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

来源 :文学港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rx5428167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一条路。一条河边的路。
  它并不见得有多特别,只是多有特色而已。因为傍河。因为傍河的那些树和草的丰盛。因为傍河而比其它地方略显得幽静。还因为,它是一条单行道。
  我可以从不同的方向进入那条路。通常是出家门直接向南。或者,向北一段,折向东,再折向南,到一处十字路口再向西,最终呈逆时针方向到达那里。
  那是条南北铺成的狭长的路。
  我在那儿健走或跑步。在夜晚。晚饭后。
  这样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四年。其间,也时常去往别处的路,那是因为暂时的厌弃,还有对其它可走之路抱有新奇之因。但终究是习惯了先前的路,习惯上幽静。就像习惯了一种膳食的摄取,不由自主总会跟它走近碰面。
  所以其中流逝的时间不能忽视,它已经把一种生活方式融入内心。仿佛,那里有生活需要的宝藏,愿意迫近被它俘获——被一条夜色朦胧的路俘获。
  四季的夜色中,我和那条路所拥有的一切邂逅,除了草木和河流,还有其上的星星和月亮、暗空和流云,以及毗邻的房屋和那些闪烁的灯光。
  这些怎会完全包括完。人的思想的无穷尽,自然界中物与物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导致不能作单一囊括。比如草木和河流,当它们繁盛和枯萎时,可以让人思绪联翩,在思想深处嫁接为另一种事物,人们在其中怀念、祭奠或者欣然;比如星星和月亮,当它们明亮在天空时,常常,温暖也如那些光芒来到身边,抚触一颗心的茫惑或孤独。“亘古”和“心淡如水”便在如此遥望它们时瞬间来临。一路奔波的岁月,在其庇护映射下相形见绌,不由不回归已远远抛却的理性内心。
  那条路所邂逅的一切,当然在别处也同样拥有。人怎么可能步出大地与天空的环抱,生活在独异的别处!
  但它的的确确存在着差异。仅仅跨入与车来人往主干道作分水岭的第一道门,这种差异就扑面而来。刚刚还在漫延的喧响、漂浮空气的焦躁,被那道普通的黄色铁栅栏门截住后,即刻退却,嬗变为想要的更接近真实的物象。
  或许有了安静,有了安静的开始长驱直入,人才可以完全放松,跟周边搭建起默契,愉快融入面前生活。
  走过第一道门,再走几十米过第二道门。这似乎是一个仪式,在跨入又跨入的两重门中,筛选褪掉那些萦响的聒噪,而后触感另番天地。
  二
  天空,苍浑厚重出现眼前。
  在对它投出第一瞥时,这种感觉便紧随而来。仿佛它早已静候那里,等待有人抬头望它,将其丰实的蕴藏一同分享。这让人满足和敬畏。一条路的伊始,以这样的方式迎接,告知着它的亲近包容,以及吊诡气息在其中的附着。
  第一个对话者。关于人与永恒的大自然的对接,对接在一个缄口静默的环境中。这是多么奇妙的所得。
  微明路灯,路幽暗着。堤坡、草岸不用说也都在幽暗里呆着。没有风,树叶枝桠也无声无息时,路便近乎肃穆,像在陷入庄重沉思。只有河流不甘寂寞,有无风的夜晚都水波潋滟,悠然自得。所以,从黑暗中肃穆庄重的堤岸收回眼,瞟向一边稍远的河,之前种种浸染,便随了微明灯光透照下的波纹荡漾开去,心又是妥帖活泼着了。
  一年中除了凛冽的冬季和乍暖还寒的初春,路上总会有三三两两的人。包括自己,是锻炼者。也有经过此路呼啸而过的摩托车、轻盈闪过的电动车。因为是单行道且门口狭窄原因,汽车不能通过,只有从第二道门走大约两公里,穿过第三道门后,才有条岔道出现,也才会有车驶入其中进入闹市,或从其中出来,北上。也只有北上才可有它的出口,而我并不知晓出口在哪里。我试图在有天晚上走得更远些,越过第三道门,然后再穿过第二座大桥桥洞,沿坡路上去,拐一个小弯继续北上,但终归因陌生和人迹稀少惧怕下来,不再继续。我不知道自南向北绵延数十公里的一条河,以它流向修建的那条路,是否同它一样一直延伸下去,直至汇入更大的河为止。
