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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沈宴，字秋池，幼警慧，善谋。少时遁入佛门，后入仕，官拜宰相。甚爱食桃，时得昭帝赏。——《名相赋·卷十一》
1
宫里的人来宣旨时，我正在房中制作花笺，加上往日做的，放在匣中凑了满满一屉。祖父倚在门边看着我，叹道：“清儿，沈宴会是一个好夫君的。”
我点点头，将妆匣仔细地收起来，同祖父一同去前厅领旨。皇后体恤臣下，连臣下的婚事也颇为挂念。譬如我，譬如沈宴。当时我落水被沈宴所救的事人尽皆知，祖父忧心我的名声，成天叹气。皇后见了，便下旨将我指给了沈宴。
我同沈宴倒是相识已久。
祖父在太學授课，前太子尚在时，沈宴作为其侍读一同受祖父教诲。我则因府中人稀，祖父不放心我独自在家，便携我一同入宫听课。当时，除了前太子与沈宴之外，还有梁王殿下纪东歌并其他适龄的皇子一同在太学。
梁王殿下与我不对付，时常捉弄我，这时沈宴便会替我出头。他有一张白玉脸，眼角微微挑着，敛袖行礼丝毫不错：“殿下，江小姐到底是女子，您这般捉弄总归不好。”
我在一旁看着，心中想，这样心善却又谨慎的清都山水郎，不知最后会便宜哪个姑娘。虽然祖父很中意他，可天地良心，当初我真的从未想过那个得了便宜的姑娘会是我。也从未想过，原来沈宴这样不喜我。
谷雨时节，我披上连夜赶制出来的嫁妆，描眉涂唇，被摇晃不休的花轿抬着去嫁给沈宴。
只是，当花轿抬到了沈府门前，府上的人却急奔出来跪倒在我跟前：“江小姐，我家少爷……去无相山落发了！”
还不待我咂摸清心中的滋味，长街尽处便传来马蹄声声，有人勒马停在了花轿前……
只见那马蹄高扬又重重落下，青石板顿时四分五裂。纪东歌扬鞭挥落了我的盖头，又踹翻了祛邪祟的火盆。我看着他怒不可遏的模样，隐在喜服中的手紧紧攥起。
我冷眼瞧着他：“殿下，您就不能放过我吗？”
纪东歌盯着我，睚眦欲裂：“你非要嫁他不可？”
我用团扇遮着脸：“我欢喜他，自然要嫁给他。”
纪东歌像是听见了极为可笑的事，大笑起来：“你欢喜他？你若欢喜他，那么我送到你府上的东西，你为什么要收下？”
我垂眸，淡淡地回道：“您是说那些鸢尾花？我当初只是觉得不好拂了您的颜面。不过，我从一开始便让我的婢女葬在了后花园里，现下该是腐烂了……”
闻言，纪东歌的手紧紧攥起，一字一句地将话挤出来：“便是这样，你也别想跟我划清界限！我是太子，是未来的王！”
我敛眉跪拜：“可天下有哪一个王，会这般明目张胆地抢下臣的妻子？”
“妻子？”纪东歌往后踉跄两步，冷笑着道：“好，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他顿了顿：“在太学的时候，你可曾有……一丝欢喜过我？”
我的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板上，寒意往上蔓延。我开口，语气像这石板一样寒凉：“不曾，一丝也无。”
最后，我看着纪东歌踉跄离去的背影，兀自捡起喜帕，兀自盖在了头上，兀自拜了堂，便这般成了沈宴的妻子。虽然荒唐，可这婚，务必是要成的。懿旨上写得清清楚楚，沈宴有胆子抗旨，我却没有。
第二日，我拎着亲手做的斋菜亲自上无相山，寻思着找一找我那出家的夫君沈宴。兰觉寺前一株梨花缓缓在微凉的风中吐露芬芳。我怀中的乌漆木食盒终于凉透，可寺门仍然紧闭着，没有一丝要打开的迹象。
日头偏西，渐红的云霞自天际蔓延过来。我倚在门框上，半阖着眼，有些困倦。
青山外是迢递的青山，我看着，神思恍惚之际，有些过往便猝不及防地浮现在了眼前。
2
当时在太学，沈宴很得祖父喜欢。他满腹经纶，又进退得宜，同行事张扬不知收敛的纪东歌相比，高之甚多。祖父喜欢知礼规矩的孩子，所以他喜欢我、喜欢前太子、喜欢沈宴，也尤其不喜欢纪东歌。
纪东歌平日都不来太学，突然有一次来了，正巧祖父检查功课，他什么也没写，自然挨了一顿板子。只是他也小气，奈何不了祖父，便报复到我身上。打那以后，我的桌上、书里，总是会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被卸了爪子的螳螂、被折了触角的天牛。
沈宴尊敬祖父，是以也时常照顾我。若见到纪东歌欺负我，他也会替我分辩两句。但纪东歌又怎会听他的？可是，对天发誓，我是一个矜持守礼的姑娘，我都不清楚什么时候惹到纪东歌了，让他总是缠着我不放。
花朝节、中秋节，命妇们赏花赏月总会借个由头出来聚在一处。只是但凡我被邀请去了，纪东歌都在那里。他喜欢捉弄我，最后却都是自己丢了丑，我每每瞅着他狼狈滑稽的模样，只得绷直了嘴忍笑。在太学的那节，除了繁重的课业，我每天都要花工夫应付的，便是纪东歌不停变换的花招把戏。
又约莫过了两年的光景，沈宴已同前太子入了翰林，平日里很少见到了。而没过多久，我也到了待嫁的年纪，不好再入宫，便只待在江府，由喜娘将我的画像往旁的官员家送……
寺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我猛地睁眼，看着跟前的男子，温柔地道：“君前尘事未了，如何与佛祖相伴？”
“江小姐，殿下有多喜欢你，我便有多畏惧你，你可知？”
我看着一身青衣僧袍的沈宴，微笑着道：“自然。”
然后，我继续日日上无相山为他送斋菜。我向沈府的老人打听他的喜好忌口，努力将寡淡的斋菜做得合他的胃口。佛祖宝象森严不容冒犯，是以随行的仆从我都让她们留在了山脚，唯有身后的脚步远远近近地跟着。
又过了些时日，沈宴对我的态度已大有改善，毕竟他本就是温善的人，甚至偶尔也会摆了棋盘在树下同我对弈一番。这日，一局对弈结束，沈宴突然握住我的手：“后山那池莲花开了，你想看吗？”他神色认真，阳光漏过绿叶的间隙，星星点点地落到他的眼中，照亮了他眼中那些微的羞赧。
我愣了愣，转而抿唇轻笑，颔首：“好。” 莲叶接天，铺陈在水面上，经风一吹，泛起了碧色波澜。
沈宴见我远远停下，过来询问。
我道：“自那次落水，我便有些怕水了。”
沈宴的长睫轻轻颤了颤，他看着我，眸中情绪莫辨，半晌，低头轻喃一句：“对不起。”
我上前握住他的手，他的指尖冰冷，并不如旁人的温暖。
我笑道：“是你救了我，又为何说对不起？”
沈宴指尖微动，轻轻回握，只是却不再说话了。莲花映日，似在灼灼阳光下泛着荧光，我远远看着，唇边的笑意愈发温柔。
那日之后，沈宴待我更为亲近，时常留我下棋。只是，他偶尔指尖把玩着棋子，看着黑白棋盘上纵横捭阖，落下一子时，也会突然问上一句：“清儿，你可欢喜殿下？”
我的视线胶在棋盘之上，并不肯分心：“我嫁的人是你。”
3
这日，我如同往日一样去兰觉寺。待到了山腰，忽然林间有窸窣的声响传来，丛中一个黑衣服的人突然蹿出，拎着剑便向我刺来。我慌忙躲闪，斋菜洒了一地。只是，那人剑势不减，我再如何躲也躲不过。我正打算受了这一剑，猛地却有人一把将我扯开。
