脐带

来源 :赤水魂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gs85072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摇撸人摆放小船的对面,是悬崖峭壁,看上去一点肌肉也没有,全是骨头,轮廓分明。悬崖的中间深深的凹了进去,像一个被推翻的马槽。悬崖顶上,有很多石头,犹如一根根硬毛生长着。然而,在一个大石包上,有一个小石包,样子像个老头,静静地凝视着江水,仿佛要望穿江水。
  摇橹人停泊的渡口和这个石头对应着,抬头就能看见。
  摇撸人说,那个像老头子的石头,本身就是一个老头子,还是他把他带到那里坐着的。这太可笑了,简直就是在吹牛,你说摇橹人现在多少岁了?已经七十老几了,头发全白花花一片粘在头上。嗨,就凭他那精瘦的身子骨和浪花一样白的头发,摇撸人的话一点不着边际,甚至是天方夜谭,那本身就是一个石头,只不过样子像一个老头罢了,怎么会是人?再说了,人变成了石头,这本来就让人不可思议,荒谬至极。还说是他带到那里的,这听起来有些瞎扯蛋,或者说连传说都靠不住。
  估计是摇撸人想制造传说,或者是瞎编传说。除非是他在讲罗马利亚石头人的民间故事,讲达丰王子和义弟向姬拉莉娜公主求婚,在达丰王子和姬拉莉娜婚后,姬拉莉娜得了重病。义弟为了挽救姬拉莉,让她起死回生,却招来杀头之祸。然后不得不道出求婚路上的秘密,最后变成了石头人的故事。这虽然是传说,已经有了生命力,它流传在民间却很久远了,人人皆知。
  但是,摇橹人十分否定,他说他讲的不是故事,更不是什么罗马利亚或罗牛利亚石头人的民间传说。他说的就是一件真实的事儿,有时间有地点有确切的人,其中一个就是他自己。摇橹人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像编造,说得诚诚恳恳,说得底气十足,甚至在说着的时候,为了让人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还有些想把胸膛划开给人看的感觉。
  摇橹人说,时间隔得也不太远,在上世纪公元1997年,也就是香港回归大陆那年。他把那个老头子,翻山越岭带到了江边,坐在悬崖上,看江,然后,就变成了石头。
  摇橹人说到的1997年,这个地方的自然气候倒是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从1997年开始,以前的立体气候不见,仿佛这个地方只有春天,天总是蓝得像海水,天空下面,江面更是奇观。上午只要太阳照到江面时,江面就呈现一片红色,像燃烧着十万支蜡烛一样,气势辉煌如虹。而上午过后,和暖的太阳就总是在上面微笑着看着下面,天水合一。
  如果照摇撸人的说法,那个石头之上坐着的石头,就真是一个老头子。因为摇撸人之前并没有在这里摆渡,他和那个老头子同住一个村庄。这得把话说回来,故事得回到这个石头人上,准确的说,是回到老头子还没有变成石头人的时候说起。
  老头子姓孟,原名孟德辉,就在摇橹人现在摆渡的那条江边出生,长大,并娶妻生子。之前,在这条江岸上有一个村庄,虽然村庄坐落在峡谷里,交通还是显得十分便利。因为村庄有一条路,一头从村东头的山冈上直泻下来,可渡船过江;一头从村西头的石梁上爬过去,直指向远方。村庄里的人,因为有了这条能通水路和远方的路,过着与世无争、世外桃源一样的生活,十分悠闲自得。他们生活在这条江边,不但可以打鱼,一年还可以在沙滩上淘几次金,同时也可以顺着指向远方的路,通向外面。在民国时期,从村东头泻下来的这条路,还曾经帮助过红军甩脱过蒋介石大部队的追击。
  闲下来的时候,或者有什么大小事,一个村庄热闹得很,跳起舞,唱起歌。因为他们生活的环境,有山有水,歌声有柔,同时带着高亢和粗犷。
  但是,这个村庄却消失了。
  那是在民国二十七年,也就是红军甩脱过蒋介石大部队的追击的第三年。那一年,孟德辉出生的村庄,因为江水突然暴涨,水急浪大,他的家就不在了,妻子也被洪水淹没。其实,整个村庄都不在了,很多人都像他的妻子一样不在了。最后活着的,为了活命,不得不往外迁徙。说是迁徙,实则是一路乞讨为生。孟德辉背着孩子,乞讨到摇橹人他们的村庄,就再也没有沿路乞讨了。
  因为孟德辉在这个村庄安下了家,他和这个村庄的一个女人结了婚,又生下了三个儿子。但是,直到孟德辉老了,日子过得很是清贫。到他晚年的时候,他有一个心愿,就是能回到他出生的江边,再看一眼那条江。但是,因为贫穷,基本的车费都凑不够,他的儿子也一样,不是不孝顺,因为该死的钱,无法满足了他这个晚年的愿望。
  孟德辉曾经死了好几次,儿子们都把他抱上了桌子,烧了纸钱,头发剃了,老衣老裤鞋子穿上了,他又活了回来。每次都这样,活回来的时候,他都说,一帮小鬼不让他过奈何桥,说他还没有资格,尘世的心愿未了完,他去了不能和其他鬼魂和谐共处。所以,每次他死去了,到了那里,又被小鬼们打了回来。这是孟德辉说的,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就算孟德辉说的是真的吧!但是,一个人死了几次了,谁又会相信一个死过几次的人还可以爬上一座悬崖?摇撸人说,孟德辉从江边出去,和他在一个村庄生活了几十年。但是,孟德辉和这个地方有一股脐带连着,从没有剪断过。那根脐带有江边的空气,带着这块土地上曾经发生的一系列故事的种种气息,一直让他呼吸着。这就是孟德辉死不掉的原因,也是他能爬上悬崖的动力。所以,再是山高,再是路远,再是悬崖峭壁,挡也挡不住,磨也磨不掉他心里蓄积和隐藏着的那个愿望。那个愿望太强大了,超越了死亡。
