一个机会,让他保持着自以为在严肃工作的幻觉。建侯老羞成怒,终于和她吵了嘴。数星期后,他南下上海去寻找房子;那时北平正有陷入日军手中的危险。
  他们的友人陈侠君告诉爱默,他亲眼看见建侯与一个少女共处一火车厢内。像其他任何女人在得知丈夫的不忠一样,爱默感到惊异、伤心和愤怒。她甚至流下眼泪。但为支撑带报复的虚荣心,她诱哄颐谷向她表白他对自己的私慕之情。害羞而缺乏经验的颐谷自然不是对手,无法应付这个场面;再者,爱默满面泪痕的脸孔亦不见得特别可爱。于是她在盛怒下赶了他出门。
  李太太见颐谷跑了,懊悔自己太野蛮,想今天大失常度,不料会为建侯生气到这个地步。她忽然觉得老了,像要塌下来的老,已有的名誉、地位,和场面都像一副副的重担,疲乏得再挑不起。她只愿有个逃避的地方,在那里她可以忘掉骄傲,不必见现在这些朋友,不必打扮,不必铺张,不必为任何人长得美丽,看得年轻。
  这时候,昨天从北平开的联运车,已进山东地境。李建侯看着窗外,心境像向后飞退的黄土那样的干枯憔悴。昨天的兴奋,仿佛醉酒时的高兴,事后只留下惭悔。想陈侠君定会去报告爱默,这事闹大了,自己没法下台。为身畔这样相貌平常,程度幼稚的女孩子拆散家庭,真不值得! 恨自己太糊涂,一时忍不住气,上这个当。这许多思想,挽了他手同看窗外风景的女孩子全不知道。她只觉得人生前途,正像火车走不完的路途,无限地向自己展开。
  一个平庸的少女在结尾中出现,凭她的懵懂无知和满怀希望,替爱默夫妇的故事添上深一层的讽刺。
  《纪念》是《人·兽·鬼》中最好的故事,里面完全避开对当时人事的讽刺而更清楚显露作者刻画心理之微妙。作为一个研究诱奸与通奸的故事看,《纪念》的笔法含蓄有力,堪同法国作家贡斯当(Benjamin Constant)的中篇名著《阿道尔夫》(Adolphe)相比。曼倩在大学毕业那年还未找到男友,新来的转校生才叔对她不啻天赐。他是她父亲老朋友的儿子,在周末及假日下榻她家,不久遂和曼倩成为非常亲密的朋友。虽然他既非富有又不算特别聪明,她家庭对婚事的反对反促使二人更加同心。抗日战争爆发后,他们匆忙结了婚移居内地;才叔在一个小城的政府机关服务。
  夫妇两人的朋友不多,曼倩在日间很觉寂寞,市内放映的电影质量低下,而新书又极难得。保卫地方以防空袭的空军支队入驻后,小城才稍有生气,其中的一位飞行员天健是才叔的表弟。曼倩自觉家中寒酸,因此并不热心邀请他来吃晚饭;但天健在首次造访后却经常来,而多在下午曼倩独处家中时。虽然她拒绝他的追求,但她确实需要天健来弥补她生活上的空虚。好几天未见面后,她在街上偶见他与别的女子偕行时即感到痛苦;终于他在她身上得偿所愿。
  故事开始于疲惫的春日,曼倩在和天健初次也是仅只一次的幽会后回家。她感到担心、内疚和颇为失望。“假使她知道天健会那樣蛮,她今天决不出去,至少先要换过里面的衬衣出去。想到她身上该换下洗的旧衬衣,她此刻还面红耳赤,反比方才的事更使她惭愤!”
