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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小云下班回到家,秦放还窝在沙发上打游戏,头发蓬乱,灰色珊瑚绒家居服一半塞进裤子,一半露在外面。卧室没开灯,窗帘拉得密不透风。电视机开着,光影窸窸窣窣,在这个男人脸部投下七零八落的阴影。游戏画面暗黑丛生。岳小云站在门口,手心的汗濡湿提包带子。
  晚饭吃什么?她问。
  随便,秦放说。
  岳小云打开冰箱,鸡蛋剩最后一颗,两个西红柿和半只青椒挤在一团皱巴巴的保鲜袋里。一小块猪肉在冷冻室蜷缩着,硬邦邦的,仿佛因长时间被遗忘在此而全无生机。取出猪肉,岳小云把热水开到最大,正反淋浇几遍,算解过冻。煤气灶点了数次都功亏一篑。她跟秦放提过,不止一次,得请个师傅过来看一下。大概师傅太忙了,他们又太微不足道。岳小云深吸一口气,将旋扭向下揿到底,稍等片刻,猛然转至极限火力,蓝色火苗终于“呼啦”蹿腾不息。待水煮沸,岳小云抓起一大把面条扔进锅里。合上锅盖,听到厨房的瓷砖地面响起尖锐又急促不安的“哐哐”声,这才发现自己忘了换鞋。
  逼仄的厨房容不下第二个人。多么幸运,秦放此时绝无可能像从前那样,非得弓着身子挤到她身边,在她做饭时捏一下她的胳膊,或者仅仅是用下巴磨蹭她的头发。掀起盖,鼎沸的热气一下子冲入岳小云的眼睛。她使劲眨,直到灼热的眼眶趋冷,一切在眼前重又变得清晰。她把一碗面条端进卧室,放到秦放面前的茶几上。这个男人,双眼依旧死死盯住电视屏幕。岳小云转身,去了客厅。
  虽然才过去半年,可岳小云觉得那件事特别遥远,远得几近虚无,远得就像是发生在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身上。她不知道秦放是怎么想的,至少,现在不知道。他也哭过,没在她面前,但她的确看见了,一个沉默的背影,面朝厨房阴郁的窗外,沉闷地啜泣。她好想过去抱住他,用两个人的力量,来抵挡潜藏暗涌的悲伤。可她仿佛被谁施了咒定在原地,身边的一切疾速流走,唯她动弹不得。留在视线上的人影逐渐淡去,曾经坚信的也开始变得不真实。说到底,什么是想象?什么又真的发生过?
  面冷了,表面浮上一层薄油。岳小云捞起一大筷,放进嘴里。
  等她再次走进房间,秦放面前的碗没有动过的痕迹。
  还吃吗?她问。
  等会儿,他说。
  岳小云的腿拖着她走过秦放面前,又把她拉到床上。被子胡乱团叠,她扯过松垮的半边将自己包裹,两只眼睛望着天花板,好像那上面有一张神秘的脸,正不停地下降、迫近,压得她透不过气。过了好一阵,岳小云说,我累了,想睡一觉,你声音轻点。
  屋内热气氤氲,岳小云平躺在床边,双手交叠,安然置于小腹之上,头稍稍伸出一点至床沿外。秦放把一个洗脚桶倒扣,上头搁一盆热水,左手托着妻子的后脑勺,右手拿毛巾浸足了热水一下一下温柔地擦洗她的头发。
  你别绷着劲儿,放松就好。秦放说,你放松了我才知道该使多大力。
  我怕你累着。岳小云感觉一股接一股的热流从头顶涌到脚心。
  我不累。秦放夸张地拿捏催眠大师的腔调,放松——放松——
  从这个角度望丈夫,有一丝奇诡的意味。她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能瞅见头发、脑门、眼睛和鼻子。拼不出完整的脸,五官各自独立。都是反的,像颠倒时空中他和她的相遇,一切都错位了,抓不住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闭上眼,她伸出手试图想去够一够他,遍寻不着,手在空中瞎抓了半天,莫名意乱心慌。
  岳小云猛然睁开眼睛,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奇急轰鸣。周遭一片寂静。片刻之前还那么清晰的画面,刹那全部消失无踪。毫无道理,现实不由分说夺去了本属于她的梦境。那曾经是她的一部分。曾经。
  岳小云抬起身。房子里黑漆漆、空荡荡的。她的脚摸索着找到一只拖鞋。另一只,不知去了哪里。烦躁,体内像有千百根针扎得她难受,她索性甩掉穿上的这一只,光着脚走到门边开了灯。茶几上的面碗被端走了,留下一个圆乎乎的油印。岳小云走入厨房。碗浸在水池里,吃剩的西红柿、青椒和肉末糊住下水口。从塑料垃圾篮顶部飘下一张皱巴巴的纸巾,里头快要满出来了。她记得秦放说过会把它扔掉。
  你出门怎么没有把垃圾带下去?她在手机上飞速打着字。
  五分钟过去了,没有回音。岳小云脑子里划过一声尖叫。
  在吗在吗在吗???
