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屋(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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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爷最怕的是遇上冲撞的日子,两家都等着要,他只有一双手,再怎么忙也忙不过来。无奈之举,只能喊徒弟一起上,可主人家有些不满,觉得五爷一个人做才是最好的。当看到是五爷画的墨、起的斧、把的关时,主人家的脸上才有点喜色。村人们只相信五爷的手艺。几十年来,五爷割了多少口千年屋,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记得15岁离开师傅独立从艺,今年已八十有五。村人们在闲聊的时候,给五爷算过,以三天割一口计算,一年算三百天,几十年来五爷应该割了七千口。
  五爷扎实地吸了一口旱烟,把松弛的脸吸成两个大大的酒窝,思绪悠远地望着对门的大山。几秒钟后,五爺摇了摇头说:“没那么多。”
  “没那么多?你年轻的时候,曾一天割一口咧!”
  讲到五爷年轻时,五爷笑了,露出残缺不全的黄牙。五爷说:“有一年,会来跛子快要死了,要我连夜赶一口来‘冲喜’,鸡叫头遍的时候盖还没割好,叫到三遍的时候,顺利收工。”
  “是不是老寨那个会来跛子?”
  “是的,就是他,二十多年了,还活得好好的。不是我给他割了千年屋冲喜,他早死的骨头都能打鼓了。”
  是不是五爷把会来跛子冲喜冲活的,人们不怎么关心,大家有兴趣的是一个晚上五爷是怎么把十栋木头做成千年屋的。
  那时年轻……说起当年割千年屋的场景,五爷的成就感就洋溢在脸上。五爷定格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是常年穿一身黑,面前挂着一个黑色的长围腰,本该戴手表的地方戴着一个羊角,羊角里塞满了浸染着墨汁的棉花。右手拿墨签,左手拿弯尺。常眯着一只眼在七尺长的木栋子上相来相去。五爷说,割千年屋关键在于取木,一栋木适合做帮、底还是盖心,全凭眼法,既不能浪费木材,又要将就着木材,割出来的千年屋还要雄壮,这才算本事。就因为这些,五爷成了远近闻名的割千年屋高手。五爷说:“很多东西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全凭感悟。如果只讲割得起千年屋,那不算本事,三天就能学会。”
  五爷手没停嘴也没停:翻过来,翻过来,墨线从这里扯过去……两个徒弟跟着都没能赶上五爷的节奏。从五爷的话语里,还能感受到五爷性急口快的行事风格。如今,五爷老了,已经不能弄斧动凿,只能在木栋上画画墨,指挥徒弟们如何配料。
  烈日下,五爷头戴着一顶斗笠,虽然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但忙得没时间抹汗,任汗水砸在地上。这是割千年屋不可回避的,越是这样的情况,越是不要回避,这样的场面阳气盛过阴气,主人家的寿命就会更长。五爷认为,一般的木匠只是割完一副千年屋,而他不仅割完了千年屋,同时还是在给别人“延寿”。这么看来,五爷这一生应该功德无量,从因果的角度讲,五爷今后应该有一个完好的归宿。
  割千年屋用的都是大料,按现代的计算方法,尾径最少也得30厘米,盖心的尾径一般超过40厘米。这么大的树,气力再大的人,生料一个人扛不动,盖心即便是干料一个人也扛不动。五爷在割千年屋的时候,不要帮手,基本上是他一个人将木料翻来翻去的,没有几阵蛮力气是做不到的。力气大的人阳气重,特别是日头正盛的时候,阳气盛过阴气。因此,割千年屋时不避日头。在日头下干活,没有好的体质是做不到的。一直以来,没有人质疑过五爷,五爷成了十里八乡最好的最令人满意的棺材匠人。
  五爷画好墨后,主人家都会把剔除的部分解成板子用,当地人叫揭抛板。木材珍贵,舍不得丢,找解匠师傅一块一块揭下来,还可用于打柜子、装板壁,等等。在木材充足的年代,基本上被五爷三下五去二就砍掉了。那时五爷年轻,甩手砍起来,像玩一样。后来有了锯木机,这时木材也开始金贵了,特别是这种大圆木,难得买,价格也贵得吓人。便用一辆马车拉到锯木场去,花上二三十块钱,按五爷画的墨线把板子解出来,板子得了,千年屋的基本形状也出来了,最后五爷只要简单地削削刨刨就能合成棺材,既省力又不浪费材料。
  五爷不仅是一个木匠,在整个天井寨,还是一个威性极高的寨佬,寨子里与外面发生了纠纷,或者哪家发生了什么矛盾,只要五爷来了,场面立马就肃静起来。五爷只说一句话:“好好过日子,莫急着到那边去,我还没空给你们割棺材!”