  几星期后,天健在任务中丧生。那时曼倩已怀了他的孩子。因为才叔完全不知二人的私恋关系,所以他不带讽刺地表示,假如一举得男,就替儿子取名天健来纪念死者。这时曼倩的思潮正徘徊于其他的路轨上:
  曼倩第一次感觉天健可怜,像大人对熟睡的淘气孩子,发觉他可怜一样。天健的漂亮,能干,专断,圆滑,在他生前是女人可恐怖的诱惑,此时都给死缩小了,软化了,揭破了,仿佛只是小孩子的本领,当不得真。同时曼倩也领略到一种被释放的舒适。至于两人间的秘密呢?本来是不愿回想,对自己也要讳匿的事,现在忽然减少了可憎,变成一个值得保存的私人纪念,像一片枫叶,一瓣荷花,夹在书里,让时间慢慢地减退它的颜色,但是每打开书,总看得见。也不由自主地寒栗,似乎身体上沾染着一部分死亡,又似乎一部分身体给天健带走了,一同死去。亏得这部分身体跟自己离得远了,像蜕下的皮,剪下的头发和指甲,不关痛痒。   上述大纲和两次摘录自然无法传达这篇超过35页故事的精妙,但至少已暗示出钱锺书叙述手法的成熟,以及对道德及心理问题认识的透彻。钱锺书通过曼倩勾画出一个女子的情态:她玩弄着微妙的婚外关系,以为可以超然事外,结果却陷入自己所嫌恶的肉体接触的现实。她的冷淡、迷惑、嫌憎和最后如释重负的感觉,都极其精确地描绘出来。
  钱锺书写的短篇小说太少,无法作一个全面的评价。但除了《上帝之梦》这个有阿纳托尔·法朗士(Anatole France)风格的轻浮寓言外,《人·兽·鬼》的其余作品—《灵感》《猫》和《纪念》—对发展中的中国短篇小说传统,都各自有其不少貢献。
  《围城》是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亦是最伟大的一部。作为讽刺文学,它令人想起像《儒林外史》那一类的著名中国古典小说;但它比它们优秀,因为它有统一的结构和更丰富的戏剧性。和牵涉众多人物而结构松懈的《儒林外史》有别,《围城》是一篇称得上是“浪荡汉”(picaresque hero)的喜剧旅程录。善良但不实际的主人公方鸿渐从外国回来,在战争首年留在上海,长途跋涉跑入内地后再转回上海。途中他遇上各式各样的傻瓜、骗徒和伪君子,但他不似汤姆·琼斯(Tom Jones)那样胜利地度过灾难,作为美德战胜邪恶的证明。反之,他变成失望及失败的人。事实上他在书中很早就失去他苏菲亚·华斯顿(Sophia Western)式的好女子。后来他和另一女子结合,而她只带给他更形孤立的感觉。
  方鸿渐在欧洲闲混了几年,带着一份子虚乌有美国某大学的假文凭回到中国,他是一个善良和聪明的人,但正如他后来自己领悟到,亦是一个毫无勇气的懦夫。他明白自己和别人的关系,但他不能在坏处境中脱身,一来太懒,二来害怕因此伤害别人。还在念大学时,他在父亲遯翁的坚持下和一个同乡(在小说中没有交代,但无疑是指作者的出生地江苏无锡)女子订下婚约。虽然他对那女子缺乏认识,但对婚约略示反对后即表同意。幸而那少女不久就死去,而她父亲为了纪念独生爱女,就将准备作为嫁妆的款项供他出洋深造。方鸿渐无意去争取学位,但觉得需要买个假头衔来满足父亲及已故未婚妻的父亲的期望。尽管为迎合他人做了自觉耻辱的事,他实在也是书中好多骗子中的一员。他怯懦的性质一直贯注全书。
  鸿渐在回程中抵受不住庸俗的华侨鲍小姐的肉体诱惑,但到岸后眼见她扑向未婚夫怀里不管不顾而去,不禁大起反感。拥有法国大学文学博士学位的女学者苏文纨小姐亦致力讨好他,令他极难逃避她的好意。
