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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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有人敲门时,韩燕刚把“死海泥面膜”敷满脸。面膜是去年和朋友到以色列旅游带回来的。此时,韩燕除了眼睛和嘴,整张脸都是死海一样的土灰色,她想着那个漂在死海上做面膜广告的女人,犹豫地贴着门问:“南娅吗?”
  “是我。”
  韩燕打开门,看见南娅手里提着一个胀鼓鼓的黑色塑料袋。韩燕指着自己的脸问:“要不要也来点?”
  南娅摇头,问她:“就你一人在家?”
  韩燕说是。
  “他呢?”南娅问的是韩燕丈夫肖真海。
  “打牌。你家石老师呢?还以为他俩一块呢。”
  肖真海跟韦南娅丈夫石恩江常在一起打牌,但他俩又都有各自的牌友,所以不是每次都在一起玩。南娅懵了懵说,可能在哪喝酒,打几个电话也没人接。
  进屋后,南娅和往常一样坐在客厅沙发上,不过这次没有像平时那样盘腿窝在沙发里,也没穿那件紫色碎花的家居服,而是穿一套浅灰色运动服,这让韩燕有点不习惯。如果是出门的服装,对南娅来说又显得太随便。
  南娅是那种很重视打扮的女人。她个头不高,身材也随年龄逐年横长,并且有明显的松弛。韩燕也一样,腰际那儿围着一圈松松垮垮的脂肪带,这让她早对穿着打扮没了兴趣。但南娅比她坚强,身材同样走形,却丝毫不减当年打扮时的用心,所以虽然她的年龄跟韩燕差不多,却能在“废墟”上重建“大厦”。但今天这身运动装,让韩燕看不出她是刚从外面回来还是准备出门。
  邻居多年,她们都习惯穿着家居服、趿着拖鞋彼此串门,不需要先打招呼,也不用敲门,像进出自己家一样随便。所以有时南娅轻手轻脚进来,常常吓得韩燕背脊发麻。韩燕骂她,是人还是鬼,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六楼楼梯口拦了个铁门,这样,楼道就成了三户人家名下的空间。三户户主都是师范大学的员工:肖真海在中文系,石恩江在数学系,另一户单身男人是学校教务处处长,姓陈。她们跟陈处长来往不多,也很少见他在家,通常很晚才听见铁门哗啦哗啦地响。
  一次,韩燕刚下班,南娅就拉门进来神秘兮兮地说,她大早上刚开门,就见对门的陈处长跟一个女生……
  “你的反应太少女了吧。”韩燕不以为然地打断她。韩燕觉得南娅简直就是中年妇女队伍里的少女,比如楼道上蹿出一只老鼠,会让她发出凄厉惨烈的叫声;从殡仪馆回来的当天,必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等等。
  更多的时候,两人的话题还是以自己为主,都对对方的处境感同深受,又在对方的不满里获得安慰。比如,南娅在数落一张纸掉地上,石恩江也懒得弯腰的时候,韩燕就比对出肖真海这方面的不同:肖真海没事就拿个扫帚旮旮旯旯地扫,说他一见到灰尘就全身过敏似的发痒。再比如,南娅说孩子小时候上幼儿园,哪天石恩江去接送一次孩子,简直是对她天大的恩惠,那孩子像是她带来嫁给他的,于是韩燕又比较出肖真海这方面的不同:孩子基本是他送我接,谁都占不到便宜。      韩燕说肖真海成天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连架都吵不起来,南娅叹气:“如果石恩江像你们家那位,我就阿弥陀佛了。”韩燕不加掩饰地告诉南娅:“自从有了女儿,我们就基本分居了。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不过,他死眉烂眼的样子哪个女的会看上他呢。”在这点上,南娅的困惑似乎和韩燕有了相似之处:“石恩江是个对女人没兴趣的人。”说完,她又觉得不对:“大概是我有问题吧,反正他跟哪个女的往来,我居然一点醋意也没有。”
  二
  那天南娅虽然没有盘腿而坐,也没穿家居服,但脚上还是趿着那双米色布拖鞋。她坐在沙发上,腰背挺得就像贴住一堵墙,那副很客人的样子让韩燕不自在。韩燕顺手从玻璃茶几下面拿出装满瓜子的盒子,打开递到她面前。韩燕跟她都爱吃瓜子,就跟从前两人都喜欢织毛衣一样。她们一致认为,街上买的毛衣一点都不保暖,倒不如自己照着花样织。韩燕女儿跟南娅儿子的毛衣件件都是她俩一针一线织出来的,她们分头买的那些五花八门的毛衣编织工具书,现在都还堆在韩燕家阳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如今,两个孩子都去了外省读大学,韩燕女儿从小喜欢文学,考了浙江一所大学的中文系,一门心思想当作家;南娅的儿子上了天津一所医学院。
  南娅接过盒子把它放回茶几,眼睛盯着那盒颗粒饱满的瓜子说:“我要走了。”
  “又要离婚?”没等南娅回答,韩燕就忍不住笑起来。她一笑,脸上已经干透的面膜就裂开了,像一道道伤口似的。
  “他同意了。”
  “想不想看看面膜的神奇效果?”韩燕说着便将干裂的面膜像剥鸡蛋壳那样,一块块往下剥。当最后一小块面膜被她抠下来后,她摸着脸问:“怎么样?每次用完都有点脱胎换骨的感觉呐。”韩燕把脸正对着南娅,有点以脸为证的意思。“给你的面膜你用没用?”