  人生苦短,听到五爷这么说,再大的冤屈也稀释了几分,再往宽处想想,也就释然了,不再争吵。
  晚上睡觉前,五爷和五婆总要躺在床上说上一阵子话,这是几十年来养成的习惯。白天各忙各的,没有说话的机会,两人天天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有到了晚上,面对黑暗,不看脸色,想说什么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五婆说:“我俩的千年屋也要考虑了。”
  五爷抽了一口叶子烟后说:“时间都排满了呢。”五爷喜欢抽枕头烟,躺在床上把长长的烟杆往油灯上伸。电灯有了几十年,可每天睡觉前五爷总要点一盏煤油灯,在油灯上烧烟,因为烟杆太长,自己点不着,又没别人帮点。
  五婆说:“老话讲,‘73、84,阎王不叫自己去’……”说到这些恼人的事,五爷就睡不着。五婆16岁由父母作主放给了一户大户人家,这一年五爷到五婆家割千年屋,由五婆负责服侍师傅。一来二去,五婆和五爷就对上了眼。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五婆随五爷私奔了。一年后,生下一女,但不幸夭折。之后,五婆就再也没有怀上。两人就这么相依为命过着,一晃,60年过去了,五爷83岁了,五婆也快到80岁了。
  在五爷他们这里,上了年纪的,无论穷富都会为自己备上一口千年屋,入土为安仿佛比活着更重要。干这行除了福星要高外,还有开工的日子也十分重要。赶上闰年,是割千年屋的好年份,这样的年景,五爷是最忙的,年初就有人预约。全年的工期基本上从正月排到十二月,三天一副,没有一天是空余的。遇上寡年,就是指这一年的阴历里没有立春的日子,基本上没有什么人请,这也是五爷难得休息的一年。寡年里,遇上突发情况的事,比如,发生车祸死亡、突发暴病过逝,临时找不到千年屋,必须现割,五爷就得加班加点。正如老话说的,死到临头找棺材,到了水边才脱鞋。
  今年闰的是八月,属于闰双月,不是这家催就是那寨喊,五爷忙得双脚不着地。五婆说:“这样的好年景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啊!”   五爷猛地抽了一口烟后说:“我现在还能跳上跳下的,一下子死不了,过年把再说。”
  五婆说:“这样的年景,好多年才遇上一次,你自己又是八月交生,再好不过的日子了,迟早都要割,割了放到那又不碍你的事……”见五婆这么坚持,五爷语气加重了说:“你急哪样?你又还没死,你死的时候,保证有你的棺材!”
  五爷睡得正香的时候,福牛在屋外喊:“师傅,你还没起床啊,你往天是起得早的咧!”
  昨晚说话说得晚了点,今早两人都还睡得很沉。听到喊声,五爷一个翻身就下了床。五婆平时起得早,每天起来第一件事是把院子打扫一番,然后在菜園子里逛一圈。这几年来,两人体力吃不消,不再种田了。福牛是五爷的徒弟,今天给五爷送了一提粽粑和一只鸭子。五婆才想起今天是端午。有了心事,就没心情过节。见到福牛来了,五婆拉着福牛说:“劝劝你师傅,我和你师傅都是离天高离地近的人了,今年有闰年,还是闰你师傅交生的八月,我想把千年屋给割了,他固执得很,讲没得空。”
  福牛觉得家里割千年屋是大事,师傅不开口,他也不好作主,便说:“我和师傅商量一下吧!”五爷前前后后带了二十多个徒弟,得用的只有福牛。当然,那些徒弟也在割千年屋,外行是看不出问题的,五爷最为清楚,在他眼里没有入流。