  又过了二十分钟。
  在,秦放回道,忘了。
  这些字像急遽旋集的风暴怒吼着从她的指尖迸出,倏而无声下坠:算了,反正你什么都不记得。
  凉意不晓得从哪边的窗户缝漏进来,冷,岳小云打开衣柜,在抓取那件摇粒绒开衫时不小心带出旁边一件衣服。蓝黑条纹的格子衬衫,闷声摔在地板上。岳小云捡起衬衫,抖了抖,拍掉上面的灰,重新折好,堆到一叠衬衫的最上方。

  年前,秦放所在的小组意外犯了一个非常低级的错误,导致公司的APP崩溃六小时,网上难听侮辱的言辞铺天盖地。领导层火速作出决定,一封内部信宣布处置结果:全组扣除年终奖,由技术岗调到行政岗,即日执行。其他人都选择接受安排,只有秦放递了辞职信。从那以后,岳小云再没见秦放穿过这些格子衬衫。
  其实这天岳小云很想跟秦放分享一个消息。她升职了。印有“品牌总监”的名片下午刚送至她手里。岳小云不確定,即便秦放不出去,她会不会开口说,说的时候又该是哪一种语气,哪一副表情。他不在,她反倒松一口气。
  从厨房出来,路过左手边的小房间,鬼使神差锁扣轻响,门开了。是风吧。
  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房内一切如昨。墙纸上的淡黄色雏菊影影绰绰,岳小云的手抚过它们,能感觉到片片花瓣的挣扎与逃脱。日记本和贴纸、胶带、彩笔混作一堆摊在桌上。组装了一半的婴儿床搁置在墙角。婴儿车、婴儿袜、抱被、奶粉、奶瓶、尿不湿、浴盆、浴巾、毛巾、湿巾……全部扔在另一边。所有东西上面都覆了一层灰。它们从期待的顶点坠落于此,在时光的长河中静默不言。   翻开日记本,岳小云看到秦放的字迹,眼前顿时浮现出他当时一笔一画写下的样子。秦放本不想写,说自己的字太丑,不想给孩子留下什么童年阴影。字好不好没关系,重要的是爸爸和孩子之间这种情感上的联系和纽带,岳小云摸着肚子对秦放循循善诱,你想啊,以后等孩子长大了,一翻这本日记,肯定特感動,原来爸爸妈妈在他出生以前就这么深地爱着他啊。她把一只蓝色水笔塞到他手里。秦放蹙眉,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在她的注视下别别扭扭地写起来。如今看来,这些字的笔画一点都不舒展,像一个人在没想清楚合不合适之前就把它们硬生生地凑到了一块。秦放说得对,他的字确实不怎么好看。
  婴儿床是赶着网络购物节买的,连同其他那些。秦放不让岳小云插手,搬了椅子让她坐门口,封她为“总指挥”,具体的活都交给他来做。挪柜子、擦桌子、贴墙纸……当秦放从包装密实的纸板箱里取出婴儿床的组装材料,岳小云浑身一颤,她似乎已经提前看到了孩子睡在这张床里,挥舞着胖乎乎的手啊脚啊吱吱呀呀的可爱模样。秦放坐在小板凳上,手里高举图纸对着灯光,认真研究上面的步骤,比对着去找相关的物料,一点一点照说明把它们搭建起来。屋里电扇吱嘎吱嘎摇着头,一滴汗从他脸上滴下来。岳小云站起身。秦放警觉,你要干什么去?给你抽张纸巾擦擦,岳小云说。别别,我不热,秦放说,你赶紧坐回去。岳小云忍俊不禁,说,那我去上个厕所总可以吧?
