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吐蕃》之《聂赤赞普》(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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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约吐蕃》之《聂赤赞普》故事梗概:
  邬卜剌因觊觎酋长之位,被悉勃沃部落(在今西藏波密一带)逐出后,途径一个叫戎隆的有一定农耕规模的部落,来到富庶的松巴国,获得了松巴女王的通行木牌。他靠木牌的影响力和自己的魅力,组织了一支三百来人的流动打劫的队伍,之后被寻找酋长的蕃部十三智者迎到雅隆河谷,拥立为他们的赞普。即位不久,他破坏长老议事制度,独揽大权,远交近伐,联姻象雄,冶炼金属,发展了农业和兵器,消灭了努部九地的斯巴王,羁縻着雅鲁藏布江两岸的诸多部落,修建了雍布拉康,降伏了松巴苯波奥永迦哇,当上了雅鲁藏布江流域十二大邦的盟主,被人们尊称为聂赤赞普。
  1.邬卜剌和六头牦牛(上)
  春光烂漫青山奔腾的日子里,年轻的国王①发现自己快要变成一匹狂野的烈马了。年轻的国王说,我们无法停下来,我们总被下雨的日子和下雪的日子撵着……年轻国王急促的话还没有说完,被更加年轻的王后给打断了:应该说白昼和黑夜使我们喘不过气来。
  我就是这个年轻的国王,我和我美丽的王后和激情疯狂赛跑的时候,和昼夜疯狂赛跑的时候,眼前重叠着无数块呈四方形的白得耀眼的阳光。我知道这是七年前的阳光。
  七年前的我还没有当上国王。七年前的我还在遥远而痛苦的家乡当着一种叫泰让的厉鬼。厉鬼被关押在一口岩洞里,几个粗壮的声音在不停地喊着,一,二,三——使劲!于是堵在门口的巨大石板被轰然移开,牛奶和鲜肉的香气从白花花的四方形阳光里飘进来,几个身强力壮的人躬身鱼贯而入。他们带来了牛奶和羊肉,说是整个部落施给我的最后一顿饭。那个声音混浊不清的人,态度忽然变得和蔼了,你只管慢慢地吃,可不准出声说话噢!他的话在岩壁上撞来撞去,变得更加混浊不清了,但我听见了,我顺从地点了点头。岩洞里光线昏暗,洞口那一方阳光又小又远,他看不见我在点头,他没有说看不见,和另外几个人站在洞口。
  面目模糊的壮士来自遥远的雅隆河谷。在那个渴望铁器的河谷里,雅拉香波河把蕃②部落联盟串成了无数的白昼和黑夜,雅拉香波河缓缓地流过六头洁白牦牛的梦境,雅拉香波河在不停地吟唱着一个人的名字。一千多年过去了,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那六头洁白的牦牛走到了耐性的尽头,古老的联盟像怀胎九月的女人喊着我要分娩我要分娩……分崩离析的冲动不可遏制地游走于每个蕃人的血管中。于是,那个面目模糊的蕃人带着他父亲画在羊皮上的地图,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园。他本来想去父亲年轻时游荡过的阳光永远温暖、花朵永远芬芳的恒河之畔,结果把地图给拿反了,走进了这个封闭蒙昧的部落,当上了一名风骚寡妇的男人。
  他记得他父亲是个油光满面的胖子,购自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布料缝制的上衣紧绷在肥硕的身子上,当挥舞着双手侃侃而谈的时候,愤怒的纽扣几近挣脱纽袢。他的父亲是雅隆河谷中最受尊敬的智者,在一次围狩中叫飞奔的野牦牛群踩成了肉泥。
  父亲曾对他说过,那个四季如春的世界虽然美丽而富足,但始终不甚欢迎来自雅鲁藏布江流域的野蛮族群。在喜马拉山南麓的人们心中,雪山北方的土著靠油脂和膻味抵御着酷寒,阳光有气无力地流溢在雪地上,他们扁平的紫黑色的脸膛总是保持着板滞状态,他们面部的肌肤被数劫数世的风雪给冻僵住了。父亲说,儿子啊,你可以反复观赏和收藏那张地图,但千万别拿它去翻越天神垒筑下的雪山。他没有听父亲的劝告,父亲去世不到一年,就带着那张羊皮做了陌生世界的赘婿,那张羊皮不久变成了他老婆前夫儿子的一对靴筒。
  我是被觊觎拐着弯引进这间囚洞的。我母亲说她最小的儿子是琼布酋长的儿子,说这个儿子身上流淌着天神的血液。她说完又要我忘掉她的话,但做了十多年厉鬼的我无法忘掉。厉鬼当久了,我便发现岁月往我身上注满了天神的力量,天神的力量终于在大地上爆发出来,三天前的那个黄昏,我疯狂地靠近了那座石头砌成的宫殿。宫殿横卧在悉勃沃山腰胡乱堆起的窝棚间,那是酋长发布政令和寻欢作乐的地方。
  现任酋长是悉勃沃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领,即位后一个劲地忙着与敌厮杀和入林狩猎,根本没有时间推敲那些复杂的条令和揣摩神祇的心思,他把这类劳心事一股脑儿推给了三位苯波③。这正中苯波们下怀,他们不喜欢一个缺少宗教训练的武夫靠权力干扰人神沟通的仪轨。过去的许多酋长总喜欢把权力带出神祇的意志,总喜欢苯波们紧紧围绕他的施政意图拓展智慧。结果,人神间的关系日趋微妙尴尬,苯波们眼看着那些有着天神灵魂的人间领袖们,因固执和傲慢,一个接一个莫名其妙地猝然升霞,也无从让天界伸出怜悯之手。苯波们一年比一年痛苦,在没完没了的祈祷中熬着日月,想用不知疲倦的巫术和毫无节制的祭祀感动上天。上天终于被他们的百折不挠和虔诚心灵所打动,给悉勃沃降下了现在这位具足一个酋长一切美德的年轻人。年轻的酋长不会在苯波们的大脑之外探索智慧,对他们领自天界的思路有着超人的领悟力,若干事情在他们的暗示下,进行得和他们所预期的一样完美,甚至在有些事情上,走得比他们的想象和咒文还要积极。比如,苯波们想,人们在一生实践中积累的经验知识不容忽视,酋长发布告示道,部落民众对那些富有智慧的老人,应给予和年轻武士一样的敬重,尽管他们因年老体弱,无力搏杀强悍的敌人或猎杀虎豹熊罴,甚至其中有的人即使在年轻时武功平平;三位苯波想,部落的存续面临着空前的挑战,酋长发布告示道,一个勇敢的部落,既要勇于消灭敌人和猎取食物,又要勇于敞开胸怀,在四周部落中找到新的朋友,要跟冤家摒弃前嫌开发出新的友情;三位苯波想,面对有些隐患,不可对什么都一味地姑息纵容,酋长发布告示道,天神不允许邪恶的幽灵在部落间晃荡。三位苯波不约而同地认为,有个厉鬼无力控制自己,以厉鬼的痴顽靠近了神圣的宫殿,以厉鬼的痴顽挑战着部落祖制和苯波们的人神中介功能,酋长毫不犹豫地把那个人抓起来,发布了驱逐令,并请苯波们就此举行一次规模空前的驱鬼仪轨。于是,我在石洞中呆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后的这个中午,刚刚填饱肚子,被门口的汉子们扒下了身上的破皮袄,换上了一件没有染色的粗制氆氇袍,从迂回的石阶,带到了山脚草坪上。   草坪上空的天际浮着几朵白云。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些白云不断飘过山川河流,带着努部九地④的风游荡到这里的。它们离开努部九地的那一天,阳光从坦荡阔远的草原上铺展开去,少年的马蹄欢快地敲过大地,使白昼变得亮丽而贪婪起来。那个少年是努人的弥巴王。
  弥巴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随叔叔去那个望不到尽头的饥饿中等待着美好时光的河谷,看见过斯察的漂亮妈妈背着一罐水从河边的土蹬上缓缓而来,随着罐里水的响声,双乳有节奏地晃荡,从此他一见到水罐就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他对他的叔叔说,我长大了要娶斯察的妈妈做老婆。傻瓜,她做你妈妈都嫌老啦。叔叔说,她的丫头倒很漂亮,你长大了要娶她的丫头做你的小妾。叔叔说这些话的时候,深紫色的炊烟从河谷上空散去,余晖于远山敛走,天空越加变得深邃起来。后来他们回到了努地,青草不断地从松动的土地上发芽并在露珠中生长,然后又不断地被白霜染白,努地的牛羊在这种绿色和白色的循环往复中变肥变瘦。一个雨后的黄昏,湿漉漉的褐色的桑烟在努地九部山神前柔曼地飘冉袅腾,最后融进了漆黑的夜色,桑火的微光在各位苯波和长老的红扑扑的脸庞闪烁。这一天弥巴的叔叔升霞了,弥巴在黑夜的火光和苯波们的诵经声里,被推举为新一任努王。
  新努王即位不久,带着贴身侍卫竹卓去过一次那个叫雅隆的河谷,他没有看见那个让他夜夜梦遗的背水女人,他只看见了具有世俗智者和苯波两种荣耀的大嘴巴斯察卡沃切作女巫的母亲,她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浑身上下找不到昨日美人的任何痕迹。她的小女儿叫雅姆,还是个拿着抛石兜在牛群屁股背后唱着童谣的丫头片子。
  她太小了,我还得等几年,新努王弥巴对他的侍卫说,我们每年都要抢走他们的女人和牲畜,谁让他们的雅姆长大得这么慢呢?