  在屋外的石凳上,福牛给师傅点了一支纸烟,他与五爷的配合是默契的,说话不要开场也不要主语:“师母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她是怕死了没棺材葬她,我这哪得空呢?”五爷说到这个问题就来气,其实他气的真正原因是现在寨子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请不到人砍树,他准备用来割千年屋的那几棵杉树还长在山上,没几个硬劳力是盘不到家的。
  福牛说:“今年确实是个好年成,你是八月生的,正好闰八月,如果要做,我抽个时间把树砍了,等到八月的时候也干得差不多,到时就开工吧,割两口,我喊两个人,三五天时间足够了。”
  五爷常当着别人的面说:“福牛得了我的真传,你们找他与找我一样的。”其实,从某个方面说,福牛已超过了五爷。福牛比五爷强的地方在于他能统筹,他同时开工几口千年屋,能统一调配所有木材。千年屋讲究的是一致性,一口千年屋只有一栋木大是没有用的。特别是这些年来木材没有以前的大,割的基本上是十六合甚至三十二合的。而且备木料时主人家也不是一次性备齐,而是今年蓄一栋明天存一根,有的大有的小,缺少统一性。到了福牛手里,经他统一调配后,大的统在一起做十六合的,小的统在一起做三十二合的,既美观又不浪费木材。虽然五爷是高手,也割了一辈子千年屋,但木材小了不好意思惊动五爷,五爷还没割过三十二合的。
  五爷一辈子只割千年屋,不做别的木匠活。五爷说,割千年屋的人,相当于造专门渡死人的船,那是阳间通着阴曹地府的船,如果再给别人做家具,不吉利。一直以来,没有人喊五爷做过家具,也没见五爷做过家具,不知他会不会!只是偶尔听五爷醉酒后说,他开始学木匠时,给别人打过衣柜。
  五爷这天割的是他遇到的最大一口千年屋,菜老发一米九几,在这附近没有比菜老发再高的了。菜老发提出,他的千年屋要做长一点。五爷说:“我割了几十年的千年屋,少说也有几千口,还没有哪个装不下的。”菜老发说:“那不一定,我有一米九几咧,做短了装不下我。”五爷说:“什么都是有规矩的,既然是给你做,肯定能装得下你。”接着五爷便给菜老发上了一课。五爷说:“木匠有个口诀,叫凳不离三、门不离五、床不离七、棺不离八、桌不离九。”
  “凳不离三”说的是,在做凳子的时候,长宽高必须带上三这个数字,比如二尺三、三尺三、四尺三等。为什么要带上三?三代表了稳定、忠诚、正直,最有说服力的是桃园三结义。“门不离五”,五这个数字象征“五福临门”。“床不离七”,七和妻谐音,有夫妻同床偕老之意。“棺不离八”,说的在制作棺材时要八尺,八和发是谐音,一般尺寸都余八,代表升官发财的寓意,也代表着后代能辈辈发财。“桌不离九”,九和酒谐音,意思是吃饭桌的边长尺寸不能离开“九”,如二尺九、三尺一寸九分或四尺八寸九分等,最后一个数字必为“九”。
  菜老发说:“什么事都要实事求是,你讲规矩没错,但要能装得下我!”
  五爷说:“我做了一辈子千年屋,还没听说装不下死人的。”
  那天,菜老发发现五爷给他割好了千年屋,便钻进去睡一下,发现不够长。至少还得再长三四厘米他才能睡下去。菜老发说:“你这不是欺负人吗?这千年屋是割给我的,我现在睡不下,今后肯定也睡不下。”
  五爷说:“人有高有矮,不能一米四的人就割一米四的千年屋吧,得按规矩尺寸做。你睡不下证明你还死不了,你死的时候就睡得下了。”
  菜老发说:“寿矮子在千年屋里睡了十多年,也没见他死。”
  五爷说:“寿矮子应该不到一米五吧,肯定睡得下啦!”