  在故乡住了一个短时期,鸿渐移居上海已故未婚妻的家中,并在丈人的银行工作。不久抗日战争爆发,他父亲和兄弟亦迁来上海。鸿渐和苏小姐恢复了交往,而由她介绍认识了她的表妹唐晓芙,一个很甜美纯真的少女。他虽然暗中在追求后者,却一直鼓不起勇气和苏小姐分手,而苏小姐日夕期待着他向自己求婚。待他最后摊牌时已太迟,盛怒的苏小姐恶意对表妹说鸿渐是个骗子和恶棍。他去看晓芙时她还为这消息生气,他默默听着她的责骂和讥讽,没有辩白。她在他离去后立即设法补救过失,但被一连串的巧合误会所拨弄。二人都伤了心,晓芙更病了一场,后来去香港,转重庆。
  由于他的浪漫纠葛,丈人家对鸿渐日趋冷淡,而他自己的家人也使他越来越生气。这时他和苏小姐的失意追求者赵辛楣成为好友,二人决定接受内地新办的三闾大学的聘请。乘船、坐车加上步行,他们踏上艰辛的旅途。同行的有同时应聘前往的三位同事:两个狡猾卑鄙的教授李梅亭和顾尔谦,以及一位英语助教孙柔嘉女士。
  “孙小姐长脸,旧象牙色的颧颊上微有雀斑,两眼分得太开,使她常带着惊异的表情;打扮甚为素净,怕生得一句话也不敢讲,脸滚滚不断的红晕”。钱锺书这样介绍他小说的女主人公,她无疑是现代中国小说中最细致的一个女性造像。柔嘉是中国文化的典型产品,刚上场她看来羞涩沉默,日子久后就露出专横的意志和多疑善妒的敏感;这是中国妇女为应付一辈子陷身家庭纠纷与苦难所培养出来的特性。鸿渐起初并未注意柔嘉,但赵辛楣冷眼旁观,却清楚地看出她正在布下天罗地网,要猎取他这位未设防的友人。
  在三闾大学安定下来,鸿渐不知不觉地被卷入校内个人恩怨和乡里狭隘观念的明争暗斗中。几位院方的同事都反对他,而他和孙柔嘉的日渐亲密更引起他们的嫉妒。赵辛楣教了一学期即离校从商,鸿渐次年也未被续聘。在校园被排斥,他和柔嘉在交往中互相找到爱情和勇气,并订下婚盟。二人准备回上海,途中在香港结了婚,也遇见辛楣及富有而刚新婚的苏小姐。柔嘉想不透鸿渐为何放弃那位有钱漂亮的小姐而喜欢自己。
  一回到上海,鸿渐和柔嘉的感情因两家的介入而恶化。柔嘉完全不喜欢丈夫的家人,尤其是他父亲遯翁爱管闲事的旧派作风,以及他两位弟媳妇遮掩不住的恶意。鸿渐则憎厌她的姑母陆太太,一个对柔嘉有压倒性影响力而带传教士风的俗气妇人。最后鸿渐辞了报馆的职位,决定再到内地会见赵辛楣。柔嘉对赵素无好感,希望丈夫留在上海接受她姑母给他的一个职位。经过一连串的争吵,终于引致二人不可避免的分手。
  上述的故事大纲,当然无法使我们看到小说自始至终引人发噱的讽刺场面。苏小姐交际圈的奇异新派知识分子;三闾大学里偏狭个性的教授和讲师;上海的大商家及旧派绅士;内地的小官吏、公务员、客栈老板及妓女—这些人物统统在书中以大骗小诈、外强中干的荒唐姿态出现。钱锺书不像狄更斯那样,要求读者去纵溺这些角色的缺点,他亦不爱用古典讽刺文学的说教口吻。他很清楚,愚昧和自私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存在,而讽刺家的职务,就是通过高度的智慧和素养去把这些众生相刻画出来。除了李梅亭这一眼被人看穿的守财奴及学术骗子,不值花费那么多笔墨去描写外,差不多所有小说中的讽刺写照都非常令人发噱。