  说到这里,摇撸人的说法似乎站得住了脚,也才觉得有点巴上了谱。
  
  二
  这条江并没有名字。其实,把这个地方说成是江,是因为它比任何一条河流大和宽,水流四季不断。在河床里,水总是不停地流走,前一个波浪过去,后一个波浪跟着,抓也抓不回。后一个波浪推着,前一个波浪向前,挡也挡不住。只有河床,大地之上的河床,亘久不变。
  孟德辉之前居住的村庄,每家都有一艘小船,一是运输,二是打渔用。但是,让他们引以为自豪的,不是运输和打渔,是让红军甩脱了国民党的追兵。不过,说细点,或者准确的说,红军甩掉了国民的党兵,是因为小船和孟德辉,这个从小在江边长大的人。
  那是1935年,孟德辉还不到三十岁。他水性极好,蒋介石的兵在横渡这条江的时候,被他弄翻了两条船,死了十八个人。然后,就是他弄翻的两条船,让红军得以有了条生路。
  那时,国共正处于两军交锋激烈的时期,当红军大队人马向这条江挺进时,蒋介石如梦初醒,认定红军的目的既不在贵阳,也不在昆明,那就必须要从这条江渡过去。于是,老蒋就下达了命令,控制渡口,毁船封江。一时间,那个村庄的所有船只,被蒋介石强行占去,渡江而过。如果红军到达江岸,没有船,是怎么也无法过去的。于是,在老蒋他们渡江的过程中,孟德辉约了几个水性好的年轻人,游进江里,潜入船下,像水浒中的凉山好汉一样,凿通了两条船只。两条船上挤着的十八个国民党兵,全都翻下了江去,一命呜呼。然后,他们又用绳子把两条船拉回了对岸,放在水里。
  到了晚上,夜黑风高,整个山谷只有风声和江水急流的浪涛声。国民党兵把村庄的所有船只搜索了渡过江岸去,有的船只被毁,有的被他们灌满水沉到江底,最后剩下了五条备用。国民党兵完全认为,即使红军到了江边,再也找不到一条船了。他们放心大胆地休息。因为他们知道,对岸村庄已经没有一条可以载人的船只了,再加上那么宽阔的江面,那么急流的江水和陡峭的悬崖,除了鸟,什么动物都难以过去,更不用说人。所以,他们根本就不想有一点防备和在意会有人摸过对岸去,加上一天的疲惫,他们放心地睡得十分安稳和香甜。
  当天夜里,红军赶到了那条江边。孟德辉他们从水里捞出了两条破船,用布把漏洞塞上。然后,红军乘坐了那两条船悄悄地渡到了对岸。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会突然从天空降临一阵枪声,被红军来了个突然袭击。枪声十分激烈,战争却十分短暂。国民党的一连正规军和一个保安队,有的刚从梦中惊醒,有的眼都没来得及睁开,就永远的睡下了。
  红军在孟德辉他们的帮助下,轻而易举就控制了两岸的渡口。后来,红军又把敌人剩下的五条船,划过了对岸。就在那时,红军的另外两个团也赶到了渡口。红军主力就靠这7只小船,白天黑夜不停地从容的渡过了江。还剩下一个担任后卫的军团,一直在和蒋介石的部队绕圈子,时东时西,忽南忽北,牵制了蒋介石的部分兵力。直到把敌人的兵力分散,他们又才来到江边,孟德辉带着一帮年轻人,把他们送过了江对面。两天以后,敌人的大部队追兵才赶到江边,可是红军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游击战之后,村庄重新增添了不少小船,孟德辉也成了村庄的英雄人物。
  战争之后,他们依然过着平静的生活,喝酒,唱歌,跳舞,打渔,淘金。说到淘金,尽管,淘金是穷苦的人无可奈何的一种谋生手段。那时,曾流传着穷打杵,饿当兵,背时倒灶淘沙金,不到揭不开锅盖穷途末路的时候,谁会来选择这样的一种营生?再说,劳累了一天,能否就淘到了金,还是个未知数呢。这本身又是一种极其辛苦的活计,从早到晚,差不多是赤身裸体,任风吹日晒。但是,既然沙堆里有金子,又咋个不是一种诱惑?所以,淘金的人,依然像河里的浪,一浪拉一浪,一浪推一浪,从来没有断过。
  在江边,只要每次的汛期过后,河床上就会抛下了大片大片由卵石和砂砾堆积的滩地。这个时期,村庄里的人就会带着金床金筐金斗金盆,来到江边,把衣服脱光,挽起裤脚,弯着腰,开始干起他们的活计。虽然,他们期待着出现汛期,风风火火的来到江边,但是,这样的活儿,是他们的希望与失望。因为他们实在不知道,光着脊梁的劳累一天,究竟在那无数的沙粒之中,能否淘到那闪闪发亮的东西。而且,一个人是无法做的工作,必须要三个人才能进行,要一人掏砂,一人挑运,一人淘沙。孟德辉是个例外,只要有他在的一组中,基本是不会空手而归的,收获也总是比别的多很多。他仿佛有一双孙悟空的金星火眼一样,只要在大片大片的卵石、沙砾下,顺着沙滩走一遍,他就能看出沙金富集的地方,藏在哪片卵石、砂砾下。当然,一般是无法看出来的。那毕竟是浩浩荡荡的江水,泥沙俱下,它不会给你划分出,哪些有金,哪些无金?