  从此,每到秋季河谷进入了戒备状态,劫匪般的努人来去如风。
  我随着攒动的人头,叫壮汉们推到了一个台子前。台子上的酋长板着面孔,台子上的三个苯波忙着给囚犯训斥和作法。大苯波说,我们通过三天三夜不断地施法,清除了神泉里的污染和祭坛上的污秽,复活了灵石中的神卵,甚至给囚犯的母亲作了盛大的荐亡道场,引导她的灵魂永远地离开了妖魔的习气。他说到这里咳了一下,让一口浓痰从阳光里划过闪亮的抛物线,落在了我身前。你现在就走吧,你家的那个窝棚,我们早给烧掉了,那些灰烬将在风霜雪雨中消失得无踪无影。你还可以带走存储的食物和牲畜。凡是恰摩增家的东西,悉勃沃⑤一件也不要,悉勃沃的族人、天空、土地、河流、阳光和风儿,都不想受到恰摩增家的玷污。你离开边境以后,永远不要回来。我仰视着他那用黑色的皱纹和白色的胡子凑成的脸,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大苯波好像说得有些累了,坐回坐垫上喘着气,而其他两个苯波的法器声响起来,壮汉们把我的脸涂成了五颜六色,又在氆氇袍上画满了图符。法器声停下来了,三位苯波来到了台子前沿,用颅骨碗向我的身上洒下鲜血与糅和在骨髓里的糌粑丸子,大苯波不断地吟诵着瘆人的咒语,他的声音时而像雷鸣般隆隆滚动,时而像鸟叫般抑扬啁啾,最后消失在了另两个苯波呜咽的脚骨号声中。这时的我倒骑在一头黄牛脊背上,绕着一堆火祭的烈焰右转了三圈后,顺着人群开出的小路,牵向东北方向。人们将冷灰盛在陶盆和陶罐里,随起伏的咒骂声争相撒向我,世界被喧嚣和灰白色湮没。我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在沸腾的喊叫声和侵鼻的灰尘中昏昏移动。我从沉重的大脑中使劲搜索着酋长妹妹的那张灿烂的脸庞,想让它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并固定下来,但我终于失败了,我只能记起闪烁的火炬和嘎嘎浪笑的声音,记忆无缘无故地折向了一群灰色的巨鸟,它们从林梢盘旋很久后,缓慢地煽动着翅膀,低低掠过谷底,如暮霭般沉重而混浊。人声渐趋稀疏,最后在嗡嗡嗡嗡的盲音中消失了,我继续闭着双眼,我知道涌动在天地间的灰白色这时完全散尽,但还是闭着双眼,随黄牛在寂寥的黑色里移动。一个孩子的声音撕破了辽阔的阒寂,他尖叫道,看哪,宫殿的石门砸死了人!然后又回归了沉重的静默。我将右眼微启,从眼皮缝隙中看见那扇四天前把我横着抬进抬出的殿门,厚厚的巨石门板早已离开了门框,躺在石阶下的第二扇石门前,空洞的殿门张着黑森森的嘴。再往上仰视,一朵浮云从山巅向人群的头顶徐徐飘移,投下了呈展翅的巨鸟形阴影。我胯下的黄牛随着浮云的阴影向西南方向行进,快要走出人海了。无数张脸静静地看着我,在他们的眼睛里,这时应该闪烁着恐惧和厌恶,我看不清他们的五官。等我重新闭上眼睛时,那个孩子高声地叫道,大鹏,大鹏。我看到了遮蔽天日的大鹏,它正从我们上空飞过。紧接着一个女人喝断了他的叫喊声,闭上你的狗嘴,什么大鹏,看不见那是一朵云吗?
  我看着那朵随着我悠悠飘移的云团,结束了多年的禁语生涯,离开了这片已经找不到任何一名亲人的故乡。
  从悉勃沃沿激荡的雅鲁藏布江蜿蜒向上,就是在内乱和少年弥巴们的冲击下即将分崩离析的雅隆河谷。
  雅隆神山的清晨,柔曼的雾气、鲜嫩的阳光和百鸟的叽啁,行走在清新水绿的草尖上。后来阳光越来越炽烈了,雾气悄然消散,鸟鸣稀疏倦怠,一些虫子在野花上方划过一道道金丝,漂亮女孩雅姆和哥哥的斯察母亲溘然长逝,他看着神山上耷拉着的旗子,哑然闭上双唇,默祷一股风将它鼓荡起来。但始终没有唤起那股风,旗子以前所未有过的耐力,垂头丧气中隐进了黄昏。
  第二天的日子依然了无生机,在绿色的大地和蔚蓝色的天空间,只有那些苍蝇们飞得有滋有味。斯察听到有个女子在山梁上唱歌。
  六头牦牛各奔东西
  女人的牙齿很痒
  女人的鼻子很酸
  六头牦牛各奔东西
  雅隆的白昼很长
  雅隆的黑夜很长
  六头牦牛各奔东西,只有牛虻和蛾蠓活得煞有介事。斯察伤心地瞥了一眼旗子,恶狠狠地说。
  我要煨一堆桑火,我要让洁白的桑烟在亮丽的日子里升腾起来,我要让吉祥的旗帜在热烈的风里招展开来!斯察磨着牙返回自家帐篷去。
  悉勃沃琼布酋长升霞的那天晚上,寒风刺骨星辰凄厉,下弦的月牙在夜空中瑟瑟颤栗,大哥带着零落的犬吠和浑身的寒气,推动栅院柴扉的声音吵醒了母亲。她坐了起来,等儿子魁梧的身材闪进窝棚。大哥掀开嫠毛编织的门帘,悄无声息地躬身迈入,然后借助微弱的夜光兀立在门口。母亲问,走了?大哥答,走了。我知道他们说的是酋长。今天早上,我看见一群灰色的鸟从前山的林中一只只地飞出,在村寨上空盘旋了一会儿,又从谷底的灌木丛低低掠过。它们一共有三十三只,所以我知道酋长今天要升霞。我当时对八哥说,你看见那些鸟了吗?它们共有三十三只,酋长又想登着天梯回天界啦。八哥说,不要因为酋长今年刚好是三十三岁,你就开始乱说,小心妈把你的嘴给撕了。说完他抬手从前额抹下了一些细软黏稠的污垢。我看着他的手说,那是鸟粪。八哥说,是鸟粪。我说,这就对了。这时一直在院里拾牛粪的母亲,将一把湿牛粪裹涂在了我的脸上,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乱说话,你就是不听。她骂骂咧咧地把我夹在腋下,挟带到窝棚摔下,狠狠地说,你今天就呆在这儿,不要出去。浓烈的牛粪味呛得我泪水满眶。现在大哥说酋长真的回天界了,我早上说得一点也没错。大哥又说,摊派祭品的时候,三位苯波都说,我家还很穷,就不征牛羊了。说完大哥摸着自己的铺位睡下了,而我却此时毫无睡意,屋外的犬吠声稀稀落落,母亲在瑟瑟发抖,我知道她是因为害怕,也和我一样睁着双眼,数着村里的狗叫声。后来又听到她在急促地低吟咒语。我想安慰她,说,妈妈,你不要怕他们,我今年都已经六岁了,你看你最小的儿子都已经六岁了,你还为什么怕他们?母亲见我没有睡着,又捂住了我的嘴,哭道,孽障,你能不能从现在起闭上这张臭嘴。我奋力把她的手掰开:能!   湿漉漉的夏季从草尖上掠过,秋的气息向山川蔓延,桑火把秋天的夜空烧成了暗红色,桑烟把秋天的白昼抽得干燥而空洞。努人又出现在了河谷中,不久悠然自得地离去,牛哞羊咩声和女人的哭喊声随他们的马蹄声飘过一道道山梁和溪流,最后融进了努部九地的歌声中。后来,冬天就来了,山梁上的女人又唱起了歌。
  六头牦牛各奔东西
  雅隆的山上落着雪
  雅隆的河边落着雪
  六头牦牛各奔东西
  雅隆的男人跑光了
  雅隆的女人抢光了