  除了讽刺外,《围城》亦有“浪荡汉小说”(picaresque novel)的冒险味道。在这方面它和18世纪英国小说的相类似殊非意外。正如两百年前从伦敦或巴斯(Bath)出发的英国绅士那样,在战时,很多有教养的中国人首次启程回内地时,亦在路上及旅店中遭逢同样的狼狈、劳苦及灾难。在所有战时和战后的小说中,《围城》最能捕捉到旅途的喜趣和苦难。随手举一个例子。鸿渐诸人在中国大陆某省一间典型的旅店内查看一块风干肉:   伙计取下壁上挂的一块乌黑油腻的东西,请他们赏鉴,嘴里连说:“好味道!”引得自己口水欲流,只怕这几位客人的馋眼睛会把这肥肉看消瘦了。肉上一条蛆虫从腻睡里惊醒,载蠕载袅。李梅亭眼快,见了恶心,远远地向这条蛆尖嘴做个指示记号道:“这要不得!”伙计忙伸指头按着这嫩肥软白的东西,轻轻一捺,在肉面的尘垢上划了一条乌光油润的痕迹,像新的柏油路,一壁说:“没有什么呀!”顾尔谦大怒,连声质问他:“难道我们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说:“岂有此理!”……
  这一吵吵得店主来了,肉里另有两条蛆也闻声探头出现。伙计再没法毁尸灭迹,只反复说:“你们不吃。有人要吃—我吃给你们看—”店主去取出嘴里的旱烟筒,劝告道:“这不是虫呀,没有关系的,这叫‘肉芽’—‘肉’—‘芽’。”
  虽然讽刺和浪游都加强小说的范围及意义,但中心主旨的表现,全落在主角的个别戏剧事件上面。鸿渐是一个永远在找寻精神依附的人,但每次找到新归宿后,他总发现这其实不过是一种旧束缚而已。小说中数度提到的“围城”,象征了人间处境。在下面的引文中,一个以认识罗素为荣而狎称其乳名Bertie(菩蒂)的冒牌哲学家,正在与苏小姐谈及结婚和恋爱:
  慎明道:“关于菩蒂结婚离婚的事,我也跟他谈过,他引一句英国古语,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去: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苏小姐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eresse assiégé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鸿渐,是不是?”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
  这个比喻用在鸿渐和柔嘉的婚姻上虽然最见恰当,事实亦适用于他的其他关系上。离开三闾大学时鸿渐清楚记起这段说话,不由自主将当初进入内地的热心和现在凄清孤独的感觉作一比对。除了几个学生,其他人都懒得向他话别:
  他训导的几个学生,因为当天考试完了,晚上有工夫到他房里来话别。他感激地喜欢,才明白贪官下任还要地方挽留,献万民伞,立德政碑的心理。离开一个地方就等于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总希望人家表示愿意自己活下去。去后的毁誉,正跟死后的哀乐一样关心而无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蜡烛一灭,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别,仿佛临死的人有孝子贤孙送终,死也安心闭眼。
  每次离开一个地方,或因此和相识的人每次疏远,都好像一次死亡。鸿渐在和柔嘉结婚时,差不多已将曾经热恋晓芙的旧我蝉蜕。二人大闹前,有一天柔嘉提起晓芙,鸿渐竟无法回味数月前如醉如痴的情形和过往的忧伤,“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鸿渐同鲍小姐、苏小姐、晓芙、已故未婚妻一家、自己家人、大学同事,以至自己妻子一一疏离,非常戏剧化地表现出他精神的逐漸收缩,直到一无所有的地步。《围城》是一部探讨人的孤立和彼此间的无法沟通的小说。
