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图·蓬莱圣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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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夸父逐日


  黎明前的黑夜。
  飓风卷起大浪,从远方黑沉的海面滚滚而来,一重重撞击着近岸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天空乌云翻涌,云间雷电蜿蜒。几道巨粗的水龙卷拉扯在天与海之间,将云与浪搅作一处。
  巨人们站在岸边,面朝大海。他们的身躯有两丈高,皮肤黑铜色,赤裸的上身筋肉虬结,像一尊尊矗立在海边的塔。
  “夸父族最强悍的勇士们!”队伍前方,一个低矮的身影朝巨人们高声道。他浑身裹在银色的袍子里,站在最高的礁石上,即使如此,也才刚刚达到巨人们肩膀的位置。他的头脸遮在袍子的连帽内,微扬着,露出青白的双唇和尖尖的下颌。
  “千万年前,金乌作乱,火浪从天空翻滚而下,烤得大地龟裂、江湖干涸,生灵流离失所,万物濒临毁灭!”他背对大海,身后轰隆的海潮声,不时将他的声音淹没在内,他极力拔高嗓音,以至嘶哑,“汝辈先祖见状,发誓要将金乌擒获,以拯救天下苍生。金乌惧其神猛,一息千里,仓皇逃遁。先祖全力追逐,步如流星,从东海赶至西禺。怎奈金乌诡诈,趁其力竭体衰,聚全身热量喷灼而至。先祖无所抵挡,体内水分急遽流逝,于是奔向东南,接连饮尽黄河、渭河之水,又寻向北方大泽,未至,终殁于途中!”
  他说得抑扬顿挫,在场众巨人感念从前,发出阵阵低沉的怒吼,似闷雷滚滚。
  “汝辈先祖虽败,然而他的不屈与抗争、强悍与无畏,在他的后族中获得了永世的传承!你们是他的后人,正义与勇猛的种子,播撒流淌在你们强大躯体的每一滴血液中——你们生而荣耀!”
  “生而荣耀……”巨人们咆哮着,晃动着庞大的身躯,粗粝的须发在海风中拂荡。
  远方,黑沉的海水缓缓旋转涌动,隐隐形成一个巨大的海中漩涡。一点金光从漩涡之下的海深处亮起,穿透重重黑水,朝着海面逼近。
  “如今,金乌从深海而来,再欲祸乱人间,它带着焚尽一切的热与火,一旦降临于世,必会给世间万物以灭顶之灾!湖床被岩浆填满,河道被焦土淤塞,大地在它的炙烤下裂开缝隙,生灵在它邪恶的热与火中化为灰烬!”
  巨人们一个个怒目圆睁,摩拳擦掌。他们的视线掠过银袍人,望着远方海漩深处慢慢上浮的金色光球。海漩越来越急,汹涌咆哮着,高速旋转的水流带起狂莽的飓风,将高空的乌云卷成了螺旋状,云中雷电在螺旋中横飞斜插,宛如数道金龙狂舞。海啸声、雷电声、飓风声、乌云翻滚声,海漩周围的水龙卷在巨力的撕扯中扭动着,好似几条被扼住了七寸的蛇。
  “英雄的巨人们,你们承载着夸父的意志,自出生伊始,便被赐予着坚固的躯体和无穷的力量,唯有你们,能够阻止金乌的降临!”
  话音落处,金色光球骤然跃出了海漩。它通体散发着耀眼的金光,将半边海天一并镀成了金色。它高悬在海漩的上空,云间道道雷电蜿蜒而下,劈击在球体上,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仿佛整个虚空都要撕裂开来。
  “而我,班门最后的传承者,将与你们并肩而战!”他猛地转过身来,单手一扬,一枚木色机关球旋转着飞上高空。大幅度的动作下,海风掀开了他的连帽,苍白的皮肤和精致的五官,令他看起来就像个病弱的书生,然而双目重瞳,深邃的目光中,仿佛凝结着两柄利剑,带着无尽的杀伐意。
  机关球从高空旋转坠落,于空中快速拼合变化,当落至他身前时,已化作了一面直径三尺的千机盘。一枚金色小旗立于盘中央“海眼”之位,旗面招展,金色的光华与远方金乌的光芒遥相辉映。三十三重内盘“重天”缓缓转动,其上符文屈曲,凹凸古拙。一十二枚银旗均布于外盘“无极”之上,旗面低垂,暗无光色。
  “誓要打破金乌!”