  斯察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地吼道,六头洁白的牦牛,你们快回来,雅隆的好日子快来了,天神的儿子快来了!斯察吼到这儿,决定到遥远的象雄⑥去走走,便拿起六条短绳结着疙瘩,等他把一整套的咒语念完时,疙瘩也打好了。他端详着绳结和绳头,自言自语地说,不能向上,要向下。说完抬起头,冲着正忙着晒牛粪的老婆喊道,我明天得去松巴。女人没有回答,他进屋把一坨糌粑揣进怀里放牛去了,到傍晚才把牛群赶回来。他女人仍在苍凉晦暗的黄昏里劳作,他站在离家不远的山梁上观望,女人和进栏的牛群很快被黑夜吞噬,一阵风吹过来,他听到自己的牙齿在风里得得地响着。
  临睡前他又对女人说,我明天要去松巴。女人冲他露出了微笑,女人在火光里笑出了夏日的气息,女人的笑脸像凋落在夏末泥淖里的败花,等待着腐烂或霜打,或等待着自然枯干。
  夏天来了又怎么样?只要那些牛不肯回来,夏天来了又怎么样?我明天得去松巴。
  女人一句也没有听懂,只是傻乎乎地保持着微笑。
  我们的部落一直生息在这一片叫悉勃沃的土地上,千百年来沐浴着光明的辛宗苯教。因为大家要知道过去和未来,所以就有了吟唱史诗的叫做仲巴⑦的苯波;因为要皈依神灵和禳灾祈福,所以就有了祭祀卜卦的叫做大苯波的祭司苯波;因为要明辨人间是非和开启人的智慧,所以就有了阐理解惑的德邬和精通德邬的苯波。我依稀记得仲巴曾说,远在用尽偏地牦牛的牛毛都数不过来的岁月之前,我们的世界像一只巨大的大鹏蛋,大鹏蛋中浮游着无数的生灵,形成了最初的情器世界。再后来,情器二者中的有情慢慢进化成了芸芸众生,再后来其中的许多猴子通过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没完没了的争执和坐在树上思考,渐渐地变成了能够使用语言和理会语义的人类。这些人类中的褚面雪域种,是一只来自草原的草食公猴和一只穴居岩洞的食肉母猴后代,他们从瑟、穆、党、董四大姓氏繁衍成了灿若星汉般的大小部落。望不到头的时间在流动,黑发种姓时分时合,一共出现过十次统一。讲到这里,仲巴慷慨激昂地唱开了:
  第一代统治家族的是诺金纳波
  第一个统治家族时代的雪域
  叫桑域剑麦九岭
  第一个统治家族时代的雪域
  刚刚有了长弓和骨头箭镞
  德家族成了第二代统治者
  德家族被人们称作热德果雅
  德家族时代的雪域叫德域卡剌九戎
  德家族教人们打磨着石头的战斧
  第三代统治者是沈波家族
  是那个有着囊让查米之称的沈波家族
  当时的地名沈波纳波九域得自沈波家族
  骨髓灌成的燃烧抛弹来自沈波家族
  拉家族是第四代统治者
  拉家族有天神般的玛尔江木之称
  拉家族统治下的雪域叫拉域贡唐
  拉家族统治下的雪域有了铜铸的刀
  第五代统治者是木迦廓杰
  第五代统治者姓木姓
  第五代统治者称雪域为达昌江昌
  第五代统治者时代有了三叉铁戟
  哲家族成了第六代统治者
  哲家族有卓克卓克之称
  哲家族时代的雪域叫琅当玲当
  哲家族的军队爱用投石器和抛石兜
  第七代统治者是玛桑九族
  是那个九族一姓的玛桑九族
  当时叫普卡涅竹的雪域归玛桑九族
  战袍和盾牌始于玛桑九族
  ……
  他唱到这里,泣涕涟涟情不能已,几近凝噎的声音缓了一口气,便把剩下的几个统治家族及其功业又干巴巴地念了出来。他叹了一口气说,自贡布九兄弟之后,雪域就分裂成了十二个互不相属的国家,再后来,十二个王国又分解为四十个酋邦,由于分碎寡弱,就受着南面爱舞蹈的白衣诸邦、北面爱劫掠的霍尔诸部,西面爱经商的波斯王和东面爱讲排场的黑衣王长期的侵扰和挤压。被侵扰被挤压的雪域诸邦也不爱消停,联姻和厮杀交错进行,更相抄盗,盛衰无常。如今是天神最为疲惫的时代,所有的妖魔带着斗争的热情跑到了人间,弱小的悉勃沃族给漫长的部落战争拖得奄奄一息。而发生在部落内部的各种吊诡,更使她雪上加霜危机四伏。比如说秽气的我给部族带来了一次又一次的灾难,几乎一半的人死在了战争,丧失了三分之一的土地,连续有八位酋长,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幼冲升霞。于是部落民众纷纷要求将我处死或驱逐,但三位苯波都不肯依从。因为在我出生的那个白昼,部落上空架起了彩虹,落日之后,三个苯波不约而同地梦到有一只巨大的鸟,从我们部落扶摇升空,飞逝在了遥远的雅鲁藏布江中游方向。后来,做祭司的苯波说,那就是神鸟大鹏,是万物的灵长。讲德邬⑧的苯波说,看来,我们只有接受这个邬卜剌喽。邬卜剌是我名字的后半部分,我的全名叫芒涅邬卜剌。
  斯察单骑东行,他固执地认为自己在遥远的松巴国都能找到拯救牦牛六部的天神之子。斯察记得他父亲曾在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里说,冷气像无数条长虫钻进了他的身体,他快要冻死了。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浑身是汗,父亲固执地认为这是被漓漓泣泣的阳光给浇淋的。父亲说这个夏日的太阳像滂沱大雨,是扯天扯地的无数道冰冷的水。父亲说着说着焕发出了精神,一脸警觉地要大家安静下来。你们听到脚步声了吗,那杂沓的脚步声?父亲低声地说,他们来了,他们来招我了,我该上路了。这时候太阳移向了西山。父亲在黄昏时分跟着死神走了。   2.邬卜剌和六头牦牛(下)
  邬卜剌是我名字的名字后一半,我的全名叫芒涅邬卜剌,悉勃沃人只喜欢喊我的半个名字。我是我母亲最小的孩子。我母亲叫恰摩增,她年轻的时候,人家都说她是专给男人们治病祛邪的巫婆,但后来又说是个带有秽气的妖女,她治好了许多男人身上的沉疴,又给九个男人生了很多儿子,其中存活了九个。但自始至终,没有人敢娶她做妻子,结果在娘家生着娃娃养着娃娃过着她自己的日子。终老娘家的母亲年轻时是个漂亮得让所有的男人神魂颠倒的女人,所以我的八个哥哥长得一个比一个俊朗伟岸,俊朗伟岸的哥哥们也和母亲一样,仍难消除人们心中的嫌弃与忌讳,人们都好像讨厌他们。我们家最受人讨厌的还得数我了。我身上既找不到母亲年轻时的艳丽,也找不到哥哥们的英气挺拔,我不仅不像母亲和八位哥哥,甚至在整个部落里找不到长得像我一样丑陋吓人的第二个人了。用仲巴的话说,我长得不像灵性的人类。我的大哥当年说,我刚生下的时候,像个青蛙。二哥纠正道,不像青蛙,像老鼠,浑身都是毛。母亲说,你们都说错了,他身上长的那些白森森的毫毛,根本不像鼠毛,他身上长的都是鸟的绒毛。我刚刚生下的时候,浑身都是厚厚的垢痂,仿佛是长在身上的龟甲,怎么洗也洗不掉。龟甲上裂缝纵横,缝隙里长满了毛茸茸的灰白色毫毛。还有手指和脚趾间,像鸟儿般连着肉蹼。我不仅长相奇丑无比怪异恐怖,而且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把自己推进了禁语世界。