  拨开一堆冗物,岳小云拎起一双粉蓝色的婴儿袜。那么小,放在手心就像一团肉肉的帆船。她伸进去三个手指,把袜子套在指尖。转过手指,弯曲两下,似有个小人在对自己说话。
  你好啊。
  你好。
  你是谁呀?
  我是妈妈。
  袜子扬起的灰尘掉进她的眼睛、鼻子,呛得她直咳嗽。咳出眼泪、鼻涕,心口又堵又疼。
  她退出来,关上门。
  钥匙转动。狭小的客厅这下有了两个人,更显拥挤。
  回来了。岳小云说。
  嗯,秦放说。
  去哪儿了?
  随便走走。
  哦。
  半晌,岳小云说,秦放,我有话跟你讲。
  秦放坐沙发,岳小云坐床。两人的位置呈现出一个锋利的直角。
  说吧。秦放眼睛看着地面,双手交叉垂于两膝间。
  我们把小房间打扫一下,怎么样?
  秦放抬起头,双眉微皱,似乎这句简单的话语超出了他的理解力。什么?
  我说,我们把那个房间清理干净,以后客人来了也好住。
  就这个?
  不然呢?她问。
  我还以为,你想……你要……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
  突然,岳小云觉得好累,一股彻骨的疲惫向她袭来。
  难道,你一直在等我说那句话?
  没有。怎么可能?不是的。
  那一刻,岳小云感觉自己很傻。她想的方向,和秦放想的方向,也许根本不是同一个方向。
  很久以后岳小云都不会忘记自己那时在厕所脱下内裤,看到它上面明晃刺眼的一大片血污的瞬间。空白,彻彻底底地无法思考,好像千斤压顶,又仿佛地心深处有股看不见的力量拽着她往下掉,她几乎快站不住了。震惊、混乱、慌张、恐惧,她坐在马桶上,颤抖着手用厕纸抹了把下体。鲜红的血很快渗透孱弱的纸面,印在她手上。
  在这次意外之前一年,他们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原因很复杂,最后也没有一个定论,可能是做了一次长途旅行,还骑了马;可能是走了好长一段路就为买一根手链,庆祝化验报告上的惊喜;可能是急于开始做孕妇操……也有可能什么都不是。
  后来岳小云这第二次怀孕,秦放就变得无比紧张。上班前,他总是一鼓作气帮她把一天的伙食给安排了。茄子切块还是切条,肉切丝抑或切片,空心菜切多长,蒜要不要拍碎,凡此种种他都一次次跑进房间请示床上的岳小云。望着他跑进跑出汗涔涔的样子,岳小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等他弄好饭菜去上班,岳小云起来上厕所,路过厨房,不禁哑然失笑。台面上这里一摊那里一块,晶晶亮的水,还有沿着台沿滴滴答答往下流的。灶台边缘爆出一圈油粒子,地上散落几根空心菜叶子和茎秆。几碗菜倒是用保鲜膜给捂得严严实实。岳小云揭开一角,黑乎乎的茄子坨成一块一块,空心菜应该是炒得时间过久,叶子干瘪得不行,皱缩在盘边,青椒炒肉丝看着还行。红烧豆腐的汤满得都快溢出来了,她夹起一块放进嘴里。放了糖吧,甜到心里。
  沉默在两个人中间继续蔓延。岳小云忽然起身,冲向客厅。她从玄关的鞋架上抓起钥匙。身份证?手机?钱包?驾驶证?脑子里倏忽闪过一些如果不带会让她在外面的生活过得不便利的东西。突然停下来、空出来的一秒,让岳小云觉得有些滑稽。她在干什么?岳小云几乎就要把钥匙放回去了。背后传来轻微的拖鞋摩擦地板的沙沙声。岳小云把钥匙紧紧攥在手心。她用力转动了几下门把手。门没开。岳小云只好把钥匙插进门锁。就在她即将推门而出的时刻,秦放走到她身边。他捏住岳小云的手臂,就像小时候在水塘里,捏紧一条泥鳅。
  随即,他又放开她的手,仿佛发现泥鳅太瘦太小、不合他心意般百无聊赖。
  好了,算我错,不要哭了。
  我没有。
  哦。
  钥匙被重新放到塑料鞋架上。这是刚搬进来时,秦放和她,横一块面板竖一块面板拼起来的。不只鞋架,这个50平方米的家,哪一样东西,不是她和他共同打造?包括她和他这两个活生生的人,身体灵魂无不烙满了彼此的印记。如果,真有灵魂这种东西的话。
  失去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和他都那么难过。坐着、躺着、走在路上,岳小云都会无端端感到大脑中某根神经异样刺痛。低下头,眼泪犹如血珠大滴大滴地从紧闭的眼中涨溢摔落。他的手搭上她的肩膀,一步、两步,又一步,再一步。踩着往事的尸体,紧偎彼此咬紧牙关翻过去,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和她两个人。   岳小云无比怀念那种除了她和秦放,其他人都不重要、不存在的感觉。
  过去将两个人绑定的那些,如今却要将两个人分离。尴尬让两个人都清醒,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过不去。
  你坐吧,我去洗澡,秦放说。
  接连两次先兆流产,开出清宫手术单的同时,医生建议他们做个DNA检测,最好夫妻双方和孩子都要。
  孩子怎么做?刚经历一场大出血,岳小云坐在木凳上,脸色白青,上下牙止不住地颤磕。
  取胚胎绒毛。
  现在吗?
