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盲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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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荣,男,生于1969年。高中时开始写诗,后写小说。有中短篇小说约五十万字发表于国内外文学期刊。曾获《上海文学》奖等奖项,现供职于浙江省嘉兴市艺术创作研究所。
  
  我爸爸让我跟踪我妈妈,这叫我很头痛。
  他说我也不叫你一天到晚跟着,譬如她去队里干活,去自留地上浇水你就不要跟去了,我讲的是晚上,晚上你妈妈去做什么你知道吗?我愣了愣,躺着,身子下边是搁到晒场上的竹榻,我摇了摇头。爸爸在竹榻的另一头抽烟,亮亮的烟头像红宝石。
  离我很远的天上有暗淡的小星星,就跟玉皇大帝吃饭时掉下的饭粒儿,东一粒西一颗的到处都是,低一点的是飘来飘去的萤火虫,再低一点就是爸爸烟头的火光了,一闪一闪地吹过来一缕缕的烟雾,像蜘蛛丝缠挂到我的鼻子尖上。我听到爸爸喘气的声音,跟有人捏着他的喉咙似的,着急着呢。我翻了个身,叫了一声爸爸,他的手握了握我的光脚丫,示意我他在那儿。
  可我的妈妈哪儿去了呢?下午她出工去了,说是给生产队的秧田拔草,我听到她跟还懒在床上午睡的爸爸是这样关照的,爸爸嘟囔着叫她别去,少一个工分就少一个吧,可妈妈说不行,说别人要笑话她的。我不明白爸爸难得调休回老家来看我们,妈妈不去干活,村里人有什么可笑话的,就像我么,爸爸回来我就不去学校了,病假条还是爸爸给我写的,在写感冒还是拉肚子时爸爸征求我的意见,我说还是感冒吧,拉肚子这样的理由听上去臭烘烘的,我这样回答爸爸就笑了。爸爸笑的时候嘴角和眼角都朝上弯了去,可好看了。可不久之后,爸爸去村里的代销店给我买了几颗水果糖回来,他的嘴角和眼角就耷拉下来,粗粗的眉毛如两小块乌云压在他的眼皮上。
  他坐在廊檐下,朝着晒场前蓝荧荧的鱼塘呆呆地看。鱼塘和鱼塘之间的埂上种满桑树,正绿着呢,像一条条趴着不动的大青虫。我拉起爸爸的手叫他讲故事,可他哼都不哼一声。他的模样像是在心里自己给自己讲故事,就是不让我听,这我可不乐意了。我叫嚷着今天还有唱歌课,要上学去,爸爸凶了我一句,还冲我跺了跺脚,就当我是邻居家的小狗,我想反正下午也干不成什么事了,就咧开嗓子哭了起来。我哭归哭,爸爸自顾自地沉默。
  沉默的爸爸的瘦脸真像一把竹刀。
  晚饭我没吃几口就搁下筷子,爸爸也没管我,妈妈很奇怪,说你干吗不吃完,白白的浪费粮食。浪费可是一个很吓人的词,只是比反革命轻一点,我抬起哭肿了的眼睛,瞧了瞧两个大人的脸色,这时爸爸开口了,他说雪芹不想吃就别吃了,你去外面玩一会,我要和你妈妈说点事。爸爸要和妈妈说啥事呢?我直了直腰,可屁股不肯离开凳子。有啥事你就说嘛,犯得着饭都没吃完就轰孩子走?妈妈说完话,站起身给自己又盛了一碗粥,还伸手拢了拢齐耳的短发。妈妈拴了条蓝花布围裙的腰身细细的,真是好看。
  可爸爸虎着个脸,连正眼也不瞧妈妈一眼。还有我。我帮妈妈拎着装在竹篮子里的碗筷去河埠头洗。映在河面上的月亮被颤动的水波抖晃成银色的小蛇,直往岸边黑乎乎的芦苇丛里钻。一树红花水中开……妈妈轻声唱起了歌儿,柔柔的,尖尖的,我真想让爸爸也来听听,可他又坐到屋檐下的那把竹椅上,闷声不响地抽烟了。