  我如此描述因河而生的一条路的蜿蜒狭长,是因为想到在日复一日夜晚的行走中,那些漫无边际浮上脑海的一切,跟它极为相似。在它面前,我永远驾驭不了自身的思想,任其毫无阻碍汹涌而来,播散在无边暗夜。
  我和其他许多健行者同向或交错而行,还有他们的小狗,也还有他们的小孩子。他们喧哗、低声私语抑或沉默行走,都笼盖不住那条路的黑夜的清寂和阔大。一晚清晰听到一位年轻妈妈因顾及旁边有人而压低的声音:你猜我能把毽子扔到爸爸那儿吗?孩子毫不顾忌高昂回答:肯定行。脆亮声音和妈妈轻悠声音形成对比。毽子随之抛出,飞向爸爸的方向。这让我立即想起电影《人证》里小时候的焦尼·赫瓦德戴着草帽和爸爸威尔歇·赫瓦德,以及亲爱的妈妈八杉恭子,在雾积的山峦里奔跑嬉戏的场景。
  亲情让人眷恋。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它是一幅幅生动画面,贯穿着一个人渐行渐远的岁月。
  还有其它,所有关于人类情感和意志产生的东西。
  那条路便是如此存放了一些什么,让某些人在某些时候将回忆定格,回到一条暗夜里的路。
  三
  回忆跑来。
  少女嚎啕大哭的声音。
  她毫无办法掩饰内心的悲伤,任其在那条暗夜的路上传出很远,让人听得惊心动魄。——在那条路上她失去了她心爱的尤物,一只亮白皮毛的小狗。它被一辆莽撞开进的车碾压,瞬间毙命。惊魂之下,随之悲恸迸发,蹲在路旁堤岸的草丛里,绝望摩挲它尚带体温的小小身体。同行的人在忙着挖堤岸斜坡湿软的土,要将它埋葬那儿……
  一个中年女人积极乐活的身影。
  她是癌症术后康复者。我们曾经一度认为她的罹患,转机性甚小,为她抱憾。以后较为频繁的与她相遇,是在那条路上。一年中,由初春厚厚的口罩、帽子、密实外衣的严加防护、羸弱步履,到夏季稍稍明快的身影,直至冬天已呈底气十足的讲话嗓音……后来,她甚至选择了一处路旁宽敞地方,擺上微型播放机,身子轻巧地随节奏绕圈锻炼……
  我见证记录这些,同时这些也成为自己销蚀不掉的记忆。我和他们走着交错但又某种程度交汇的路。世间原本如此,芸芸众生,每个凡夫俗子,都在同类的趋向又选择中走属于自己的安宁之路。   那条路一个冬天的某个夜晚,却是例外。
  那个夜晚,不存在任何融洽的交汇,甚至交错也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
  我被迫选择逃跑。在除了我和那位对峙者外别无他人萧条暗寂的路上。
  当对方成了另一个人眼中的猎物,而又强弱悬殊,并且环境于对方有利,“跑”便成为当时最有力蹿升心头的信号。在他发动摩托车刚刚偏离正常轨道驶向自己的瞬间,便开始以自己所能用出的极速向前奔跑,恐惧中跑过他身旁,终于没给他留下片刻停住摩托车腾出双手的机会。那时那条路俨然一个魔窟,响在耳边的,只有摩托车无限放大的追赶的轰隆声,冰寒刺骨,远远盖过朔风,我已陷在四周无可抓附的惊慌之地。
  我到如今不能想象,一条暗夜里漫漶的路,到底藏匿多少不可确定因子,在人的眼睛无法穿透、几乎失掉一半的透视作用中,神秘在草丛、树木、土坡乃至一个或几个狐疑的同类身影里,由此对它生出不安和警惕,敏感捕捉辨析着自身以外任何端倪的出现。
  那晚在那条路上,我不知道若没有一个人相助,后来会发生什么。而那个相助的人,对之前糟糕的一切毫不知情,包括事件的结束,自始至终都在走自己的路。他是那个夜晚第三个出现在那条路上的人。他和我们相对而来。是的,他仅仅出现,便已相助。因为摩托车,终于在错愕和心虚的短暂停顿后,加快油门一溜烟远去,不再纠缠眼前已不再好玩、甚至还有可能棘手的游戏。
  由此我在冬天却步于一条路,绝无再有侥幸心理的试探。就像季节的变换,它只欣欣向荣在暖和的春天、炽热的夏季和温和的秋天。
  在夏季有人搬个马扎,随意在路边散落坐成圈,敞着大马褂嘻哈夜聊。旁边,若恰好有座鲜见的房屋立着,亮出灯光,倾洒在他们或川流的他人身上,便是一条路完美景致的缩略图。