  一本小说之优劣,当然不能以主题的深浅来评价,最要紧的关键是这个主题是否得到适当的处理。我因此决定将《围城》末章的最后一节附录在下面,好让读者自己去体会主题怎样和心理状态牢不可分,而这种心理状况又怎样和方鸿渐的怯懦脱不了关系。这一节是有关方鸿渐和柔嘉婚姻破裂前的一些事件。鸿渐早一日已辞了报馆差事,决定到内地去;柔嘉跟鸿渐到婆家吃晚饭,受了气。引文最后一段所提到的陈年老钟是鸿渐父亲赠送的结婚礼物,经常慢了数小时。
  鸿渐郁闷不乐,老家也懒去。遯翁打电话来催。他去听了遯翁半天的议论,并没有实际的指示和帮助。他对家里的人都起了憎恨,不肯多坐。出来了,到那家转运公司去找它的经理,想问问旅费,没碰见他,约明天再去。上王先生家去也找个空。这时候电车里全是办公室下班的人,他挤不上,就走回家,一边想怎样消释柔嘉的怨气。在胡同口瞧见一部汽车,认识是陆家的,心里就鲠一鲠。开后门经过跟房东合用的厨房,李妈不在,火炉上炖的罐头喋喋自语个不了。他走到半楼,小客室门罅开,有陆太太高声说话。他冲心的怒,不愿进去,脚仿佛钉住。只听她正说:“鸿渐这个人,本领没有,脾气倒很大,我也知道,不用李妈讲。柔嘉,男人像小孩子一样,不能Spoil的,你太依顺他”—他血升上脸,恨不能大喝一声,直扑进去,忽听到李妈脚步声,向楼下来,怕给她看见,不好意思,悄悄又关上门。火冒得忘了寒风砭肌,不知道这讨厌女人什么时候滚蛋,索性不回去吃晚饭了,反正失业准备讨饭,这几个小钱不用省它。走了几条马路,气愤稍平。经过一家外国面包店,橱窗里电灯雪亮,照耀各式糕点。窗外站一个短衣褴褛的老头子,目不转睛地看窗里的东西,臂上挽个篮,盛着粗拙的泥娃娃,和蜡纸粘的风转。鸿渐想现在都市里的小孩子全不要这种笨朴的玩具了,讲究的洋货有的是,可怜这老头子,不会有生意。忽然联想到自己正像他篮里的玩具,这个年头儿没人过问,所以找职业这样困难。他叹口气,掏出柔嘉送的钱袋来,给老头子两张钞票,面包店门口候客人出来讨钱的两个小乞丐,就赶上来要钱,跟了他好一段路。他走得肚子饿了,挑一家便宜的俄国馆子,正要进去,伸手到口袋一摸,钱袋不知去向,急得在冷风里微微出汗,微得不算是汗,只譬如情感的蒸气。今天真是晦气日子!只好回家,坐电车的钱也没有,一股怨毒全结在柔嘉身上。假如陆太太不来,自己决不上街吃冷风,不上街就不会丢钱袋,而陆太太是柔嘉的姑母,是柔嘉请上门的—柔嘉没请也要冤枉她。并且自己的钱一向前后左右口袋里零碎搁着,扒手至多摸空一个口袋,有了钱袋一股脑儿放进去,倒给扒手便利,这全是柔嘉出的好主意。
  李妈在厨房洗碗,见他进来,说:“姑爷,你吃过晚饭了?”他只作没听见。李妈从没见过他这样板着脸回家,担心地目送他出厨房。柔嘉见是他,搁下手里的报纸,站起来说:“你回来了!外面冷不冷?在什么地方吃的晚饭?我们等等你不回来,就吃了。”
  鸿渐准备赶回家吃饭的,知道饭吃过了,失望中生出一种满意,仿佛这事为自己的怒气筑了牢固的基础,今天的吵架吵得响,沉着脸说:“我又没有亲戚家可以去吃饭,当然没有吃饭。”   柔嘉惊异道:“那末,快叫李妈去买东西。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叫我们好等!姑妈特来看你的。等等你不来,我就留她吃晚饭了!”