我抬头，见纪东歌拦在我身前。寒光凛凛的长剑堪堪停在他眼前，他张开手臂护着我，语声淬了冰：“我答应了！”
他背对着我，让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张开的臂膀如大张的羽翼，笼罩着我，投下一片阴霾。阳光从叶缝挤入，叶间垂坠的白露在渐渐炙热起来的阳光下慢慢消失。远处兰觉寺传来浑厚的钟声，悠悠的，一声接着一声。
我的手臂被划了一刀，初时不觉得疼，现在却汩汩不停地冒着血。纪东歌半跪在我跟前为我处理伤口。末了，他扶着我的手却在发着颤：“往后，我不会再缠着你了……”
他送我到了兰觉寺门口，便径直转身离开。阳光细小的斑点透过绿叶洒在他身上，白色的衣角随着步伐一下一下抚着苍翠的石阶，清风吹落了满树繁花。我看着，指尖微动……
寺门吱呀一声，沈宴的面容出现在门后面，他看着有些欣喜：“你来了。”
忽而看到我的伤，他又忙扶我进入寺中。我便垂头，敛去所有情绪，乖巧地跟着他进去。
第二日，天有微雨。无相山山腰上，我撑着伞，看着眼前拦着的人。
“我明日要成亲了。”
透过蒙蒙细雨，纪东歌一向锋利的眉眼也变得温和起来：“我希望明日你不要去。”
掌心的软肉陷进伞柄雕刻的纹路中。伞面上绘的那簇春桃在雨中逐渐变得鲜活。
“好。”我笑了笑：“那便提前祝殿下百年好合了。”
纪东歌眉眼俱潮，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像我是洪水猛兽般，走得快速仓皇。等到他的身影渐渐远了，我才将伞略略举高，缓缓抬手，弯成了滿月的形状，隔着细碎的雨丝，轻轻将那道身影拢于掌心。他不会回头，所以，有些事情，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雨下了一夜，于第二日晨间才停止。雨后初霁，灰沉的天透了几丝光。丫鬟抱着披风等在门外：“夫人，雨停了，我们现在出发吗？”
我摇头，取出一纸信封：“你将这个交给少爷。”
丫鬟有些纳闷：“夫人不去吗？”
我摇摇头，远目灰蒙蒙的天，脑海里突然响起了皇后的那些话。
那时节，纪东歌刚被立为太子。皇后召我进宫，像个慈母一般：“清儿，你如此聪慧，不会不知道怎样让他死心。只要你嫁人，温柔待你的夫君，他必然死心。”
呵，我又何德何能？
丫鬟抬头，讶然：“夫人，您的眼睛怎么这般红？”
我抿唇轻笑，一低头，滚烫的眼泪快速掉落，复又抬头，冲着丫鬟笑道：“夫君要归来了，我心甚喜……”
可恍惚一错眼，我莫名地看到了那仿佛能灼伤眼睛的艳红嫁裳，不知又是哪家的新嫁娘……
二
沈江氏濯清，宰相沈宴妻，与宴甚睦，育有一女，小字当归。
——《艺文志·良妻》
1
这一冬，含章殿前的冬蔷薇开得格外繁密热闹。父皇在殿内考校太子哥哥的功课，我不耐烦听，便溜出来扒蚂蚁窝玩。那时我十三岁，身量还不大高，蹲在蔷薇丛里，被绿叶一掩，便看不见踪影。含章殿外是太掖池，边上种了几棵垂柳，如今在池中倒映出光秃干枯的模样。
我正寻着蚂蚁窝，忽听得池边传来窸窣的声响，心下好奇，便扒开花丛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宫女站在树底下，仰着脖子往上看，满脸焦色。我便跟着仰头，只见一众干枯的枝条中，那身鹅黄的衣裙尤为显眼。
“你别急，我马上就好。”
原来是一件衣衫被刮到树上去了。我的目光紧紧跟随着树间那道身影，只见她将衣衫解下来，除尽枯枝，又攀着褐色的树干一跳，最后稳稳地落在地上。其身手矫捷利落，不由得让我佩服。宫女千恩万谢后离去，那姑娘白皙的手背上却殷红点点，应该是受了伤。只是她却不在意，取出帕子随意捂着，伸手拭了拭汗，便沿着太掖池走了。
冬日里太掖池易起雾，我蹲在厚厚的冬蔷薇中，看着那姑娘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雾中，心中有些莫名的情感滋生。后来我从花丛中出来，走到树底下将她遗落的东西拾起来。
我认得她，她是江太傅早逝之子的遗腹子，名唤濯清。她知书达礼，才气过人，连父皇也赞叹不已，说“堪为大家闺秀之典范”。不过方才那副场面，我倒疑心江濯清可有孪生姐妹？
我捡的是一个藕色香囊，针脚细密，绣得很是上心。我捏在手里看了许久，最后忍不住笑开。这就没错了，我曾听父皇笑言，江太傅家的孙女，甚爱食桃。而那香囊的两面，皆绣着一只彤红饱硕的桃。
笑过之后，我便琢磨着将香囊还给江濯清。毕竟是姑娘的贴身之物。可我抬眼看去，茫茫一池太液水，哪里还看得到那身着鹅黄衣裙的姑娘？我行事虽有些混账，却也知道这个东西若是不还给人家，让旁人知道了必会败坏她的名声，所以只好一改往日懒怠，天天往太学跑。 而此时她就坐在我左手正前方，端端正正地研墨，端端正正地写字，偶尔额前滑下一两缕乌丝，她便伸出莹白纤长的手将它们拢至耳后，极规矩，极知礼。可是，我见过她其他模样，我心想。
那时，冬日和煦的阳光擦过飞翘的檐，漏下一两丝从窗外蹿进来，我趴在案桌上佯装睡觉，可透过微抬的臂弯，却是偷看她那被笼在光晕中的容颜。香囊被我握在手心里，上面细密的针脚砥砺着掌心，我摩挲着，微微的痒意便一路蔓延到了心里。
2
冬去春来，含章殿的冬蔷薇也凋零在渐浓的春色中，香囊却一直没有送回去。
我咂摸着心中的感觉，看着江濯清只觉得愈发顺眼。可偏生她却不怎么搭理我，在太学或者旁的地方打了照面，都是恭敬地唤上一声梁王殿下。只是，她对太子哥哥和沈宴的态度却是温和的，看得我心中极不是滋味。
大抵少年心性，只想换来心中姑娘的注意，不管用什么方法。便是至今回想起来，我仍觉可笑。我记得那时在御花园扒拉了好几个时辰，总算找到一只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的虫子，打算拿去吓唬她。
我又担心把她吓坏了，便将那虫子前肢的两个大爪子给卸了；可又怕弄脏了她的衣裙，便特意跑到太掖池边上将它冲洗干净。最后，看着那奄奄一息的虫子，我这才心满意足地将它夹到了她的书中。我等着她哭，等着她朝我生气，然后我就可以告诉她：我欺负你是因为我想将香囊还给你，我知道你会爬树，我们可以一起去爬树。有我在，你不会受伤。若是不小心伤到了，我宫中准备着祛疤的膏药……
只是，我没有等到我想象中的场景，江濯清很是平静地看了那虫子一眼，然后举起书便将它抖落。第二日，我书案上却多了一本书。我将它翻了翻，两只马蜂突然飞出，照着我的脸便狠蛰了几下。我看着前面正襟危坐，眼中却闪过兴奋和得意的她，捂着脸恨恨地磨了磨牙。
往后的日子，便是你来我往斗个不停，甚至连旁人也惊动了。江濯清惯会演戏，她在旁人面前一向规矩守礼，于是只有我背了这个黑锅。
不过我心中甚是欢喜，因为只有我知道江濯清的真面目。这般一来二去我们也算熟稔了，虽常是我眼巴巴地往前凑，她冷冰冰地搭腔。但我仍乐此不疲。
十六岁那年，母后在长乐宫帮我选妃。我看着一幅幅画像，伸手将它们扫落至地。然后，我告诉母后，我想要江濯清。那时江濯清已经不大进宫了，她也渐渐长成了旁人眼中的好淑女，到了待嫁的年纪。听说江府的门槛都被踏平了。
