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离开诊所不远，小弩突然感到自己有着星座图案的胸膛，轻微发麻。这种微弱而奇怪的异样感，让小弩忍不住战栗了一下。怎么回事，是小弓在给它发送秘密的电波吗？
　　不，小弩失望了。
　　原来是一条怪模怪样的鱼，贴附在小弩的身上。它的另一个同伴，也跃跃欲试，正做出同样的努力。它们的头部弧度消失，像被什么东西拍砸，受伤变形，出现了一片扁平的区域，像个吸盘。小弩以为，它们是来向自己求助，想去诊所治外伤的。
　　前来投靠的鱼不知道，这是小弩第一次被碰触。
　　即使送方刀刀回诊所，小弩也并未感觉自己被碰触。浪大的时候，小弩用身体挡护着方刀刀，防止瘦小的方刀刀被卷走。一方面，是死里逃生的方刀刀心有余悸，哪怕是跟随面目和善的小弩，它也没有放松警惕，到达诊所之前，它既依靠小弩身躯的保护，又有意控制两者之间的距离，并随时准备逃亡；另一方面，方刀刀的个头儿太小了，即使不小心撞到，也微弱得让小弩无从感知。
　　这回可不一样，怪模样的鱼一点儿也不见外，不由分说，就贴到小弩身上，而且一点儿没有离开的打算。它们牢牢挂在那里，好像小弩新长出了一对鳍。
　　鱼和鱼并不碰触，除非是在谈恋爱的时候。即使在很大的鱼群里，一条鱼转移方向，其他鱼也心领神会，飞快调整自己的角度，以使相互之间保持必要的隔离。即使是在高速旋转的涡流中，也是这样。所以，整个鱼群仿佛共用着一个大脑，能保持着完美而协调的统一动作。何况，对曾经是星星的小弩来说，身体接触是多么陌生的经验……但那些鲁莽而执拗的怪鱼，怡然自得，摆出长久定居的样子。
　　小弩不习惯这样的亲密接触，它用力摆动一下，试图甩掉两个讨厌的家伙。
　　“哟，它还不乐意了！”阿甲撇嘴，“这大块头，真小气。”
　　“我们从来都是免费乘车的，你不能拒载！”
　　“就是！就当作我们俩在亲吻你好啦，当作情感的礼物。”阿甲坏笑，“要不是看你长得帅，我们还不耐烦呢！”
　　自称鱼的两个家伙，其实是用头顶椭圆形的扁平吸盘，吸附在小弩身上。所以，说是送给小弩热情而持续的亲吻，可一点儿不耽误它们说话；而且它俩之间，已经若无其事地聊起来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样省时省力，它们不用自己游泳了。其实鱼会游泳，但由于没有长鱼鳔，它们无法长距离游动，因此更喜欢搭乘免费的顺风车。有了吸盘，不用门票，它们搭乘着海龟、鲨鱼或魔鬼鱼畅行世界。作为常旅乘客，它们擅长身手敏捷地给自己找到座位，不管主人愿不愿意。
　　魔鬼鱼就会因为鱼烦躁。因为相对于它的流线体形、它自由翱翔的姿态而言，鱼成了干扰和阻力。魔鬼鱼喜欢在海里“飞翔”，物我两忘，它讨厌被仰慕它泳姿的粉丝小鱼追逐，何况是鱼那么近身的贴附。被纠缠的魔鬼鱼常常有了魔鬼的脾气，暴躁不已。挂靠得并不对称的鱼，使它游起来不诗意，甚至因为没有掌握平衡而跌跌撞撞起来。魔鬼鱼甩不掉，鱼的吸盘像强力胶一样黏着，唯一的办法，是等鱼自动离开，它才能获得解脱。是的，鱼总愿意跟从体形最大的鱼，它们会换乘班车。
　　对小弩这样的鲸鲨来说，阿甲、阿乙的吸附并没有什么影响，因为它的体形实在是太大了，鱼的附着无足轻重，就像人类走路时在裤兜里放了一条手绢，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发现它们并没有什么恶意，小弩很快就释然了，有两个伙伴同行也不错。小弩愉快地接受了鱼阿甲和阿乙，并对它俩和颜悦色地说：“好吧，欢迎阿甲、阿乙一路同行。从现在起，你们是我的守卫啦。”