  鸿渐像落水的人,捉到绳子的一头,全力挂住,道:“哦,原来她来了!怪不得!人家把我的饭吃掉了,我自己倒没得吃。承她情来看我,我没请她来呀!我不上她的门,她为什么上我的门?姑妈要留住吃饭,丈夫是应该挨饿的。好,称了你的心吧,我就饿一天,不要李妈去买东西。”
  柔嘉坐下来,拿起报纸,道:“我理了你都懊悔,你这不识抬举的家伙。你愿意挨饿,活该,跟我不相干。报馆又不去了。深明大义的大老爷在外面忙些什么国家大事呀?到这时候才回来—家里的开销,我负担一半的,我有权利请客,你管不着。并且,李妈做的菜有毒,你还是少吃为妙。”
  鸿渐气上加气,胃里刺痛,身边连一个子儿没有了,要明天上银行去付,这时候又不肯向柔嘉要,说:“反正饿死了你快乐。你的好姑母会替你找好丈夫。”
  柔嘉冷笑道:“啐!我看你疯了。饿不死的,饿了可以头脑清楚点。”
  鸿渐的愤怒像第二阵潮水冒上来,说:“这是不是你那位好姑母传授你的密诀?‘柔嘉,男人不能太Spoil的,要饿他,冻他,虐待他。’”
  柔嘉仔细研究他丈夫的脸道:“哦,所以房东家的老妈子说看见你回来的。为什么不光明正大上楼呀?偷偷摸摸像个贼,躲在半楼梯偷听人说话。这种事只配你两位弟媳妇去干,亏你是个大男人!羞不羞?”
  鸿渐道:“我是要听听,否则我真蒙在鼓里,不知道人家在背后怎样糟蹋我呢!”
  “我们怎样糟蹋你,你何妨说?”
  鸿渐摆空城计道:“你心里明白,不用我说。”
  柔嘉确曾把昨天吃冬至晚饭的事讲给姑母听,两人一唱一和地笑骂,以为全落在鸿渐耳朵里了,有点心慌,说:“本来不是说给你听的,谁教你偷听?我问你,姑母说要替你在厂里找个位置,你的尖耳朵听到没有?”
  鸿渐跳起来大喝道:“谁要她替我找事?我讨饭也不要向她讨!她养了Bobby跟你孙柔嘉两条走狗还不够么?你跟她说,方鸿渐‘本领虽没有,脾气很大’,资本家走狗的走狗是不做的。”
  两人对站着。柔嘉怒得眼睛异常明亮,说:“她那句话一个字儿没错。人家倒可怜你,你不要饭碗,饭碗不会发霉。好吧,你父亲会替你‘找出路’。不过,靠老头子不稀奇,有本领自己找出路。”
  “我谁都不靠。我告诉你,我今天已经拍电报给赵辛楣,方才跟转运公司的人全讲好了。我去了之后,你好清醒,不但留姑妈吃饭,还可以留她住夜呢。或者干脆搬到她家去,索性让她养了你吧,像Bobby一样。”
  柔嘉上下唇微分,睁大了眼,听完,咬牙说:“好,咱们算散伙。行李衣服,你自己去办,别再来找我。去年你浪荡在上海没有事,跟着赵辛楣算到了内地,内地事丢了,现在再到内地投奔赵辛楣去。你自己想想,一辈子跟住他,咬住他衣服,你不是他的走狗是什么?你不但本领没有,连志气都没有,别跟我讲什么气节了。小心别讨了你那位朋友的厌,一脚踢你出来,那时候又回上海,看你有什么脸见人。你去不去,我全不在乎。”
  鸿渐再熬不住,说:“那末,请你别再开口。”伸右手猛推她的胸口。她踉跄退后,撞去桌子边,手臂把一个玻璃杯带下地,玻璃屑混在水里,气喘说:“你打我?你打我!”李妈像爆进来一粒棉花弹,嚷:“姑爷,你怎么动手打人?你打我,我就叫。让楼下全听见—小姐,他打你什么地方,打伤没有?别怕,我老命一条跟他拼。做了男人打女人!老爷太太没打过你,我从小喂你吃奶,用气力拍你一下都没有,他倒动手打你!”说着眼淚滚下来。柔嘉也倒在沙发里心酸啜泣。鸿渐看她哭得可怜,而不愿意可怜,恨她转深。李妈在沙发庇护着柔嘉,道:“小姐,你别哭!你哭我也要哭了。”—说时又拉起围裙擦眼泪—“瞧,你打得她这个样子!小姐,我真想去告诉姑太太,就怕我去了,他又要打你。”
  鸿渐厉声道:“你问你小姐,我打她没有?你快去请姑太太,我不打你小姐得了。”半推半搡,把李妈直推出房,不到一分钟,她又冲进来说:“小姐,我请房东家大小姐替我打电话给姑太太,她马上来,咱们不怕他了。”鸿渐和柔嘉都没想到她会当真,可是两人这时候还是敌对状态,不能一致联合怪她多事。柔嘉忘了哭,鸿渐惊奇地望着李妈,仿佛小孩子见了一只动物园里的怪兽。沉默了一回,鸿渐道:“好,她来我就走,你们两个女人结了党不够,还要添上一个,说起来倒是我男人欺负你们,等她走了我回来。”到衣架上取外套。