  我不喜欢爸爸抽烟,妈妈也不喜欢。可爸爸说,我一个人在下海汽车站上班,烟就是我老婆。每当爸爸这样回答,妈妈就抿了抿嘴,不吭声了。我想说你回到了丹牌里不是有老婆了吗?怎么还是烟不离手的呢?但大人的事小孩子最好不要轻易插嘴,特别是在他们心情不好的时候,妈妈抿嘴我就舔嘴角,一下二下三下,她不吭声我也不吭声。
  妈妈洗了碗筷,又去收晾在竹架子上的衣服。她说你怎么又只上半天学,你这样不好好学习怎么天天向上啊。我站在妈妈的身后边,说是爸爸同意的,他呆在家里可他不给我讲故事,一提起这个我心里的委屈伸张开来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我抓住了妈妈的衣角。想问她爸爸为啥不高兴了,可收了衣服的妈妈一个急转身,差点把我带倒在地。你跟屁虫一样地干什么呀?她冲我一嚷,我吓得躲到了廊柱后边,手搂着毛糙的廊柱不说话了。
  学文化多重要啊,你看看我,这么大岁数了,一个字都不识,还是文盲,多丢人啊!妈妈路过我边上时还不忘记停下脚步教育我。我瞪圆了眼睛朝她的下巴看,像是在观察那儿有没有长胡须。爸爸从堂屋里出来时又忘了关灯,被妈妈批评了一句浪费,之后她拿了一个小本子和两个铅笔头读扫盲班去了。
  扫盲班就办在村小学里。生产队的大队部和供销社的代销店也在那儿。那儿听老人们说原先是个庙,日本鬼子打进来的时候在庙门口用指挥刀砍过人的脑袋,也有原先的地主吊死在那儿的,所以那个院子一到晚上就有很多鬼,还有狐狸精野猪精啊什么的。我的好几个同学说是看见过鬼的,可问她们鬼长得什么样却始终不肯说,说是自己跟鬼保证过,不守信用的话鬼会掐死她的。事情既然这样严重,再问也就没意思了。我很想自己碰上一回鬼,但我更害怕晚上一个人踏进那个院子。但妈妈是大人,妈妈是从来不怕的;我记得她给我讲故事时也说起自己在鱼塘边的桑树地里碰见过鬼的,那时她大着个肚子,我就在妈妈的肚子里,一听说我就藏在妈妈的肚子里,我就像听到了鬼的咳嗽,吓得惊叫一声,妈妈却摇着蒲扇哈哈大笑。妈妈这一笑我全明白了,那个在桑树地里碰上的鬼跟妈妈是认识的,所以根本不用像我一样害怕。同样妈妈手电筒也不带一个人去上扫盲班,如果在那儿的白果树下遇见吊死鬼拦她的话,只要一说我跟那个桑树鬼认识,而那个桑树鬼跟吊死鬼都是丹牌里的鬼,全熟悉着呢,经常在一起打牌啊玩啊什么的。吊死鬼肯定龇牙咧嘴地笑一笑。把急着上学去的妈妈给放了。
  我就不同了。我从没遇见过鬼,即使遇见也是在妈妈的肚子里,我看不见。我再怎么说鬼肯定是不相信我的,就要掐我的脖子喝我的血了。这样想着。我本来要去邻居家玩的事就不敢跟爸爸提了。我躺在竹榻上看星星,看爸爸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直到爸爸要我去跟踪妈妈。
  跟踪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明白的。我看过抓特务的连环画。知道怎么跟踪,但要命的是妈妈可不是特务啊!我问爸爸,爸爸似乎很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萤火虫像鬼的眼睛一样飘过来飘过去,我蜷着身子,手脚一阵阵地颤抖。
  你就看着妈妈去做什么,和谁在一起。爸爸的声音支吾着,像是有点难为情。突然我明白了爸爸的心思,我说爸爸你是怕妈妈和鬼在一起?对呀对呀,爸爸手抓紧我的脚丫,惊叫起来。一只鬼的眼睛飘到我的额头上空,被我的手一挥挡开了。