母后看着我连叹几声：“江府人丁单薄，成不了大气候。不过吾儿若是欢喜，自然可以娶。只是，难办的是，江太傅并不想将孙女嫁到纪家。”
这有何难办。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江太傅让作赋，我便作赋；让写策论，我便写策论。他欢喜学富五车的好儿郎，我便夜夜挑灯苦读，做一个学富五车的好儿郎。我还日日赶在卯时朝阳升起时，纵马去郊外采下沾着晨露的鸢尾花送到江府。我要让江太傅看到我求娶他孙女的决心。
可是，我不曾想，变故来得这般快。十七岁那年，江太傅态度终于有所松动，可太子哥哥却死了。而我，是除太子之外，唯一的嫡子。
3
我被立为太子那天，朝臣皆贺，宫中来了许多人。江濯清也来了。恰好太掖池旁的桃林开了花，灼灼一片，煞是喜人。母后便在太掖池旁开了宴，邀了众命妇一同赏花。
我在前朝受完册封礼后，来向母后请安，一眼便看见了在桃林中穿梭的那道鹅黄色的身影。
厚重的冕服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可我远远看着她，心里慢慢觉得欣喜。你看她那般规矩矜持的模样，其实却是个心眼小得不行的姑娘，這样的姑娘，也只有和我在一起了。
初春时节，天微微凉，春风拂过太掖池水，一圈圈涟漪便慢慢荡开，最后……波澜起伏，掀起一片水花。她落水了！我顾不得多想，几步跨到太掖池边上，纵身一跃，便将那在水中扑腾的姑娘拉到怀里。这是我第一次抱她，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次。
后来，惊魂未定的母后派人强行将我带走。而当时我被冻得手脚僵硬，根本无力反抗，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她幽幽转醒，而沈宴为她披上大氅的手尚未来得及收回……
她同沈宴成亲的那日，我本只是想远远看着，可听到沈宴出家的消息，便按捺不住拦了花轿。
马蹄踏在石板上发出声响，愈发急，愈发快，犹如我乱了的心跳。她的花轿就在长街的那头停着，像是在等我一样。
沈宴已经出家了，任他风月琳琅翩翩如玉，他也出家了。我却不同，我会一心一意地待她，告诉她，是我救的她，当年她爬树时伤了手，遣人送药去的也是我。她在我面前可以随心所欲，毫无顾忌……
可是，纵然我百般思量，设想得那样好，也抵不过她不随我走。于是，我用马鞭掀翻了那祛邪祟的火盆，又掀落了她头上鲜红的盖头。我看着那火花四溅，看着那盖头上栩栩如生的并蒂莲，看着她用团扇遮挡的容颜，还有她那句坚定无比的欢喜，让我只觉得四肢百骸钻心入髓的痛。
之前她被母后召进宫，我因许久未见着她，便急着赶去了母后的宫殿。只是，当我到了外殿，里头的谈话却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淋下。她说，她会将这辈子的温柔都给她的夫君。可她口中的夫君不是我……
可又如后来母后同我说的那样，便是没有沈宴，做了天子的我，江太傅是不会让她嫁给我的……
天子之志不可扰，越是深情便越要隐藏。当时含章殿内，我跪在冰冷的地上，请求母后收回赐婚的懿旨，母后便是这样说的。直到最后，母后的神情愈发冰冷，眼中是凛冽的寒光：“你若真欢喜她到无可抑制的地步，我便第一个饶不了她！”
但这么多年的情感，又怎能一夕放下？我日日跟着她上无相山，看着她和沈宴恩爱，便是这样竟也觉得满足。若不是后来母后派来的人伤了她，只怕我还会这样一直跟在她身后。
于是，在她被伤着的那一日，我应下了母后为我安排的婚事。后来，我登基为帝，也娶了很多姑娘。我一次又一次掀起那鲜红的盖头，每每屏住呼吸，希望盖头底下便是她。可看着龙凤双烛下姑娘含羞带怯的面庞，我却总是失望。 是她该有多好……
缠绵病榻的那个时节，我曾让宫人将我搬到太掖池旁，亲手将那个香囊葬到了柳树下。雪云低垂，黑压压的似要下雪。太掖池上有雾，在暗沉的天色下愈发朦胧缭绕。我眯着眼，恍惚看到了一道娉婷的鹅黄色身影在雾中渐行渐远，一如十三岁那年。那时年少，我一眼便将那姑娘看进了心里，却又不知转圜，不懂克制，才至如今，泥足深陷。
从十三岁到三十三岁，整二十年。那个从来不属于我的姑娘，我挂念了二十年。
大抵我与江濯清，此生无缘。可到底意气难平，我后来又遣人将埋在树下的那个香囊挖出来，只是哪里还有香囊的踪影，只剩下了一些碎布片，里头早被虫子蛀光。
一如我，表面亮堂，内里腐坏……
后来，在一个春光炽盛的日子里，我在含章殿外晒太阳，宫人们喜道天光正好。我慢慢阖上眼，手里握着几块藕色的碎布片，心想，不好，最好的天光，是我十三岁那年的冬日，无风，太掖池上有雾……
三
昭帝，行五。立后陈氏，镇国将军女。帝贤德大度，善识人，不疑，深得诸臣拥护。在位十年，国昌盛，百姓富足。
——《大昭通史卷三·昭帝本纪》
1
我还俗的那日，正是纪东歌迎娶太子妃的日子。那时天微微蓝，轻风挟裹着秋日的干爽，吹落了沈府门前那一树木樨花。江濯清便倚在门边等我，微微抬头，凝着长街尽处。
她一袭鹅黄色的衣裙，发间的丝绦被风吹起，像极了这秋日中盛放的一簇木樨。
我远远看着，手中握着她遣人送来的当归，心中没来由地欢喜。
后来，纪东歌登基的同年，我们有了一个女儿，我给她取了小字，便是当归。
那时节，南边连日大雨，发了水患，我被派去治水。这是我还俗后第一次与江濯清分开，她一路将我送出府，温柔地嘱咐了许多。我看着乳娘怀中抱着的当归，再看看眼前的江濯清，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
我大抵能理解纪东歌当初为何独独钟爱于她了。我伸手为她理了理鬓角，掌下白瓷般的肌肤细腻冰凉。她仰头看我，嘴角的笑意温柔，我突然便想亲吻她。
她却侧首，慌张地避开我的视线。我以为她害羞，也就罢了。转身看了看襁褓中的当归，我又对她道：“我很快便回来。”
她又恢复了温柔的模样，点了点头，目送我的车驾离去。后我因治水有功，被擢升官职，做了宰相。朝中官员纷纷来贺，纪东歌也来了。宴至亥时才散，最后席上只剩下了我和纪东歌。我酒量好，很难喝醉，纪东歌却已是一脸醺态。
他看着厅上一扇屏风，醉醺醺的眼中藏着莫大的凄凉：“她有女儿了？和她像吗，和她一样小心眼吗，像她幼时一样惯会骗人玩吗？”他又转头看我，勾起唇角，带着挑衅：“你可见过她爬树？你可见过她抓蚯蚓？你娶了她，可你真的知道她是何种模样？”
我捏着酒杯，一双手青筋暴突：“皇上，您喝醉了，还是回罢。”
我的妻子，最是贤德温柔，而他口中的她，谁知是谁，我这样想着。只是那一晚，我没有回她的院子，而是在厅中独酌至天白。
很多我刻意忽略的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譬如当年她对纪东歌的冷淡，譬如她从来不曾让我亲吻她，譬如她一向不肯抱一抱当归……
