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五朵金花》《阿诗玛》看过无数遍，金花那阳光灿烂的微笑，阿诗玛那为爱殉情的美丽，均让我记住了杨丽坤。尽管她一生只拍过这两部片子，但她的“美”风靡全国，被人们称为“中国女神”。《五朵金花》使她荣获亚非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某国总统点名邀请她前往领取大奖；上影厂拍摄中国第一部彩色宽银幕立体声音乐歌舞片《阿诗玛》，导演刘琼点名杨丽坤主演，叫出的口号是“美女征服世界”。
　　“美女征服世界”？我听到这句话时感到震撼又好奇，当年我正好大学毕业分配至电影厂，实习劳动在摄影棚里搭布景，棚内拍的戏正是《阿诗玛》。阿诗玛与男主角阿黑相会于充满云南风情的山林，翩翩起舞，柔情对歌。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杨丽坤，她的美的确名不虚传，明亮的眼睛闪烁着撒尼族少女的纯净的光芒，小巧的鼻子，灵动的嘴唇，弯弯的黛眉，组成了一张匀称的瓜子脸，配上多姿的身段和多彩的服饰，活脱脱一个大美人。见过银幕上的玛丽莲·梦露、奥黛丽·赫本、英格丽·褒曼……她们也美，但那是西方式的风采，而阿诗玛富有独特的民族韵味，散发出的美的气息是无可替代的，在我心目中，东方美才是真正美。
　　然而，做梦都想不到，美会惹祸，会给杨丽坤带来灾难。文革序幕刚刚拉开，《阿诗玛》就被“四人帮”宣布为“宣扬爱情至上”的“大毒草”，“美女征服世界”是封资修的反动口号，两报一刊的大批判文章接踵而来，杨丽坤理所当然也莫名其妙地被打成修正主义文艺黑线的“宠儿”，资产阶级的“美女蛇”，进行轮番批斗。你不是美若天仙的女神吗？那么就批倒批臭，头上戴高帽，脸上涂墨水，秀发剃成阴阳头，必须把资产阶级的美变成奇丑无比。她不服她反抗她要保护自己的美，却遭来更残酷的迫害。先是劳动改造，后又因不服管教被关押在舞台底下，叫做“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舞台下阴暗潮湿，暗无天日，不知白天还是黑夜，检查交代写累了就把两条长凳合并当床睡。可她怎么睡得着呢？就在这座寄托着她的青春、事业与理想的舞台上，作为歌舞剧团台柱的她，主演过多少歌颂光明、爱情与善良的民族舞蹈，尤其那出展现人性美民族爱的《阿诗玛》，博得过多少观众的掌声，还受到周总理的赞扬，怎么就一下子变成“毒草”了呢？她连连失眠，夜夜恶梦，一忽儿台上莺歌燕舞，一忽儿台下恶魔缠身，终于，善遭恶伤害，美被丑击倒，她精神失常了。
　　“阿诗玛”疯于文革高潮的1970年，得的是抑郁型精神分裂症，这在疯狂的年代实在不足为奇，但在上影厂还是引起了震惊。因为此片是在上影拍的，上影与杨丽坤结下了深厚的创作情谊。此片主创导演刘琼、作曲葛炎、美术丁辰虽然也受罪于“毒草”在挨批挨斗，但深深为她惋惜也为她不平。当时我们都在“五七干校”接受思想改造和再教育，几个谈得来又与杨丽坤有一面之缘的年轻人都心存疑惑：“阿诗玛”说的是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怎会与封资修划上等号？杨丽坤明明是一个给我们留下美好印象的善良姑娘，怎么一下变成人人喊打的凶神恶煞？此片被公认为一部景美歌美情美人美的好片子，怎么一下子成了丑陋无比的大毒草？当然，我们心里这么想，可绝对不能这么说，否则惹祸上身可不得了，只能默默为她祈祷并悄悄打听她的消息。
