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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七岁时,就读于北京海淀区建设小学。一年级第二学期某天放学回家,我对父亲说,爸,我当上了主席。爸吓了一大跳,说,什么……主席?我说,班主席。
说起来,“主席”这个词,是中国土特产。古时没桌椅,老祖宗席地而坐历史悠久,大约到了唐代,才出现了真正的椅子。
席地有讲究,不是没章法的胡乱坐。先在房间里铺上和地面等大的席子,这片席子叫“筵”。再给每个入座的人,摆上小垫子,称为“席”。古人进屋,先脱鞋,再走过筵,最后坐在席上。席垫有很多张,并非你想坐哪儿就能随意坐。客人在客座,主人中的长辈独自坐在主家专有席位上,称为“主席”。
“主席”是國粹,由中国人发明并流传至世界各地,清末又由留学生引回中国。西方人似没有席地而坐的习俗(私下觉得他们的地理位置多寒凉,坐地上易受寒邪导致腹痛),逢宴请或开会,主持人坐高背大椅,客人屈居长凳。
我的班主任名为白玉琴。一年级第一学期,我操行评定为“优”,当选三好学生,白老师随即宣布我为班主席。班主席是干什么用的?我很恍惚。在这之前,班上并无这个职务。估计白老师在第一个学期中,暗中观察学生,未曾轻易委任。
我很茫然地说,我不会当班主席,不知道该干什么。
白老师说,不用你干什么,每天上课时,铃声响,老师走进教室,你喊“起立”。再有,你必得要学习好,最好是全班第一。其他还有一些小事儿……
学习,对我来讲不算太难,其他小事儿也不是问题。最难是班主席要天天喊“起立”。白老师没教我怎样才能发出“起立”的指令,真真难煞人。
“起立”就是每堂课开启时,老师走进教室,班主席发出“起立”号令,全班同学站起身来,向老师行注目礼。
最喜欢准时踩着铃声进教室的老师。铃声起,老师脚尖正好迈进教室门槛(教室其实没门槛。我指的是敞开的教室门和门框中假想的那条线),我不失时机地大喊“起立”!全班同学噼里啪啦站起来,齐声喊道,老师好!老师颔首,回复:同学们好!请坐下……大家又噼里啪啦坐下去,任务完成。
之所以反复用“噼里啪啦”这个象声词,概因那个年代的课桌椅都是实木,年久失修,动辄呻吟不止。
有时候,老师会提前到教室,成人臀挤在孩童的小坐椅上和大伙儿聊天……上课铃响,老师并不马上起身走向讲台,而是平易近人不慌不忙继续拉家常,非要把半截话吐尽,才动身走向讲台。这时我就很吃瘪,分寸感难以把握。喊早了“起立”,老师意犹未尽,话才说一半儿,被迫起身,悻悻然剜我一眼;喊晚了,老师已一个箭步冲上讲台,大家还懒散呆坐。老师感觉同学们不够尊崇,也易迁怒于我。
所以,每逢课间,同学们利用点滴时间拼命玩耍,我却轻快不起来。上厕所都惦记着下一堂课的“起立”指令,如何适时发出,小小心灵体验到人生最初的焦虑。
最可怕的局面是——本堂老师原已把脚尖踢到了门框内,我也当机立断喊出“起立”,同学们也噼里啪啦站起来……老师忽又想起某事,比如忘带授课笔记,没把教具备齐,或想起私事要托付给不当班的老师帮忙照应……总之,理由多多,表现则相同的——他或她悬崖勒马,身体急转弯,撤了。
可以想见尴尬,同学们立着,鸦雀无声。小小班主席,有喊“起立”的职责,却无说“请坐下”的权力。一不知老师干什么去了,二不知他何时回,一干人等傻乎乎地站着,很快就不耐烦了。同学们不敢埋怨老师,只能把怨气撒在我头上。哎,班主席,怎么回事啊,你看清楚了吗?老师根本就没来呢,瞎指挥,乱发命令,害得腿都酸了……我百口莫辩呆呆站着,四周包裹着黏腻的凝滞。我只好开导自己:老师不进来,我有什么法子?若有谁忍不住噗通坐下,我假装没看见。反正只要不是天塌地陷,老师总会像暴风雨后的云霞一般冉冉升起……
幸好这种糟心时刻并不太多,一年中的频率不超过五次。
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我共当过十一个学期的班主席。按每天六堂课计算,一年会喊近两千次起立。刨去假期和自习课体育课,整个小学期间加起来,累计发出超过九千次“起立”的口令。
我至今不知老师选拔我做班主席的标准是什么。
终于找到了机会问问她。白玉琴老师年过八十,我也六十多岁了,和同学们到她家做客。老人家忙着煎炒烹炸一道道布菜,好像我们还是当年的孩童,而她正值风华正茂的壮年。我嘴里一边嚼着红烧鱼块,一边思忖着在某个合适空当,插嘴问,白老师,您当年为什么在全班孩子里选我做了班主席?
那鱼刺多,生怕被卡住,在老师面前出丑,终于没能问出口。心底里也怕白老师说,为什么啊?我已经忘了这件事儿啦!
选自《辽沈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