第二日，纪东歌赏下来一大筐属国进贡的蜜桃，说是因我爱食桃，特意赏赐的。真是莫大的荣耀。我看着那筐红彤彤的桃子，半晌，淡淡地吩咐道：“送到夫人院子里去吧。”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便说是皇上送来的。”
只是末了，我一挥手，案几上的茶具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沒有过问那些桃子的去向，只是听下人说，她近来总是提着水在墙角浇灌，每日定时定点，便是后来缠绵病榻，也一次不曾少过。墙角什么也没长出来，枯枝杂草堆了一地。她虽同我笑着，我却知道她从不曾真正开心，直到她死的那一日。
那一日，云披霞光，落日余晖将整片苍穹染得通红。我派人去宫中报了丧，然后独自踱步走到了墙角。那里曾是荒芜一片，如今却有一叶新芽抽了出来……
我看着，轻轻笑了起来，后来索性放声大笑。当归小小的手扯着我的袖子，哭着让我抱。下人们也一脸焦色，想必以为我因江濯清而神智失常。
怎会？她自始至终都不曾爱过我，我又怎会为她而作贱自己？
2
江濯清有一个妆匣，小巧精致，放着一些珠翠，平日里时常取出来摆弄。我本以为她爱头钗，便送了一些，只是一次也不曾见她戴过。如今下人收拾她的东西时，将那妆匣呈到我面前。
我是再不肯相信她了。我在妆匣上轻轻叩了叩，见那本该是实心的底座传来闷闷的声响，便知里面有暗格。于是，我又摸索着打开——
里面是满满一屉干枯的鸢尾花枝。枝叶花瓣虽枯黄却片片完好，我想着她小心翼翼制作这些花枝时的模样，心蓦地抽痛。原来我温柔贤惠的妻子，藏着一个这样的秘密。
那日，她弥留之际，曾覆在我耳畔说了一句话。她说：“我知道是你推的我。”
这当真是致命的一击！我费心掩藏了许久，期望她毫无所知，这一辈子便能这般长长久久过下去了，可我到底还是低估了她。那年，我进宫做了前太子侍读，本以为仕途坦荡，谁承想变故陡生，前太子一夕离世。我想投奔新主，可自打前太子离世，皇后便对纪东歌身边的人把得极为严格。
我若想近身，便需先表忠心。于是，在皇后的示意下，我将江濯清推进了太掖池中。初春时节，池中还有未消融的碎冰，天微微泛凉。我隐在灼灼的桃花之后，看着那挣扎的姑娘，手心不停地冒着汗。那时脑中混沌恍惚，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等到众人的惊呼声再一次响起，我才回过神，可那时江濯清已经被纪东歌救了起来。
那个姑娘被摆放在岸边，像是被急雨打落的一捧木樨花。纪东歌被众人簇拥着走了，而江太傅家的孤女，并没有多少人在意。我自桃花林中走出，蹲下身看着她苍白的脸，心中羞愤愧疚难当，便解了衣袍为她盖上。我正待收回手，她却幽幽转醒，一双点漆似的眸定定地看着我。许久，她粲然一笑，轻声开口向我道谢。 那时我心中隐隐有预感，事情不会这样结束。果然，不久之后皇后的懿旨便下了，为我和江濯清赐婚。据说是江太傅亲自请的旨，感激我救了他的孙女。
真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戏码。江太傅不希望江濯清进入皇家，便拿我避祸，皇后不希望江濯清嫁给纪东歌，便顺水推舟。这盘棋，我成了那枚棋子。可无论如何，在纪东歌未娶妻之前，江濯清这个妻子，我都是碰不得的。这样的姑娘，不入帝王家，也不入旁人家。
于是，我到无相山落了发，也算是对纪东歌的示好。可谁知后来又生了那样的情愫。
江濯清无比聪慧，又无比耐心，她日日上无相山，与我朝夕相对，向我展示女子独有的体贴、温柔，她布了一张网，我迎头而上，自此再挣脱不得。我想，因我心中无佛祖，却又蒙受它的庇佑，大抵后来才会受到那样的惩罚，一颗心错付，血泪空流。
3
江濯清去后，纪东歌足有五日不朝。直到停灵的最后一夜，他微服到了府上。那时明河影下，稀星数点，寒鸦栖于枝头叠声叫着。他将大氅拉开，露出憔悴的脸，看着我，眼中竟带了哀求。
“可不可以……让她和我合葬？”他问道。
我冷眼看着他，将君臣之礼统统抛却：“她是我的妻子，不管活着还是死了，她都得在我沈家。”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纪东歌，他全不复方才的哀求之色，猛地出拳向我袭来：“既然是你的妻子，那你为什么看顾不好她！为什么让她死！”
为什么？我大笑着，反手回击：“因为她爱而不得，求而不得，思而不得！因为我让她得不到！”眼眶湿润，有滚烫的液体溢出，我将纪东歌打倒在地，居高临下地睨着我的君主：“因为，她爱我，我不爱她！”
瞧，说着不能欺君，可我还是骗了他。我才不管她欢喜谁，她已经死了，再多的欢喜，纵然不是给我的，她也无法同那人说了。最后，纪东歌踉跄着离去，夜色中他的背影佝偻而孤寂。
我看着他渐渐隐在夜色中的身影，回身吩咐下人，让他们将妆匣里的花枝都埋到了墙角。
我为何要成全？他们曾两心相悦，可那与我又有何干系？纪东歌不知道，才更好，好到我都要拍手称快！毕竟，真相对他来说，是甘甜蜜糖，而之于我，却是穿肠毒药。
谁会相信，嫁给我，待我温柔至极，甚至还为我生了一个女儿的江濯清，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纪东歌死心。甚至，那个姑娘到死都还要隐藏着不让纪东歌发现她的心意，却骗我说是为了报复我才嫁给了我。我不愿相信。
后来，在我刻意忽视的情况下，墙根的那株小苗却渐渐长大了。等到当归五岁那年，那株桃树开了粉白的花，经风一吹，瑟瑟绽放。到了夏天，不期然竟也结出了果子来。
那时红霞万里，和她离开的那天一模一样。当归从我怀中跑到了那棵树底下。她仰头看着树上那果子，懵懵懂懂地道：“爹爹，这棵树上长了一个大虫子。”
好在她在的时候与当归并不亲近，如今她走了，当归也没有吵闹着非得寻她。只是随着年岁渐长，当归眉眼依稀开始像她。转而我又想起，她何时有过这般娇俏的模样？也或许有，却不是在我面前而已。
我抿唇笑了笑，上前将小女儿搂在怀中：“那不是虫子，那是果子。”
当归歪着小脑袋：“什么果子？”
残阳落入青山，天际的黑云渐渐蔓延，我抬头，眼角有些湿润：“桃树的果子。春天开桃花，夏天便结果。你娘最爱吃了。”
我透过这棵树稀疏的叶子远眺着渐已昏黄的天空，蓦地便想起我和她仅有的那一次亲吻。
那时，她闭着眼，像是陷入了沉睡。我伸手一点一点为她理好额间的碎发，又辗转抚上了她的眉眼，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最后落到她仍温热柔软的唇。我细细端详了许久，目光舍不得移开。半晌之后，我才慢慢倾身，在她唇间落下了一吻。在她死后，这辈子唯一一次……
然后，我又恍惚地想起了在无相山出家的那段时日。那时节，她提着斋菜，在满山松翠间轻轻叩响寺门。早在门旁久候的我便假装自远处而来，慢悠悠地将寺门打开，目光从渐渐扩大的门缝中偷偷描摹她的容颜……
江濯清一向待我溫柔，只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当归跑过来，依偎在我怀中，伸出小手在我眼角胡乱拭着，糯糯地道：“爹爹，你别哭。”