  竹榻咯吱一声,爸爸坐到我的身边,手继续抓着我的光脚丫,摸索着,说你不想没有妈妈,我也不想没了老婆你明白吗?我连连点头,可我控制不住身体的发抖。我家雪芹是红小兵,你不怕鬼是吗?爸爸把我的害怕当成激动,继续说道。我嗯了嗯,河埠头的芦苇叶子沙沙地响,像是里边埋伏着什么,我闭上 了眼睛。明天一早我就回下海了,接下来扫盲班开班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你每天晚上跟着妈妈明白吗?你别让她知道,更不能说是我叫你跟着的,你要看着妈妈有没有跟鬼在一起,有的话就写信给我。我下次回来给你带的确凉衬衣,白的一件,粉的一件,到时我家雪芹穿上它,肯定是丹牌里最好看的小姑娘。
  我心里想说我不要的确凉衬衣,我不要撞见鬼,可没过一会我就在爸爸手掌的轻抚下睡着了。
  第一次跟踪妈妈去上扫盲班我就相信爸爸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我家的房子在丹牌里的最西面,两间新平房,是墙上抹石灰,地上铺水泥的那种,而村小学的破院子在最东面,妈妈每次去上学,要在村里的弄头弄脑绕一大圈,还得过两个鱼池和一座小木桥,路可远着呢。本来我已想好了不去跟了,理由是我没手电筒。我家的手电简只有一个,妈妈找她做作业的小本子时我故意提醒她别忘了带上手电筒,想不到她白了我一眼,说就在村里走还要带手电筒,这不是浪费是什么?她洗了把脸,关照我好好在家做作业就出门去了。这下子我没办法了。我头发根里都在冒汗,抓起手电筒像捧着一把兵器,门咣当一声都锁上了我又迟疑着开门进屋。我想我第一次跟踪就有可能被鬼抓了去,回不来了。爸爸临走前留下的水果糖还剩下三颗,我一口气把糖全都嚼嚼吃了。
  青蛙的歌声抵消了我对萤火虫的恐惧。那些个狗见了我最多哼哼两声,弄得我很不开心。我希望它们汪汪汪地乱叫,好把从墙角背后闪出来的鬼吓跑。我走走停停,有好些个乘凉的大人瞧我这个样子,都问我要到哪儿去。我没回答他们的问话,有人就生气了,说这小姑娘怪怪的,人小鬼大。又有人说她肯定是去找大庆玩了,这两个小家伙可好着呢!一听到大人们提大庆这个名字,我的脸腾地就红透了。我咬着嘴唇,什么也不说地奔跑起来,斜背着的手电筒拍打我的屁股,仿佛有根棍子在抽,我越跑越快,冷不丁地一头撞倒在弄堂尽头的一个人影子身上。我惊“叫一声,村子里的狗也紧跟着叫了开来,可没有一只往我呆立着的地方跑来,我想我是撞到鬼啦,这黑乎乎的鬼缓缓地就倒在我的脚下,无声无息,一只鬼手还折断了似的不见了,其余的手脚还支撑着,想抓我又够不着,也使不上劲儿。我的嘴唇上立刻有一股血的味道,脚软得迈不开步子。我甚至想朝着这个倒在地上的鬼跪下来,求求他别把我抓了去。弄堂两边的门都紧关着,窗户里也没有一丝灯光,好在这时有女人略咯咯的笑声从墙背后传了过来,那是新媳妇小俞被呵痒了的声音,我定了定神,再朝四周看看,在那个鬼被撞倒的地方,还有两个鬼肩并肩地靠在墙上。
  我手捂着眼睛转身就逃。我的头发被鬼揪了一把但被我甩脱了。我还撞倒了什么我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一口气跑进村小学的院子里我才站稳了身子。那根旗杆还在,白果树还在,我的小命还在,可我的一只塑料凉鞋跑丢了,铺在操场上的螺丝壳硌痛了我的脚底心,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妈妈的朗读被我的哭声打断了。很多人都从灯光明亮的教室里出来,围着我问怎么了,可我只是一个劲地哭,什么都不说。我知道鬼的事情是不好对别人说的,不然鬼更不会放过你的。妈妈着急的是我的一只凉鞋不见了,那可是花了大钱买的新鞋子啊。妈妈连问了几遍我的凉鞋在哪儿弄丢的,可我就是哭妈妈也没办法。她跟老师请了假,背着我找鞋子去。趴在妈妈的背上我人还在发抖,我哭着哀求妈妈别管浪不浪费还是把手电筒拧亮了吧。