  菜老发有些半信半疑,心想这人将来老死的时候,是不是会缩短?便不再和五爷争论。
  寿矮子是五爷他们寨上的,65岁那年,老伴病重,五爷给他两口子割了千年屋。那年冬天,老伴去世。寿矮子舍不得把千年屋放到偏屋里,搬到了他房间隔壁的空屋。那是上等香杉,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飘出。寿矮子总觉闻不过瘾。越看越有亲切感,常常在千年屋边一坐就是大半天。一天中午,寿矮子喝了几杯,有点飘飘然,想到千年屋里去试睡一下。于是,他推开棺盖,钻了进去,躺下。还真是绝了,不大不小,刚好容下他的身子。一股浓浓的杉木香味直扑他的鼻孔,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寿矮子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从千年屋里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哎呀,好舒服。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只有千年屋。“这是怎么啦?难道自己要死了吗?”寿矮子干脆爬起来,钻进千年屋里躺下,一会儿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好舒服。就这样,寿矮子恋上了他的千年屋,如果不睡到千年屋里他就睡不着。
  说来也怪,睡在千年屋里,夏天不热冬天不冷。并且,没睡在千年屋里时,寿矮子的腰时不时发痛,睡到千年屋里后,他的腰没有痛过了。而且那浓浓的杉木香味一直没有消退过,从千年屋里出来,身上好久都留有杉木的香味。   寿矮子的儿女劝他睡到床上去。他们怕老人睡在那狭小的千年屋里出意外。寿矮子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说睡在千年屋里比睡在床铺上舒服。他还说,如果哪天睡在千年屋里起不来了,就让他在千年屋里静静地死去,盖上棺盖埋了,千万不要动他,更不能把他抬到床上去。如今,寿矮子已是77岁的人了,身子骨还是那样的硬朗。腰不弓,背不驼,走路还一阵风。别人问他有什么诀窍,他说没有一点诀窍,就是睡在千年屋里。
  有人质疑:寿矮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寿矮子快乐似神仙,一天到晚喜欢讲笑话,他讲的一个笑话大家一到吃饭时就讲起:“作為男人,在家里一定要有威信,老婆不听话怎么行?比如我,我老婆很听我的话。”我说:“老婆,碗我来刷,你玩去吧,她麻溜的就闪了。”还有一个笑话:有一次,他到一个远房亲戚家住了两天,他们把鸡蛋放在童子尿里煮,说非常养生。但他不敢吃,可人家很热情,一直劝他吃。他没办法,推辞说,他不爱吃鸡蛋,他那亲戚便劝说:“那你喝点汤吧!”
  大家听到这笑话,真的是笑得喷饭。
  天空放晴的时候,福牛来了。山头氤氲的雾气缠绕着树木,是那样的绿,是那样充满生机和活力,多么旺盛的树啊,真是仙境般的美景。但再美的景再旺盛的树,为了陪伴一位死者,都得牺牲自己,这世间是何等的不公平。有一段日子,福牛觉得此生怎么去学了这么一门手艺,那时,村子的墙上,或是村前的石壁上,都用白石灰写着黑体字:火葬好啊火葬好,火葬要比土葬好。不割棺材不费料,不占耕地不挖窖……
  福牛一口气将五爷用来割千年屋的那几根杉树锯倒,剥了皮等它在山上慢慢阴干。如果此时搬到阳光下曝晒,杉树要开裂。福牛用手简单地比划了一下,只能做一口十合的和一口十二合的。师母知道后说:“我两个老家伙,哪个想得到那口十合的就先死。”村人们对“死”字讳莫如深,没有人直接说这个字,要提也只能用“老人”“没了”或者“过去了”替代。像五爷五婆这把年纪的人,看过的死人太多了,他们从年轻变成现在的老人,不知送走了多少人。整个村寨人的更迭,全在他们的眼里,死亡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们常常把死亡拿到嘴巴边来说着玩。
  过了四个月,福牛喊来两个徒弟帮忙,把给五爷割千年屋的几棵杉树锯成七尺一栋。他们把粗粗的棕绳捆在杉树的腰部,棕绳高高地吊在另一棵树上,两人分别站在树的两边,用力地来回扯着大锯。锯末在秋风里飘舞,雪花一样。热了,脱了外衣,身上蒸腾着热气。五婆端过一碗凉茶,双手举过头顶说:“福牛,歇歇,喝口茶。”两人接过大碗,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福牛眯着一只眼,凭着眼力把粗壮的树砍成菱形或扁形,以便减轻扛回家的重量。太阳出来了,又下去了。终于把二十几栋木头盘到了路边,下一步再从路边扛到家里。
  福牛喝凉茶时对五婆说:“你今天得把晚餐搞丰盛一点,刚才我下的第一斧,木渣飞到了对门山去了。”
  五婆哈哈大笑起来,说:“长长地活着做哪样,吃得动不得,增加你的麻烦。”
  福牛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不是想活就能活的咧。黄帝为了长命,天天炼丹,也不能长命。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粗茶淡饭,一天累到黑,个个都比黄帝命长。”
  五婆说:“你怎么去和黄帝比,他活一天当你活一年!”