  孟德辉是淘金组合中的一个灵魂。他独具慧眼,仿佛一眼就可以看到粗糙中的精致,黯然中的光泽,腐朽中的神奇。他懂得江水会在暗箱操作,那种逼近江流,于水波晃动中有金光闪烁,莹润,细腻,看上去像绸缎一般的那些十分撩人眼目积沙,反而不是沙金的沉积处。沙金大多是沉积在疏离江流十数米,或者是数十米的卵石堆积的滩地上,那种卵石层下是粗糙的砂砾之中,在砂砾上附着的沙尘,才是沙金所在的地方。所以,一起出来淘金的人,只要有孟德辉在,他们就不会不空着手回到家,每天所淘到的都比别人多。和他一起搭档的女人,就是因为他的这样一双金眼,爱上了他。
  孟德辉在那个村庄,各方面都是一个顶呱呱的人。他不仅水性好,吃得苦,耐得劳,敌人来了,是个好战士,打鱼是个好渔夫,淘金是个精明人。
  
  三
  那条江里的水,虽然平时看似平缓,实则咆哮着。但是,它的水位,极有规律,除了汛期,从没有高过,也没有低过。
  但是,江边突然就没有了村庄。
  江边没有了村庄的时候,孟德辉已经做了父亲。那时,好端端的一个村庄,说没就没了,仿佛一艘船在水面上,突然间就被一个浪打翻了。村庄还活着的人,只得往山外走,找寻安身立命之处。孟德辉带着孩子,虽然找到了一个能安身的地方,但是,穷苦的日子就仿佛注定伴随着他的一生。孟德辉能在摇撸人居住的村庄安家是,恰好有一家婆媳俩,生活举步危艰,看他精明,长一副能出劳力的身子,就把他招上了门。
  孟德辉有了落脚之处,他知道,天底下最肥的东西是,土地。为此,他又在离村庄很远的山坡上,开荒垦地。本来,像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贫穷。因为他的勤劳,他不怕苦不怕累的实干。因为那大块大块的土地,任他翻挖,并且,那个时候,山坡上的荒地,谁想开垦多少就有多少,没有人管。
  本来照开始,凭着他老黄牛一样的苦劲,他们的生活没几年就有了改变,已经一年更比一年好了。按照小学数学应用题的语言,照这样下去,孟德辉不要说等到老了死了几次,就是不用等到老,他的那个心愿早就可以了了。
  但是,生活不会是以此类推,不能照这样下去的,它充满着不可预知,充满着无穷无尽的变幻,充满着不确定性,甚至于扑朔迷离。正在他们生活有了转机的时候,他们自己开垦出来的山地,被一个叫林业局的人来说,要退更还林。但他们不知为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叫林业局的人,长得是啥样子,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权力?一个村庄开过荒的人,其实都不知道,因为他们看不见那个叫林业局的人,这个人也没有出现,只说这片山地要被他全部占领,种植树木和草,谁家要是敢再去耕种,那叫他吃不了兜着走,还要坐牢房。
  就这样,他们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土地,被勒令退了出来。土地又变回了之前那种状况,仅剩下土地下户打得的那几小块。孟德辉为了让有限的土地,长出更好的庄稼,迎接秋天的丰收,他在自家门前挖了一个蓄积农家肥的粪池。人就这样,有时福如双至,有时祸不单行,甚至有时倒霉了,放屁也要打着脚后跟。在孟德辉把粪池挖好的时候,他家隔壁一家大户人家喂养的一群山羊,掉下了粪池,摔死了八只。羊的主人找上门来,非叫他家全部赔偿不可,理由是孟德辉不挖那个坑,他家的羊就不会掉到坑里摔死。因为孟德辉是倒插门,那个村庄能接纳他和他的孩子,他已经心满意足。有时说人穷志不能短,但是,在面对现实生活,面对有钱人的势力,人穷即使志不短,也得忍让三分,更何况,现实就这样,不管是过去、现在,或者未来,人穷志就是不跟着穷,势力和压力都会把志压进死谷,无法长出来。
  因为孟德辉的势单力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孟德辉全部赔偿了。他几年的苦心经营,像家乡洪水暴涨那次一样,虽然没有全部毁于一旦,也几乎倾家荡产了。为了不要再受那样的损失,孟德辉只得又把那个粪坑填掉。就这样,盘着那点仅有的土地维持生计。那时,又不能像新世纪之后一样,农民可以出去打工,在外找点事做。尽管农民工有过多的心酸和苦楚,也未必挣得到多少钱。但是,吹糠见米的事情,挣多挣少,总能添补家用开支。
  仅那点土地,对于像孟德辉这样勤巴苦挣的人来说,吹一根泡泡烟的轻松,就干完了。一年之中,闲着的时候很多。