  凉鞋是在小木桥下的草丛里找到的。我一穿上鞋妈妈就要我自己走路,她正为我搅了她的课懊恼着呢,嘴巴一刻不停地数落我,连带我爸爸都被她骂到了,说他只知道宠我,弄得我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跟三岁半的小孩子差不多,丢死人了。我刚才差点把命都丢掉,我才不管丢人不丢人的。走到那个弄堂口的时候我躲到妈妈身后。紧抓着她的衣服。我很想让妈妈背着我走过我刚才撞见鬼的地方,可我开不了这个口。我只求快点从那儿走过,却不料刚到那儿,有一扇门吱呀一声在我背后开了,我的心猛然抽紧。雪芹妈,是小俞的声音。还没睡啊,妈妈转身和小俞打招呼。唉,怎么睡得了,阿根做的稻草人放在门边上,不知被谁踩烂了一个,被他爹骂了,两个人正扛着那东西插到生产队的早稻田里去呢。说着小俞把一脸盆的洗澡水泼到了石板路上。
  我明明看见的是鬼怎么眨眨眼就变成了稻草人呢?看来这鬼比孙悟空还厉害,我也更怕了。回到家我就开始发烧了。我和妈妈都停了两天的课,到了第三天晚上,妈妈又要去上扫盲班,我死活也要跟她去,她就没办法了。扫盲班的教室灯光雪亮,这让我很安心,可等到妈妈的老师陆子刚一走到黑板前,我的心又开始嘀咕了。我们小学生的课都是代课老师教的,这陆子刚只不过是学校里扫扫厕所,敲敲钟的下放右派,他怎么会给妈妈她们的扫盲班上课呢?更何况我好多次看见他头颈上挂着块木牌子站在学校的旗杆下批斗,木牌子上就写着牛鬼蛇神这四个大字。他的绰号就叫牛鬼蛇神。让这样的人来教妈妈她们怪不得爸爸要我跟踪呢。
  黑板上写了毛主席万岁这五个大字,牛鬼蛇神读一遍我妈妈她们跟一遍,之后就是抄写。
  妈妈埋头写字的时候,牛鬼蛇神几次走到妈妈身边看,有一次还把住妈妈的手教她抄写。一见这副样子我可急了。我从教室后边大踏步地走上前去。我说你走开,我来教我妈妈写字。他握着妈妈的手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缩了回来。看也不敢看我一眼地转身回到讲台后边低着头坐着。妈妈涨红着脸,瞪圆了眼睛,我才不管她呢。我已经认定陆子刚就是爸爸说的鬼,我才不让一个鬼碰我妈妈呢。
  另外的人怎么嘲笑我和妈妈我都当没听见。我坚守在妈妈身边直到下课。回家的路上妈妈一句话都不说,很是闷闷不乐我也不去管她。我心想这是为她好。虽然她认识桑树鬼,可陆子刚这样的是另一种鬼,跟桑树鬼根本不搭界的。他会哄妈妈到床上去然后把她吃得一根骨头都不剩的。我没把心里想的跟妈妈说。我想我明白的妈妈会不明白吗?如果妈妈不明白的话,她肯定是被这个牛鬼蛇神灌了迷魂药了。我没打算立即给爸爸写信,我相信有我在,这牛鬼蛇神想吃了我妈妈可没那么容易呢?
  之后的变化是妈妈死活不让我当她的跟屁虫。她拿扫帚抽我。要知道她平时是舍不得动我一个手指头的,我伤心的是妈妈变了。她心里没有我,也没有爸爸,只有那个牛鬼蛇神了。我不点穿她。我有任务在身。我的哭一半是因为妈妈动手打我,一半是因为我真的很害怕。那些个鬼就埋伏在弄堂口,躲在小木桥的下面,只等我路过来吓我呢。我想到了死。我想我死后也会变成鬼的,但我变成鬼我的同学、我的爸爸妈妈也会害怕我的,这样的话我也就没有亲人朋友了。而且另外的鬼会欺侮我,到时我找谁来帮我跟他们对打呢。我不能叫我爸爸来帮,他要能帮我的话也要变作鬼的,我不想让爸爸变作鬼我要叫我爸 爸好好活着,在下海这个大城市里开着公交车。想到这儿我抱着手电简又哭了一会儿。天刚刚才黑,妈妈去扫盲班的路上应该还没什么鬼的,教室里灯光这样亮,人那么多,那个牛鬼蛇神想来也不敢对妈妈怎样,我想我得等到妈妈放学时再去找她。