  按当地的习俗,第一斧下去,木渣飞得远,就表示主人活得久。这是主人家最想要的。因此,一些木匠师傅下斧时,即便木渣就掉在斧头边,也总是故意说飞了好远,也要主人家表示一条香烟,或者吃饭时添几个菜什么的,逗主人家开心。谁不希望自己长命百岁呢?
  割千年屋时,有客人来或者隔壁邻居来串门,总会赞美一句:盖千年屋啊,添福添寿,添子添孙。还要坐着等饭吃,坐得越久越好。如果主人家邀请你吃饭,不要推辞,坐下就吃,吃得越久越好,越多越好。告辞时不要说“我走了”“再见”之类的话,招呼都不要打,直接悄悄走了就行。见师傅动作快,不能说“快”一类的字眼,“快”意味着主人家离去的时间不远了。
  这天,福牛和他的徒弟正忙着给五爷五婆割千年屋的时候,从不来串门的隔壁二麻子突然来了,来时正好遇上福牛他们吃中饭。最遗憾的是二麻子不晓得规矩。劝他喝酒他不喝,要他坐一会儿也不坐。他在火铺边的柴尾坝站了不到两分钟就走。五婆自然是不高兴了。
  五婆撵出门来说:“二麻子,你是来咒我是吧?”
  二麻子愣在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五婆的哪根神经出了岔。
  五婆说:“我家在割千年屋,你就不晓得封进几句,你忙忙忙,你忙去死啊!”
  二麻子不怎么聪明,如今四十大几还单身一人,听五婆这么一说,马上想着那些好的词语:祝你们子孙发达,长命百岁……
  五婆火了:“你这不是咒我吗,明明晓得我没有后人,还偏偏这么说?”
  二麻子看到五婆真生气了,可一下子又想不出什么新词,便说道:“算我什么也不说好不?你死了跟我没有什么关系。”
  五婆这下更气了:“你这个短命挨刀砍的……”
  福牛听到五婆呜呜的哭声,从屋里出来劝道:“他是鹅卵石掉酱缸——一个糊涂蛋,你怎么跟一个傻子计较?”这才把五婆哄住。
  割千年屋的规矩还多着呢,如果你刚好挑了撮箕,肩扛锄头,见人家正在割千年屋,必须马上回避,因为这是去上坟的做法。否则,主人家见了会十分生气。
  千年屋割好了,师母要福牛多漆几遍,福牛说:“漆了三遍。”正在刷漆的帮手说:“哪是三遍都四遍了。”福牛瞪了帮手一眼说:“我说三遍就三遍。”帮手认真起来:第一遍的时候倒了那一壶油漆,现在倒了第四壶了,怎么不是四遍呢?
  福牛骂了一句:“猪脑壳!”再不理帮手。原来四不吉利,四和死谐音,即便刷了四遍也不能说四。福牛简单地说了帮手几句,才知道福牛的意思,帮手惊愕得嘴张了几十秒都没有合拢,成了一个O型。福牛告诉了身边人许多规矩,唯独这规矩还没来得及讲,今天就出问题了。还好,五爷不在,如果五爷听见了,那可不得了咧!   千年屋做好了,刷了五遍油漆的千年屋油光可鉴,有点晃眼。师母说:“跑跑味吧,过几天再找人抬进偏屋里。”福牛还在千年屋的两头贴上红纸,很喜庆。所有见过的人都说是口好棺材,不仅材质好,割得也雄壮。不过,大家都不嫉妒,说五爷割了一辈子千年屋,也给自己能留下口好的,算是造化一场了。
  几天后,五婆请了八个人把千年屋抬到偏屋里。千年屋放好后就和竖了房子一样,是不能乱动的,要动得起水什么的,手续相当麻烦。一般选择放在不挡人或比较隐蔽的偏屋里。考虑到放的时间久,还得用旧床单烂衣服包好,再用篾席裹着,一般不用不通气的油布包裹,不通气,水汽出不来对千年屋有损伤。三五年要打开来漆一次,用的是从漆树上割来的土漆。千年屋的里面抹一层朱砂漆,淡红色,有喜庆感。
  自从千年屋割好后,就发现五婆老得特别快,一天不如一天。走路不稳,双手颤颤巍巍地抖擞,说话颠三倒四,背也驼了许多。五婆常给人家说:“现在没有什么挂牵的了,八十多岁的人,千年屋也做好了,死也死得了。”也许五婆是看到自己的千年屋就像看到了一辈子的归宿,放松了活着的愿望。五婆在千年屋做好后的第三个月就病倒了。不能把生病和千年屋联系起来想,但老人家生了病就会想到千年屋。
  有人提醒五爷,冲冲喜吧!