  柔嘉不愿意姑母来把事闹大,但瞧丈夫这样退却,鄙恨得不复伤心,嘶声:“你是个coward! Coward! COWARD!我再不要看见你这个coward!”每个字像鞭子打一下,要鞭出她丈夫的胆气来,她还嫌不够狠,顺手抓起桌上一个象牙梳子尽力扔他。鸿渐正回头要回答,躲避不及,梳子重重地把左颧打个着,迸到地板上,折为两段。柔嘉只听他“啊哟”呼痛,瞧梳子打处立刻血隐隐地红肿,倒自悔过分,又怕起来,准备他还手。李妈忙两人间搁住。鸿渐惊骇她会这样毒手,看她扶桌僵立,泪渍的脸像死灰,两眼全红,鼻孔翕开,嘴咽唾沫,又可怜又可怕,同时听下面脚步声上楼,不计较了,只说:“你狠,啊!你闹得你家里人知道不够,还要闹得邻舍全知道,这时候房东已经听见了。你新学会泼辣不要面子,我还想做人,倒要面子的。我走了,你老师来了再学点新的本领,你真是个好学生,学会了就用!你替我警告她,我饶她这一次。以后她再来教坏你,我会上门找她去,别以为我怕她。李妈,姑奶奶来,别专说我的错,你亲眼瞧见的是谁打谁。”走近门大声说,“我出去了”,慢慢地转门钮,让门外偷听的人得讯走开然后出去。柔嘉眼睁睁看他出了房,瘫倒在沙发里,扶头痛哭,这一阵泪不像只是眼里流的,宛如心里,整个身体里都挤出了热泪,合在一起宣泄。
  鸿渐走出门,神经麻木得不感觉冷,意识里只有左颊在发烫。头脑里,情思弥漫纷乱像个北风飘雪片的天空。他信脚走着,彻夜不睡的路灯把他的影子一盏盏彼此递交。他仿佛另外有一个自己在说:“完了!完了!”散杂的心思立刻一撮似的集中,开始觉得伤心。左颊忽然星星作痛,他一摸湿腻腻的,以为是血,吓得心倒定了,腿里发软。走到灯下,瞧手指上没有痕迹,才知道流了眼泪。同时感到周身疲乏,肚子饥饿。鸿渐本能地伸手进口袋,想等个叫卖的小贩,买个面包,恍然记起身上没有钱,肚子饿的人会发火,不过这火像纸头烧起来的,不会耐久。他无处可去,想还是回家睡,真碰见了陆太太也不怕她。就算自己先动手,柔嘉报复得这样狠毒,两下勾销。他看表上十点已过,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出来的,也许她早走了。胡同口没见汽车,先放了心。他一进门,房东太太听见声音,赶来说:“方先生,是你!你们少奶奶不舒服,带了李妈到陆家去了,今天不回来了。这是你房上的钥匙,留下来交给你的。你明天早饭到我家吃,李妈跟我说好的。”鸿渐心直沉下去,捞不起来,机械地接钥匙,道声谢。房东太太像还有话说,他三脚两步逃上楼。开了卧室的门,拨亮电灯,破杯子跟断梳子仍在原处,成堆的箱子少了一只。他呆呆地站着,身心迟钝得发不出急,生不出气。柔嘉走了,可是这房里还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声,她的说话,在空气里没有消失。他望见桌上一张片子,走近一看,是陆太太的。忽然怒起,撕为粉碎,狠声道:“好,你倒自由得很,撇下我就走!滚你妈的蛋,替我滚,你们全替我滚!”这简短一怒把余劲都使尽了,软弱得要傻哭个不歇。和衣倒在床上,觉得房屋旋转,想不得了,万万不能生病,明天要去找那位经理,说妥了再筹旅费,旧历年可以在重庆过。心里又生希望,像湿柴虽点不着火,开始冒烟,似乎一切会有办法。不知不觉中黑地昏天合拢,裹紧,像灭了灯的夜,他睡着了,最初睡得脆薄,饥饿像镊子要镊破他的昏迷,他潜意识挡住它。渐渐这镊子松了,钝了,他的睡也坚实得不受镊,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   那只祖传的老钟当当打起来,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静,搬出来一一细数:“一,二,三,四,五,六。”