  “没好好用,经常忘。”
  “我也老忘,今晚想起来,赶紧用一次。”
  “其实我已经想了很久……”
  韩燕发现南娅似乎不太想和她讨论面膜,而是想讨论离婚。这事她们经常讨论,但在韩燕看来,说来说去都是些陈词滥调,不过是纸上谈兵聊以自慰的一种姿态,充其量也就是口头示威,根本不具备任何可操作性。
  韩燕想起一次晚饭后,听见石恩江在隔壁大吼,离吧离吧,滚滚滚!南娅家铁门上有个小窗口,平时有人在家基本都开着,既可以通风,又能从那里看见来访者。韩燕觉得那真是非常聪明的设计。韩燕有时晚上回来,会習惯性地往小窗口那里瞟一眼。屋里有时电视声音大得让人受不了,有时又只有客厅亮着大灯却安静得出奇。那次,石恩江的大嗓门就是从那个通风的小窗口传出来的。后来,南娅跟韩燕说她真是受不了了,恨不得马上离婚。韩燕当然也像任何一次那样,无条件地支持她,离!坚决离!太过分了,离了,看他吼谁去?但当她们的话题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偏离到衣食住行的琐事上来后,离婚就被稀释成一个遥远的背景。离开韩燕家时,南娅已经是一脸无可奈何的妥协和轻松。   “因为昨晚拌嘴的事?”
  “那算什么事,又不是第一次。”南娅笑了一下,韩燕看到一丝轻蔑的成分。
  “那为什么?”
  “还会为什么?”
  “得了吧你。”
  南娅没有说话。韩燕说不清南娅今天的神色和平时哪里不一样,怎么说呢,韩燕没有看到以往她说离婚时那种万念俱灰的样子,也没有滔滔不绝数落石恩江的种种不是,倒有种压抑着的蠢蠢欲动。更让韩燕感到疑惑的是,这次她也没说离婚,而是说要走了。难道是怕她笑话狼又来了?
  “我不信。就像我跟你说我要离婚,你信不?你们家石恩江肯定更不信。”
  “我知道我说离婚说得都没人信了。”南娅显得特别严肃,不对,不是严肃,是特别紧张。
  “不是,我……唉,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说发泄一下就行了呗,何必当真呢。跟谁过不都是几十年?再说,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能将就就将就吧,何必折腾呢,你说是不是。我们私下里说,石恩江其实也没什么让人受不了的毛病,除了爱打点牌,喝点酒,还是蛮正经的一个人。”
  “那些鸡毛蒜皮的事真的不算什么。”南娅又强调一遍,“真算不上事。”她皱着眉抿了一下嘴唇,欲言又止:“就是觉得……”
  “我理解我理解,所以我们要多往好处想,钻牛角尖那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你想想,你爸在路上晕倒那次吧,人家可是立马就打车赶过去,把你爸送到医院,又是照CT,又是挂号拿药的;学校发什么米呀油呀,也是往你妈那里送……”
  “这些我都记着的,我认这个账。”
  “就是呀,那不就行了?当面吓唬他可以,但你别当真嘛。”
  “我没想吓谁。”南娅小声说。像是不确定自己说出的话。
  “行了行了,不说这些赌气话。反正不管什么事吧,等这阵情绪过了你回头想,其实啥屁事都没有,现在石恩江还不知在哪嗨呢,你倒气得不行,傻不傻呀。不要拿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哎,这话是谁说的,我越来越觉得很有道理。对了,还想跟你说个事呢,你不是一直说想练瑜伽吗?同事给我推荐一个专业瑜伽馆,据说那老师三进印度取经,很厉害呢。明天正好周末,要不我们一起去看看?我打电话问了,可以免费体验一次。”
  “再说吧。等我安顿下来看看还有没有心情。”
  “咦,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还这么执迷不悟呢。就不说别的,你要为然然想呀,他要知道你和他爸离了,他会接受吗?”