2

　　这是两条饶舌的鱼，它们贴附在小弩身上喋喋不休，旁若无人地聊天儿。小弩几乎插不上话，面对陌生的大海，它知道的还太少。从阿甲和阿乙的交谈里，小弩得知了海龟斑斓——它是阿甲、阿乙乘坐的上一辆班车，而且，是一辆几乎停运的班车。
　　斑斓是一只棱皮龟，背部的星斑和鲸鲨很像，这是阿甲和阿乙非常喜欢的图案。所以它们跟随了斑斓很久，还见证了斑斓一次勉为其难的求爱。可因为自尊心受到伤害，斑斓变得心灰意冷。等见到缤纷……斑斓磨磨蹭蹭，后来干脆罢工，任凭两条鱼怎么劝说和央求，它也不游了。正在这时，小弩游了过来，它背部的星斑太漂亮了。“哇哇哇！”阿甲和阿乙睁大眼睛，绚丽的星斑美得两只鱼眼睛都偏斜了。当小弩从它们身边过去以后，阿甲才突然醒过来似的，慌忙带着阿乙追赶。
　　从阿甲和阿乙的交谈中，小弩得知，不仅是它们，连残忍的人类都对棱皮龟有特殊的感情。曾有土著民族把棱皮龟当作祖先化身，如果不小心捕获棱皮龟，他们会举行一场数天的歌舞仪式来为它祈福，在它背上画上威力强大的保护符，然后将它放归大海。可惜，人类和海洋动物之间的依赖與信任，后来遇到致命破坏。棱皮龟的视力不好，它们会把人类扔掉的塑料袋当作水母吃下去，然后死于白色垃圾造成的肠道梗阻。人类越来越多，棱皮龟越来越少，且已变得极其珍稀。
　　因为稀少，对棱皮龟来说，找到自己的爱情并不容易。
　　小弩听出来了，斑斓有过的那次失败的情感经历，虽然很短暂，可对内向的斑斓来说，打击很严重。
　　“没想到斑斓那么脆弱。” 阿甲说。
　　“是呀，早知道就不拿它开玩笑了。”阿乙说。
　　受挫的斑斓停止划动四肢，整天沉落到海床上。海底的沙子细腻柔软，珊瑚绚丽盛开，海扇和藻草摇曳生姿，可斑斓无心欣赏。它需要时间疗伤。其实，斑斓都没有看清那只雌龟的长相；或者，它好不容易看清楚了，却因相识时间太短，受伤的感觉太强，斑斓都记不住它的样子了。所以，后来阿甲说那只雌龟好看，眼角是向上的；阿乙说那只雌龟难看，眼角是向下的……斑斓无法参与讨论，它也没有兴趣去回忆和分辨。岂止是分开之后，斑斓在当时就没有想清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那只雌龟。

　　假如不是宝石鱼急于替斑斓表白，也许斑斓根本不会陷入难堪。
　　宝石鱼的头大而扁，和鱼不一样，它是另一种扁头型。宝石鱼全身花斑，喜欢吃小石子儿。令人惊奇的是，它们排泄出来的石子儿除了比吃下去的石子儿小很多以外，还变得五光十色，成了酷似琥珀、玛瑙和孔雀石之类的“宝石”。
　　宝石鱼骄傲于自己的绝技，只是毫无用途。直到有一天，它们听闻人类习俗，并被从航船上掉落的一张照片加以佐证。原来，人类用宝石制作首饰，新婚者要戴上婚戒，在婚戒上面镶嵌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石……只有这样，才能说明彼此的感情最珍贵。
　　宝石鱼高兴极了！嗯，严格地说，是兴奋过头。当斑斓有些喜欢一只雌性棱皮龟，它们迫不及待地要去献上它们的宝石当婚戒。
　　斑斓不同意。一是，它虽然有点儿慌张，可它没弄懂，自己到底对那只雌龟是动心、迷惑还是痴情；二是，它不需要什么婚戒，人类有手指头，可海龟把宝石放在哪儿呢……何况，这枚宝石的来历，实在……不好启齿。
　　“你这是什么话？还嫌弃我们这么漂亮的宝石？你没听说吗？人类爱喝咖啡，最好的咖啡豆是从麝猫拉出来的粪便里弄出来的。”宝石鱼气坏了，“没想到，棱皮龟这么没有判断力。不，其他棱皮龟，是不会像你这么没有审美能力的！”
　　急于挽回自尊心的宝石鱼，就这样，在斑斓还没下决心的时候，替它做了决定。宝石鱼告诉雌龟，斑斓对它情有所属，希望雌龟接受礼物——一枚光彩夺目的宝石。
　　被选定的这位棱皮龟新娘，没有地方搁置用于订婚的这枚宝石礼物。尽管出于好奇，雌龟用桨状的前肢夹了一会儿，然后，它就听任宝石掉落下去，摇摇晃晃地坠到沙床……它自己，连个感谢的客气话都没说，就加快划水径自远去。它根本就没有关心，到底谁是斑斓。
　　宝石鱼哭了：“天哪，不要婚戒，难道它们这算是离婚了吗？这么短暂，我的心碎了，我的设计品牌毁了，谁还会喜欢我的宝石，谁愿意要一段只结合三分钟就分离的婚姻呢？”
　　根本就没有结婚好吗！连恋爱都谈不上。可宝石鱼这么一哭，斑斓能够想象得到，它的失恋受挫被阿甲和阿乙当作故事传来传去，传到最后，一定会成为夸张的笑柄。大家会把斑斓看成被活活抛弃的海龟，成了表白心迹却被人家把礼物直接扔到海底的大傻瓜。
　　原本驕傲的斑斓，从此低着眼皮。它被摧毁的，是信心。