  “为了夸父的荣耀而战!”
  “冲啊!”
  巨人们怒吼着,迈大步奔向大海。他们像移动的小山一般,庞硕的身量震得脚下大地都在颤抖。
  银袍人将千机盘置于身前一处礁石上,双掌一拂一推,十二枚银旗滑入内盘。此举仿佛触发了某种契机,霎时间,盘上符文闪烁起荧蓝的星芒,三十三重内盘沿着各自的轨道,围绕中央海眼旋转,速度或疾或缓,宛如夜幕中星河流转。星芒洒在银旗上,令原本暗淡的旗面飘展开来,散发出柔和的光。
  与此同时,礁石下方的海水中发出一连串沉闷的机栝声响,水浪翻涌间,十二条机械鲨舟破水而出。它们体长三丈,造型与鲨鱼相仿,却是以钢木打造。头身部雕刻着繁复古朴的符文,这些符文与千机盘上的形制相同,密密麻麻,像曲盘着的花。腹部裸露着巨大的机械齿轮以及各类曲轴连杆,齿轮缓缓咬合转动。鲨吻开合间,两排一尺多长的钢牙嚓嚓作响。强烈的银色光柱从圆圆的鲨瞳中射出,照亮着前方数十丈的海面。
  巨人们长声呼喝着,各自骑上鲨舟。舟身各部快速运转,驱动宽大的鲨尾左右摆水,朝着远方的海漩疾驰而去。
  银袍人站在高高的礁石上,低头专注地望着身前的千机盘。十二枚银旗,随着三十三重内盘,围绕中央海眼快速旋转,盘符上明暗闪烁的星芒令人眼花缭乱。这些银旗从第一重内盘驶入,沿轨道旋转的同时,也在以极慢的速度朝着中央海眼上竖立的金旗移动。它们的移动并非平稳,盤面上凹凸繁复的符文令它们颠簸着,有时甚至会出现大幅度的倾斜,尤其是在跨越两重盘的界线时,盘与盘之间的速度差会让它们剧烈地晃动,看起来摇摇欲坠。
  他抬头,十二条鲨舟,载着十二名巨人,在汹涌的大海上乘风破浪而行。鲨舟前的光柱,让他能够在黑沉的天海间准确锁定他们的方位。狂猛的飓风掀起数丈高的海潮,一重重朝他们压过来,或将他们抛上高空,或将他们卷入海下。他们艰难地与狂风和巨浪对抗着,鲨舟强大的驱动力,让他们每每能够破海而出,义无反顾地朝着海漩和金乌前进。
  他将视线放远。巨大的海漩,直径不知有几百千丈,在它面前,巨人和鲨舟看起来是那样的渺小,就连海漩外围盘旋着的水龙卷,也要比巨人和鲨舟大着太多太多。金乌悬在海漩正上空,一道道雷电从翻滚的云间劈下,不断轰击着球体,这种撕天裂地的力量,却没有给它带来任何损伤,反而使它金色的光芒愈加炽烈。   巨人朝着金乌破浪前行,千机盘上,十二银旗也朝着金旗步步推进,它们纵向移动虽慢,却无时无刻不在向前,如此一连穿过了二十三重内盘。
  当最前方的一枚银旗到达第二十四重内盘的时候,远方,一道闪电从高空蜿蜒而下,朝著当先的一名巨人劈去。那巨人此刻正贴伏在鲨舟的背部,刚刚从一个大浪中脱出身来,突觉眼前雷火一闪,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白而修长的手从千机盘上一掠而过,将那枚银旗向旁轻轻拨动了半个符位。与之相应,闪电下的鲨舟一个倾斜,朝旁错开半个身位,闪电一击落空,“咔”地击在海面,落点处海水滚然而沸,激起一道丈高的水柱。
  鲨舟被水柱重重掀落一旁,巨人上身紧贴鲨舟背部,双腿死死夹住舟身,努力控制它平稳下来。他从闪电下险死还生,扭头回望海岸。因距离太远,他无法看清岸礁高处的身影,但他知道,一定是那人使了手段助自己脱险。他朝着隐约分辨出的身影一点头,而后转回身往鲨舟背上一伏,继续朝前方驶去。
  银袍人收回手,看着银旗在剧烈地摇晃之后渐渐回稳,这才松了口气。方才那道闪电的出现有些惊到他了,因为在他的预计中,第一道闪电会在巨人们跨入海漩之后才会出现,对应千机盘上的位置,应是第二十七重——紫霄。整整提前了三重,若非自己早已对千机盘烂熟于胸,恐怕方才便要吃了大亏。
  “所以,任何时刻都不能掉以轻心。”他注目于千机盘上的每一丝动态,低低地念了一句。