  不用,你手术时告诉医生,他们知道的。
  又一个血块从岳小云体内滑出来。她抓紧秦放。他的手硬冷如石块。他们没有望向彼此。
  术后两星期,秦放去医院取来DNA报告。岳小云躺床上,闭着眼睛,似睡未睡。屋内黑沉,太阳落山许久。秦放捏着薄薄的三页纸,递到岳小云面前。
  有问题吗?岳小云问。
  我和你没有,小孩也正常,秦放说。
  那就好。岳小云朝里翻了个身。一侧枕套很快濡湿,从温热到冰凉。
  并非他的错。也不是她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应该、能够为这样的事故负责。彻头彻尾的无力感,源于仇恨深种却不知敌家是谁。
  从浴室出来,秦放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一眼看见床上堆了两摞衬衫。全是格子。
  我还记得你穿它们的样子。岳小云说。
  扔了吧。
  为什么?
  秦放没说话。
  至少,出去看看机会。
  别逼我。
  难道你准备在家里待一辈子?
  不行吗?
  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哪里不好?
  这下轮到岳小云不说话了。
  秦放抱起所有衣服往门口走去。岳小云听到门外物体坠落的声音,闷响,铅实。
  公司那次事故,不全是你的责任。她说。
  你什么都不懂。
  你可以跟我说。
  说了有什么用?秦放突然大声冲她吼道,你真的以为,一个人可以分担另一个人的伤痛?
  岳小云蓦然发现,他和她始终还是有默契的,他们从不同的角度领悟了这一真理。
  她想大笑,也想大叫。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大正常。她不知道的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脑筋不大正常,是不是就意味着没有什么不正常。全身骨头咯啦啦地跳吼,体内有一帮疯子群魔乱舞。
  在这个家里,谈论“孩子”不知不觉成为一种禁忌,至少,带有某种不祥的预兆。接着,禁忌的范围日益扩大,她和他能交流的话题越来越稀薄。但是在早些时候,在两人第一次体会“失去”的痛苦时,却也是第一次,两个人把自己如此打开,向对方敞露爱与绝望,还有鲜活的伤口。
  那时岳小云感觉身体里面有一股黑色的力量,浓得像墨化不开,她死命跺脚,拿头往墙上撞。痛,可五脏六腑依然堵得慌。秦放深夜下班回家,岳小云披头散发缩在床脚。秦放脱下双肩包,电脑摔落在地发出“呯”的一声钝响。他抱住她,把她揽到怀里,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她无止息的战栗立即传到他的身上。说不出来的寒意。他安慰她,更像安慰自己,别怕,有我在。
  毛巾挥发灼人的热气,秦放给岳小云仔细擦脸。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嗫嚅什么谁也听不清。他任由她去。轻抚头顶,掌心传来她发丝的温度。有一根白发,秦放用手指捻出,短,格外硬,他想帮她拔了,又怕弄疼她。他松开手,白发重新落回发丛。秦放摸过一簇黑发,盖过去,岳小云突然抬起头冲他笑,唇齿清晰地说了声——“真好”。
  电视重新闪烁刺眼的光线。秦放又拿起游戏手柄。
  我想去拉萨,岳小云说。
  做什么?