  我追着我家的小胖猫在屋子里玩了一会,直到有人轻轻地敲门。我警觉地喊了声谁。门外传来吃吃的笑声,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谁。我开了门,人却躲到门背后,只等来人跨进一只脚,就尖叫着扑了出来。大庆才不管我这种小把戏呢,他推了我一把,说你干什么,想吓我呀?看来读书差劲的男孩子胆子就是比我这样的乖小孩大。他留了两级,却是我们小学的打架大王,平时就喜欢跟我玩。这几天怎么没来上学?大庆来是要问我这个。我说我生病了,发烧。大庆的手伸过来,在我的额头上捋了一把,又滑过去摸我耳朵背后的头发。大庆老是偷偷地摸我的头发,那是我们俩的秘密,不过现在看来可能已经不是秘密了,不然那些大人为啥老是开我跟大庆的玩笑呢?很多时候大庆摸我头发我还是觉得挺舒服的,可今天不。我挡开了他的手。那手上有一股鱼腥味,我问他你去抓鱼了,大庆嘿嘿地笑了两声,不回答。大庆,你看见过鬼吗?突然有一个问题我得问他。大庆很帅气地甩了甩头,搞不懂我为啥问这个。你说鬼?你不要吓我噢。大庆冲我扮了个鬼脸,我吓得捂住眼睛。哪儿有鬼啊?他朝门口瞧了瞧,我妈妈见了大庆来找我玩都要骂的,他现在明知我妈妈不在可仍旧很担心。鬼就是鬼,大庆耍滑头,我撅起嘴,不乐意了。鬼当然有啦,你这还用问吗,我就是一个鬼,校长不是老叫我捣蛋鬼吗?大庆的话半真半假,表情笑嘻嘻的。大庆——我拉长了声音,甩着小辫子,跺了跺脚。大庆知道他再这样下去我要赶他走了,连忙说鬼我见过的,去年我在千亩荡边的芦苇丛里拣鸟蛋,那个芦苇荡有多大呀,我走来走去转了一下午,可老是转到同一个地方,当时我就晕了,我知道我撞上鬼了,鬼知道我捉迷藏厉害,要跟我玩一把……那你看见鬼了?我立马打断他。鬼我没见着,鬼不会那么容易就让人瞧见的,它有时会变成一条死鱼,一棵马尾巴草的,你见了也不知道的。听他这样一说,我更怕了,今天晚饭前,我家的一捆桑条搁在墙角落里,没人碰它却在我眼前倒了下来,我相信这桑树条中有一根是鬼变的。
  我吓傻掉的样子让大庆不敢再讲下去了。满屋子静静的空气也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我跟大庆大眼瞪小眼地不说话。好在这时小胖猫跳到我的膝盖上喵呜了一声,我们俩才回过神来。你怕不怕鬼?我抱紧了小胖猫问道。那你怕吗?我点了点头。我才不怕呢,大庆挺起胸膛长舒一口气。真的不怕?我追问大庆,大庆站起身来说我骗你不是人。你不是人是什么?要不也是个鬼,这些个话在我心里翻了个个儿,我的脸色更难看了。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我怕鬼——哼,鬼还怕我呢!大庆伸手就冲我的脸蛋摸了一把,像个小流氓,可我才不管这个呢。我依旧不信,他硬着嘴说我这就带你去试验试验。
  我背着手电筒跟大庆出门去。他在前边走,边走边喊着鬼你给我出来、鬼你给我出来,手里的竹棍抽打着长到路边的菜叶子,我追上去叫他别喊了,你这副样子鬼大老远就会被你吓跑的,大庆这才止住了叫声。小胖猫跟在我身后也想去凑热闹,我赶了几次它假装逃走,可过一会又在身后边出现了。路经我撞见过鬼的弄堂口时我想对大庆说这儿是有鬼的,想叫他当心点,可看着静悄悄的石板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两个人到底跟一个人不一样,我现在倒是很想撞见一个鬼试试大庆胆量。我想只要有一个鬼被我和大庆两个吓跑了,它回去肯定会跟另外的鬼说起我们两个,关照别的鬼再也不要来惹我们了。这样我才有功夫专门对付牛鬼蛇神那个特别的鬼了,这样想着我们穿过那条弄堂,走到了鱼塘边上,桑树地里散发着桑果的清香,其间还有沙沙的声音随风飘了过来。我想起听大人讲起过有一种鬼叫撒松泥鬼,它们是不害人的,但最喜欢吓人玩,每当人走夜路时这个鬼就会一把一把地把松泥撒到桑树叶子上,弄出声响来吓唬吓唬路人。我想这样的鬼是不作数的,我最希望碰上一个顶顶凶恶的鬼,这样才会看出大庆到底有多厉害。