  自从我禁语以后,孤独地看着天上的云朵和地上的羊群;孤独地掰开牛粪,用草秆逗弄着昆虫;孤独地走到河边,通过排列卵石,搜索着十几年的记忆。自从我禁语以后,即使面对的是石头和草木,仍然不敢出声。母亲说过,草丛中,树叶间,石缝里,都有风,风能把任何声音都梳理成语言,再送到会理解语义的人类的耳朵里。我对着母亲,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从此答应了她,从此坚守着自己的承诺。自从我禁语以后,部落呈现出了一片兴盛的气象,那个新上任的酋长,不但不急于攀着天梯跑回光明的天界⑨,而且在人间领导他的臣民把前任们丢失的土地一一夺了回来,劫掠了成群的牲畜,俘虏了一个又一个的奴隶。自从我禁语以后,渐渐地消除了人们对我家的恐惧,但他们仍然怀有挥之不去的忌讳。他们不让我的哥哥们参加战争和祭祀仪式,也不要我家的牲畜靠近祭坛。我们虽然沐浴着悉勃沃的阳光雨露,但生活在整个部落之外,游牧耕作在部落之外,狩猎歌唱在部落之外。自从我句句成谶之后,不仅再也没有男人敢碰我的母亲,连她的儿子们也被人们远远地躲着。我禁语的那年,我的大哥已经二十好几了。一个二十好几的男人,早应该是七八个孩子的父亲。但我的大哥仍然孤身一人,不管是谁家的姑娘,都不敢和他生出浑身是鸟毛的小泰让。所以哥哥们得陆续出走,我靠自己一双饥饿的眼睛和一双带着蹼肉劳动的手,开始了用镢头播种青稞和等待,开始了用弓箭保护牛羊和狩猎。尽管我的长相越来越靠近人类了,但别人依旧固执地认为,我即使与他们之间的差距完全消失,泰让的身份无从改变。我身上布满非人类的茸毛和肉蹼时,他们说,对我来说从娘胎出来的事实本来是个假托,这无法遮盖我的厉鬼本质,因为我的身体否定了我是一个人的可能性,而后来看见我身上的细微变化后,又顽固地认为我的身体本来是个假托。日头继续重复着他那单调的运动,又过了两年,身上的毫毛在渐渐变稀,甚至眉间白毫也在不断变得稀疏接近脱净,从远处看,左右两个眉毛已经分明了。一天早上,我从溪水里惊奇地照见,满脸的俱生垢痂,忽然间被洗得干干净净了。然后看见手上的垢痂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洗掉了,而且手指间的肉蹼,已退缩到了指根。我高兴至极,将脚伸进水里,又洗了很长时间,想缠在指根那点鸟蹼残皮也给洗掉,最终徒劳而返。我一口气从河滩跑到了窝棚,看着向火堆里添牛粪饼的母亲,想大声地说,妈妈,我已经长大了,我要离开你了。想罢依然紧闭着嘴唇,我先是因为不敢发声,后又觉得不能对母亲这么绝情,看着火塘边的母亲,一句话都没有说。母亲呆呆地看着我,忽然哭了。母亲哭着说,太像你的父亲了。明明是酋长的儿子,怎么就成了泰让了呢?我知道母亲说的酋长是多年前升霞的琼布。我父亲抓着天梯登回他天界的老家之后,我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波努部九地的弥巴王做了个奇怪的梦,白茫茫的雪地上飞过一只斑斓的蝴蝶,继而在东南方向的河谷里,草色大片大片地油绿开来,那个叫雅姆的女孩乳房和肚子倏尔鼓突起来了。夏日融融,美丽的雅姆长大了,给弥巴生下了一个小王子。弥巴找苯波断梦。苯波说,这可不是个吉兆。弥巴问怎么见的不是吉兆了?苯波没有回答,要起身离开。弥巴拉住人家的袍子后摆穷问不舍。苯波说,蝴蝶、雪花和女人都飞起来了,努部九地该当心喽。弥巴纠正道,雪花和女人都没有飞起来,只有蝴蝶一个在飞。苯波说,蝴蝶、雪花和女人都飞起来了,有的人就活不长啦!苯波说,大地无边无际地白着,风浩浩荡荡地吹着,女人和胎儿在王的睡梦里晃耀着,努部九地在劫难逃了!苯波的声音朝冬天邈远的草地上漂荡开去。弥巴跟出了帐篷,看着苯波的背影,一只小獒子摇着尾巴追过去,一种莫名其妙的酸楚从干冷的原野上空垂落下来。弥巴忽然非常羡慕那只小獒子。
  弥巴不知道数年之后,雅姆的前胸有望丰富起来的时候,雅姆的哥哥靠结绳疙瘩的暗示,到东方的松巴国去寻找着弄死他弥巴的天神之子。
  八位哥哥相继离去的时候,我已经拥有了无尽的力量。我曾听大哥说过,男人想练力气,就先要将一只羊羔,天天用手举在头顶上。两年过后,他就举着一只羊。然后要转向牛,每天早上,要用双手将一只牛犊托到脖颈,挺起身来,站上一阵子。大哥还说,射箭的时候,最重要的不是用眼睛盯准靶子,而是控弓的臂力。为此天天要用食指和拇指,从地上拔木橛。如果能从冻土拔出入土两拃深的木橛,那他就能在百步之外一箭连串两头野牦牛。大哥还说过许多苦练弓马的秘诀,但他自己从来不去练。我固执地认为,大哥的长相也很怪异,他容貌好像用另一种方法和我进行着比赛,已经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嘴边连一根胡须都没有,长得比任何一个悉勃沃男人清秀,甚至有几分让很多女孩黯然失色的妩媚。我禁语后,一种巨大的力气钻进了体内,整日整夜地折磨着我,所以从这一年开始,偷偷地用后颈扛着牛犊,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拔着山上的灌木。等到十八岁时,我能用脖颈扛起三岁的牦牛,也能在冬天双指间夹着木橛从深土中拔出来。但我是泰让邬卜剌,邀不到搏斗的对手,也从来不允许参加射箭比赛。母亲说,从我家翻过一丘山,就有每年部落比武和祭神的草滩。母亲又说,但你不准靠近它一步,如果再因亵渎神灵,给部落带来了什么灾变,其罪百身莫赎。我这一次听完她的话,破天荒地没有点头。母亲哭道,孽障,你竟然敢不点头?难道你真的忍心丢下我一个人,叫人家赶出这片光明的土地?我双眼是泪水,顺颊而下。我这是平生第一次流泪,我的泪水止住了母亲的抽泣。母亲沉默了很长时间,叹道,这样也好,既然是迟早的事……母亲说到这儿打住了,我无声地吼道,我已经活够了,我再也受不了人间做鬼的日子!   大苯波也站了起来,听到了吗?可怜的邬卜剌。在这儿,谁也不欢迎你,你得离开这儿。你制造了十几年的灾难,玷污了神泉和祭坛,搬碎了灵石内的神卵。
  讲德邬的苯波仍坐在座垫上,叹了口气,摇着头说,邬卜剌啊,你本来就不属于这儿,你要知道你本来就不属于悉勃沃。你到时上路后,要向着东北方向去,你会遇到一条河,当你跨过了那条河,就有人自然告诉你真正的家在哪儿。
  我被抬回岩洞后,喂了一碗青稞粥,继而解开了绳子,几个人抬着松木出去后,一齐发力,用一块巨大的石板堵上了洞口。我跌入了黑暗,黑暗使我的心渐渐静了下来。
