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所谓青春的疼痛,不过是小女生的无病呻吟,矫情而虚伪。看到书上写的成长中女孩子的敏感心思,我总是嗤之以鼻。也难怪,我是个大大咧咧的女生,平日里,总是乐呵呵。我的成绩不错,还是团支书,迷茫,难过,悲伤,和我一点也沾不上边。
　　但是一句话,彻底改变了我的看法。
　　那天,我比往常早一些到了学校。教学楼还没多少人,走廊上安静得只剩下风声。教室的门紧闭,我正准备推门进去,突然里面传出了说话声。“她笑的时候,露出歪歪的牙齿,真像一只鼹鼠。”这是我同桌的声音,继而,是两个人吃吃地笑。
　　我不知道,她在和谁说话,但我清楚,她口中的“鼹鼠”,指的就是我。我的门牙长得不很整齐,中间有明显的缝隙,把旁边的牙齿也挤得歪歪的。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很容易看出来,笑的时候,就更明显了。
　　平日里,我和同桌闹着玩,她偶尔会拿这个开玩笑,我总是满不在乎,就过去了。因为,我从心里,就没拿它当回事。可是,今天不一样了,她背着我,和别人议论我,还用那么嘲弄的口气。我的心,被生生刺了一下。
　　被刺痛的,不仅仅是心,还有一贯的快乐心情。也许,同桌早就讨厌我了,只是我自己笨,没发觉。说不定,别人都不喜欢我呢。我在教室门前胡思乱想,沮丧而不安。直到别的同学过来,我才强打精神,走进了教室。
　　同桌看我进来,很热情地招呼我,我想起她刚才的话,一股火气涌上心头。我冷冷地回应了一句,就转过身,再也不说话了。表面的平静,掩盖不了心中的焦虑。这个下午,我都疑神疑鬼,我很注意地听同桌的每一句话,偷偷看她脸上的表情。直到放学,她再也没说什么,走的时候,还和我愉快地再见。我心中暗想,虚伪的家伙。
　　回到家,我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镜子,仔细观察自己的牙齿。真的呀,我的门牙那么不整齐,旁边的牙齿被挤得那么难看。我下意识地捂上嘴,一脸沮丧。这个发现,对于16岁的我,是无比残酷的事情。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我不再和同桌说笑了,也不和别的同学聊天。我怀疑每个人都在笑话我,笑话我的不整齐的牙齿。我用沉默武装自己。到后来,我干脆戴着口罩上学。
　　我的口罩,引发了全班的关注。班主任有些迟疑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回去好好休息吧。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以为我得了什么传染病。我拼命摇摇头,又气又好笑。
　　没有人能体会,一个女孩的哀伤。清浅得近乎透明的哀伤,却是一枚刺,时时提醒我,被嘲弄的疼痛。我开始明白,心细如发,情如脆瓷,并不是矫情和自怜,而是对一个顾盼犹疑的女孩,最真切的形容。
　　我把密密麻麻的心思,写进了周记。有一天,我们的语文老师,突然喊住我。她邀请我,一起看电影。我有些意外,还是答应了。在她的办公室,开着笔记本电脑,我们看了《卡萨布兰卡》。
　　黑白影像,丝毫不减男女主角的魅力。在波澜壮阔的战争岁月,人性和爱情的光芒,愈加明亮。我深深陷入电影中,直到结束。老师问:你最喜欢电影中的哪个角色?我一口答出:当然是女主角伊尔莎。老师笑笑:为什么呢。我说:她自信,坚强,优雅。
　　老师说:你知道出演这角色的是谁吗?我摇摇头。老师说:是瑞典人,英格丽·褒曼。她美丽的容貌,却有一个很大的缺陷。我有些好奇地问:在哪里?老师接着说:就是她的牙齿。她在欧洲成名,后去好莱坞发展。挑剔的摄影师,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说,你的牙齿不整齐,需要修整。但是,褒曼只说了一句,先生,我以为,您选中我,是因为我的演技,而不是我的容貌。我不需要对我的容貌,有任何的怀疑和自卑。
　　说到这里,老师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我有些明白她请我看电影的目的了。
　　我拿回了周记本,上面有一行批语——请像褒曼一样微笑吧。后来,我又恢复了往日的开朗和快乐,对同桌的芥蒂也慢慢消散。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在藏书甚丰的图书馆,我找到了英格丽·褒曼的自传《我的故事》。有些泛黄的纸页背后,凸显的是一个坚强自信的女性形象。
　　她永远微笑,迎接各色的目光和偏见,也因此,赢得了属于自己的天地。我看完了厚厚的整本书,合上最后一页,封面是褒曼微笑的侧脸。就在这一瞬间,我想起了敏感漫长的16岁,那个傻傻的姑娘,因为别人一句话,自卑犹疑。想起了语文老师写在周记本上的那行字,它时时提醒着我,尽情地微笑吧,别人的看法,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