  天上的月亮大概也被哪个银河里爬出来的落水鬼驭在背上背到哪儿玩去啦,星光哆哆嗦嗦,夜黑沉沉的,前面的大庆做个手势我就知道他发现鬼了。我放了个无声的屁,心跳得像在打鼓。三个鱼池交汇的高礅上,有个黑乎乎的草棚屋顶露出在桑树梢头。大庆停下脚步听了听,而后把他的嘴唇凑到跟上来的我的耳边说,别怕,鬼还在草棚里。我抓紧他的手,他拉着我钻进桑树地里,朝那个看守鱼池的草棚一步一步地移过去。有那么一刻我真想拔脚就跑,可我的小手被大庆攥得死死的。大庆的胆子肯定比篮球还大,有他在我什么也不管了。但我竖起耳朵可还是听不到一点鬼的声音。也许鬼是没有声音的,但也不一定。大庆摸到草棚边上,轻轻咳嗽,草棚里就传来呀的一声,跟女人的声音一模一样,大庆的手抖了抖,松开了我,伸手从地上抓起一块东西朝草棚那儿丢过去,与此同时,只见两条黑影窜出草棚,分头钻进了茂密的桑树林里。
  我好像什么也没有看清,但我听到鬼逃跑的声音,噼噼啪啪地从枝条乱晃的桑树林里传过来。大庆从我这儿拿了手电筒,东照照西照照地还想确定鬼逃跑的路线,我急死了,一把夺过电筒摁灭了。我怕鬼看清是俩小孩,杀个回马枪的话那我们可就要吃大亏了。我们摸到草棚的小门口,大庆钻到里边瞧了瞧,我却怎么劝都不敢跨进一步。你都看见了,鬼见了我就跑,你还怕啥呢?从草棚里出来的大庆手叉在腰上,教训我。我站在高墩上,望见鱼池另一头的丹牌里像是睡着了,黑咕隆咚的,唯有村小学的扫盲班教室灯火通明。我想起妈妈,走到了鱼池边的小路上,大庆紧跟在我身后,连着追问我还怕不怕,我摇了摇头。大庆赶到我身前拦着还问我怕不怕,我开口说当然不怕喽。我这样讲大庆很高兴。真的不怕?怕不怕还有假的吗?我提高了声音回答他。你不敢进草棚坐坐那我们就去划船吧,大庆指了指停靠在池滩边的小划子船。我一下子想到落水鬼那湿漉漉的头发和又长又尖的指甲,不吭声。我就知道只有我不怕鬼,你还是怕的,大庆扫兴地挥起手里的电筒抽打桑树叶。我一听就急了,心想到底怕不怕,事实胜于雄辩,我才不跟你大庆打嘴皮子仗呢。
  我先跨进小划子船。大庆从岸上跳进小船时摔了一跤,差点把船晃翻,逗得我咯咯咯地笑了。月亮从云朵背后逃了出来,照着小划子船远离了鱼池岸边。这鱼池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荷花池,大得像个湖似的。我们没有荡起双桨,唯一的一块划板在大庆手上,哗哗的划水声响在船尾,而叮叮咚咚的水声就响在我的屁股底下。我坐在船头看月亮。我记得我躺在竹榻上看过月亮,也站在桑树林里看过月亮,而在夜里的水面上看月亮却是头一回。我很想唱首什么歌, 可我还是不敢。说不清为什么,从水面上掠过的凉风吹拂着我,我的心醉成了一个迷团。
  喂,别睡着啊。是大庆在叫我。我瞟了一眼坐在船尾的大庆,小划板正横在他的膝盖上,滴滴答答地落着银亮的水珠。雪芹,大庆叫我名字的嗓音粗粗的,像是大人的声音。你还怕鬼吗?我没想到他还要问这个,刹那间愣住了。我晓得你还是怕的,我看得出来,你很怕很怕鬼,你说你不怕你是在撒谎,你跟我在一起说不怕鬼是因为鬼见我怕所以你才说不怕鬼的,鬼怎么会怕你这个小姑娘呢?鬼怕的是我……说到这,大庆别过脸去,朝刚才有鬼逃跑的桑树林那儿看着。大庆的声音像个陌生人发出的,而我的手脚也在大庆的声音里死掉了似的,变得冰冰凉了。