  五爷说:“拿什么来冲?千年屋早做好了。”五爷就有些埋怨五婆,要福牛早早把千年屋割了,这下子没有什么来冲喜了。五爷对五婆说:“没什么东西来冲喜了,是你自己给自己断了后路。”
  有气无力的五婆说:“我现在没有什么担心的了,千年屋也有了,可以放心地走了。福牛对你不错,有他照顾你,我也就放心了。”
  五爷有气没地方出,对匆匆赶来的福牛一顿臭骂:“哪个要你把我们的千年屋割了?”
  福牛理解师傅的心情,解释说:“反正是要割的。”
  五爷说:“我割了一辈子千年屋,我还不晓得?有了千年屋就放松了自己,就不会霸蛮活了。冲喜就是要病人霸蛮活过那个坎,只要能过那个坎也就过去了,又能活几年。”
  听了五爷的话,福牛看着奄奄一息的五婆说:“师母啊,你还得挺挺,那千年屋有个地方出了问题,我还得改改,今天特意来改,你一定要挺住啊!”福牛还请来一巫师给五婆做了一场法事。五婆立马说轻松了许多。许多事讲的就是精神寄托。五婆也可能是精神上的影响,霸蛮吃了两碗饭,第二天又可以起床走动了。慢慢地,五婆的身体又恢复了常态。
  这天,五爷带着几个徒弟完成了一家的两口千年屋,见天色还早,回了家。近段时间忙,他已是有二十多天没有回家了。虽然他现在只是筹划和画墨,画过墨后就没有具体任务,但他不在,主人家就不高兴,五爷也只能跟着徒弟一起待着。检查徒弟们做过的活儿,顺带修修补补,完成最后的工序。
  五爷今天回家,虽然和五婆没有久别胜新婚的激情,但还是有好多话要说。东家长,西家短,聊到很晚才上床睡觉。虽说上了年纪瞌睡少,但劳动了一天也累啊!五婆白天把菜园子收拾了一番,新种了白菜大蒜,出了一身汗,睡起来格外香。五爷就自不消说了,累了一天,还走了十多华里的山路,转眼就进入了梦里。老话讲,睡得好,病不找。从目前两位老人瞌睡的情况来看,他们身体还很好,一下子死不了。
  五爷在梦里遇到了大水,他坐在自己打造的千年屋里,在水里漂来漂去。老话说遇上水啊、棺材啊,都是发财的象征。五爷笑了,他醒来后仍旧相信他在梦中也会流露出会心的微笑,他确实笑了。他笑自己有些过了,一大把年纪了,存款也還有几十万,还要发财做哪样?随后就听到了破锣声,隐隐约约,从远处向他家飘来:
  “着火了——起火了——”二麻子敲着破锣,伴着他破锣似的嗓子在喊,“起火了——大家救火啊!”
  五爷彻底醒来了,梦境变成了真的,是二麻子的声音。五爷捞醒正在打鼾的五婆:“你听,是二麻子的声音吧?”