  缩略图上,背景是沉在夜色中的树和河,主景是安坐的闲适的人,他们的脚边摆放着茶壶和茶碗。
  茶壶茶碗,隐托出镜头无法包含的房屋的事实存在,因此人间温暖的烟火味依然完好。因此青睐一条路,有着自我对世间生活的倾情寻觅:安全、好奇、积极、美好。
  四
  我描述熟悉的黑夜里的一条路,就像翻检我的私有物品,它只属于黑夜,在黑夜的领地安然存放。长久以来,我只与它在这样的时间碰面,似乎在白天从没有时间也从没有想过与它靠近。
  当有天下午,在去书店的路上,忽然有去看望它的冲动。仿若只识得蒙着面纱的样子并不甘心。那时太阳正灿烂地照着,四周喧然。
  事实上,当已习惯的一条黑夜里的路被截然转折,变成通体明亮、一览无余的样子出现在面前时,感觉是奇异和迷恍的,无法把它们顺利连接。那些琐细,曾被夜晚的调色盘统一为一个整体色块,而在白天无一遗漏呈现出来:高高土坡上金黄的向日葵、路旁栏杆上恣意缠绕的青藤、每一寸枯黄或鲜翠的野草,甚至对面路人极其微妙的一个表情变化、远处岸边一对情侣毫不顾忌的相拥接吻……
  我也看到了自己本身,被光亮挟持,正在听从它的指挥,迈着正常的规范的步子、矜持着该有的面部表情向前走路,远失了夜晚的那分洒脱:可以挤眉瞪眼,可以扭腰甩胯,可以随意任何步态,甚至伤心时泪水可以肆无忌惮流出,不用担心他人看到。所以一条路,所有愿意保留的记忆,都只与它的夜晚相关。
  而夜晚,我更愿意因它独有魅力的漫延,捡拾体味若干当下生活的生动瞬间,和过往悠长岁月里一直安放的那些感动。
  我用手机从不同角度拍摄树梢间大而圆的月亮,拍摄路灯光束里微澜的水、静寂的树,拍摄对岸远处的万家灯火,拍摄手持电筒在夏夜寻捉蝉猴的大人小孩的身影……然后,把它发往远方投缘的朋友,共同分享一条路的一分恬淡心境。
  我惊异和欣喜捕捉从一处桥洞上方传出的声音。川流的汽车压过桥面,宛如曾在他乡久违了的火车驶过铁轨的声音。一次次,从不厌烦。
  我去看望那些夜色里的羊,它们被圈禁在铁笼里,随时会被岔道旁边的全羊馆下锅。我只能陪它们站一会儿。在无助身影的沉默里,偶尔听到一声“咩”叫,便感惊悸。那近似哀嚎。
  而雨后路旁成片壮观的蛙鸣,极尽渲染着生命色彩的斑斓,它们把一个季节的高潮推向极致,沸沸扬扬,乐此不疲。
  五
  史铁生的《我与地坛》里: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安静的地坛于他,是心灵的栖息地。一个人,在更容易看到时间和自己身影的事物中,将会怎样感到苍凉又倍感释然?
  我想起这些,是因为想起我们每个健康或不健康的渺小个体,都需要时时与面前宏大幽魅的自然空間对话,在窥见体味中让灵魂不致失陷。
  一片四周参天古木的园子是这样,一条普通的河边夜晚之路,也便如此。
  那里折射着世界的所有。我敬畏它们,如此而已。
其他文献
大雪已至  前几日还是朗朗的,太阳像绽开的冬菊。灰雀和黄鹂扑啦啦落在院子草地,逐食草籽。十月份垦出的六块菜地,白菜、菠菜、萝卜、蒜苗等秧苗都已长到脚踝那么高了。一畦一畦,绿洋洋。三日前,晚上东风席卷,桂花树枝折断了好几根,有一棵杨树,齐腰断。我窝在床上,一直未眠。风嘣嘣嘣地拍打后窗。山垄传来唔——唔——唔唔唔——唔——唔唔的风卷树枝之声。这些天,我很难安睡,半夜二点左右,我都醒来,且不再入眠。有几
期刊
第七个月  每一片山谷都该有回音  空旷寂寞。那些顾虑  都已尘封在破败的人间  我们无法带走的  那些事物,漠然得可怕  七个月了。新蝉  在树上,开始啼鸣。  荒芜。请原谅写下这个词语后  云层黯淡,草木疯长  而时间依旧走动。从不流泪  欢喜,或是无用功地嘶吼  下午消亡,夜晚才能挂上枝头  趁机打捞起满池月色  浓重的阴影里  我开始揣测你眼中的波光  直 接  总要干些傻事  风愈发猛烈
期刊