  第一道闪电的攻击虽然落空,却似释放了一个信号,更多的闪电开始朝着巨人们劈下。开始是零星的一两道,后来越来越密集,以至于云与海间尽是闪烁的电光。巨人不以灵活见长,这些闪电的速度对他们而言实在太快,他们并不具备规避此种危险的能力。他们需要做的,只是死死抱在鲨舟的背部,以保证自己不被甩脱,其余的一切都交给岸礁上的守护者。
  银袍人于千机盘上运指如飞,精准掌控着十二银旗的移动方位。雷区中行进的鲨舟时而前蹿,时而后纵,时而横推,时而斜摆,常于不可能间躲过致命之击,它们驮负着巨人,在雷电中穿梭前行,终于到达了海漩的边缘。

第二章 金乌坠海


  几道巨粗的水龙卷,在海漩的边缘徘徊着,阻断了前路。银袍人从容不迫,操控着十二银旗在繁复的符文间移动。十二鲨舟分散开来,避开水龙卷高速旋转的水流气流,在相对平稳的缝隙间穿行。不可避免地,一些鲨舟被气流卷离了海面,它们被远远抛出,砸落海里。银袍人对此并不在意——水龙卷边缘的气流不足以破坏鲨舟的主体结构,对这些非致命的伤害,他没有过多的精力去关注。
  很快,砸落海里的鲨舟重新浮出了海面,除了上面骑坐的巨人浑身尽湿有些狼狈之外,其他并没有什么损伤。另一些鲨舟也穿过了水龙卷,现在,全部的十二条鲨舟都已进入了海漩的范围。
  有惊无险。他想。
  此时银旗大多集中在第二十八到三十重内盘之间,这几重盘旋转的速度明显比先前那些快着许多。急躁的光影明灭中,银旗在轨道上飞快地旋转,以合围之势,朝中央海眼处的金旗逼近。
  海漩上空,金乌散发着强烈的金芒,为周围的水体镀上了一层金色,巨人和鲨舟亦笼罩在这层金色中,他们随着海流旋转,并朝着海漩的中心快速接近。
  “有些拥挤了。”银袍人望了望十二银旗,又远远地望向海漩中的鲨舟,密集的排布不利于危险来临时的闪避,于是,他伸出手,打算控制它们分散一些。但就在这时,金乌骤然一个爆闪,照得周围海域亮如白昼,一颗炽白色的球状闪电激发而出,拖着一道蜿蜒的电尾,朝着海漩中的鲨舟轰然劈下。
  他大惊失色。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威力强大的攻击方式,这颗球状闪电比此前任何闪电都要强大太多,在它的落点范围内,至少要有三条鲨舟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波及。他无暇过多思考,以最快的速度探出双手将两枚银旗拨向一旁,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第三枚银旗的一瞬,银旗“啪嗒”一声,翻倒在了原处。
  他一愣,而后抬头,正看到球状闪电劈击在那条鲨舟上。强大而恐怖的能量,登时将鲨舟与巨人一并化作齑粉,周围的海水瞬时汽化,带动大片的海面沸腾起来,浓厚的白雾滚滚而上,随着海流和海风旋转弥散。
  “咔嚓——轰”!球状闪电的爆炸声沿着海面传来,震得他双耳嗡嗡作响。
  他注视着金乌,金色的光芒让他的眼睛有些刺痛,但他没有移开视线。他的表情冷得像霜,眼睛深得像潭,一望无底。
  他承认,自己有些低估金乌的力量了,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它的攻击。书中从来没有告诉过他金乌有球状闪电这种攻击方式,这种攻击方式的速度、能量以及作用范围,都属顶级,他没有足够的把握操控鲨舟避险。
  如果自己事先掌握到这个信息,这次的奇袭行动也许会有更加合理的规划和部署。
  鲁莽的行动。他暗道。
  损失了一条鲨舟,如果非要说在这次遇袭中有什么收获的话,那便是他看出金乌的光芒变弱了一些。
  球状闪电对能量的消耗是巨大的,对方可能短时间内无法再施放第二次攻击了。利用这个间隙他可以做出一些决断,比如进攻,抑或是逃跑。
  他双目中闪过一丝厉芒,双手逐一拂过剩余的十一枚银旗:“抢攻!”