　　其实，根本不用打听，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恐怖氛围下，被逼成疯被迫害致死的例子还少吗？只是像杨丽坤这样因美遭罪实属罕见。就在我们为她祈祷的时候，她却在云南某个街头披头散发，被人围观受尽羞辱，人们像看把戏一样看“阿诗玛”的疯态，此时的杨丽坤已变得脱了型，妩媚的身姿与动人的神韵荡然无存，那双明亮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并且充满了忧伤与惊恐，灵动的嘴唇变得歪斜，时不时抽搐一下流出口水，弯弯的黛眉也变得稀疏起来。围观的人群当然不会把她奉为女神，而是当作“阶级敌人”进行批斗，不懂事的小孩丢给她几分钱的硬币，她就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尽管舞姿不减当年，却引来一阵麻木不仁的哄笑，有人喊“再来一个”，她就再跳一段，直到筋疲力尽为止。更有幸灾乐祸者，喊着她的名字点歌取乐，她也绝对服从，唱的当然是那首“阿诗玛”最钟情的歌：“千万朵茶花，你是最美的一朵，千万个撒尼姑娘，你是最好的一个……”嗓音依然清脆，歌声依然动听。然而，再动听的歌声也被当作“放毒”，光天化日之下向革命派反攻倒算，于是，群情激愤，同仇敌忾……杨丽坤即刻双眼发呆，浑身颤抖，出现了幻听、幻觉，一会儿响起“老实交代”“低头认罪”“罪该万死”的口号声，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双手紧捂耳朵也无济于事，一会儿又置身于昏暗的隔离室，造反派凶狠的脸与《阿诗玛》中反派角色的交替重叠，吓得她失声狂喊“救命”。突然，幻觉里出现“阿诗玛”的心上人阿黑射出神箭击碎大山岩石，把阿诗玛从地牢里救了出来……杨丽坤这才定下了心，可人已瘫倒在地。
　　50年前导演“选美”有罪，美也给“阿诗玛”杨丽坤带来了灭顶之灾，这段可悲又可笑的历史已翻了过去。50年后的今天，“美”已恢复了她的本来面貌，人人爱美崇尚美追捧美，少男少女成了韩剧帅哥美女的追星族，年轻人个个打扮得时髦漂亮，连老头老太都花枝招展跳起了扇舞剑舞迪斯科，“选美”节目更是层出不穷，“美女”不仅“征服了世界”，而且成了银屏舞台的主角，如果杨丽坤也来参加今天的选美选秀情形会如何呢？我想一定盛况空前，“金花”亮相惊艳四座，“阿诗玛”亦歌亦舞掌声雷动，各路评委必定打出最高分，金牌得主非她莫属。可惜生不逢时，她已没有这个福分了。
　　本来，“金花”只是云南乡村里一个爱说爱笑的普通社员，“阿诗玛”只是一个民间传说中能歌善舞的纯情少女，平平常常的故事，普普通通的角色，而杨丽坤本来也是位朴朴实实的演员，她出生于云南一个小镇的彝族家庭，从小天真活泼爱唱爱跳，困难的家境培养了她勤劳节俭的品行，秀丽的山水与淳朴的民风又孕育了她天生丽质的相貌和心有灵犀的才气，10多岁就考入省歌舞团当学员，刻苦勤学成了“好苗子”，在舞台上跌打滚爬多年，“好苗子”茁壮成长正待含苞欲放时，机遇悄悄降临，这就是主演《五朵金花》。这是一部反映云南少数民族的喜剧片。导演王家乙为了寻找这朵鲜艳夺目又满溢喜气的“金花”，跑遍了云南各大艺术团体，都空手而归，不是相貌缺乏少数民族特点，就是气质少一点活泼可爱的灵性。最后来到省歌舞团，看了团里推荐的人选，也不满意，正要失望离开时，一眼见到正在走廊上擦玻璃窗的姑娘，只是个背影，身段灵巧，动作敏捷，正待擦肩而过，这个姑娘一个转身，回头一瞥而亮相，一张质朴纯净的笑脸跃入眼帘，一拍即合，“就是她！”王家乙失声叫了起来，正是这偶然的一瞬间改变了这个姑娘的命运，她就是杨丽坤，那年整16岁。 　　命运常常捉弄人，《五朵金花》轰动影坛，人们盛赞此片“开创了反映伟大时代又喜闻乐见的新风格”，不仅国内观众反响强烈，而且在几十个国家公映，创下了当时中国电影在国外发行的最高记录。