在博物馆看到蝴蝶标本  一只斑斓的蝴蝶  殒命于一朵妖艳的花前  她的舞蹈被一枚冰冷的大头针  钉住  却依然用飞翔的姿态  呈现美  她爱过的那朵花  早已零落成泥,唯有花香  贮藏在体内  她把生前见过的春天  刻上双翅  在冬天绽放  寂静的展厅里  阳光照着卑微的死亡  她的嘴,又  张开了一点——  留在老院的小名  前院转一圈,土屋顶着青瓦的帽子  蹲得安稳。后院转一圈  墙上的苔藓把
期刊
痛 悔  从前我外出  去山水之间或偏远小镇旅行  从来不知道打个电话回家  你责备我,“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不晓得大人会担心啊!”  如今我们掉了个位置  爸爸,你走了,再没有消息  梦里也不来看我一下  轮到我来担忧你……  痛悔噬着我的心,就像  肿瘤细胞吞噬你的  胸骨、股骨、脊椎骨——  我捧著你的遗像  我捧着你的遗像  爸爸,我捧着水中的月亮  这泪水映现的月亮……  家门上的
期刊
1  道尔吉二十岁进了巡山队,一转眼,二十六了。其间有三年他流浪在外,过着一种朝不保夕的可疑生活,所以在巡山队里,他只待了三个冬天,今年是第四个,但已经算是老人了。自从原本的队长散布德走了后,村长特意赶来开会,想让道尔吉当队长,他说“我不干”。他说他才懒得动脑筋瞎操心呢。至于我因为年龄太小而不予考虑。于是今年刚来巡山队里的于马当了队长。他有点阴柔,但也不能说是娘娘腔,长着一张黧黑的瓜子脸,因为鼻子
期刊
雨过,一池静水  我有足夠耐心  看一池静水,奔赴往事楼宇  风小跑一阵,停了下来  停在率直、柔软、有棱角的丑石  一虫牵动波微,孤独倒影  雨后烈日,人间需要一杯凉白开  吸纳左顾右盼,吞吐落花无情  被雨击中的羽毛,恰好坐上漂萍  自言自语,劝诫不在场的  生生死死  入伏,因为雨  初伏,雨水一遍遍朗诵  若无旁人的场景。包围夏的  是这个被雨淋湿、忧伤而冷清的人  那些吹落的青果和花儿,
期刊
我的立场是先天下,后天堂  我没看到过天上掉馅饼  我看到过馅饼般的你  幕墙玻璃凭空让一些呼吸停止  是隔夜的消息。或许也将是未来的  我确实看不到未来的报纸  还会有一些什么样的消息  我知道一些春天。一些风独辟蹊径  一些幸与不幸难分难舍  一些喜悦撞上一些悲伤  一些花瓣从天而降  哦,你也看到了  花瓣怎么坠落,其实要看怎么看  正如有时你在下面,其实是上升  有时你趴在故事里睡着  是
期刊
不只一次,陈小水无聊地盯着活动板房房顶的蜘蛛网发怔,那里,有时候会有一只细脚伶仃、肚皮上有着花斑纹的蜘蛛出现,看它急速地在网上爬动,似乎在收拾什么战利品,有时候,那里则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有微风轻轻吹拂着蛛网……他希望那只蜘蛛出现,它一出现,会帮他带走无边无际的寂寞,是的,他真的有些厌烦这样的生活了,这样憋屈的生活何时能有个了断呢?  你不要走来走去,你老是走来走去,老板会以为你身体没多大的问
期刊
1  十八年前,手机还不普及,更没有微信。那时候我们还年轻,荷尔蒙挂在裤腰带上,像疯狗一样到处找女人。由于通讯不发达,全他妈靠腿!  小丁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比我小六岁,是北邮的学生,在我们报社实习,是在二零零零年。长期以来我习惯和比我年纪小的人交往,小丁是唯一生于八十年代的朋友。在刚交往之前我把他看成一个小孩,现在不了,现在他在我眼里是个撩妹高手,他与女孩套近乎的熟练手段让我自叹弗如。在某
期刊
路易丝·格吕克(Louise Glück, 1943-),20世纪美国著名女诗人、美国国会图书馆任命的美国第十二任桂冠诗人(2003-2004),生于纽约市的一个匈牙利移民家庭,早年在长岛长大,先后在萨拉劳伦斯学院和哥伦比亚大学学习,迄今已出版诗集十多部,主要有《初生者》(1968)、《沼地上的房子》(1975)、《花园》(1976)、《降临的身影》(1980)、《阿喀琉斯的凯旋》(1985)、《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