  其实,那个村庄的人都一样,大多数是靠开荒耕种。因为人多,实有的土地就少之又少。计划生育政策是难以在那里实施的,工作人员下去调查,他们理由还很长,说他们又不像城里人,天黑了可以看看电视。他们那里电没通,电视没有,天黑了,不干那事又整啥子呢?再说,他们也不知道,咋个没多久,媳妇的肚子就鼓起来了,不注意就从媳妇的肚子里又冒出了一个,控也控制不住。工作人员说超生要结扎,他们不想去挨那一刀,才听到点风声,就跑掉。别说他们提前跑,就是不提前,工作人员也难以抓到,在他们经常行走的山道上,他们可以像猿猴一样敏捷的跑开,站在工作人员无法上去的地方看着笑。没得法,工作人员下去宣传说,不结扎,就是不要再生了,越生越穷,就发避孕套采取避孕措施。可是,他们拿给孩子当气球吹了玩,反正每家最少都是四五个孩子。自退耕还林之后,农事少了,他们差不多每天起床的时候,不管是年轻的年长的,都提着一个装矿泉水的瓶子,到小商店里打半斤包谷酿制的老白干,边喝边晒日头。有时一两个人在一起,说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有时,三五成群,边喝酒边说些黄色笑话。一天醉在墙根脚,烤暖和的太阳,就是他们的生活。有些时候,瓶子里的酒干了,提着空瓶子走在路上,再去打酒,醉倒在路上。这样的情况,不是个例,是很多,有时横七竖八,有车子经过了,还得把车停下,把醉人拖到路边,车才过得去。
  人就是这样,只要有命在,日子总得一天一天的过。时间像孟德辉之前居住的那条江里的水波,一浪一浪往前,拉也拉不回。更何况,日子从来不分人的穷富,不分人过得好与坏,一样的匀速的走,白天去了,黑夜跟着来;黑夜走了,白天跟着来。人也就是这样,再艰难,再是度日如年的生活,回过头去,都会觉得很快,仿佛刚睡了一觉起来,就在昨天。
  孟德辉在摇撸人居住的村庄,一住就住了五十多年了。在1997年的时候,孟德辉已是八十高龄了,他离开那条江,五十多载。五十多个年头,不止让一个青年步入了老年,让一个刚出生的孩子长大成人。孟德辉在这个村庄生下的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又有了新的一代生命。孟德辉当了爷爷。这就是人类,为什么生生不息,就因为生命在一代一代延续。
  
  四
  孟德辉自出生以来,开门见山,开门也就见水。他们的村庄座落在濒临那条江岸的千仞峭壁之上。村子的后面,有悬崖,有全是石头无树木光秃秃的荒山,也有山深林密,云遮雾障高山,曾是“东爨六部落”中最大的乌蒙部落世居的乌蒙山脉主干。他们的村庄就挤压在山与水碰撞的皱折中,两山夹峙,一江横切,远远望去,村庄像一艘搁浅在沙滩上的船只,又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显得紧凑,显得集中。也就在那个地方,有他祖先的坟墓和灵魂;有他美丽、勤劳、善良而聪慧的妻子,也就是因为他淘金的本领而深深爱上他的女人,那个为了孩子走完了她短暂的一生;还有他原始人性和生命延续的第一次。
  在红军胜利渡江的第二年,在他们淘金的沙滩上,孟德辉和那个女人,完成了一次伟大的壮举。那一晚,一个男孩从此变成了男人,一个姑娘从此变成了女人。
  那是一个夏夜,那一晚的月亮,不是很好,总是在云层里躲进躲出,很害羞的样子。江水的声音,晚风抚林的声音,像歌唱一样,妙不可言,仿佛都在为他们召唤着对方。他们就在江水和晚风抚林的歌唱声中,又平添了一个女人幸福呻吟的叫声。那叫声,让山上的石头都焕发了活力,山上的树林也为之激奋,为他们扭起了腰身。
  江边的气候是立体的,是千变万化的,是气象万千的,是一天都可以出现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孟德辉他们的村庄,就是因为气候的原因,村庄就消失了。
  孟德辉永远也没想到,他的女人,因为一贯温顺的江水,永远的离开了他和他们的孩子。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和红军渡江那晚一样,除了看得见有些发白的江水,周围都是一片漆黑。那一晚,村庄消失了,他的女人消失了。