沈宴，字秋池，幼警慧，善谋。少时遁入佛门，后入仕，官拜宰相。甚爱食桃，时得昭帝赏。——《名相赋·卷十一》
1
宫里的人来宣旨时，我正在房中制作花笺，加上往日做的，放在匣中凑了满满一屉。祖父倚在门边看着我，叹道：“清儿，沈宴会是一个好夫君的。”
我点点头，将妆匣仔细地收起来，同祖父一同去前厅领旨。皇后体恤臣下，连臣下的婚事也颇为挂念。譬如我，譬如沈宴。当时我落水被沈宴所救的事人尽皆知，祖父忧心我的名声，成天叹气。皇后见了，便下旨将我指给了沈宴。
我同沈宴倒是相识已久。
祖父在太學授课，前太子尚在时，沈宴作为其侍读一同受祖父教诲。我则因府中人稀，祖父不放心我独自在家，便携我一同入宫听课。当时，除了前太子与沈宴之外，还有梁王殿下纪东歌并其他适龄的皇子一同在太学。
梁王殿下与我不对付，时常捉弄我，这时沈宴便会替我出头。他有一张白玉脸，眼角微微挑着，敛袖行礼丝毫不错：“殿下，江小姐到底是女子，您这般捉弄总归不好。”
我在一旁看着，心中想，这样心善却又谨慎的清都山水郎，不知最后会便宜哪个姑娘。虽然祖父很中意他，可天地良心，当初我真的从未想过那个得了便宜的姑娘会是我。也从未想过，原来沈宴这样不喜我。
谷雨时节，我披上连夜赶制出来的嫁妆，描眉涂唇，被摇晃不休的花轿抬着去嫁给沈宴。
只是，当花轿抬到了沈府门前，府上的人却急奔出来跪倒在我跟前：“江小姐，我家少爷……去无相山落发了！”
还不待我咂摸清心中的滋味，长街尽处便传来马蹄声声，有人勒马停在了花轿前……
只见那马蹄高扬又重重落下，青石板顿时四分五裂。纪东歌扬鞭挥落了我的盖头，又踹翻了祛邪祟的火盆。我看着他怒不可遏的模样，隐在喜服中的手紧紧攥起。
我冷眼瞧着他：“殿下，您就不能放过我吗？”
纪东歌盯着我，睚眦欲裂：“你非要嫁他不可？”
我用团扇遮着脸：“我欢喜他，自然要嫁给他。”
纪东歌像是听见了极为可笑的事，大笑起来：“你欢喜他？你若欢喜他，那么我送到你府上的东西，你为什么要收下？”
我垂眸，淡淡地回道：“您是说那些鸢尾花？我当初只是觉得不好拂了您的颜面。不过，我从一开始便让我的婢女葬在了后花园里，现下该是腐烂了……”
闻言，纪东歌的手紧紧攥起，一字一句地将话挤出来：“便是这样，你也别想跟我划清界限！我是太子，是未来的王！”
我敛眉跪拜：“可天下有哪一个王，会这般明目张胆地抢下臣的妻子？”
“妻子？”纪东歌往后踉跄两步，冷笑着道：“好，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他顿了顿：“在太学的时候，你可曾有……一丝欢喜过我？”
我的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板上，寒意往上蔓延。我开口，语气像这石板一样寒凉：“不曾，一丝也无。”
最后，我看着纪东歌踉跄离去的背影，兀自捡起喜帕，兀自盖在了头上，兀自拜了堂，便这般成了沈宴的妻子。虽然荒唐，可这婚，务必是要成的。懿旨上写得清清楚楚，沈宴有胆子抗旨，我却没有。
第二日，我拎着亲手做的斋菜亲自上无相山，寻思着找一找我那出家的夫君沈宴。兰觉寺前一株梨花缓缓在微凉的风中吐露芬芳。我怀中的乌漆木食盒终于凉透，可寺门仍然紧闭着，没有一丝要打开的迹象。
日头偏西，渐红的云霞自天际蔓延过来。我倚在门框上，半阖着眼，有些困倦。
青山外是迢递的青山，我看着，神思恍惚之际，有些过往便猝不及防地浮现在了眼前。
2
当时在太学，沈宴很得祖父喜欢。他满腹经纶，又进退得宜，同行事张扬不知收敛的纪东歌相比，高之甚多。祖父喜欢知礼规矩的孩子，所以他喜欢我、喜欢前太子、喜欢沈宴，也尤其不喜欢纪东歌。
纪东歌平日都不来太学，突然有一次来了，正巧祖父检查功课，他什么也没写，自然挨了一顿板子。只是他也小气，奈何不了祖父，便报复到我身上。打那以后，我的桌上、书里，总是会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被卸了爪子的螳螂、被折了触角的天牛。
沈宴尊敬祖父，是以也时常照顾我。若见到纪东歌欺负我，他也会替我分辩两句。但纪东歌又怎会听他的？可是，对天发誓，我是一个矜持守礼的姑娘，我都不清楚什么时候惹到纪东歌了，让他总是缠着我不放。
花朝节、中秋节，命妇们赏花赏月总会借个由头出来聚在一处。只是但凡我被邀请去了，纪东歌都在那里。他喜欢捉弄我，最后却都是自己丢了丑，我每每瞅着他狼狈滑稽的模样，只得绷直了嘴忍笑。在太学的那节，除了繁重的课业，我每天都要花工夫应付的，便是纪东歌不停变换的花招把戏。
又约莫过了两年的光景，沈宴已同前太子入了翰林，平日里很少见到了。而没过多久，我也到了待嫁的年纪，不好再入宫，便只待在江府，由喜娘将我的画像往旁的官员家送……
寺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我猛地睁眼，看着跟前的男子，温柔地道：“君前尘事未了，如何与佛祖相伴？”
“江小姐，殿下有多喜欢你，我便有多畏惧你，你可知？”
我看着一身青衣僧袍的沈宴，微笑着道：“自然。”
然后，我继续日日上无相山为他送斋菜。我向沈府的老人打听他的喜好忌口，努力将寡淡的斋菜做得合他的胃口。佛祖宝象森严不容冒犯，是以随行的仆从我都让她们留在了山脚，唯有身后的脚步远远近近地跟着。
又过了些时日，沈宴对我的态度已大有改善，毕竟他本就是温善的人，甚至偶尔也会摆了棋盘在树下同我对弈一番。这日，一局对弈结束，沈宴突然握住我的手：“后山那池莲花开了，你想看吗？”他神色认真，阳光漏过绿叶的间隙，星星点点地落到他的眼中，照亮了他眼中那些微的羞赧。
我愣了愣，转而抿唇轻笑，颔首：“好。” 莲叶接天，铺陈在水面上，经风一吹，泛起了碧色波澜。
沈宴见我远远停下，过来询问。
我道：“自那次落水，我便有些怕水了。”
沈宴的长睫轻轻颤了颤，他看着我，眸中情绪莫辨，半晌，低头轻喃一句：“对不起。”
我上前握住他的手，他的指尖冰冷，并不如旁人的温暖。
我笑道：“是你救了我，又为何说对不起？”
沈宴指尖微动，轻轻回握，只是却不再说话了。莲花映日，似在灼灼阳光下泛着荧光，我远远看着，唇边的笑意愈发温柔。
那日之后，沈宴待我更为亲近，时常留我下棋。只是，他偶尔指尖把玩着棋子，看着黑白棋盘上纵横捭阖，落下一子时，也会突然问上一句：“清儿，你可欢喜殿下？”
我的视线胶在棋盘之上，并不肯分心：“我嫁的人是你。”
3
这日，我如同往日一样去兰觉寺。待到了山腰，忽然林间有窸窣的声响传来，丛中一个黑衣服的人突然蹿出，拎着剑便向我刺来。我慌忙躲闪，斋菜洒了一地。只是，那人剑势不减，我再如何躲也躲不过。我正打算受了这一剑，猛地却有人一把将我扯开。
我抬头，见纪东歌拦在我身前。寒光凛凛的长剑堪堪停在他眼前，他张开手臂护着我，语声淬了冰：“我答应了！”