  鬼怕的是我,大庆又重复一遍。因为我就是一个鬼,大庆注视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猛然间我想跳离这只小划子船,可我的身体无法动弹。有一块冰哽在我的喉咙口,我的嘴里有一股铁锈的味道而我的呼吸已经快要停止了。连鬼都怕我,你更怕我了是吗?我眨了眨眼,对面坐着的黑影在狼和蛇之间变来变去。我不会吃了你的,你怕我就听我的话,黑影慢慢地朝我移过来、移过来。我尖叫了,可我连自个儿都没听到我尖叫了。你把衣服全脱掉,好吗?这黑影嘴里喷出的热气落到我的脸上,我想我的脸马上就要烂掉啦。
  我不吃你,黑影再次向我保证,我什么也不想地赶紧脱光了衣服。
  黑影把我赤裸的身体平放到船舱里。有几枚蚌壳硌痛了我的背脊,我手指都没敢动弹一下。我睁大眼睛,可除了竖在我身前的黑影我看不见另外任何东西。有很长一段时间黑影也抬头望着月亮,继而又呆呆地朝岸边了望着。这时小划子边上有一条鱼跃出水面,打了个挺又一哗地一声落进了水里,这黑影像是听到命令般地朝我的身体压了上去。
  我感到了两腿中间一阵钻心的痛,可我张了张嘴却喊不出声音来。像是在梦中,小划子在晃动,荷花池在晃动,岸边的芦苇和桑树在晃动……等到天上的月亮也在云层中间摇晃时,我看见了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落进了丹牌里后面的竹林子里。黑影的手在我的身上搓来揉去,终于我又找回了我的手我的脚,我的鼻子和耳朵。我听到狗的叫声、小胖猫的叫声,还有岸边小路上大人们的脚步声——是扫盲班放学了吗?
  喂,这船停得好好的,怎么又氽开去了——我身上的黑影停止晃动。
  等到这脚步声远了,伏在我身上的黑影像水獭似的潜入了荷花池,连带着把我脱下来的衣服也碰落到了水里,悄无声息。我的手指在水里浸了一会,然后拿上来搁到我的小肚子上,再一点一点地摩挲到我的下巴处。我像是从睡梦中醒来。我想起了那个黑影是谁,他在我身上干了什么坏事,然后钻进水里跟鱼似的游走了。我盼望鱼池里的落水鬼能够出来把我抓了去,弄死我算了,我没脸见人了。
  我等着鬼的到来可我知道自己没指望了。
  这个世界上要是真有鬼就好了……
  没过多久,村里村外就传来妈妈喊我的声音,我知道她已经回过了家又出来找我了。我的手电筒就在边上,可我不想摁亮了告诉妈妈我就在荷花池中央飘荡着的小划子船里。我什么也没穿,我真是该死,可我怎么死呢,鬼不来帮我死,跳到水里我又会游泳的。我就这样躺着,直到我的小胸脯上都有露水了,我才听到小胖猫趴在岸边的大桑树上,冲着小划子船叫啊叫啊。
  我垂在水里的中指时不时地被小鱼小虾啄着,痒痒的,最后终于被游泳过来的妈妈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
  第二天我的请假条写的又是发烧。妈妈哭肿了眼睛盘问我大半夜,起先我什么都不肯说,妈妈拎起根草绳要上吊我就怕了。我说是鬼,妈妈一听,脸刹时白了。大清早我听到妈妈和闻讯赶来的陆子刚在堂屋里嘀咕一阵子,妈妈就让我写了假条让陆子刚带给班主任,我么被妈妈背着去了栖镇卫生院,妈妈请一个她认识的女医生给我检查了身体,应该是没什么吧,因为我还站在检查室的长条桌上拴裤子,女医生在外边和妈妈都说笑开了。到了晚上,妈妈什么也没说就让我给她打手电送她上扫盲班去。到了姑姑婶婶坐了一大堆的教室,妈妈一会儿听写一会儿朗读地忙乎着,我单独坐在最后一排看陆老师借给我的连环画。抽空我给爸爸写了一封信,信上只写了一句话,这句话是什么,我想我不说你也会猜得到的啦。
  
  (选自《芳草》200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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