  我要去,岳小云说,我一直都想去。
  好吧,秦放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等你有空,我们去。
  在值机柜台托运了两个箱子和两只背包,岳小云从一个额头、脸颊均爆有青春痘的工作人员手里接过两张身份证和两张机票。
  我们要转机吗?
  不用,秦放说。他把自己的證件和机票收进钱夹内侧。
  那这是什么意思?岳小云说,盯着票面上这个完全陌生的目的地。
  上个月刚发的通知,兴义和我们结为了友谊城市,景区门票全免。你不想去看看吗?
  我想去的是拉萨。
  我知道。
  兴义有飞拉萨的航班吗?
  不知道。
  现在可以退票吗?
  大概不行。
  我想回家,岳小云说。
  随你,秦放说,都可以。
  岳小云垂头看着身份证上的照片。那是在认识秦放的前一年去迁入户口的派出所拍的。当时她听从工作人员的指示摘掉自己的高度近视镜,从一只灰粉色的塑料框里择取了一副黑框眼镜。眼镜没有镜片,奇怪双眼在后面并未失去焦点。
  我们去完兴义再去拉萨?岳小云重新抬起头问。
  也行,如果到时候你还想去的话。
  我要去,我一直都想去。
  嗯。秦放应道。
  岳小云的右手拇指把机票上的“兴义”两个字抠出了叠影。
  好吧。兴义在哪?
  在贵州,具体我也不清楚,去了就知道了。
  兴义城区很小,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开车各不过十几分钟。不时可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首府”的宣传字样。岳小云感觉兴义的街道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自己生活的东部沿海小城很像,尤其是一条街上遍布经营窗帘、水电、五金、卫浴洁具的店铺,再加上一些不知名的服装品牌,简陋的店面装修透露出一丝廉价的时尚。岳小云的眉头就在这时皱了起来,她很想弄明白,秦放一言不发带着她飞了两千公里来到这里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们去景区。秦放边说边打开手机导航,往搜索框输入一个新地名。   路程比想象的近得多。开出喧嚣的市区仅五分钟,山,一节又一节大地的脊椎,忽入眼帘。高耸入云的大山,似座座遗世独立,又像在遥远的、看不见的地底,有一张巨大无比的网,将所有山、石、林、木兜拢系紧。阳光刺破厚厚的云层,空中撕裂开一个茧形的洞,满山满坡绿得更绿,青得更青,山的影子越拉越长,越拉越宽,渐渐将河谷间一小簇一小簇的人类聚居地完全笼罩。岳小云相信,在人类出现很久以前,这些山就在这里了;在人类消失很久以后,这些山还会在这里。
  秦放驾车沿着盘山公路行驶。一个180度的回头弯,他本能地踩刹车,降低速度,然而对向车道的司机几乎保持原速擦着他们的车转瞬即逝。岳小云屏住呼吸。铅灰色的护栏在她一侧,看上去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她的心往喉咙口提了一提,一阵失重的错觉席卷所有感官神经。
  我看够山了,岳小云说。
  还没到顶。临近急转弯,秦放又往左边的反光镜看了一眼说。
  够了。
  秦放猛踩刹车。车停在弯口。尖利的一声长鸣,岳小云看见一只黑色的无名鸟挥动着翅膀,往他们身后乍然飞远了。偌长一条山道,前后无人,四下无车。
  你想看什么?秦放说。
  我想去拉萨。
  这里不是拉萨。
  我知道。岳小云倏忽失了神。
  那你现在是做什么?