  五婆张着耳朵听了几秒钟后说:“不好了,是着火了。”
  当五爷披着衣服走出大门时,发现火苗正像一条巨龙向他家扑来。五婆本能地冲向屋内,将床上的被子还有柜子里的衣服拖出来丢向屋外的水田里。
  千年屋?五爷喊一声就冲向偏屋。五爷是行家,知道将一口千年屋怎么在瞬间解散成木栋子。当然,他也知道,面对整副棺材他是无能为力的。当五婆来到五爷身边时,五爷已将一口千年屋拆散了,五婆搂着拆散的一栋木往外跑,丢到屋外的水田里。五爷试了三次才将盖心扛起来,这是最珍贵的,这么大的盖心他在山上再也找不出了,一定要保住。终于,五爷将盖心扛到大门外丢到了门口的水田里。此时,加上慌张,五爷已累得扯气不上颈。五爷已不再是当年的五爷。没有人帮他,他的徒弟都不在身边,他只能霸蛮往回走,抢在大火没有彻底登阵前,把千年屋抢救出来,那是他一生的归宿啊,一定要保住。五婆比五爷麻利,她出出进进已搬了好几栋木栋子丢在了水田里。
  五爷动手拆另一口千年屋,不知是福牛做得太结实,还是五爷的力气小了,试了几次都拆不散。风借火力,火凭风势。此时,火已从侧面扑到他家正屋。五爷还得借最后一阵力气,把另一口千年屋的盖心抢救出来。别的好找,帮盖啊底啊回头木都好找,做这些的树不要很大,只有盖心不好找。就在五爷还在努力的时候,火势已燃过串梁,他家的整个房屋已着火。五爷在梦境里出现的是水啊,怎么变成了火呢?房子马上就有垮塌的可能。五爷与五婆已忘记了这一切,还在抢救他们的千年屋,还在为死后的归宿做最后的努力。
  二麻子在喊,声音一次大过一次,锣在敲,锣声一阵高过一阵。五爷和五婆完全没有听到。
  轰地一声,五爷和五婆就这样埋在了火海里。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五爷与五婆真的是荣辱与共,患难之交。他们夫妻一世足矣。
  福牛抑制了自己的感情,从焦炭里找出五爷和五婆面目全非的躯体。躯体和焦炭分不明白,只能尽力分解。当徒弟的现在唯一能报答的,是让五爷和五婆入土为安。福牛新买来带棉花的寿衣和寿被,可是没有了一个完整的躯体,一切都只能是一个形式。五爷和五婆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福牛。福牛清理了一下思路,决定买两个上等的骨灰盒安葬五爷和五婆,让在农村待了一辈子的五爷和五婆开开洋荤。决定花五万块钱在春来寺买两棺墓穴,让五爷和五婆在那里接受超度。
  寨子里在外打工的基本上都回来了。他们并不是回来看望五爷五婆,他们是回来看遭了火灾的家。他们早就想拆掉木房建砖房,这下成全了他们。他们没有感到可惜,只是觉得出去几年对老屋的印象有些模糊,想再看最后一眼却没了,有些失望。几个女眷哭了起来,现场的气氛就显得有些悲凉。她们与五爷五婆没有什么难舍难分,只是借着场景诉说心中的不快。
  福牛挑着五爷五婆的骨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五爷五婆住了几十年的老屋场。福牛走到村寨的高处,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这块平滑的石头上,福牛曾与五爷一起坐过。那是一次收工回来,福牛挑着工具,五爷说坐坐吧,福牛就这样陪着五爷坐在这里,五爷默默地抽了一皮叶子烟,突然问:“你怎么想起要学这门艺?”
  福牛涩涩地答道:“我爹说,木匠要发财,做犁割棺材。”
  五爷说:“不是你爹说的,是老话说的。可是,如今火葬和机械化耕田,早已改写了这句老话。”停了一会儿,五爷又说,“走吧!”后来,福牛出师了,他忙他的,五爷忙五爷的,俩人很少在一起。
  今天,福牛一个人坐在石头上,五爷虽然也在身旁,却是另一番情景。福牛的泪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就这样,福牛静静地坐着,直到月亮隐进云层,福牛才慢慢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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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年到来前夕,我收到海青从南京寄来的新作《时光的礼物》,只看书名,便已被吸引,再加上淡雅精美的装帧,让人不由得耳目一新。  真正安静下来读《时光的礼物》,是春节到来之际。那时,我从外地出差回来,发起高烧,恰逢新冠肺炎疫情开始传播,我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住进了医院,开始了打针输液吃药的日子。  起初的两天,由于高烧反反复复,再加上自己心中颇有压力,担心真的在出差途中感染上了病毒,所以精神状态不是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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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一句诗,“爱,以神奇力量,使我出类拔萃。”套用这句诗,平凡岗位无私付出,使我们铁路职工闪耀出金子般的人性光辉。  小说《疫情下的铁路人》写的就是普通铁路职工疫情下的每一天。用真实、细腻、朴素、直观形容这篇小说一点不为过。人物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铁路职工,故事虽然没有那么惊心动魄,但读过之后,却很感动人。她们太平凡,所以更可爱。卫子美和郭巧英是成千上万铁路职工的缩影,是我们每天都会遇到的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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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最初的心  2019年9月,李向前获得了“全国最美奋斗者”的光荣称号,受到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书记处书记王沪宁,国务院副总理孙春兰等中央领导的接见。穿过世纪的烟尘,我试图寻找这个最美奋斗者最初的动力。  