他背对着我，让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张开的臂膀如大张的羽翼，笼罩着我，投下一片阴霾。阳光从叶缝挤入，叶间垂坠的白露在渐渐炙热起来的阳光下慢慢消失。远处兰觉寺传来浑厚的钟声，悠悠的，一声接着一声。
我的手臂被划了一刀，初时不觉得疼，现在却汩汩不停地冒着血。纪东歌半跪在我跟前为我处理伤口。末了，他扶着我的手却在发着颤：“往后，我不会再缠着你了……”
他送我到了兰觉寺门口，便径直转身离开。阳光细小的斑点透过绿叶洒在他身上，白色的衣角随着步伐一下一下抚着苍翠的石阶，清风吹落了满树繁花。我看着，指尖微动……
寺门吱呀一声，沈宴的面容出现在门后面，他看着有些欣喜：“你来了。”
忽而看到我的伤，他又忙扶我进入寺中。我便垂头，敛去所有情绪，乖巧地跟着他进去。
第二日，天有微雨。无相山山腰上，我撑着伞，看着眼前拦着的人。
“我明日要成亲了。”
透过蒙蒙细雨，纪东歌一向锋利的眉眼也变得温和起来：“我希望明日你不要去。”
掌心的软肉陷进伞柄雕刻的纹路中。伞面上绘的那簇春桃在雨中逐渐变得鲜活。
“好。”我笑了笑：“那便提前祝殿下百年好合了。”
纪东歌眉眼俱潮，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像我是洪水猛兽般，走得快速仓皇。等到他的身影渐渐远了，我才将伞略略举高，缓缓抬手，弯成了滿月的形状，隔着细碎的雨丝，轻轻将那道身影拢于掌心。他不会回头，所以，有些事情，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雨下了一夜，于第二日晨间才停止。雨后初霁，灰沉的天透了几丝光。丫鬟抱着披风等在门外：“夫人，雨停了，我们现在出发吗？”
我摇头，取出一纸信封：“你将这个交给少爷。”
丫鬟有些纳闷：“夫人不去吗？”
我摇摇头，远目灰蒙蒙的天，脑海里突然响起了皇后的那些话。
那时节，纪东歌刚被立为太子。皇后召我进宫，像个慈母一般：“清儿，你如此聪慧，不会不知道怎样让他死心。只要你嫁人，温柔待你的夫君，他必然死心。”
呵，我又何德何能？
丫鬟抬头，讶然：“夫人，您的眼睛怎么这般红？”
我抿唇轻笑，一低头，滚烫的眼泪快速掉落，复又抬头，冲着丫鬟笑道：“夫君要归来了，我心甚喜……”
可恍惚一错眼，我莫名地看到了那仿佛能灼伤眼睛的艳红嫁裳，不知又是哪家的新嫁娘……
二
沈江氏濯清，宰相沈宴妻，与宴甚睦，育有一女，小字当归。
——《艺文志·良妻》
1
这一冬，含章殿前的冬蔷薇开得格外繁密热闹。父皇在殿内考校太子哥哥的功课，我不耐烦听，便溜出来扒蚂蚁窝玩。那时我十三岁，身量还不大高，蹲在蔷薇丛里，被绿叶一掩，便看不见踪影。含章殿外是太掖池，边上种了几棵垂柳，如今在池中倒映出光秃干枯的模样。
我正寻着蚂蚁窝，忽听得池边传来窸窣的声响，心下好奇，便扒开花丛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宫女站在树底下，仰着脖子往上看，满脸焦色。我便跟着仰头，只见一众干枯的枝条中，那身鹅黄的衣裙尤为显眼。
“你别急，我马上就好。”
原来是一件衣衫被刮到树上去了。我的目光紧紧跟随着树间那道身影，只见她将衣衫解下来，除尽枯枝，又攀着褐色的树干一跳，最后稳稳地落在地上。其身手矫捷利落，不由得让我佩服。宫女千恩万谢后离去，那姑娘白皙的手背上却殷红点点，应该是受了伤。只是她却不在意，取出帕子随意捂着，伸手拭了拭汗，便沿着太掖池走了。
冬日里太掖池易起雾，我蹲在厚厚的冬蔷薇中，看着那姑娘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雾中，心中有些莫名的情感滋生。后来我从花丛中出来，走到树底下将她遗落的东西拾起来。
我认得她，她是江太傅早逝之子的遗腹子，名唤濯清。她知书达礼，才气过人，连父皇也赞叹不已，说“堪为大家闺秀之典范”。不过方才那副场面，我倒疑心江濯清可有孪生姐妹？
我捡的是一个藕色香囊，针脚细密，绣得很是上心。我捏在手里看了许久，最后忍不住笑开。这就没错了，我曾听父皇笑言，江太傅家的孙女，甚爱食桃。而那香囊的两面，皆绣着一只彤红饱硕的桃。
笑过之后，我便琢磨着将香囊还给江濯清。毕竟是姑娘的贴身之物。可我抬眼看去，茫茫一池太液水，哪里还看得到那身着鹅黄衣裙的姑娘？我行事虽有些混账，却也知道这个东西若是不还给人家，让旁人知道了必会败坏她的名声，所以只好一改往日懒怠，天天往太学跑。 而此时她就坐在我左手正前方，端端正正地研墨，端端正正地写字，偶尔额前滑下一两缕乌丝，她便伸出莹白纤长的手将它们拢至耳后，极规矩，极知礼。可是，我见过她其他模样，我心想。
那时，冬日和煦的阳光擦过飞翘的檐，漏下一两丝从窗外蹿进来，我趴在案桌上佯装睡觉，可透过微抬的臂弯，却是偷看她那被笼在光晕中的容颜。香囊被我握在手心里，上面细密的针脚砥砺着掌心，我摩挲着，微微的痒意便一路蔓延到了心里。
2
冬去春来，含章殿的冬蔷薇也凋零在渐浓的春色中，香囊却一直没有送回去。
我咂摸着心中的感觉，看着江濯清只觉得愈发顺眼。可偏生她却不怎么搭理我，在太学或者旁的地方打了照面，都是恭敬地唤上一声梁王殿下。只是，她对太子哥哥和沈宴的态度却是温和的，看得我心中极不是滋味。
大抵少年心性，只想换来心中姑娘的注意，不管用什么方法。便是至今回想起来，我仍觉可笑。我记得那时在御花园扒拉了好几个时辰，总算找到一只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的虫子，打算拿去吓唬她。
我又担心把她吓坏了，便将那虫子前肢的两个大爪子给卸了；可又怕弄脏了她的衣裙，便特意跑到太掖池边上将它冲洗干净。最后，看着那奄奄一息的虫子，我这才心满意足地将它夹到了她的书中。我等着她哭，等着她朝我生气，然后我就可以告诉她：我欺负你是因为我想将香囊还给你，我知道你会爬树，我们可以一起去爬树。有我在，你不会受伤。若是不小心伤到了，我宫中准备着祛疤的膏药……
只是，我没有等到我想象中的场景，江濯清很是平静地看了那虫子一眼，然后举起书便将它抖落。第二日，我书案上却多了一本书。我将它翻了翻，两只马蜂突然飞出，照着我的脸便狠蛰了几下。我看着前面正襟危坐，眼中却闪过兴奋和得意的她，捂着脸恨恨地磨了磨牙。
往后的日子，便是你来我往斗个不停，甚至连旁人也惊动了。江濯清惯会演戏，她在旁人面前一向规矩守礼，于是只有我背了这个黑锅。
不过我心中甚是欢喜，因为只有我知道江濯清的真面目。这般一来二去我们也算熟稔了，虽常是我眼巴巴地往前凑，她冷冰冰地搭腔。但我仍乐此不疲。
十六岁那年，母后在长乐宫帮我选妃。我看着一幅幅画像，伸手将它们扫落至地。然后，我告诉母后，我想要江濯清。那时江濯清已经不大进宫了，她也渐渐长成了旁人眼中的好淑女，到了待嫁的年纪。听说江府的门槛都被踏平了。
母后看着我连叹几声：“江府人丁单薄，成不了大气候。不过吾儿若是欢喜，自然可以娶。只是，难办的是，江太傅并不想将孙女嫁到纪家。”