  那是孟德辉刻骨铭心的日子,最为悲痛的日子,以至于他之后祸不单行的日子也不能和村庄消失的日子相比。那天的白天,还是大晴的天,傍晚就狂风暴雨,持续不断下到了天黑。风停了,雨停了,江水却没有停,还疯狂的暴涨,开始时和村庄的地皮一样高,房屋低一点的已经进了水。接着一些房屋不见了,高处的房屋也进了水,仿佛一下子洪水就灌满了那个小小的村落。狗已不再狂吠,鸡也不再发出一点声音,只有人求救的惊恐的呼救声。整个村庄上空布满了恐怖,喊声和吼叫声交织成了一团麻。孟德辉的家住得高一些,还没进水。因为孟德辉的水性好,他去帮助其他的人往山上逃。孟德辉跑回家的时候,他家屋子门前飘起了锅碗瓢盆,门在什么地方,已经看不见了。他站在房前的土坎上,大声叫着妻子和孩子的名字,回应的声音,什么也没有,只有村庄活着的人凄惨的救命声和恐慌的吼叫声。在白茫茫的水之上,他看见了一团黑影,晃去晃来,孟德辉从水里游过去,是一个大盆,里面睡着他们的孩子。可是妻子呢,妻子不见了。
  孟德辉把盆移开,一个黑黑的东西,突然往上冲了一下,孟德辉伸手一抓,是女人的头发。在大水漫进他家的时候,孩子已经睡熟了。他聪明的女人,把孩子抱了起来,放在一个大木盆里,飘在水上。水开始淹过膝盖,接着淹过肚子,越涨越高,淹过了胸脯,淹过了头。他的女人把孩子推到家门前的一棵樱桃树上,一只手抱着樱桃树,一只手抓着木盆,然后就用头顶着盆底。
  孟德辉把孩子从木盆里救起的时候,孩子还在甜甜地睡着,妻子的一只手,还紧紧扣住木盆的边沿。孟德辉一下子被蒙住了,他突然之间感觉有什么东西像澎湃的江水一样从他的心底涌了上来。他十年几来苦心惨淡造就的一切,仅仅在一刹那间,就全都毁掉了。那一刻,他想放声大哭,而他却没法哭,只有一种内心的火燎灼痛。
  一场暴风雨,给孟德辉留下的,只有了孩子。
  孟德辉觉得没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在他们这个民族中,按照风俗,姑娘出嫁的当晚,多少人要歌唱做姑娘的苦和当媳妇的苦,譬如麻是生活中每年每月都离不开的,就从撒麻一直唱到做衣服结束。唱得感人肺腑,唱得揪心揪肝,让人听了痛哭涟涟。然而,天亮要准备送姑娘上路,得从苦情之中脱离,一起跳一个欢快的歌舞结束。孟德辉在把他心爱的人娶回来的第三天,送亲的人们要回去了,临别时向孟德辉的父母交待,唱的那首酒礼歌,一直叩着他的心,一直在他耳旁回响:
  从此这姑娘交给你家,是你家的人了。姑娘年轻就象麦苗一样,还要靠你家很好的教育,教育好了,你家永远传宗接代,掌管家业,百子千孙,万代富贵。
  那个时候,他认为,他们会过上好日子的。可是,妻子跟着他,还没过上一天富贵的日子,妻子却永远的走了。要不是因为那个可爱的生命,他早已和他心爱的妻子一同而去了。
  一个完整的村庄,就在片刻之后,仿佛成为了一个瘟疫流行的地带,寂静,寂静得让人后怕。但是,孟德辉已经没有怕的感觉了,他把孩子抱在了怀里,坐在悬崖上的一块石头之上,他无法想像,他该面对的生活会是怎样的苍白和惨淡。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梦想着妻子能活着回来,一直坐到天亮。
  他在江边淘金,淘到的比金子可贵的女人,永远的走了。
  这样说,多少是有点让人相信了,江边那个地方为什么让孟德辉一直魂牵梦绕,以至于死了几次,也没死成功。
  当然,用摇撸人的话说,是因为那个地方成为了他向外呼吸的一根脐带,只要还有气息存在,人就死不成。直到孟德辉坐在悬崖上的那一刻,江边种种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情景,就时刻把他拉回了五十多年前。当年帮助红军渡江扫荡蒋介石部队的场景,淘金的场景,和他的女人在沙滩上完成人性最美好的第一次的场景,终于把这根脐带缩减为零了。所以,孟德辉就那样坐着,然后,坐成了一个石头上的石头。
  
  五
  时间是一个雕刻家。一个人,在时间的雕刻中,不轻易间就慢慢老了。孟德辉带着孩子离开那条江边,落脚在摇橹人他们村庄的时候,摇橹人才十岁。现在,几个十年已过去,摇橹人也老了。当然,比起孟德辉,他又不算老,他叫孟德辉叫老孟,他小他二十岁。
  摇橹人和孟德辉之间,有一根无形或者说有形的脐带连着。
  摇橹人十多岁的时候,好玩水。但他不会游泳,一次不慎掉进了一个深深的水塘,恰巧孟德辉看见,跳下去,像提一个鸭子一样就把他提到了岸上。应该说,摇橹人算是把生命重生了。第二次的生命,是孟德辉给他的。从那以后,摇橹人一直把自己的救命恩人刻在了心里,发奋读书,端了一个铁饭碗。
  摇橹人退休回到老家,经常去看望孟德辉。
  孟德辉是这个村庄里最老的老人。
  人老了,就像秋天熟透了的果子,最终要离开枝头。孟德辉已经死过几次了,儿子们把他抱上了桌子,烧纸。但是,他几次又活了回来。他说他还没最后看一眼他出生、成长、娶妻、生子的故土。要不是因为那次洪水的暴涨,他也不会像江水一样淌出那个地方,翻过一个山头,再翻过一个山头,然后,在摇橹人居住的地方,落下脚。