  巨人们发出一声声狂暴的怒吼,十一条鲨舟摇头摆尾,加速朝着海漩中心奋力游去。方才球状闪电的攻击曾让他们有过短暂的慌乱,但现在不会了,抢攻命令的下达就像是给他们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让他们此刻的信念无比坚定。
  三漏刻时后,第二颗球状闪电降临。(漏刻时:计时单位,一漏刻时约等于现今一分钟。)
  落点处是两条鲨舟的中间位置,这让银袍人认识到,金乌是有意识、甚至是有智慧的。银袍人曾有意将鲨舟分散开来,但海漩的力量让鲨舟的运行轨迹多了些不确定性,就在其中两条鲨舟于急流中交错而过的时候,金乌发动了这次袭击。
  剧烈的爆炸,海水沸腾,白雾狂滚。两条鲨舟被他各自朝着两侧分开,但不幸的是,其中一条鲨舟被强大的爆炸力扯断了尾巴,失去行动能力的鲨舟和巨人一起被卷入乱流,永远淹没在了大海的深处。   代表这条鲨舟的银旗倒在了第三十一重内盘的位置——碧霄。
  从第三十一重内盘开始,盘面上的符文愈加繁密驳杂,一如海漩中愈加复杂凶险的海况。十枚银旗在盘面上剧烈地颠簸着,几乎随时都有翻覆的可能。鲨舟也在海漩中艰难行进,海漩的偏向力令它们有些难以自控,它们沉浮、倾斜、翻转,惊险连连。
  他注视着盘面,聚精会神地等待着下一道球状闪电的到来,然而出乎他的预料,金乌并未再次发动袭击,反而是海漩中一块卷在乱流中的礁石,意外地击毁了一条鲨舟。那礁石只有碗口大小,但高速下裹挟的冲击力是巨大的,硬生生将鲨头后部的主驱动轮击碎,失去动力的鲨舟在绝望中被海漩吞没。
  他探二指将倒在轨道上的银旗移至盘外,以防其成为其他银旗的拦路障。
  最后的九枚银旗很快到达第三十二重内盘——太霄,在这里,他真正感受到了金乌的实力。与第三十一重的隐忍完全不同,此刻的金乌暴烈而疯狂,初始便以一颗速度快到难以分辨的球状闪电,将一条鲨舟击成了碎片。这颗球状闪电的威力比先前的小着许多,但速度更快,这说明金乌已然意识到,先前那种威力巨大的家伙有些过于浪费能量了,眼下这种小而快的打击方式对敌人更为有效,并且,降低能量消耗之后,球状闪电的发射频率获得了极大的提升。
  它频频发动攻击,在接下来的几个漏刻时的时间段里,它接连发射了十余枚球状闪电,以近乎一半的命中率,将五条鲨舟葬入了大海。
  望着身前的银旗一枚枚倒下,银袍人的额头上见了汗。他明白了,金乌之所以在第三十一重的时候没有发动攻击,是因为它在经过前两次的攻击之后,发现自身与目标之间的距离有些遥远,导致目标有相对充足的时间可以进行闪避。于是,它以逸待劳,故意将目标放进来一些,在更近的距离下,对目标实施连续打击。
  被一颗球体如此算计,银袍人觉得自己愚蠢到了极点,但是现在,已没有了任何回头的可能,倘若在这种情况下撤退,余下的几条鲨舟都将成为金乌的活靶子。
  “前进,前进,前进!”他大吼着,将仅剩的三枚银旗一并推入了第三十三重内盘——神霄。
  鲨舟加速了,以激进的方式,直穿海漩,朝着金乌快速逼近。这种方式是危险的,鲨舟的机械结构直接与海漩复杂而强悍的撕扯力抗衡,这对鲨舟的制作材料和结构稳定性都是极大的考验。另外,鲨舟以全部的动力用来向前野蛮推进,完全忽略海流的走势,这种做法,会让它有极大的风险在乱流中失控。
  唯有放手一搏。