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对待柔嘉好,劝她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等鸿渐回家吃晚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对人生包涵的讽刺和怅惘,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读者当可在上面这节引文中看到钱锺书文体的简洁有力。一个蹩脚的小说家通常只顾制造感人的大场面,而忽略一切表面看来无助或破坏那中心情景的附带细节。反过来说,优秀的小说家却有胆去正视全面的感情冲突,通过看似烦琐的心理甚至生理去分析这种感情冲突。鸿渐感到饥饿,又失了钱包,假若他能在馆子吃顿晚饭,他可能带着较佳心情再度回家,并实践与妻子言归于好的决心。即使他答应到她姑母的厂里工作,并打消到内地的念头,也不算意外。正当鸿渐准备向妻子低头时,他们的争执却偏偏转入不可改变的方向。柔嘉发了怒,因为她实在不想要这种轻而易举的胜利。她不满丈夫的懦弱,这种宁愿接受失败而不肯面对现实的表现。在小说这段终结里,主人公那个悲剧性的弱点实在表现得一览无遗了。
  钱锺书是非常优秀的文体家。引文里虽然见不到常在他喜剧场面里出现的精彩警句和双关语(puns),但我们在在可以注意到,他对细节的交代,毫不含糊;对意象的经营,更见匠心。钱锺书尤其是个编造明喻(similes)的能手,引文中即有好幾个适当和精确的例证。正像每一个不以平铺直叙的文体为满足的小说家一样,钱锺书也善用象征事物,在选择细节时不单为适合情节内容:他希望通过这些细节,间接地去评论整个剧情的道德面。因此,正如《包法利夫人》中盲眼的叫化子是爱玛的象征一样,带着一篮粗拙玩具在窥探外国饼店橱窗的老头子,无疑是主角命运的象征。而钱锺书用以终结故事的那个怪钟,亦带着它全部的有意讽刺,在读者的脑海里留下了印象。
  注释:
  a原标题为“钱锺书(1910—1998)”。
  b钱锺书早在30年代前期已替英文刊物撰稿。我无意中看到他在《中国评论家》(The China Critic)6卷50期(上海,1932年12月14日)写的一篇《谈中国旧诗》(On “Old Chinese Poetry”)。
  c钱锺书的文学学士论文,分两部分刊载于《书林季刊》:《十七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1卷4期,1940年12月)及《十八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2卷1至4期,1941年)。
  d《人·兽·鬼》(开明书店,1946),页108。
  e《人·兽·鬼》(开明书店,1946),页117。
  f这件事可当作钱锺书博学的例证。他告诉读者,据一些中世纪神学家的意见,女人的耳孔是条受胎的间道。(同上,页119)
  g《人·兽·鬼》(开明书店,1946),页119。
  h《人·兽·鬼》(开明书店,1946),首页。
  i《人·兽·鬼》(开明书店,1946),页87-88。
  j《人·兽·鬼》(开明书店,1946),页122-123。
  k《人·兽·鬼》(开明书店,1946),页154-155。
  l《围城》(晨光出版社公司,1947),页174。
  m《围城》(晨光出版社公司,1947),页223-224。
  n《围城》(晨光出版社公司,1947),页127。
  o《围城》(晨光出版社公司,1947),页382。
  p《围城》(晨光出版社公司,1947),页470-479。
  (选自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
  本辑责任编辑: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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