  “我要是不为我儿子,十年前就跟他离了。”南娅说得很干脆,眉毛轻轻抬了一下,就像又一次成功地把球踢回给了韩燕。
  “是呀是呀,如果是在十年前我肯定举双手赞成。张爱玲不是说过成名要趁早吗,我看呀,离婚更得趁早。”
  韩燕觉得她这句话很有说服力,南娅终于无话可说,没有再接招,她像个泄气的球那样把身体往沙发后背靠过去。在韩燕看来,此时南娅松软下来的不只是身体,还有她大脑里的离婚念头。韩燕起身到盥洗室,把脸上残余的面膜用水仔细洗干净,她在镜子里对着对面的自己笑笑,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才想起今晚忘了打开电视。
  她先是去找电视遥控器,摁了半天才发现插座开关没打开。打开插座后,她又犹豫了一下,把遥控器放回茶几上一个竹盒里,重新坐回沙发,与南娅之间空出一个人的距离来。
  “对了,这是我买了一直没穿的两条裙子,给你做个纪念。”南娅把一直放在她脚边的黑色塑料袋打开,掏出一条格子半身裙和一条灰色直身裙,吊牌都还在。南娅提起来,在韩燕面前抖开,“你应该也能穿。”她说。
  “你真的,真的要走?”韩燕问,“婚姻这事是这样,你现在觉得这不好那不好,但真离了,你会发现,有更多无法预料的问题在等着你。至少,在婚姻里,这些不好呀不满呀你都习惯了,都是你能把握的,但如果……”
  “我觉得日子过得没盼头,没希望。”南娅打断韩燕说。
  “没盼头?没希望?这算什么理由呀,不说那些虚的。你冷静下来算算账,孩子丈夫两全,有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可也算过得平平安安,衣食无忧吧。远的不说,就说楼下这安老师,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丈夫在病床上耗了四年半,还是撇下她走了,儿子又染上毒品,那日子才真叫没希望没盼头。我简直不敢想她后半辈子怎么熬呀。”
  “可能每个人对日子的感受力不一样吧,我就是觉得这日子过得看不到希望。”南娅表现得似乎很固执。口干舌燥的韩燕发现,她其实从头到尾根本就没动摇过南娅离婚的念头。
  “那我问你,这个年纪,离了你找谁去?”韩燕刚一说完,突然若有所悟,“你是不是有人了噢?”韩燕一面为自己的明察秋毫而得意,一面又希望自己是胡說八道。
  南娅把裙子放在沙发上,那条百褶的格子裙掉出半节垂下来,从韩燕的角度看过去,就像一个人和南娅并排而坐。韩燕想象不出,穿上它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南娅没回答韩燕的问题。
  “我真的说中了?”
  南娅起身,她说得去收拾一下东西。韩燕看不出南娅的表情是默认了她的猜测呢,还是对她的话表示无声的反感。韩燕没有挽留她,第一次,她像送一位客人那样,跟在南娅身后走到门口。不合体的运动服使南娅的背影看上去有点垂头丧气的臃肿。韩燕僵在门边,想继续和南娅说点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三
  第二天是周末,韩燕一早就把南娅要离婚的事告诉了肖真海。“我晓得的嘛,昨天打牌的时候,石恩江说这个南娅又喊狼来了。”肖真海扯扯嘴角笑说,“离什么鬼的婚,离了几十年也离不成的,不信你看嘛。”
  韩燕跟着笑:“哪里有几十年嘛,他们结婚好像就比我们晚一年,应该二十一年吧。”
  “二十一年不是几十年?”肖真海抬杠说。
  “要上三十年才算几十年好不好?”