这有何难办。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江太傅让作赋，我便作赋；让写策论，我便写策论。他欢喜学富五车的好儿郎，我便夜夜挑灯苦读，做一个学富五车的好儿郎。我还日日赶在卯时朝阳升起时，纵马去郊外采下沾着晨露的鸢尾花送到江府。我要让江太傅看到我求娶他孙女的决心。
可是，我不曾想，变故来得这般快。十七岁那年，江太傅态度终于有所松动，可太子哥哥却死了。而我，是除太子之外，唯一的嫡子。
3
我被立为太子那天，朝臣皆贺，宫中来了许多人。江濯清也来了。恰好太掖池旁的桃林开了花，灼灼一片，煞是喜人。母后便在太掖池旁开了宴，邀了众命妇一同赏花。
我在前朝受完册封礼后，来向母后请安，一眼便看见了在桃林中穿梭的那道鹅黄色的身影。
厚重的冕服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可我远远看着她，心里慢慢觉得欣喜。你看她那般规矩矜持的模样，其实却是个心眼小得不行的姑娘，這样的姑娘，也只有和我在一起了。
初春时节，天微微凉，春风拂过太掖池水，一圈圈涟漪便慢慢荡开，最后……波澜起伏，掀起一片水花。她落水了！我顾不得多想，几步跨到太掖池边上，纵身一跃，便将那在水中扑腾的姑娘拉到怀里。这是我第一次抱她，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次。
后来，惊魂未定的母后派人强行将我带走。而当时我被冻得手脚僵硬，根本无力反抗，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她幽幽转醒，而沈宴为她披上大氅的手尚未来得及收回……
她同沈宴成亲的那日，我本只是想远远看着，可听到沈宴出家的消息，便按捺不住拦了花轿。
马蹄踏在石板上发出声响，愈发急，愈发快，犹如我乱了的心跳。她的花轿就在长街的那头停着，像是在等我一样。
沈宴已经出家了，任他风月琳琅翩翩如玉，他也出家了。我却不同，我会一心一意地待她，告诉她，是我救的她，当年她爬树时伤了手，遣人送药去的也是我。她在我面前可以随心所欲，毫无顾忌……
可是，纵然我百般思量，设想得那样好，也抵不过她不随我走。于是，我用马鞭掀翻了那祛邪祟的火盆，又掀落了她头上鲜红的盖头。我看着那火花四溅，看着那盖头上栩栩如生的并蒂莲，看着她用团扇遮挡的容颜，还有她那句坚定无比的欢喜，让我只觉得四肢百骸钻心入髓的痛。
之前她被母后召进宫，我因许久未见着她，便急着赶去了母后的宫殿。只是，当我到了外殿，里头的谈话却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淋下。她说，她会将这辈子的温柔都给她的夫君。可她口中的夫君不是我……
可又如后来母后同我说的那样，便是没有沈宴，做了天子的我，江太傅是不会让她嫁给我的……
天子之志不可扰，越是深情便越要隐藏。当时含章殿内，我跪在冰冷的地上，请求母后收回赐婚的懿旨，母后便是这样说的。直到最后，母后的神情愈发冰冷，眼中是凛冽的寒光：“你若真欢喜她到无可抑制的地步，我便第一个饶不了她！”
但这么多年的情感，又怎能一夕放下？我日日跟着她上无相山，看着她和沈宴恩爱，便是这样竟也觉得满足。若不是后来母后派来的人伤了她，只怕我还会这样一直跟在她身后。
于是，在她被伤着的那一日，我应下了母后为我安排的婚事。后来，我登基为帝，也娶了很多姑娘。我一次又一次掀起那鲜红的盖头，每每屏住呼吸，希望盖头底下便是她。可看着龙凤双烛下姑娘含羞带怯的面庞，我却总是失望。 是她该有多好……
缠绵病榻的那个时节，我曾让宫人将我搬到太掖池旁，亲手将那个香囊葬到了柳树下。雪云低垂，黑压压的似要下雪。太掖池上有雾，在暗沉的天色下愈发朦胧缭绕。我眯着眼，恍惚看到了一道娉婷的鹅黄色身影在雾中渐行渐远，一如十三岁那年。那时年少，我一眼便将那姑娘看进了心里，却又不知转圜，不懂克制，才至如今，泥足深陷。
从十三岁到三十三岁，整二十年。那个从来不属于我的姑娘，我挂念了二十年。
大抵我与江濯清，此生无缘。可到底意气难平，我后来又遣人将埋在树下的那个香囊挖出来，只是哪里还有香囊的踪影，只剩下了一些碎布片，里头早被虫子蛀光。
一如我，表面亮堂，内里腐坏……
后来，在一个春光炽盛的日子里，我在含章殿外晒太阳，宫人们喜道天光正好。我慢慢阖上眼，手里握着几块藕色的碎布片，心想，不好，最好的天光，是我十三岁那年的冬日，无风，太掖池上有雾……
三
昭帝，行五。立后陈氏，镇国将军女。帝贤德大度，善识人，不疑，深得诸臣拥护。在位十年，国昌盛，百姓富足。
——《大昭通史卷三·昭帝本纪》
1
我还俗的那日，正是纪东歌迎娶太子妃的日子。那时天微微蓝，轻风挟裹着秋日的干爽，吹落了沈府门前那一树木樨花。江濯清便倚在门边等我，微微抬头，凝着长街尽处。
她一袭鹅黄色的衣裙，发间的丝绦被风吹起，像极了这秋日中盛放的一簇木樨。
我远远看着，手中握着她遣人送来的当归，心中没来由地欢喜。
后来，纪东歌登基的同年，我们有了一个女儿，我给她取了小字，便是当归。
那时节，南边连日大雨，发了水患，我被派去治水。这是我还俗后第一次与江濯清分开，她一路将我送出府，温柔地嘱咐了许多。我看着乳娘怀中抱着的当归，再看看眼前的江濯清，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
我大抵能理解纪东歌当初为何独独钟爱于她了。我伸手为她理了理鬓角，掌下白瓷般的肌肤细腻冰凉。她仰头看我，嘴角的笑意温柔，我突然便想亲吻她。
她却侧首，慌张地避开我的视线。我以为她害羞，也就罢了。转身看了看襁褓中的当归，我又对她道：“我很快便回来。”
她又恢复了温柔的模样，点了点头，目送我的车驾离去。后我因治水有功，被擢升官职，做了宰相。朝中官员纷纷来贺，纪东歌也来了。宴至亥时才散，最后席上只剩下了我和纪东歌。我酒量好，很难喝醉，纪东歌却已是一脸醺态。
他看着厅上一扇屏风，醉醺醺的眼中藏着莫大的凄凉：“她有女儿了？和她像吗，和她一样小心眼吗，像她幼时一样惯会骗人玩吗？”他又转头看我，勾起唇角，带着挑衅：“你可见过她爬树？你可见过她抓蚯蚓？你娶了她，可你真的知道她是何种模样？”
我捏着酒杯，一双手青筋暴突：“皇上，您喝醉了，还是回罢。”
我的妻子，最是贤德温柔，而他口中的她，谁知是谁，我这样想着。只是那一晚，我没有回她的院子，而是在厅中独酌至天白。
很多我刻意忽略的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譬如当年她对纪东歌的冷淡，譬如她从来不曾让我亲吻她，譬如她一向不肯抱一抱当归……
第二日，纪东歌赏下来一大筐属国进贡的蜜桃，说是因我爱食桃，特意赏赐的。真是莫大的荣耀。我看着那筐红彤彤的桃子，半晌，淡淡地吩咐道：“送到夫人院子里去吧。”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便说是皇上送来的。”