  三条鲨舟呈品字形,前一后二,在黑沉的海漩中拖起一道白色的浪尾,如一把直插敌人心脏的剑。直线轨道比此前的螺旋轨道快着何止数倍,双方的距离快速拉近。近距离下,巨人们已经能够感受到金乌的炽热。这个直径近丈的巨大光球,在连续发射出十余枚球状闪电之后,仍炽烈得让人难以接近。它悬停在海漩中心正上空七八丈的高度,海漩中心黑洞洞的,似一眼无底的深渊。
  激进的方式果然带来了不良的后果,在与金乌水平距离大约十丈的位置,当先的一条鲨舟受到了一股强劲海流的冲击,它在冲击中偏转了方向,但它没有停止加速,而是按照既定指令朝相反的方向施力,试图将航向调整过来。在驱动力和海漩力的激烈对抗下,转向连杆达到了疲劳极限,裂开了数道微细裂纹,下一刻,连杆骤然崩断,失去转向能力的鲨舟在海流的裹挟下失控,朝着右后侧的同伴撞去。
  右后侧鲨舟机变迅速,或者说,是银袍人应变迅速,他探手将银旗朝左前一拨,于是那条鲨舟鲨尾猛地一摆,鲨头向左斜插,于电光石火间躲过了同伴的撞击。两条鲨舟擦身而过,带起一阵汹涌的乱流。
  银袍人抬眼,远远望着仅剩的两条鲨舟。他没有因为再度失去一条鲨舟而愤怒或者沮丧,相反,那凝重的眼神中,浮现出了一丝不可捉摸的情绪,有些紧张,但更多的却是一些热切和期待。他左拳攥得紧紧,右手悬在千机盘上,忘了撤回。
  鲨舟避过失控的同伴,身体倾斜着画过一道长长的弧线,它没有再回正方向,而是顺势将大尾一抬,重重拍在了水面。
  是鲨舟背上的巨人,猛地按下了鲨头顶部的按钮。
  宽大的尾鳍带来的巨大的反弹力,令鲨舟从海漩中一跃而起,它跃起三四丈高,几乎达到了金乌一半的高度。
  银袍人瞳中一亮。
  精彩的一跃!巨人按下按钮的时机恰到好处,这令他非常满意。那个大块头儿没有因同伴失利而受到影响,果断在鲨舟冲势最猛的时候发起了这次跳跃。他刚才真的很怕巨人会等到鲨舟回正方向的时候再进行这一跃,因为那样的话鲨舟的速度必然会有一个挫顿,那对最终跃起的高度和距离都是不利的。
  這个大块头儿很果断。他想。
  实际上,在这场突袭行动中,鲨舟都是由他通过千机盘进行操控的,唯一需要巨人进行操作的,便是鲨舟头部控制跳跃的这枚按钮。
  巨人的头脑和身体,决定了他们不适合从事精细复杂的工作,即使是控制一颗按钮,他也一直在担心他们会出错,所以,他没有给巨人安排比按下一个按钮更为复杂的工作。但现在看来,巨人并没有他预想的那样不堪。
  “该你们表演了。”他从千机盘上撤回手,望着远方的巨人,道。
  跃在空中的鲨舟与金乌垂直距离约为三四丈,水平距离也有四五丈,还远远没能达到巨人的近攻击范围,如果能够再跃一下的话……巨人低头,正瞧见同伴的另一条鲨舟跃离海面,朝着自己直冲而上。
  飞上来的鲨舟正好可以作为二次跳板。巨人大手一抬,第二次按下了鲨头顶部的按钮。
  鲨舟高高扬起了大尾,在下方鲨舟到来的一刹那,大尾重重拍下。
  白光爆闪!一颗球状闪电从金乌中激射而出,朝着空中的两条鲨舟劈来。显然,金乌看穿了敌人的伎俩,于是赶在两条鲨舟接触的一刹那,发动了突袭。这颗球状闪电仓促而发,威力要小着许多,但足以让这两条“飞鱼”丧失行动能力了。
  银袍人的嘴角向上扬起了一个弧度。
  剧烈地爆炸,两条鲨舟在空中四分五裂,碎裂的残骸带着火焰和浓烟,朝着下方的海面坠落。   爆炸的前一瞬,一道身影从鲨舟背部弹射而出,铜肩铁膀,蓬头络须,正是那巨人!原来,两条鲨舟的空中配合不过是一记晃人的虚招,以此诱导金乌将蓄势的球状闪电射出。巨人第二次按下按钮时,触发的是鲨舟背部的弹射装置,绷簧巨大的弹射力将他送上了高空。