  摇撸人居住的村庄,依然是一个深深峡谷的地方。孟德辉的孩子长大,俗话说树大要分叉,人大要分家。由于人多地少,再随着人口的瓜分,土地就分割了更是少得十分可怜。靠土地生活的人,地少了,事情也就跟着少了。一年的时间,差不多半年是闲着的。人一闲下来,反而觉得生活无聊透顶,就只有聚在一起,找些话题消磨时间,摆长脚农门阵,说东家长李家短,抽烟,喝酒,差不多每天都是这样。特别是饮酒,是他们每天必须的生活,以至于醉倒在公路上,车辆要过去,还要先把醉人拖到路的一旁,才能过去。孟德辉的几个儿子也一样,个个爱饮酒,而家里的收入除了土地上的收获,却没什么来源。因为这样,家里没有一家生活过得顺畅,都只是填饱肚皮而已。
  所以,多年来,孟德辉的那个愿望,因为贫困,让他一直无法实现,也没有一个儿子能完成他的这个心愿。步行是不可能的,只有坐车,来回费用至少要个千儿八百。这对于守候着那几分土地的人来说,虽然不是天文数字,也是一个十分庞大的数目了。
  摇橹人听孟德辉说的这个小小的愿望,却因为一点车费而遗憾终身。所以他仅出点钱,就可以帮助他最终圆了这个梦,帮助他了却了这个心愿,把那根一直连着他的脐带缩减为了零。这一点,摇撸人觉得是欣慰的,更是乐意的。在1997年的一个春天,他把孟德辉带到了江边,搀扶着他坐在悬崖的一个石头上,看江,他说他也没有想到,孟德辉会变成一个石头人。
  摇橹人带着孟德辉到江边的时候,由于江边海拔低,天气晴得又好,真是一个温暖的春天。他们到达江边的时候,白亮的阳光落在大地上,让人感到温暖又舒畅。
  还没到那条江边,八十多岁的孟德辉就兴奋得像孩子。一路上显得精神焕发,红光满面,根本就没有死的迹象。看见什么,他就指着什么很激动的和摇橹人不停地说,譬如那座山变绿了,他就指着山说上一大堆话;看见了一条路,他也要说,说得口水飞溅,他都不管不顾。看见了江边的一座悬崖,他更是激动,十分自豪地说起他当年帮助红军,乘小船摸到那座悬崖,消灭了蒋介石的一连正规军和一个保安队。
  摇撸人和孟德辉虽然都算老年人了,但是,孟德辉像年轻人,总是兴趣盎然,不停的对着摇橹人叽里呱啦着。那个时候,摇橹人都很疲惫了,但为了让他高兴,摇橹人也总是强撑着精神,不住的点头应允着。
  终于看到了江水,摇撸人搀扶着老孟,爬上一座悬崖,在一个像蒲团一样的石头上坐着。在他们的下面,是滚滚东逝的江水,清亮得很,平缓的地方,把雄伟的山和蓝蓝的天空都映了进去。山风吹起的波浪,把一片片的阳光划成了碎块,金银一样闪亮着,像孟德辉当年从沙砾里淘出的金子。
  这条江是从什么时候存在的,谁也不知道。可能是上一辈人,或者再上一辈,或者有人在这里居住的时候就存在了,或者是天然的。反正江在转去转来的群山中,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把大山划开的一条口子。那常年四季的河水,像刀切皮肤喷涌而出的血液,咕咕不止。口子被切开后就永无愈合,越拉越大,越拉越宽。孟德辉看着这条江的时候,比以前就宽阔了许多。他四平八稳的坐在一个石头上,从后背的领口出抽出了烟杆,就盯盯地看着下面奔腾的江水。真正看到江的时候,孟德辉仿佛没有激动,他和平常在村庄坐着晒日头一样,拿出烟杆,把自己栽种的叶子烟裹好,插在烟杆上,大口大口的吸着,吞云吐雾一样。
  吸完了那根烟,孟德辉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虽然他很年老了,但是他的耳朵在平常还在灵得很。过了好一会,摇橹人叫他到别处走走,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保持一个姿势,雕塑一样。
  后来,摇撸人没有再影响他。摇撸人只是对着他的背影说,老孟,你看吧,看够了,我们就回去。
  这时,一股风仿佛逆水而上,搅动了水,打湿了的空气。摇橹人回过头,仿佛看见了一股清风,带着形状,夹杂着水的腥味,直往老孟的鼻孔钻。
  天色暗淡下来的时候,摇撸人过去叫他。他坐在那里,没有答应,还是一动不动。他走过去,拍着孟德辉的肩膀说,该走了,孟德辉没有一点反应。他把手伸到他眼前晃,孟德辉依然无动于衷。摇撸人仔细一看,他的眼睛不会动了,他把手伸到鼻孔处,孟德辉已经没有了呼吸。摇橹人万万没有想到的,孟德辉满足了自己的心愿,就死了,死得非常安静,也非常奇怪。
  
  六