只是末了，我一挥手，案几上的茶具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沒有过问那些桃子的去向，只是听下人说，她近来总是提着水在墙角浇灌，每日定时定点，便是后来缠绵病榻，也一次不曾少过。墙角什么也没长出来，枯枝杂草堆了一地。她虽同我笑着，我却知道她从不曾真正开心，直到她死的那一日。
那一日，云披霞光，落日余晖将整片苍穹染得通红。我派人去宫中报了丧，然后独自踱步走到了墙角。那里曾是荒芜一片，如今却有一叶新芽抽了出来……
我看着，轻轻笑了起来，后来索性放声大笑。当归小小的手扯着我的袖子，哭着让我抱。下人们也一脸焦色，想必以为我因江濯清而神智失常。
怎会？她自始至终都不曾爱过我，我又怎会为她而作贱自己？
2
江濯清有一个妆匣，小巧精致，放着一些珠翠，平日里时常取出来摆弄。我本以为她爱头钗，便送了一些，只是一次也不曾见她戴过。如今下人收拾她的东西时，将那妆匣呈到我面前。
我是再不肯相信她了。我在妆匣上轻轻叩了叩，见那本该是实心的底座传来闷闷的声响，便知里面有暗格。于是，我又摸索着打开——
里面是满满一屉干枯的鸢尾花枝。枝叶花瓣虽枯黄却片片完好，我想着她小心翼翼制作这些花枝时的模样，心蓦地抽痛。原来我温柔贤惠的妻子，藏着一个这样的秘密。
那日，她弥留之际，曾覆在我耳畔说了一句话。她说：“我知道是你推的我。”
这当真是致命的一击！我费心掩藏了许久，期望她毫无所知，这一辈子便能这般长长久久过下去了，可我到底还是低估了她。那年，我进宫做了前太子侍读，本以为仕途坦荡，谁承想变故陡生，前太子一夕离世。我想投奔新主，可自打前太子离世，皇后便对纪东歌身边的人把得极为严格。
我若想近身，便需先表忠心。于是，在皇后的示意下，我将江濯清推进了太掖池中。初春时节，池中还有未消融的碎冰，天微微泛凉。我隐在灼灼的桃花之后，看着那挣扎的姑娘，手心不停地冒着汗。那时脑中混沌恍惚，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等到众人的惊呼声再一次响起，我才回过神，可那时江濯清已经被纪东歌救了起来。
那个姑娘被摆放在岸边，像是被急雨打落的一捧木樨花。纪东歌被众人簇拥着走了，而江太傅家的孤女，并没有多少人在意。我自桃花林中走出，蹲下身看着她苍白的脸，心中羞愤愧疚难当，便解了衣袍为她盖上。我正待收回手，她却幽幽转醒，一双点漆似的眸定定地看着我。许久，她粲然一笑，轻声开口向我道谢。 那时我心中隐隐有预感，事情不会这样结束。果然，不久之后皇后的懿旨便下了，为我和江濯清赐婚。据说是江太傅亲自请的旨，感激我救了他的孙女。
真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戏码。江太傅不希望江濯清进入皇家，便拿我避祸，皇后不希望江濯清嫁给纪东歌，便顺水推舟。这盘棋，我成了那枚棋子。可无论如何，在纪东歌未娶妻之前，江濯清这个妻子，我都是碰不得的。这样的姑娘，不入帝王家，也不入旁人家。
于是，我到无相山落了发，也算是对纪东歌的示好。可谁知后来又生了那样的情愫。
江濯清无比聪慧，又无比耐心，她日日上无相山，与我朝夕相对，向我展示女子独有的体贴、温柔，她布了一张网，我迎头而上，自此再挣脱不得。我想，因我心中无佛祖，却又蒙受它的庇佑，大抵后来才会受到那样的惩罚，一颗心错付，血泪空流。
3
江濯清去后，纪东歌足有五日不朝。直到停灵的最后一夜，他微服到了府上。那时明河影下，稀星数点，寒鸦栖于枝头叠声叫着。他将大氅拉开，露出憔悴的脸，看着我，眼中竟带了哀求。
“可不可以……让她和我合葬？”他问道。
我冷眼看着他，将君臣之礼统统抛却：“她是我的妻子，不管活着还是死了，她都得在我沈家。”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纪东歌，他全不复方才的哀求之色，猛地出拳向我袭来：“既然是你的妻子，那你为什么看顾不好她！为什么让她死！”
为什么？我大笑着，反手回击：“因为她爱而不得，求而不得，思而不得！因为我让她得不到！”眼眶湿润，有滚烫的液体溢出，我将纪东歌打倒在地，居高临下地睨着我的君主：“因为，她爱我，我不爱她！”
瞧，说着不能欺君，可我还是骗了他。我才不管她欢喜谁，她已经死了，再多的欢喜，纵然不是给我的，她也无法同那人说了。最后，纪东歌踉跄着离去，夜色中他的背影佝偻而孤寂。
我看着他渐渐隐在夜色中的身影，回身吩咐下人，让他们将妆匣里的花枝都埋到了墙角。
我为何要成全？他们曾两心相悦，可那与我又有何干系？纪东歌不知道，才更好，好到我都要拍手称快！毕竟，真相对他来说，是甘甜蜜糖，而之于我，却是穿肠毒药。
谁会相信，嫁给我，待我温柔至极，甚至还为我生了一个女儿的江濯清，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纪东歌死心。甚至，那个姑娘到死都还要隐藏着不让纪东歌发现她的心意，却骗我说是为了报复我才嫁给了我。我不愿相信。
后来，在我刻意忽视的情况下，墙根的那株小苗却渐渐长大了。等到当归五岁那年，那株桃树开了粉白的花，经风一吹，瑟瑟绽放。到了夏天，不期然竟也结出了果子来。
那时红霞万里，和她离开的那天一模一样。当归从我怀中跑到了那棵树底下。她仰头看着树上那果子，懵懵懂懂地道：“爹爹，这棵树上长了一个大虫子。”
好在她在的时候与当归并不亲近，如今她走了，当归也没有吵闹着非得寻她。只是随着年岁渐长，当归眉眼依稀开始像她。转而我又想起，她何时有过这般娇俏的模样？也或许有，却不是在我面前而已。
我抿唇笑了笑，上前将小女儿搂在怀中：“那不是虫子，那是果子。”
当归歪着小脑袋：“什么果子？”
残阳落入青山，天际的黑云渐渐蔓延，我抬头，眼角有些湿润：“桃树的果子。春天开桃花，夏天便结果。你娘最爱吃了。”
我透过这棵树稀疏的叶子远眺着渐已昏黄的天空，蓦地便想起我和她仅有的那一次亲吻。
那时，她闭着眼，像是陷入了沉睡。我伸手一点一点为她理好额间的碎发，又辗转抚上了她的眉眼，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最后落到她仍温热柔软的唇。我细细端详了许久，目光舍不得移开。半晌之后，我才慢慢倾身，在她唇间落下了一吻。在她死后，这辈子唯一一次……
然后，我又恍惚地想起了在无相山出家的那段时日。那时节，她提着斋菜，在满山松翠间轻轻叩响寺门。早在门旁久候的我便假装自远处而来，慢悠悠地将寺门打开，目光从渐渐扩大的门缝中偷偷描摹她的容颜……
江濯清一向待我溫柔，只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当归跑过来，依偎在我怀中，伸出小手在我眼角胡乱拭着，糯糯地道：“爹爹，你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