  整个上午,南娅家的大门一直关着,一点动静也没有,门上的小窗口也关着。韩燕第一次无法判断屋里是否有人。但肖真海的话缓解了她心里一种隐隐的不安,韩燕想,估计她早就改变主意,已经把那些收拾打包的东西重新放回原位了。此时的韩燕家里,补作文课的学生家长坐了一屋子,门也被来来往往的学生开得贴到了墙上。组合音响放着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   “这首曲子表现的是夏夜里的人们,坐在小船上悠闲荡漾的情景。”肖真海翘着腿坐在学生中间开始上课,“这是曲子表现的主题,但你们要仔细体会,把你们听到的最真实的感受写下来,不要受我的干扰。记住,要真实地表达,闭着眼睛去听,用心体会,写出你独一无二的感受。不要管对不对,感受是第一重要的,没有一定之规,也没有正确答案。”学生们已经闭上眼睛,只有家长们睁着眼睛无所事事。
  韩燕不止一次在这样的时候听到过无数音乐家的作品,德沃夏克,海顿,莫扎特,贝多芬,勃拉姆斯,马勒,西贝柳斯,肖斯塔科维奇等等等等,但她都不上心,在她看来,那不过是肖真海的教材而已。但此时,她卻第一次听出了惬意里的一种忧伤。“真好听。”她小声对肖真海说。这一说倒让肖真海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听就好,好听就好。”肖真海敷衍地说。
  接下来的几天,韩燕没有听到任何关于南娅的消息。韩燕没主动找过她,她也没再敲过韩燕的门。韩燕仍然早出晚归。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理,韩燕一面猜测,南娅真的走了,一面又并不想去打听真实的结果。
  南娅来搬东西已经是一周之后的事。韩燕家里和任何一个周末一样,满屋叽叽喳喳的学生挤得脚都下不了。敞开的大门让韩燕一眼就看到了南娅以及跟在她身后的两个男人,两个男人的神情都很严肃,就像在执行一项无比重大的任务。不知为什么,韩燕没有起身到门外去,而是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进到了南娅的家里。
  不久,一个男人扛出用床单扎成的巨大包裹,挤了半天才勉强从门里出来。包裹压在男人背上,像他身上长出的一只巨壳,使他在下每一级台阶时都显得吃力和蹒跚。另一个男人跟出来,推着一个巨大的藏青色行李箱。这个箱子韩燕见过,是不久前南娅在网上买的,当时她打电话让韩燕替她签收一下,说她被堵在了路上。回来后,她当着韩燕的面拆开了包装盒子。韩燕觉得颜色很好看,就是太大了。问她什么牌子,她说:“法国大使。”
  韩燕问:“多大号的?”
  “28号,最大的。”南娅说。
  “买这么大个行李箱干嘛,出国也不一定用得上,除非是搬家。”
  南娅笑:“说不定,哪天能用上。”
  两个搬东西的男人一前一后从楼道上消失,南娅却一直没有从那扇敞开的门里出来。韩燕穿过那些正在闭着眼睛听德沃夏克的学生,敲了一下南娅家那扇开着的门,迎出门的是石恩江。
  石恩江干咳了两声,说:“进来坐吧。”韩燕进到屋里,没坐,就站在屋子中央。屋里一件家具都没少,石恩江的声音却有种空空荡荡的回声。南娅从卧室里出来,用手轻轻捏了一下韩燕的胳膊,是一种无声的再见吗?韩燕一直没明白。之后,南娅绕过韩燕,伸手拿过放在电视机柜上她儿子小时候的一张照片,放进肩上的背包里。她折回卧室,再次把卧室扫了一圈,像在确认有没有落下什么。接着转身从床上提起两个装得胀鼓鼓的布包。
  韩燕想替她拿一个,她摇头。石恩江站在门口,也想接过她手上的包,但她还是没松手,只说了句谢谢。石恩江一动不动僵在那里,似乎正在慢慢消化着什么。此时,僵在门外的还有肖真海。南娅低着头,一步步走下楼梯。
  韩燕家里音响开得异常大声,音响里播放的是德沃夏克的《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韩燕听肖真海说过,这首曲子反映了德沃夏克的全部乡情,包括对亡故父亲和初恋女友的哀悼。
  四
  后来发生的事韩燕最先是听住一楼的孙老师说的。
  周一的操场上,提着大包小包蔬菜的孙老师朝远远地对韩燕打招呼,加快步伐朝她走来。她们一边躲开操场上踢足球的学生,一边油盐酱醋地聊着往家走。
  孙老师问起韩燕女儿现在上了哪所大学,又说韩燕女儿放弃钢琴太可惜了。韩燕女儿小时候跟她学过两年钢琴。韩燕还记得当时她拿着女儿的手,像医生诊断病人那样翻来覆去看,还送到韩燕眼前说,她的大拇指与小拇指能打开成水平线,而且手指长得也蛮匀称;你再看拇指,可以肯定指型不会短。弹琴的手最忌短小粗,那可是弹奏快曲目的克星。女儿直到上小学跟着韩燕母亲住,学琴才中断下来。女儿十岁那年的一天,韩燕母亲在电话里告诉她,你女儿放学回来天天坐在咱家屋顶花园那里写小说。韩燕有点吃惊,她写小说?是呀,韩燕母亲在电话里说,小说叫《围着坟墓跑三圈》,要不要我读给你听?