  当摇橹人带信把孟德辉的儿子们叫来的时候,孟德辉还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和当天才坐着一样,姿势一点也没有改变。
  他们去把他抬回家时,孟德辉像是生根了一样,怎么搬也搬不动。
  孟德辉死了,他的儿子们心里尽管十分悲痛,也没有怪罪摇撸人,还对他感激不尽。他们说,因为摇撸人的解囊帮助,帮助了父亲了却一个无法了却的心愿,很多的人死去,但是他们没有父亲幸福。父亲的死,是幸福的,因为父亲把他的灵魂寄托在江边的土地上,最终能得以回归。
  但是,摇撸人觉得自己还是无法向孟德辉的儿子们交代,面对孟德辉的儿子们,摇撸人什么也没说,他只感到内心深深的内疚。他想,要不是他不把他带出来,他怎么会死在那个石头之上,最终连尸体也搬不回去。
  他决定在江边摆渡,一直陪伴他。
  孟德辉的尸体最后变成了一个石头。
  奇怪的是,自孟德辉死后,也就是1997年春天以后,江边气候变了。变得仿佛没有了夏秋冬,全是春天,和云南被称之为春城的昆明一样,四季温暖。
  多年的孤山寡水边,也就在1997年以后,出现了一座房屋。再之后,逐渐有了村落。
  谁都想得到,1997年开始出现的一座房屋,毫无疑问,是摇撸人的居所。因为孟德辉的死,他就再也没有回去。他的儿子们,为了守候父亲,为了感激摇撸人,或者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回到了父亲的故土,把家安在了江边,开荒垦地过起了新的生活。
  再后来,因为气候的原因,因为土地的肥沃,村庄逐渐的大了起来。
  现在,摇撸人身后的村庄,比那个时候还密集,还茂盛。村庄虽然没有之前那种古老和传统,但一样的炊烟缭绕,一样的鸡鸣狗吠,一样的有女人使唤孩子的声音,在村落里跌跌荡荡,此起彼伏。再一点,村庄也没有之前那种封闭和落后了。
  摇撸人说得认认真真,他根本就不想瞎编什么传说。摇撸人说,自1997年他在这条江边,一晃十多年又过去了。现在更老了,回过头去,人的一生就像他摇的船一样,注定就是漂泊的,有听不完的频频的浪击声,面对风浪、急流、险滩的时候,得奋力地去划动双浆,与风浪搏斗、与急流争进、与险滩拼搏。如果用好了双浆,就能主宰这条小船,要不,就得无可奈何地任其摆布,甚至把生命葬送在江里。他说,他摇着的这条船,在水之上,不管是迎着暴风雨,或者是劈波斩浪,都得搏击。如果已经无法经得起风吹浪打,破旧了,它的归宿就完了。他指着自己的胸膛说,他现在差不多就是这种状况了。
  摇撸人的话,有些悲壮。
  但是,他现在每天在江面上,红光满面,仿佛早晨太阳照着江边点燃的红蜡烛一样。他的脸膛倒映在江水里,仿佛一个红红的太阳。
  最后,摇撸人指着那个石头人说,他是幸福的,尽管他一生贫穷,但是回到故乡的时候,他一坐上去,就仿佛一个梦进入了他的身体,使他再也没有一点力气醒来。
  当然,人的生命也充满着不确定性,在任何时候都可能终结。孟德辉坐在那里死了,这是可能的。如果故事到此为止,孟德辉的一生的经历,没有丝毫的怀疑之处,他完全是真实的。但是,摇橹人非得说,孟德辉死了,搬不动,就变成了石头,还是让人多少有些匪夷所思。
  
  朱镛 男,汉族,昭阳区人,出生于七十年代。目前在《中国作家》、《大家》、《青年文学》、《散文》、《边疆文学》、《滇池》、《文艺报》、《文学报》、《云南日报》等发表作品多篇,被《青年文摘》等刊物转载。出版有小说集《小巷里的茶馆》、散文集《奔跑的速度》,与人合著长卷文化散文《神韵昭阳》。曾获云南省作协创作奖,昭通市政府文学奖等奖项。系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纪实》杂志签约作家。现任《乌蒙山》编辑部主任。
  
  责任编辑:尹马
其他文献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命运,即使只从地理上看,鲁甸的情况也是如此。作为昭通离市府最近的一个县,它12%的土地,与昭阳区的一部分构成了云南第四大坝子——昭鲁坝子。而这片阳光普照的高原坝子,属于鲁甸的那一部分,本是鱼米之乡,完全可能成为这个苦寒县份人们居住的天堂,但从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在此置“朱提县”起,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的2000多年间,上演鲁甸历史大戏的,却是那里晦暗、闭塞、陡峭
期刊