  巨人飞起五六丈高,同时将背后的银板大斧摘在手中。他双膀蓄力,筋肉如虬龙,盘绕着两条手臂,凶沉的龙头隐隐于手背浮现。他以上势下,借着自身的坠势,抡大斧照着金乌重重劈下。
  “轰”!一声沉闷的巨响,银斧落处,几道红色的裂纹从金色的球体表面出现,朝着周围快速伸展。巨人悬在空中,始终保持着落斧的姿势,金乌表面的高温令他汗如雨落,他战栗着,双手死死压着斧柄。
  银袍人远远望着这一幕。巨人的状态让他隐隐感到一丝不安,方才那一斧暗含着开山裂岳的力量,足以劈开天底下已知最坚硬的物质。但眼前的金乌,似乎抗下了这一击。
  裂纹戛然而止。
  巨人大愣。
  下一瞬,金乌骤然爆起一阵强烈的金光,这阵金光将巨人吞没在内,又将周围十数丈范围内的一切气化。金色的气浪,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余波冲至岸礁,卷得银袍猎猎作响。
  千机盘在气浪的冲击下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盘面停转,符文失色,中央海眼处,金色旗燃成一蓬飞灰,转眼消散在了风中。
  金光散尽,金乌已化作一颗残红色的球体,朝着海漩中心落去。它淹没在海漩中,一如沉入远山的夕阳。
  海漩归为平静。
  一个声音从大海深处传来:“班门小儿,你必会为今日所为付出代价!”
  银袍人喉间一紧,一缕鲜血从紧闭的嘴角流出。
  朝阳从极远极远的东方升起,映得半天如火。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昨夜的一切,都淹没在了大海的深邃中。

第三章 青龙之瞳


  龙云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然泡在客栈的大浴桶里。
  这一觉亦梦亦幻,睡得十分乏累。巍峨的雪山,坍塌的冰城,嘶吼的雪人,以及跳动着的蓝色火焰,一幕幕杂乱的场景如碎片般纷繁出现,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此刻终于逃离了梦魇,他如遇大赦,长长舒了口气。
  一连十数日的昆仑之行,几乎累到蜕了一层皮,他今早返回客栈,打算泡个澡洗去这一路的风尘,不料随着精神放松,竟在浴桶里睡着了,直到此时才醒来。抬头望向窗外,夜色已浓,繁星漫天。
  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昔年,始皇为了压制青龙之灵,剜下了青龙的两颗眼瞳,命人远远送离都城,其中右龙瞳被送到昆仑,左龙瞳被送往蓬莱。现在,他已经从昆仑瑶池中得到了右瞳,至于那左瞳和蓬莱,还所知甚少,当务之急,须按约到城南如意街,找天下第一灵通问询蓬莱之事。
  他从浴桶里起身,擦干身子换上衣服。他觉得头脑有些发沉,周身十二大关节隐隐作痛,想来应是雪山的寒气牵动了旧患。巫医在十二关节处留下的缝合痕迹,就像攀爬在身体上的一条条蜈蚣,令他心中一阵厌恶。他拿起玄冥教的天眼黑袍套在身上,对着镜子将衣襟整理妥帖,又拉长袖口将两腕处的“蜈蚣”遮住。
  做完这一切,正打算出门,视线晃动间,突然注意到了镜中人的那双眼睛。
  激灵一下,慵懒着的大脑瞬间惊醒!