  斯察站在比铜钳阴湿的石屋里,等待着眼前这个双眼眍、白发稀疏的老巫婆开口说话。老巫婆像牛哞似地哼了一阵子,才说,我叫比铜钳。斯察说,我知道你叫比铜钳。斯察接着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比铜钳又念开了咒语,音调从牛哞声渐渐变成了蜂鸣声,待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才停顿了一下。她用鸦爪般的手背朝表情茫然又烦闷的斯察扇了几下,示意他离开。
  满腹怨气的斯察走到石屋外,边下山边怒冲冲地说,听了一整天的畜牲叫,这就是收获!斯察发现自己下山的脚步像羊毛,像云片,飘悠悠的失去了控制,只能由着风的脾气摆动。
  那朵浮云朝西南方向飘散开去,我倒骑在黄牛脊背上叫一言不发的汉子们牵往相反的方向。我们终于走出人群,越过那座吱呀作响的木桥,横穿狭窄的谷底,翻越一道道树木丛生的山梁,走进了一片被丘陵环抱的草甸子。还有十几个人骑着马,在黄牛身后赶着我家仅有的那三十几头牛和二十几只羊,紧跟着我们。有三头牦牛背上驮着驮子。那些人的背后,就是落日熔金暮云四合的天际,夜色像巨幅翻卷的黑氆氇般铺天盖地的降落下来,然后有无数的星星在痛苦地挣扎。我又想起了六岁时让我感到无可名状的恐惧的那个夜晚,那个我用一个孩子的声音安慰着瑟瑟发抖的母亲的夜晚。记得那个夜晚一弯下弦的残月在风中微微颤栗。而今晚的月牙却应该沉睡在西天下的大地深层,尽管我一开始没有看见它,但我固执地断定黄昏时天上出现过一弯上弦的新月,因为我将要离开让母亲倍感恐惧和受尽屈辱的土地了。夏日的黑夜在寂寞的行走中被晨曦疯狂逼向山海的尽头,我们仍然不断跨过低矮的草坡,渡过纵横的溪流。最后非常小心地横穿一片沼泽地,涉到一条溪流对岸,他们就扔下我和我的牛羊,掉转马头,又叫马蹄间飞溅着溪水的水花返回悉勃沃去了。
  我很快从牛背上滚下来,用一块石头的棱角蹭断了绳子,然后把嘴伸进溪水里喝了个饱。然后,一只大牛毛袋子套在了我的头上,很快我被四个男人和八个悍妇装进了一口大牛毛袋里,变成了这个叫戎隆⑩的陌生部落的俘虏。
  斯察再一次离家时草色明亮,牛虻飞鸣,浑浊的虫鸣声里弥散着一股油腻的情绪。但现在已经是秋末了。高远寂寥的天空下早已找不到草的绿意与飞虫的影子啦。斯察的脸朝中午的太阳仰起来,闭紧了双眼。马蹄下是陌生的人家的土地,路的尽头是被分割被劫掠的家园,他不敢睁开眼睛。
  四分五裂的家也是家,整日流浪在人家的世界里算个什么?斯察说着勇敢地睁开了眼睛,愤怒地看着煌煌地悬在头顶的太阳,不久又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皮。他赶紧端直了头把眼睛重又睁开,一股翻滚的油腻直往胸口涌,头晕目眩虫鸣滞重,大地上无数发白的太阳在旋转在明灭,五脏六腑快要抛出体外了,远近的人畜在倒立着运动。
  3.路上
  我一口气跑了十个昼夜,早已走出了那个叫戎隆的边鄙部落以及它归属的邦境。跨过一片片冰天雪地的草原,绕过一座座贫寒而破旧的山村,来到了一条河边。河面已冰封,我脱下皮袄,又抽出马鞍下的三张毡子,轮流铺在冰上,将三匹马,一匹匹地牵了过去。这时忽然记起讲德邬的苯波的预言:越过一条大河后,就会有人告诉我真正的家在哪儿。我如今已将许多河流抛在了脑后,仍然找不到给我指明道路的人。我满心怅惘,远眺着前面的那条山脉想,过了明天就是鼠年。
  冬日的中午一望无际,阳光空空荡荡。苍晦干燥的大地和清冷坚硬的天穹让阳光渐趋惨白,让阳光在寥廓的风中呜呜地歌唱,阳光的歌声使逆风而行的邬卜剌泪水盈眶,视野混浊粘连,他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天地重新明亮起来,他看见一骑出现在阳光的歌声里,远远地朝他走来,显得有些粗粝。那个人渐渐走近了,那个人的额头和嘴巴都很大,两骑交错而过时,那人勒住了自己的大红马,对素昧平生的邬卜剌说,你要去东方吗?东方确实是个好地方,但我什么也没有找到,我明年还得去。说你看见那座山了吗?我在山那边埋有宝藏,我等着有缘者掘出。
  半年前我被戎隆部落的巡逻男女装进大袋子拖回去绑在了一间马厩里,到了第二天中午,我依然被捆在那根拴马桩上。那间简陋的马厩里,共有三根木桩,从屋顶仅有的一眼小洞中,投下一束白生生的阳光,落在了中间的那根桩子上。桩子两边,缄默着我和一匹马。光柱里游动着无数细小的纤尘,空气里弥漫着呛鼻的气味,马厩的旮旮旯旯里堆满了黏湿的各种动物乃至人的粪便。透过臭气,终于听到一男一女在门外说话。那女的要进马厩看俘虏,那男的和她争执了一阵子,最后作了让步。木门吱呀拉开了,一男一女站在在门口,几只苍蝇从他俩的肩膀间飞出去。女人说太暗了,什么都看不见。男人冷笑了一下,转身离去。但没有过多久,那女的又把他喊回来。这时候她好像适应了马厩内的光线,目光从我的脸上,徐徐移向胸部,接着继续下滑,停在了一双赤脚上。我的双脚插在被马尿泡得湿润松软的泥土和马粪中。她离我靠得更近了,腾出一直握捂着鼻子的手,想解开我身上的牛毛绳。他警惕地跟了上来,伸出右手抓她的肩膀。
  她打掉了肩膀上的手,转身问,干什么?那汉子反而变得拘束起来,认真地说只有首领才有权解开它。女人问,如果我给他松了绳,首领会拿我怎么样?男人说,我们走吧,这个人不需要你来关心。
  我只是想问这个人几句话,女人说,那个老头子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下身了,弄了那么多女人不说,还要派那群旷得快要发疯的悍妇抓来一个男人,和骟马拴在一起。男人说,他是个哑巴,你什么也别想问出来。   他们边吵边往外走,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和人一起消失了。然后是黑夜,然后是白昼。新的一天里,严重虚脱的我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马厩,我是被那个女人带出去的。她叫桑姆,是全戎隆最漂亮的女人。我忽然成了这个丰腴而大胆的女人的男人,我忽然走进了草香四溢的阳光里。阳光里卧着低矮的破败不堪的石头围墙,那女人拉开了围墙的木门。我跟在她身后,在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扫视着这个宁静的院落。看见离马厩数十步开外的一间简陋的石屋前,拴着昨天呆在我身边的那匹马。还有那个男人,用左手捋着黑亮的马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他的眼神使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鸟屎。