在雄浑险峻的嵩山深处,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奔走在大山蜿蜒的小路上,幽暗的山谷人迹罕至,沉重的书包拍打着他的腰胯,努力攀爬上一个又一个山坡,翻过一个又一个山梁。这时候的李向前刚刚9岁,在上沃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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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田湘诗集《练习册》作品研讨会在广西兴安县召开。《星星》诗刊副主编、诗人李自国,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诗人郁葱,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诗人林雪,珠海市作家协会主席、《中西诗歌》主编、诗人卢卫平,高级编辑、扬子晚报《诗风》诗刊主编龚学明,杭州市上城区作家协会主席、浙江日报北京分社社长吴重生,《莽原》副主编、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诗人张晓雪,诗歌评论家、武汉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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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不设防  新冠肺炎病毒,在接触中传播  在飞沫中传播  它们在追杀着鲜活的生命  一场战“疫”在全国打响——  消除停靠在人们心间的阴霾  阻击疫情的扩散和蔓延  彻底将恶魔般的病毒消灭  从未如此沉寂的长江大桥啊  焦虑地关注着历历晴川  关注着“火神山”“雷神山”的进展  关注着停摆的轮渡,停运的车辆  隔离,隔离——  路与路隔离、村庄与村庄隔离  城市與城市隔离,列车与列车隔离  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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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新冠病毒席卷而来  当出行的旅客急于启程  是你们挺身而出,冲向前线  踏入没有硝烟的战场  别过父母妻儿  身着铁路制服  佩戴防护口罩  拿起体温检测仪  小心翼翼  迎来送往着匆匆过客  与无影无踪的病魔抗争  明知危险依然逆袭而上  架起人们渴望出行的通道  只为肩负的责任,人民的重托  血脉的传承  逐个排查依次检验  不错过一个疑似患者  携带工具走入车内  消毒扑杀  让病毒无处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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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葬花吟》,道出了林黛玉的哲思。那是无视儒释道的学说,自杀式、自虐式的哲思,像春蚕吐丝一样,为的是将自己缠牢、缠死。  提到《葬花吟》,不得不提《好了歌》及甄士隐对《好了歌》的解读,“陋室空堂……”那是曹雪芹对整个世界和人生的总认识、总概括,是整部《红楼梦》的基石。“好即是了,了即是好。”“甚荒唐,到頭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像《易经》一样,道出了变幻莫测的命运;和《易经》不一样的,是里边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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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在没得这场病之前,我耳不聾眼也不花,腿还杠杠有劲儿,你说气人不。有几个老邻居常常对我说:“看老魏头,都93岁了还这么结实。”我就对他们说:“93岁不算大嘛,我还想往100以上奔呢,我还想用微信告诉我才两个月不到的孙子,那个羊蛋别给你爷我烤得太老,我就想吃带血筋儿的那种,听见没?”  说实话,就凭这四肢灵活的体格,我总惦记着再长个一两厘米的。我还老是幻想在我这样一个岁数上,身上会不会突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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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现实感与共情性很强,情绪表现气息浓烈的小说。作家通过细微末节行为描写和条分缕析心理分析,将马可尚和雷主任两个人物活生生地描摹出来。  小说明暗两条线齐头并进。明写马可尚伴随追求爱情、得到爱情又失去爱情,想方设法写稿、送稿,后来又阻止发稿的全过程,将一个急功近利、心机算尽、为了得到爱情不遗余力的小人物形象跃然纸上。暗写雷主任试图通过刊發优秀稿件彰显业务能力,以期达到升迁目的的心理路程。非常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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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梨花姓薛,是哑巴铁匠的独生女。她生在旧社会,出生半年后迎来了全国解放。  多少年来多少代,石牛镇的铁匠铺都集结在骚味浓郁的尿巷里,捣腾出一种气候。可哑巴不按规矩出牌,在尿巷甩了五年二锤出师后,就独自一人把砧墩安放到了斜在街对面的水巷里。一天到晚敲打出叮叮当当的噪声,肆无忌惮破坏着水巷与生俱来的宁静。  哑巴饭量惊人,顿顿喝三斗碗洘洘,却永远精瘦如柴,每根翘起的骨头和暴涨的青筋都充满了力量。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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