  快走到楼梯口,孙老师说:“唉,石老师把事情闹这么大,还不晓得学校会怎么处理他。影响太坏了。”
  “什么事?”
  “你还不晓得?”孙老师停下来,或许是反应过度,她看上去全身有些僵直,眼睛盯着韩燕,仿佛整张脸全部是问号,好像韩燕不知道她说的事是一个不能原谅的错误。
  “石老师带着他班上几个男生,把他老婆单位的保安给打了。听说打得不轻,110都来了。”
  “打保安?为什么?”
  “你不知道?他老婆的情人呀。你和她那么好,她居然没跟你说过?对了,他老婆那个叫什么学校?”
  “商专啊。”
  五
  石恩江大打出手的版本有好几个,瘟疫一样在校园里蔓延。
  一个版本说,当时石恩江正和几个学生在食堂吃饭,接到一个女人电话,那女人厉声说,你那个不要脸的婆娘你到底管不管?你不管我就要替你管了。
  石恩江吃了一半的饭还没咽下去,就说你他妈吃错药了?老子没婆娘。
  韦南娅不是你婆娘?那女的说的,难道我会搞错?老娘过得好好的,就为这个不要脸的婆娘,我老公现在人影都找不到,还天天和老娘闹离婚。
  你老公是哪里的?
  商专的保安。一个保安那死婆娘都瞧得起,都不放过。
  石恩江一听,一下就啥都明白了。
  据说石恩江本来是想单独去找那个保安的,可那几个学生坚持说,一定要陪他去。最多我们远远站在旁边等你,绝不主动动手,只是以防万一嘛,石老师。
  但是,那几个发誓绝不先动手的学生还是食言了。他们在距离门卫室五米远的地方,隔着窗玻璃,看见高出石恩江半个头的保安先动手把石恩江封住他衣领的手狠狠甩开,接着倒过来封住了石恩江的衣领,而且死命朝上提,几乎让石恩江的双脚离开了地面。他们就是这个时候冲上去的。   有两个学生的身形几乎跟保安一样高大,再加上还有其他几个,死死抱住保安,就像几根麻绳捆住了一个粽子,那保安哪还动得了,只得任由石恩江一阵乱打。
  有人说,石恩江打掉了保安的一颗牙,有的又说不是牙,是打歪了鼻梁骨。不管打的哪里,有一点是没有分歧的,就是那些血溅得墙上地上一道一道的。有人进一步补充说,那些血也不完全是保安的,摔碎的几个玻璃杯把其中一个学生的手腕划出一条三公分的长口子,整个手掌全都血糊糊的,喷得墙壁地板沙发都是血;那些老师们还来不及取走的报纸杂志散落一地,也踩满了混着血的脚印。又有人说,石恩江其实根本还来不及动手,他的幾个血气方刚的学生就冲进门卫室,把毫无防备的保安打翻在地……
  另一个版本正好相反,说石恩江先跑到校长办公室要求开除那个保安,校长当然不可能答应,于是才又去打的保安。
  石恩江因此被停课,打架的几个快毕业的学生也受到处分。
  传闻流传的过程中,当然少不了对南娅的各种鄙视和讥讽。叽叽喳喳交流的大多是女的,其中一部分想不通,说南娅怎么会看上一个看大门的,而且不惜和石恩江离婚?不管是论社会地位、收入、文化,那个保安咋能和石恩江比,没有可比性呀;另一部分则另有看法,觉得那保安也不是一无是处,比如个头比石恩江高,高出半个头,估计有一米七八吧,人也长得比石恩江俊,怎么说呢,长得真有点像周润发……还有小部分说南娅一定是看上那保安年轻壮实。好好的家就这么给毁了。她们说:唉,闹得声败名裂,以后还靠哪张脸活,要换了我,找个地缝得了……