  我们下了土丘,沿着田埂,走向另一座山丘。山丘在远远的白云下,缓坡上错落着许多石头房子,在耀眼的阳光下,像一堆堆垃圾。夏日的阳光无边无际,田陌纵横,一道道青稞和元根,时而飘来劳作的歌声,荡起一片片绿色的麦浪。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目睹到如此美丽的农田。悉勃沃的山谷中,我们年年刀耕火种,把大片大片的山坡给烧得面目全非后,继续着长年的饥饿。悉勃沃的石洞深处居住着苯波和酋长。悉勃沃的黄牛背上倒骑着隐忍的厉鬼。悉勃沃的厉鬼最后被戎隆人绑在了粪便堆里,然后莫名其妙的变成了漂亮女人的陌生丈夫。我闭上眼睛,仰起头来,让阳光从额头不断渗进大脑,烘干这些残缺不全的记忆,然后交给风儿带走。但我艳丽而热情的女人不这么认为,她认为,不想存储记忆的脑袋不配呆在活人的脖颈上。于是,我们穿过田野爬上另一座山丘之后。和她叫斯潘的儿子相识之后,舌头因第一次触及盐而几近腐烂之后,她忽然惊奇地发现我不是哑巴之后,她把她大把大把的记忆灌进我的大脑中,使我的脑袋里盛满了戎隆的过去和桑姆的过去。
  戎隆的过去是从驯养牦牛和开垦荒地开始的。戎隆有了成群的牛羊和大片的翻松地之后,把这一切都交给女人和孩子放养和侍弄,男人背着弯弓绰着长矛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战争和狩猎。记忆经雄性的狂热走到桑姆爷爷的时代,戎隆最大的敌人是像虎狼般穿梭在丛林像水獭般出没在涧水的悉勃沃人。和他们足足打了十八年,双双都打烦了,因此各自找到了新的敌人。戎隆的新敌人先是从东方流窜上来的噶氏人和滇氏人,后是东南方向身捷如猿的党姜联盟。这时的桑姆已经能够挤牛奶和侍弄庄稼了,桑姆的双手撸动着母牛的奶头,桑姆的双乳晃动于金色的麦穗上,戎隆人败多胜少,男丁逐年锐减,厮杀中的戎隆人越来越吃紧。三年后,桑姆的夫婿面部中箭,驮回家后哀号了九天九夜方咽气,党姜联军侵占了一条山沟和一片草原,戎隆的男丁只剩下三成了。戎隆部落为避免灭种,许多人建议举族迁徙,但部落里最受尊敬的长老不同意。人们对那位长老的敬意来自他超人的智慧和神通,他既能准确判断人间的复杂事物,又能顺利沟通天界众神。他根据积累了毕生的智慧认为,世界虽然大得几近无际,戎隆人再也找不到比这儿更能养人的地方,即便是找到了新的土地,也得靠更大规模的流血从别人手中抢夺。他说,迁徙只会使人死得更多。他说完叫其他长老请神问卦。
  其他长老都觉得他的话很在理,便有的回去沐浴斋戒睡大觉,等待神从梦中赐予开示;有的带着祭品煨起大堆的桑火,从桑烟的走向和浓密程度推断吉凶;有的烧羊肩胛骨,从裂缝预测未来。当然更多的人在排列石子或跳神。他们得出的结论出奇地一致,部落此时不能迁徙。戎隆人由此知道神不支持他们迁徙,尽管男人们接二连三地倒下了,女人们一年比一年饥渴,他们仍然不能迁徙。最受尊敬的长老这时在祭祀山神的滚滚桑烟前手舞足蹈起来,大家都知道他已天神附体。天神在他的身体内部说开了话,天神的话短促而果断,从他的嗓门和舌头蹦出:等着吧。戎隆人因此等着,这时的全部落男丁已经不足百人了。这些男丁一面信誓旦旦地说要一如既往地相信神的启示,一面让妻儿老小,把家什和食物驮在牦牛背上,连同牛羊马群赶到西北方向去,他们在东南一带布开了漏洞百出的防线,等待着敌人的最后袭击。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过去,恐惧在一天一天地加倍,日子推着恐惧从下雨的季节滚进了下雪的季节,敌人还是没有出现。部落里最受尊敬的长老弹掉胡须上的雪片说,敌人不会来了。这是他的嘴巴自夏日借给神说了等着吧之后,给戎隆人吐出的第一句话。
  大家记起部落里最受尊敬的长老自夏末消失了,他骑着一匹马离开了戎隆,到冬天的第三场雪毫无目的地飘开的时候,他才骑着那匹老马从东北方向回来了。他一回来弹掉胡须上的雪片说敌人不会来了。他接着说,因为夏琼人赶跑了戎隆人的敌人,所以戎隆人的敌人不会来了。所以,从现在开始戎隆成了夏琼联盟中的一员。他说到这儿,话头被另一个长老激动万分的声音给抢走了,老天有眼啊,戎隆人今后再也不用死男人了。那个长老说得声情并茂泣涕涟涟,其他人也跟着他扯开嗓门喊起来,喊得比他还带劲。最受尊敬的长老等大家安静下来,才慢条斯理地说,开春后,松巴和象雄间会有一场大规模的战争,戎隆的男丁都得去参战,因为夏琼是松巴女王统治下的一个部落联盟。最受尊敬的长老解释道,这种部落联盟在松巴国内叫做邦。长老说得口渴了,呷了一口牛奶。冬天很快就过去了,开春后发动的战争在盛夏时结束,戎隆人参战的男丁共有九十八人,其中二十八人活着回来了,那些死在异域的战士中,有桑姆的第二任丈夫,也就是这个叫斯潘的男孩的父亲。据说那场战争打得很惨烈,惨烈得象雄和松巴都不想继续打下去了,松巴境内的戎隆人从此过上了和平的日子,收获了秋日的作物,翻过了坚硬的冬日,迎来了又一个春季。
  在那个万物复苏百鸟欢唱的季节里,一个两鬓斑白精力旺盛的男人紧跟着和平的步伐,骑着高头大马来到戎隆,以夏琼人神气活现的派头,在各个村子转了一个下午,然后召集长老们宣布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你们的首领。说完解散了长老会议,用来自夏琼城的权力代替了长老议事制度,用一个人的脾气代替了数十名老头子的智慧,决定着大小事务,裁判着各类案件。他边处理公务边说,各村支派差役,要给首领修一座官寨,房间不能太少,院子不能太小;他边处理公务边说,根据亘古不变的法律,每家都得交纳六一税;他边处理公务边说,首领为全部落忙碌,全部落要为首领着想,任何一个女人不能拒绝首领。当时桑姆们的戎隆快要成为寡妇部落了,那些如狼似虎的女人们为最后一道告示骚动不安,有事没事都要去修建中的官寨前露一露脸,天一擦黑就互相撺掇着烧起篝火,请来首领欣赏她们的舞姿和歌声。篝火一堆比一堆旺盛,舞姿一圈比一圈煽情,歌词一句比一句恣肆,首领一夜比一夜疲乏,最后不得不上气不接下气地宣布,他今后不再参加篝火晚会了。首领知道自己不再年轻,没有精力美丑老少通吃,他只想在那些漂亮的女人身上享受夏琼城赏给他的权力。   部落里最漂亮的女人叫桑姆。首领每夜只想和桑姆共枕而眠,但这个连续克死了两个男人的俏寡妇,毫无急首领之所急的意思,就在篝火的激情渐渐冷却的日子里,她把一个从外部落流亡来的男子招赘为夫婿,准备过上夫唱妇随的温馨生活。他的这个男人和我记忆中的鸟屎有关,他有着恰摩增的鼻子和面颊,但没有恰摩增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首领找不到让一个流浪汉阻碍其权力之行使的理由,太阳把红彤彤的余晖刚从大地敛走后不久,他就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桑姆家,要男的滚到屋外数天上的星星去,等首领忙活完了再进来。