杨丽坤一举成名，没隔几年又跌入了人生的低谷，这即是给她带来灾难的《阿诗玛》。这是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灾难，按理说，这两部影片，一部喜剧片，一部歌舞片（此片开禁后，荣获西班牙国际电影节最佳歌舞片），无论从哪个角度评说，都堪称经典，遭遇截然相反的命运，其根由当然不是电影本身，更不是杨丽坤本人之故。何以如此，令人深思。深思之余，不禁想起谢晋导演的《芙蓉镇》中痞子、无赖王秋赦在影片结尾扯着破嗓敲着破锣喊：“运动啰！”他盼着再来一次运动，他靠运动起家，也因运动破产，最终疯了。当然不是因美而疯，而是因痞因赖而疯。又不禁想起黄宗英对上官云珠的非正常死亡说的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上官云珠做人坦坦荡荡，演戏活灵活现，死得莫名其妙。”
　　杨丽坤虽然不是非正常死亡，但她58岁的一生如此短暂，也属“非正常”。一个才貌双全的年青演员，一生只拍了两部电影，这正常吗？因“美”获罪，由“美”引来一场灭顶之灾，这正常吗？一部人们翘首以盼的电影后来又在国际上获奖的《阿诗玛》，被禁锢十多年，不要说广大观众，就连杨丽坤本人至死都未见到，这正常吗？好在在她最危难的时候，上影厂接纳了她，回到这片给她带来欢乐、友情，也给她带来痛苦、祸殃的伤心地，怎不感慨万千？摄影棚依旧，外景地依旧，可她已病魔缠身住进了精神病院。富有戏剧意味的是，就在她的病房里，上级派人向她宣读了落实政策的平反决定，可此时此刻，昔日美丽苗条的杨丽坤已变成了体态臃肿的少妇，昔日充满灵气的阿诗玛也变成了目光滞呆的精神病患者。尽管判若两人，昭雪未免太迟，但毕竟噩梦结束，历史还了她一个公道，阿诗玛终于露出了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美丽笑容。十年露一笑，这一笑来得多么艰难，这一笑本该在银幕上绽放，让广大观众尽情欣赏美的愉悦并与之心灵共鸣，可这一笑却在病房里偶尔一现，同室的精神病人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杨丽坤的笑容稍纵即逝，没隔多久，一个盛夏的傍晚，当她的亲人喂了她最后一口鸡汤，她若无其事地缓步走入盥洗室，洗脸刷牙，又梳齐了一头秀发，对着镜子露出最后的微笑，阿诗玛式的微笑，没等救护人员赶到，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纷纷扰扰凄凄惨惨的人世。一朵曾经蓬蓬勃勃的“金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凋谢了。追悼会上，无数影迷来向心中永远的“阿诗玛”告别，瞻仰她最后的笑容和她那大喜大悲的美，即使是永别也给人以惊心动魄的思索与回味。根据她的遗愿，骨灰一半留上海，一半安葬云南昆明，灵魂安息在两个生她养她也曾恼她爱她的故乡。
　　就在这一年，我出差昆明，特地到“石林”的天然阿诗玛石像前怀旧，与一位也叫“阿诗玛”的导游少女合影留念，想不到这儿人山人海，合影的人要排几个小时的队才能如愿，人们一边排队一边从各个角度欣赏石像阿诗玛，这儿像阿诗玛的灵动的舞姿，这儿像阿诗玛与恋人幽会的娇态，这儿又像杨丽坤坚贞不屈的倔强神情，杨丽坤已与阿诗玛融为一体。就像电影《阿诗玛》重见天日，复映后场场爆满，杨丽坤也像电影中的阿诗玛不畏恶势力的强暴，最终与恋人一起回归大自然，变成一座美丽的石像，永驻石林，得到后人的传颂与敬仰。
　　美，终究是扼杀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