  男同事们在这样的时候就表现出了男女有别的理性和矜持来,实在要表示一下对这事的关注,也最多说一句,哎呀,感情的事嘛……
  肖真海对这事唯一的激烈反应,是很不满意以他和石恩江这么深的牌友感情,石恩江当时居然没叫上他。
  石恩江却是有点委屈,说本来我只是想给那个保安说,让他处理好他和他老婆的事,别让他老婆来烦我,不想几句话不对头,就打起来了;加上那几个学生刚吃了中饭,气饱力壮的……
  六
  那之后韩燕再没和南娅联系上。她打电话,没人接,发微信,没人回。又过了一段时间,电话里传来的是“此号码不存在”,接着,她发现她的微信竟然被南娅删除了。
  刚开始,韩燕当然非常不舒服,觉得她和南娅这么多年的感情,怎么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呢。再后来,她似乎略有所悟,也许石恩江闹那么一大出,让南娅觉得没脸见人了;也许她开始了新生活,就要和旧生活一刀两断,即便曾经亲密如韩燕,也还是旧生活的一部分……
  七
  不知从时候开始,韩燕每天下班路上,会先给肖真海打电话问他在哪里。肖真海有时会和几个老师在学校附近的小馆子里喝酒吃饭,经常吃到深更半夜的;有时几人凑在一起打牌,同样也是三更半夜的。从前,他会叫上韩燕一起,但韩燕吃了几次就觉得没意思了,他们说的那些酒话她都听腻了,腰酸背痛回到家,还常常搞得第二天上班迟到。后来就基本是肖真海一个人去,韩燕宁可自己在家。肖真海和朋友打牌,韩燕一次都没跟着去过,她不会打牌,想想那种干坐的滋味,简直就是活受罪。
  但现在韩燕一下班就给肖真海打电话,问他晚上在哪吃?要不要买点菜回来?肖真海说等你买回来都几点了,就在学校门口随便吃点吧。有时候肖真海又说,行嘛,好久没自己做饭了,顺便带点卤牛肉,买两瓶啤酒回来。不管是在外面吃还是自己做,现在韩燕都会先给肖真海打个电话。
  如果肖真海说和朋友在外面吃饭,韩燕就说:“在哪里,我过来。”肖真海说:“算了算了,你直接回家吧,到时候你又催我提前走,搞得大家都扫兴。”韩燕说:“我不催不行吗?”后来肖真海就说韩燕:“咦,你是哪根神经打通了,这么深更半夜的也心甘情愿跟着我。你现在连我打牌都这么耐心地陪着,你是不是有点那个……”
  “哪个?”
  “我的意思是,其实你不用这么委屈求全。”
  “我求什么全呀,我求什么全了?”
  可是,陪了几次之后韩燕发现,吃饭还行,打牌真是吃不消。开始她还可以看一下电视打发时间,但开着电视大家都说太影响打牌,那家主人只好歉意朝她笑笑说,小点声小点声,弄得她没好意思继续看。后来韩燕就想出个主意,要不叫他们来家里打牌吧。肖真海这次真的就傻眼了:“你是逗我玩的吧,以前我叫人来家里玩,人一走你就一边打扫一边骂人,为这事我们吵了多少冤枉架,你应该没忘吧?算了算了,别再给我下套了行不行?”