  随你吧,岳小云让自己更深地陷入副驾驶,随你,都可以。
  时上时下,蜿蜒盘绕像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车子喷出残存的一口气,停驻。这里是马岭河峡谷,号称“地球上最美的疤痕”——在嘎嘎乱叫的木质栈道上,秦放像个资深导游一样对岳小云介绍。慢点走,前面有瀑布,他补充道。
  崖壁光滑,应该是经年累月被水流冲刷的结果。岳小云望向对岸,另一面相似的峡谷,枝叶丛生,峭石陡凸,人在其间行走,像一粒粒谨慎而笨拙的甲虫,仿佛稍不留意就会被这漫天漫地的山水吸收、消化。她抬脚走上一级台阶。
  哗哗的水声从前面拐角传来。一大块圆乎乎的石头,在距离它不到一米的上方山体有个碗口大的洞,正汩汩往外冒水。水花四溅,形成一个小型瀑布,刚好一人多高。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水帘洞”,秦放说。
  没带伞,秦放说他先穿。岳小云看着丈夫三两大步快速通过,头发、衣服湿了一大半。
  不要怕。先过去的那个人说。
  她不怕,一点都不。一个箭步冲进瀑布当中,岳小云有意停留片刻。水束打在头顶,有点疼,水珠让眼睛难以彻底张开,无法看清要走的路。
  怎么样?秦放问。
  岳小云朝他比了个手势,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
  接着再往前,山和水的面目益发变得雷同、模糊。空谷幽静,岳小云探过栏杆,底下青绿色的河水时而温婉,时而咆哮,不变的是一直流啊,冲啊,也许从开天辟地时就这样了。千百万年以后,河水将这座巍峨的高山一劈为二。从此,它们只能遥遥相望,再无法并肩而立。
  走在架于半空的吊桥上,岳小云感觉全身的力气在一点点逸失。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倦了罢。这世上,哪哪的山水都差不多。走过再多的山水有什么用,在一起的就会在一起,该分开的还不是要分开。
  我走不动了。岳小云说。
  再坚持一下。秦放停下脚步,转过身说,前面就是“万马奔腾”,据说会有几十条百米瀑布,很壮观。
  我想休息。
  真这么累吗?
  你觉得呢?
  还好。
  我不行了。岳小云说。
  那休息一会儿吧。秦放慢慢走回她身边,说,我等你。
  吊桥上偶有游客经过,或者说着话相互搀扶,或者喘着气疾步快走。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吊桥偏斜的角度和迸发的声音会有丝微不同。岳小云感受着这中间的差别,任由被人踩踏無法反抗的吊桥把自己晃来晃去。桥面的木板铺垫并不细密,块与块之间的缝隙不致产生安全隐患,却也足够令人心惊胆战。岳小云透过桥板中缝,望向身下咆哮的河流。水声比刚才又急了许多,坚硬的巨石表面撞击出一朵朵硕大的水花。这条碧绿长龙,没有一刻留恋,赤条条毫无挂牵,怒吼着,迸裂着,不问因由不问结果地奔向天边。时间在这里被弯折,它化作一条水汽蒸腾的鞭子,抽打着岳小云。这让她愈加产生了一种置身涡流,被裹挟,被吞没,被波浪卷上去,又狠狠抛下来的眩晕感。
  就到这里了吗?秦放问,十指紧扣铁索。
  就到这里了吧。岳小云说。
  确定吗?
  嗯。
  好。
  两人又默默地看起山、听起水来。
  过了好一阵,秦放开口,有一件事,我想你大概不知道。
  他从牛仔裤的屁股兜里取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展开,递给另一个人。
  是个女孩,秦放说。
  23对染色体;最后一对,Y为零。岳小云努力把残存的生物学知识和眼前这张纸,还有曾经短暂停留于她身体内的那团骨血联系起来。胸中有团火轰然升腾,炸裂,岳小云突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作者简介
  边凌涵,生于1987年,浙江诸暨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硕士,2019年浙江“新荷十家”。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广西文学》《西湖》《野草》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若干。著有短篇小说集《美丽的小骗局》,长篇小说《彼岸·伦敦结》,散文集《日记本》《一横一竖,一晃十年》等。
  责任编辑 孙海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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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堡  道路修成螺旋状缓缓上升  权高者居于高处  野花生在荒凉古堡下避风地方  把花瓣朝向我们,瑟瑟开着  我们在黄土地上四顾,秦人的江山  不过是眼前大大的坟冢  掂量许久的赞美之词最终还是放在心里  感觉它太轻  几千年,掏出来就风化了  去往那个朝代去不成,回又回不来  呆呆站着。谁走向死亡,在一具躯体内  谁又获得新生,在这莽莽旷野中灵魂的故乡  它不拒细流  它庄严  它让海风吹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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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场  鸡笼山机场建在鸡笼山的山顶,山下是鸡笼镇。这是一个闻所未闻的机场,每周只有一架飞机降落。  我因为偶然的原因,来到了这个机场。送我到机场的朋友说,碰碰运气,还不知道今天来不来飞机。  当地人都把降落在鸡笼山机场的飞机称为过路飞机,就是一周当中肯定有一架飞机飞来,但不知道它哪天、哪个时候来。就像临时过路一样,哪架飞机有空位,就飞来停一下,看看有没有人,有人就带上。  我问朋友,连机场的人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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