3

　　别人不知道，贴身跟随的阿甲和阿乙可知道：斑斓后来的沉默里，不光是沮丧。
　　斑斓深受折磨，情感的重量却让它说不出口。斑斓这才知道，在遇到真正喜欢的异性之前，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一旦遇到了真正喜欢的异性，你根本就不会怀疑自己的情感是不是真的。
　　是的，它喜欢的是缤纷。别的海龟眼梢向下，缤纷的向下的眼梢末端，有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向上，好像眼梢长着长着，犹豫了，改变主意了，特别的……有情调，反正就是最好看的那种好看。
　　缤纷跟随着自己的姐妹来到堡礁，那几只棱皮龟游走了之后，它没有。缤纷性格沉静，动作优雅，它独来独往……只是，它不理斑斓，眼皮都不抬，看都不看自己的邻居。
　　有一次，缤纷就从斑斓旁边经过，可连友好的招呼都没打，而是用桨肢划水，改变方向游到另一侧去了。斑斓鼓足勇气的微笑停了下来，变成更为下撇的嘴角。视力不好的斑斓悲伤地看着，看着离自己那么近的缤纷，迅速隐没在湛蓝的海水里……近在咫尺，又失之交臂，斑斓感到自己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敲击着腹背，它被震动得一阵晕眩。
　　从见到缤纷的那个时刻，每天，斑斓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喜欢比昨天的喜欢重了一倍。所以，说它心事重重可以，说它心事重重——重量的那个重，也可以。然而，斑斓无法想象，自己怎么开口告诉缤纷。连缤纷的名字，都是别人告诉它的，斑斓都不敢自己问它。
　　斑斓更为往事羞愧了，它担心多嘴的小鱼小虾，已经把自己的事情当作笑话讲给缤纷了，所以，缤纷才会忽视或者蔑视自己吧？斑斓焦虑又忧虑，但它严禁阿甲和阿乙走漏风声。因为，斑斓难以再一次承受重创。如果遭到拒绝，那只想不起眼角向上还是向下的雌龟仅仅是让斑斓失望，缤纷则是让斑斓绝望。每当设想缤纷彻底离开自己的生活，斑斓的世界就一片斑驳。不，它永远不想做那样的尝试！那么，就这样好了，宁愿不冒险。斑斓宁愿缤纷永远就这样生活在附近，宁愿眼前的海水里偶尔能浮现它优美的泳姿就好了，哪怕缤纷不理自己，哪怕缤纷的名字在心里捶击着胸腹，让自己头晕眼花、寝食难安。
　　斑斓的爱情成了灾难，因为面对真正的心上人缤纷，斑斓发现自己笨拙无比，总是不知所措。有小鱼围过来啄食玩耍，斑斓因此尴尬，它怕缤纷以为自己不停地掉皮屑，不干净；有的鱼喜欢用它的背蹭除死皮，斑斓因此紧张，它怕缤纷以为自己的人缘儿不好，以为那些鱼在冲撞和驱逐自己。阿甲和阿乙知道斑斓的秘密，它们可不愿意承担责任。缤纷那么冷淡，看样子，没什么美好未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些小鱼，被斑斓阻止，不许给缤纷传递情报，但它们想出一个办法。
　　等缤纷游近，一些鱼拼出缤纷的样子；小部分鱼，在斑斓和缤纷之间，比出一个爱心的形状。这是多么明显的暗示呀！可缤纷沉默地游开，它好像不高兴了。
　　斑斓沦陷在情感里，找不到出路。
　　它难过，它不吃不喝，像块沉落在沙床上的石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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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鱼》 第四章 斑斓和缤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