  韩燕最终放弃了她试图改变什么的徒劳想法,就像双方都在生活的水域里习惯了各自的水性,再想打破这样的水性,等同于要鱼向陆地爬行。
  再后来,韩燕下班就不再给肖真海电话了,肖真海也非常默契地不问,日子又恢复成多年的老样子。
  八
  那是个周末。韩燕在瑜伽馆试完课,满头大汗地问教练,她这年纪韧带都硬成这样了,能练不?教练指着旁边几个正在收拾瑜伽垫的学员说,你猜她们多大年纪?都快六十的人了,看不出来吧?她们刚来时身体条件远不如你。
  韩燕花了两千四百元办了张季卡,并决定立即上街去买两套专业的瑜伽练习服。
  瑜伽馆在外环路上,继续往北走几十米,过了环形天桥就是延安东路。
  韩燕想起延安东路上有好几家运动服装专卖店,如果没记错的话,一家是彪马,另外两家分别是耐克和阿迪达斯。
  延安东路上的热闹景象,比赶集的人都多。韩燕已经没有凑热闹的热情,相反,人多她就想赶紧躲开。她忽然意识到,哀老的表现就是怕人多,怕热闹,以及不知什么时候丧失的好奇心。
  印象中,韩燕记得那几家店都在马路对面。她本来想从挤满无数小店的环形天桥绕到街对面,但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前方也有人行天桥。好久没逛街了,不如顺便逛逛,反正现在回家也是一屋子闹哄哄的学生。于是她决定朝喷水池方向走去。她一边走一边用眼睛扫着一间接一间的商铺。   她想起刚结婚那段时间,和肖真海父母同住在铁桥他父亲单位的宿舍。晚饭后韩燕和肖真海常常沿着街两旁种满梧桐的外环逛下来,那时候延安东路有夜市,夜市上稀奇古怪的东西比白天多,比如他们买下的绿怪兽面具,甲壳虫外形的手表,还有一些木雕的烟灰缸,非洲人头面具等等。那个非洲人头面具现在还放在厨房的冰箱上面。夜市成了那段他们婚后蜜月期的一个保留节目。他们后来算过账,结婚的礼钱至少有一半花在了夜市上。直到生了女儿,他们才搬进肖真海学校的集资房。
  在经过外文书店时,韩燕发现这家开了近二十年的书店已经变成百货商场。她走进去,想证实一下书店是不是真的没有了。消失的书和书架让整个商铺显得比从前堆满书时大得多,并且更加敞亮。墙上挂着一件紧挨一件的男女式皮衣,像一张张猎人的战利品。韩燕仰头瞟着那些皮衣上的吊牌,标价从五千几到两万多,她不知道价格相差这么大的区别在哪里。
  依墙排列的行李箱出现在韩燕的余光里,恍惚中,它们更像是这些皮衣投下的浓重阴影。她把眼睛从皮衣移向行李箱,它们像一列列待命的士兵。盯着最右边那只28寸藏青色行李箱,韩燕大脑里闪过那个推着行李箱从南娅家走出来的男人。印象中,那是個瘦高个男人,背有点驼。韩燕试图回忆起他的长相,但在韩燕的努力中始终模糊成一团。她闭上眼睛,把一根手指放到嘴边,大脑里仿佛出现一道短暂而刺眼的白光。
  “姐姐是想买皮衣还是箱子?”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售货小姐问。
  韩燕没有回答,她盯着一排排行李箱,像是在辨认着什么。韩燕把放在嘴边的手指拿下来,指着那只28寸的藏青色行李箱说:“什么牌子的?”
  “‘法国大使’。我们有一款在做活动,买行李箱送真皮钱夹。还有一款现在打五折。姐姐要不要也看看?”售货小姐殷勤地说。
  “不看,谢谢。这款请拿个新的给我。”
  “还有紫色、红色、灰色和黑色,紫色卖得最好,不看看?”