  尊敬的首领,您这么有身份的人,怎么可以说出这么危险的话呢?男人怀里的女人对兀立在黑暗中的首领说,您这么尊贵的人,跟一个流浪汉决斗,多不值当啊!她怀里的男人马上说,我不会跟首领决斗的。兀立的首领说,快起来,快滚!男人从女人怀里嗖地钻出,披上皮袍,摸着了靴子和腰带。我不会跟首领决斗的。他用嘶哑微颤的声音重复了一句,碎步绕过首领跑出去了。首领对着被流浪汉带上的门板喊,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很快会碰上好事的。
  桑姆家男人碰上的好事就是放牧官寨的牛羊。官寨的牛羊是首领用六一税中克扣下的部分购置的,克扣部分占整个税额的九成。为了让牲畜快些具备放牧规模,首领提前征收了三十年的六一税。从第二年开春后,官寨牛羊分开放牧,白天由首领和引自夏琼城的侍卫放牧着牛群,流浪汉放牧着羊群,晚上桑姆和首领在桑姆家或官寨睡觉,流浪汉在关我的那个破院子中石头房子里抱着干腿做梦。过了半个月,咬牙切齿地跟首领做爱的桑姆,把流浪汉赶出了家门,官寨的牛羊也交给部落民众每家每户轮流放牧,并按年份摊派女差给母牛挤奶、打酥油和煮着奶渣。
  桑姆的数十头牛羊也混在首领的牲畜群中,部落雇佣的差人无偿放养着,桑姆只忙着侍弄庄稼、拉扯斯潘、侍候首领和生孩子四件事。她先生了一个儿子,是那个有着恰摩增的鼻子和面颊的孬种的杂种,生下不久就夭折了;后又怀上首领的孽种,不到四个月就流产了。这时候,又一个夏季在悄然退去,又一个流浪汉成了她的第四任丈夫。这个人就是我,是被悉勃沃部落驱逐到戎隆的厉鬼邬卜剌。你把那个哑巴赏给我。我屋里不能没有男人,我屋里有了男人,咱俩更能长久。她说。首领觉得她的话逻辑有问题,说这好像不是个好主意。你再生孩子,该算是谁的?她说像谁就认谁。首领说,我不希望你生下不像首领的孩子。桑姆说,那你把我给杀了吧,反正部落里漂亮女人多的是。首领说,可我一个也没有碰上,你碰上了,不妨给我引见几个——呃,算了,你去吧,我不会杀女人。于是我成了桑姆的第四任丈夫和斯潘的第二任养父。马厩边石屋里的那个男人,虽然从年前就没有当成桑姆的男人,不久也没有当成首领的牧羊工,仍不敢和部落里其他女人苟且,至于他以后能否在部落继续呆下去,谁也顾不上去考虑了。桑姆这几天忙着扮演首领的情妇和拣来的男人的老婆,我忙着扮演首领的情妇的男人和消化首领的情妇讲述的故事,首领忙着驾驭情妇和情妇的男人以及启动规模宏大的开荒计划。
  首领上任后,剥夺了长老们就部落公务向神灵祈求指令和护佑的权力,从祝祷祭祀到驱邪降妖等大小事宜,全让请自夏琼的巫师代劳了。夏琼的巫师要为整个夏琼辖区奔波,所以每年二月份来一趟青黄不接的戎隆,做几道静猛相杂的仪轨,说几句深奥晦涩的训词后,翻上马匆匆离去。然后首领用缓慢递嬗的季节,逐句解释并带领大家实施着那些训词。
  今年的训词由一连串诵唱组成,一半是人间的语言,一半是来自天界的音节。首领说,其内涵共有十二条,第一条是统计全部落人口。首领要系数掌握自和平降临后新增人口数目尤其是新增男丁数目。到三月末,泥土按捺不住而松动起来的时候,首领宣布了训词的第二条内容:开垦荒地。
  戎隆的金属本来比悉勃沃多得多,而归附夏琼后,作为大松巴的领土,从遥远的都城获得了更多的金属。夏琼人说,戎隆只有老弱妇幼,松巴女王的光芒驱散了那片土地上空的血腥,将那些最锋利的东西,与其用在杀戮上,改造成农具,去翻松更多的土地,更符合神的意志。夏琼人说完,把松巴东南隅农区的犁杖牛轭制造技术传给了戎隆人,一些匠人也随后来到了这片正从木器时代向金属时代跃进的土地上。在此之前戎隆只有三套犁具,全部落得轮流使用。开荒开始后不久,首领阐释了训词的第三条内容,要把坐落在村子和首领官寨以南的山丘方圆一万步的地方,分若干年,逐步开垦为农田。戎隆人知道那座山丘以南的许多地方确实适合开荒,但想把一万步以内的草地全部圈进来,要平整许多凸凹起伏的地段,其工程之庞大和艰难程度,足以让天界众神都失去信心的。可首领不这样认为,他的理由是这个计划来自夏琼巫师的训词,也就是说形成于天神的智慧。别处有那么多平坦的荒地,为什么偏要选择这片丘陵地带?戎隆的长老们鼓起勇气问。平坦的荒地要开,圈定的地段也要开。只有先从最难的地方下手,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了。首领振振有词地回长老道。天黑后桑姆抱着首领说,可那里都是丘陵啊,您这不是越老越疯狂了吗?首领使了一下劲说,越老越有劲了。完事后,他又对桑姆说,河谷地带哪有什么丘陵?只是土地有些起伏罢了。
  他要大家销平山头,大家不咒死他才怪呢!到了第二天,桑姆又在我面前忧心忡忡地说。
  我说,你放心,戎隆人嘀咕几句,要不了他的命,松巴国的护神和众多巫师的咒语保护着他。
  戎隆的男人都死光了,女人们还得受一个外族半杆子的使役,去销平山头!她担心的好像又不是老情夫了,反而为戎隆人不平起来。
  不想销平山头,就得销平人头。
  我没有看走眼,你比那个孬种强多了。你去销了那个人的头吧。她指的孬种是她的第三任丈夫。我现在很肯定,她的第三任丈夫,在马厩里看管我的那个男人,是我怯懦与迟钝的八哥纳吉。
  我没有去销他的头,只是把他的脖子拧断后复位了。他的脸转过去后又转了回来,但命却转不回来了。然后,我骑上那匹红马,牵着黑白两匹驮马,悄悄地离开了戎隆。马匹和干粮是桑姆在三天前给我准备好了的,偷偷地寄放在她第三任丈夫的院子里。她的第四任丈夫按她的意愿,弄死了她的情夫,然后在她和她第三任丈夫的帮助下,走上了逃亡之路。当我跨上马背,从她手里接过长矛和两匹驮马缰绳时,她说要跟我走,但我没有同意。她又问我准备去哪儿,我没有回答。她自言自语道,男人是鹰,飞到哪儿,哪儿就是他的天空,落在哪儿,哪儿就是他的家。   我要向东。要到松巴都城去。我听到她的声音里含满了哭腔,便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地。
  天哪,那是女王的都城,你这不是要去自投罗网吗?