在黑暗之中,它全身雪白  犹如一道凝固的闪电,格外耀眼  静静地蓬勃燃烧。它低沉的呜咽  令午夜的群山和天空不寒而栗    黑暗漫无边际。黑暗的潮水凶猛  沿途肆虐,无数次汹涌而来  偷袭,掳掠,席卷群山,蚕食星光  扬起的阵阵灰烬四处弥漫  没有丝毫不准备退却和止息。它无法预见  一匹白马的愤怒和咆哮    白马便在这黑暗的中心,四周的墓地  沉寂如深渊。它饱吸一口深处的光  屏息谛听灰烬里残光
期刊
三年前,出于对故乡照壁山难忘的记忆和真实的情感,我开始写作系列散文《照壁山纪事》。此后两年多时间,由于杂务缠身,我的写作时断时续,直到半年前才写完《照壁山纪事》的第二部分。因为这一系散文,也可以说是因为文学,一些原本不认识我的人认识了我,一些原本不知道照壁山的人知道了照壁山;也因为这一系列文字,我被一些朋友称为“写散文的”,还得到了一定数量的稿费,算得上是小小的名利双收了;然而,故乡照壁山还是那座
期刊
夏日素描    鸟语落下  水声压着豌豆的花香  云朵很远  阳光揭去夏日的皮  饮水的羊来到河边  中暑的山于水中静静地呼吸    收获季节    一枝麦穗弯下腰去  很多麦穗弯下腰去    一片庄稼让大地变沉  驮起秋色的马一腐一拐    庄稼在镰刀的响声中一排排倒下  穿过村庄的鸟开始提速    雷声在山边让天空倾斜  我们已把秋天收拾干净    一朵野花    一朵野花  像一枚蝴蝶  在
期刊
退休后的老张,深深地陷入了自己惨淡的书摊不能自拔。那种深陷,像泥潭中恐慌绝望的人,牢牢地抓住一根救命草不松手。那种难以自拔,像吸毒上瘾的瘾君子无可救药。  老伴和老张同岁,比他提前五年走下讲台,成了老张饮食起居上的保姆。提前退休的老伴离开熙熙攘攘的教室,给老张洗衣做饭,虽然整天忙得团团转,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从学校里疲惫不堪回来的老张,把学生的本子轻轻放在茶几上,端起热气腾腾的饭菜,笑眯眯地和
期刊
1.亲人  我又开始生气  为那些鸡毛蒜皮  的陈年老事  --都半辈子了,我还是会絮絮叨叨  揪着你的青春,或者一场游戏  饮一瓢划地为牢的酒  天亮之后,平静地  吃完你做的蛋花面  我已经慢慢适应  你不咸不淡的异乡口味  昨夜之事  无人提及    一路上布满惊雷  时不时嘣出来  惊吓我们一阵  我们各自躲在一边  流一些暗藏的泪水  天色未晚,浮云在天  你在我身边  这多么美丽   
期刊
搬家    过去搬家  是找亲朋好友  帮忙把旧房子里的  箱箱柜柜  坛坛罐罐  搬到新房子  现在搬家  是请亲朋好友和熟人  到酒店的礼桌上  帮购房者付按揭    晚间新闻    事情的由来  还得从《水浒传》开播那一年说起  老家当时只有五台电视机  肖老二的婆娘自从迷上梁山好汉  每晚都要去杨老大家看电视剧  还没看到32集  就与杨老大看出了事情  那是杨老大的婆娘回娘家的那晚  肖
期刊
在医院    戴口罩的护士把针管刺入我的静脉  温和地问:又感冒了?还是别的什么病?  她已经认识我了。不到两个月,一共六次  两次带女儿来,两次带侄女来  另外两次是我自己的病。  我埋着头,拒绝说话。拒绝口罩遮挡的温暖  被一个医生记住你的面孔  比当小偷被警察认出来更恐怖。  后者是有期徒刑,而前者是无期或者死刑  因此,我总是讳疾忌医    对县城秋天的描述    乌鸦蹲在楼顶,给我发关于
期刊
陈 传 原名陈传雄,1976年生,1992年开始在《师范生教育》上发表作品。先后在《语文报》、《教师报》、《昭通报》《金田》、《滇池》、《绿风》、《南高原》等省内外各级报刊发表诗文评论近300余件,现任教于镇雄县堰塘中学,业余主要从事小说和评论创作。    1    我是一个极端自虐而又充满无限忧郁感的男人,我无时不刻不在幻想有一天我会如一只飘飞的蝴蝶,轻盈地越过我三楼的扶手,然后在平滑光洁的水泥
期刊
像桃花在开  我所渴望的生活,就是走进最密的林,守自己的小木房子,熏一支自己喜欢的香,然后梅妻鹤子,躬耕山庐。  我渴望置身山野,守一个深爱的男人,种自己的玫瑰园。每天清晨,担了花担去街市叫卖,回来天还未明,见他熟睡,就钻进厨房,为他做份早餐。再在自己的书桌面前坐下来,泡一杯茉莉花茶,写一首想写的诗。  偶或在做早餐的时候,笨手笨脚的样子被他撞到,只能窘迫的微笑的对他说,不好意思,鸡蛋又被煎糊了。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