  “不看,我就要这个。”韩燕的声音无比生硬,不容置疑。
  “这个……”售货小姐面露难色地说,“只有样品了,姐姐如果出门旅行的话,建议买24寸的,不是很大,又能装。”
  “我就要最大的。”
  “姐姐买这么大的行李箱,其实出国也不一定用得上,除非是搬家。”
  韩燕听见自己的声音,陌生得像另外一个人。没错,她说:“我就是想留着,说不定哪天就真的要搬家……”
   责任编辑    魏尚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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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電话是李卉打来的,时间是上午10点。李卉在电话里说,妈你快来吧,我被车撞了。  把李卉送到省城读高中是秦小丫的主意,但也是大势所趋,毕竟大家都送孩子走。李立国说送什么省城,我们大禾就好,大禾的教育历来就是翘楚,全省的文化底蕴就在我们大禾呢,唐朝诗人和文学家多出大禾,大禾历史上光一个裴氏家族就出过59个宰相……  那你意思是送李卉回唐朝呗,秦小丫怼了李立国一句。  李立国是越来越不可理喻,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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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后,院子里那些杏树上结出的果实大都已有拇指一般大小了,而且每棵树上都是密密麻麻羊粪蛋子一般大小的青果。“花褪残红青杏小”,当年苏轼在广东惠州写下此句,我一直怀疑其真实性,因为广东惠州属于岭南,而杏树却是生长于黄河以北的树种,不知他何以在惠州产生了这种诗情。抛开这些不论,整首词尽管有伤春之感,有对政治无比深沉的忧患和对岁月无可奈何的伤感,但这一句却是词中的亮色暖意,也是对时间和生活的写实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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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想到终于有一天要化作一堆土,什么也不是,我不能看花看草看日出,不能看这个世界,我便要一阵痉挛……  人只能这样,终于要在所有的物质和精神面前、在俗世面前;终于从人的峰巅状态、从人的疯狂人的精致或人的仇视人的低调人的病态人的虚伪、从人的不是地狱胜似地狱的地狱现实中,一寸寸放弃,一层层解除“武装”,最后说“不”。从“要”到“不”,从“敌意”到“友善”,世界开始亲和,野兽们不那么迅跑……最后是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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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亲戚常走怀旧线。逢年过节  我曾亲近过的山水,都成了  或近或远的亲人  我们相互走动,路径一年比一年长  从北上广到东三省,再到陕甘宁  从黄河流域,再到长江流域  比起天然湖泊,人工的滴水湖  只多一道入水口,爱情、蓝、涟漪  和观光客,谁都可以自由出入  用大海的一滴水,造一个湖子  想象力成就了非凡的胆识,滴水湖  也成全了非凡的创造力  不仅湖子,岸边垂柳和水中倒影  水草、鴛鸯鸟、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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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抢在羊群到达之前  吃掉了这片草地  风呼啸  天空給了草原洁白的教训  而羊,只留下了粪便  风呼啸  草原像雪一样出身清高  只近泥土,远离尘世  风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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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羊走在羊群的前方,像一面旗帜  被队伍托举,并引领队伍前行  正如草原上最后一棵树  君临天下,众草卑微  作为幸存者,这棵树的前生  可能是走兽的尸骨,无名的草籽  也可能是虫鸣或飞鸟的粪便  一棵树,让草原有了呼吸和高度  羊群在行进中等待众草窜高  它们的祈祷,被均匀地撒在草地上  羊,只在饥饿时观察天象  如此看来,是危機伴随万物成长  风暴来临的前夜,芸芸众生  一一竖直耳朵,在天籁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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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一个人的秘密,为什么  众人皆知  属于众人的金川,为什么  属于了我  故土之外,总有走散的乡音  他乡厚葬了灵魂干净的人  沙耳鄉的藏寨认出了我  我认出了亲吻过我手掌的老黄狗  故乡一生都在迎来送往  孩子们离开了,还会回来  游子的脚步使梨花一次次绽放  远道而来的人何止一个故乡  诗人留香也留名,住够了日子  你才是金川的人  来年,金川是否还能保持原始的姿色  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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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使看不见的看见,是文学。再拙劣地补上一句,使看见的镌刻进心里,是记忆。写作就是使看不见的看见,使遗忘的抵抗遗忘。作家张炜说得更断然(当然也更深透):“写作严格地讲,就是一次回返,不停地在记事方面推进自己,又是一个追忆回忆的过程,写作就是回忆。这个回忆有时候是以回忆的形态来表现的,有时候是以向前的形态表现的,但是它本质的东西都是向后的,寻找原来的记忆。”文学就是沉淀出那些本质。必然的,它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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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南  很难遇到真正懂海的人  正如很难遇到  人偶戏之外的临高人  不懂海洋,是因为离海太近  而人偶戏的昌盛  则是因为民间的临高  離神太远  文澜河养育了临高的民风  橡胶、咖啡、胡椒  香蕉、芒果、甘蔗、荔枝  龙眼和菠萝蜜  养育了汉、黎、壮、苗族  回、藏、蒙古、高山族  彝族和侗族人民  除夕夜,祭祀神和先祖  家家户户吃围炉饭  供台上的马鲛鱼、墨鱼  鱿鱼、对虾、螃蟹  和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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