  我不会有事的。我是天神的儿子。
  对。你不应该有事,全戎隆的人都知道,你什么都没有做,那个畜牲是大家给咒死的。
  不。是我拧断了他的脖子。戎隆人没有咒过他,是我这个来自外邦的天神之子要掉了他的命。
  不是这样的。如果是你杀了他,官寨的侍卫怎么不会发觉呢,那条灵性十足的狗怎么不会咬起来呢?
  因为我是天神的儿子。
  因为你是个厉鬼。桑姆带着哭腔说。
  逃离戎隆后的第五日下午,我走到了那条高高的山脉下。山下有一户牧人。别看我在桑姆前夸口说天不怕地不怕,自从离开戎隆部落之后,不管是见到牧人的帐篷,还是农夫的山村,都远远地绕了过去。现在我想都跑了这么远了,再也不会有人认识我了,就决定进帐篷借宿。我靠近帐篷时,门口的牧獒疯狂地吠起来,一个女人迎了出来,呆呆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下了马,推出满脸的笑容问,让我在你家住一晚行吗?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帐篷。我一手攥着三匹马的缰绳头,一手抓着长矛,傻站在离人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牧獒吠得更加愤怒起来。又出来了一个女孩,大概有十三四岁,手里端着一碗清水,喝了一口,喷了我一脸。我知道是在祛秽,站在原地没有动。那女孩进帐后,用干牛粪饼端来了火,放在地上,我把长矛插在地上,拴上三匹马,跨过火跟她进帐。
  帐篷里只有那女人和姑娘,也不请我坐。女人的脸上看不出年龄,大概在四十到六十之间,颧骨和鼻子跟这个女孩有些相像。我问,我的马背上有褡裢,可以搬进来吗?女人念了一句咒语,女孩说,妈妈说让我帮着你搬。等我俩出帐,看见三个骑马的人,把几十头牛赶了过来,太阳像一张裁成圆形的湿牛皮,上面沾满了鲜血,于薄冰般的西方天际微微颤栗,于薄冰般的西方天际鲜血冻成了冰。他们推着长长的影子,渐渐靠近,是一个老头子和一对男女青年。
  老头子健谈好客,一面劝我喝肉汤,啃骨头,一面问些外面的情形。我谨慎地回答道,自新女王即位后,松巴国内一片祥和,没有战争,风调雨顺,世界像上弦的月儿般与日圆满吉祥。老太婆忽然幽幽地说开了话,象雄人也不想打了?她是对着我问的,我一时被语塞,咽了一口唾沫,敷衍道,不知道,反正人人都说新女王不想要战争。老女人说,我家是因为想逃避兵役,来到这儿已经十几年了。老头子补充道,十三年。老头子又说,老女王也不爱战争,但世界上只要存在象雄,不会有它松巴长久的宁静。
  我嘀咕道,可恶的象雄!
  我本来想用来讨好的话,不但没有获得任何的好感,反而招来了全家人的指责。他们说,象雄是所有河流的源头和全世界的中心,象雄有高耸入云的冈仁波切雪峰,护佑着三界苍生;象雄有人间最英明的君主,他是域内所有生灵的伟大怙主,他的疆土辽阔得谁也不知道边界在那儿,却始终保持着伟大的神鸟大鹏展翅之形;象雄不仅有整个雪域最强大的军队,而且有最庞大的智者队伍,他们是整个雪域唯一使用文字的通天苯波,把光明的辛宗苯教从维摩隆仁传向了四方。他们说得一个比一个激动,尤其是老两口子,广征博引好为人师的样子活像悉勃沃的三位苯波。老太婆甚至用和悉勃沃祭司一样的口气骂我是个不敬畏神鬼的怪物,不配做高贵的人类。老头子以悉勃沃仲巴的声调唱开了象雄史诗。老太婆很快把老头子的歌给打断了,老太太对着我叹道,可怜的人,造孽啊,造孽!然后又说,老头子刚才竟然糊涂得想招你作大女儿的丈夫,幸亏大女儿不想要你,幸亏大女儿说你是个忙着回家的人,想必你家里有女人和孩子在等着你。我这时终于插上了话,我抓住机会给人家女儿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这位姑娘咋知道我急着回家的?你能指明我回家的路吗?我的家究竟在哪儿?那姑娘笑道,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我怎么知道你的家在哪儿?我只知道你的家不在这里。老女人说,对,不在这里。老头子也附和道,不在这里!我说,你们说得对,我的家肯定不在这里。我是个学不会敬畏也找不到家的幽灵。老女人说,你不是幽灵,你明天继续向东吧,翻过那座山,也许能找到你想要的一切。你的眼睛里充满着欲望。
  老头子说,我们过年吧。
  我说,原来到了大年夜啊!说完看了一眼刚才那个说我的家不在这儿的牧女,火光里闪动的脸庞像几分桑姆。她看见我在偷看嘎嘎地笑起来。
  你的笑声跟悉勃沃公主的一模一样。
  老头子问,你开口闭口都是悉勃沃,悉勃沃到底在哪儿呀?
  是我行程的起点。我说完站起来。
  我忽然不想借宿了,在黑暗中继续着飘忽不定的旅程。黑夜和白昼化成冰冷的山梁和原野朝身后移去,我又从一座高高的山梁走下来。这一天是鼠年正月初一,我在进入十九岁后的第一个黎明里缓缓下山。那家古怪牧人的长篇大论中,我只带走了一句:你是个忙着回家的人。
  走了整整一天的下坡路,终于下到了山麓。我忽然发现自己手指间的肉蹼已脱得一干二净。也许离那个指路的人已经很近了,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他,也许从来没有六头洁白的牦牛在等待我,那仅仅是个梦。也许,同桑姆睡觉的事情,杀死首领的事情,都是梦。也许,广袤肥沃的田地和饥饿的石头房子,仅仅是同一个梦的前后两端。只有我发过的誓言,孤独的灵魂,禁语的岁月,渴望的眼晴,仍然是真实的。
  我忽然想起了在林梢低翔的灰色鸟群,顿感到脚下的路,永远是真实的。
  我的脚趾仍被鸟蹼粘连在一起。
  邬卜剌没有碰见斯察卡沃切的伏藏,他继续朝山下晃去。他记得昨天在大山以西的草原上,斯察卡沃切说完关于伏藏与缘起的话,摇辔继续赶往西面。邬卜剌接着走了一碗糌粑的功夫,回了一下头,斯察卡沃切和他的马变成了一粒滚动的黑点,这时本来惨白的日头变得金黄了,那黑点后来在阳光下消失了,大地上只有干枯的草屑像金色的尘埃般飞扬。邬卜剌边下山边想,他的伏藏在哪儿呢,他为什么要在冰冻的硬土下埋宝藏呢,为什么要把这件事透露给我呢?
  注释:
  ① 国王:又称赞普,本书将不断出现各路“国王”,他们均系公元前三世纪前后的大小部落酋长,所统户数,大的有数万,小的不满百。
  ② 蕃:和下文中的牦牛六部均指当时生息在今西藏山南乃东、琼结一带的古部落联盟,是酋邦时代的吐蕃。
  ③ 苯波:原指苯教僧俗信徒,此处专指苯教神职人员。
  ④ 努部九地:今西藏日喀则仁布县一带。
  ⑤ 悉勃沃:本书主人公的故乡,今西藏林芝波密县一带。
  ⑥ 象雄:以今西藏阿里为中心的一个广袤的文化地带,汉史中称羊同,当时在那里出现过象雄十八王。
  ⑦ 仲巴:讲述诗史的人。在本书中,他们都有苯波担任,兼有解释法律和裁判案件的职能。
  ⑧ 德邬:古代藏族三大文化体系(苯教、史诗和德邬)之一,是一种以象征性的语言形式和形象化的记忆技巧话语体系为核心内容的文化领域的称呼。
  ⑨ 当时藏人认为首领都来自光明天界,完成人间事业后,会蹬着天梯或抓着天绳返回天界去。所以,“回光明的天界”是对其死亡的表述方式。
  ⑩ 戎隆:虚构的地名,是农区山沟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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