  他看到自己在镜中的右眼是青色的,瞳孔狭长竖立,闪着凶沉的光,像附了一个怪异而可怖的妖怪,于黑暗中静默着,冷冷地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心中惊骇,下一刻,又怀疑是光线昏暗之下看錯了,于是调整视线,朝着镜子一点点靠近,但这只眼睛并无变化,仍然与他对视着。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伸出手,缓缓朝着镜中眼摸去。
  镜中眼仿佛是在回应他一样,突地眨了一下。
  他如遭电击,“嗖”地将手撤回。
  这一次,他再也安静不下来,转身点燃油灯放到镜台上,自己也坐到了镜子前。他记得,自己返回客栈时,这只右眼是完全正常的,为何会在睡过一觉之后,就变成了这般模样?他望着它,渐渐意识到,这一定就是青龙之灵在自己身上的显现。
  自己得到青龙右瞳不过区区数日,身体便已受到了如此严重的影响,这说明青龙的力量已更强大,青龙在透过它,窥视着这个世界。这种恢复速度实在是太可怕了。他想起了叶婴在龙潭上说的那番话:“龙灵的诱惑之力,会令你深深陷落其中无法自拔,它将侵蚀你的内心,诱起你的欲望,将你化作龙的傀儡!”
  龙的傀儡!自己余下的时间不多了。
  他咬了咬牙。自己现在的模样,走在大街上难免不被别人当作妖怪。略一思量,扯出一块帕子,横横竖竖地比画着试图将这只凶恶丑陋的眼睛蒙起来,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你最好不要这样做。”
  那声音沉沉的,粗犷而冰冷,仿佛从脑海中直接响起,带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威严和力量。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寻向四周,以为自己的屋中闯入了什么不速之客,然而屋中除了自己,哪里还有第二个活物?他很快明白过来,望向了镜中的龙瞳。
  “放下那块肮脏的抹布吧!”镜中青色的瞳孔缩了缩,这令它看起来更加凶戾,“我已在水中看了一千年的臭鱼烂虾,现在只想好好欣赏这个世界。”
  “可是你现在的样子,会吓到人的。”龙云舒望着龙瞳,道,“我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如果顶着这样一只奇怪的大眼睛,怕是走到哪里都会被围观。”
  “你蒙着这块抹布,也不见得回头率会低多少。”声音缓和了些,“放下它吧!我可从来没有和别人如此低声下气地说过话。”
  您这态度也好意思叫低声下气?龙云舒暗道,这分明就是威胁!他将帕子往桌子上一丢,道:“我能看看你吗?”
  龙瞳眨了眨,然后道:“可以。用你的白瞳,我和你相见。”
  龙云舒点头,而后闭目凝眉,双手掐诀,口中道了声:“白瞳!”探二指一压眉心,双目猛然睁开。   纯白色的双瞳之下,镜中的世界化作了一片黑暗的虚无,唯剩一颗青色的巨瞳,高悬在天地之间。他行走在这片虚无中,远方的巨瞳是他唯一的指引。超脱时间和空间的束缚,不知行了多久,也不知行了多远,一条巨龙,由黑暗中缓缓浮现而出。
  它蟠在一座陡直险峻的黑峰上,龙头昂于山巅,龙尾没于山脚。一道道粗长的金色锁链,将龙身与山体紧紧缠锁一处。黑色的潭水,淹没着它的大半个身体,狂风推卷着黑潮,一波波轰击在山体上,飞溅起数丈高的巨浪。
  龙云舒踏在黑潭上,高高地仰望巨龙。对方的左瞳白茫一片,像悬在高空的一轮明月,右瞳是青色,瞳孔狭长竖立,和镜中一般无二。
  “你的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龙云舒大声道。巨龙身体上的鳞片比他的整个身子还要大,带着青玉般的微弱光泽,他记得,上次见到巨龙的时候,这些鳞片是暗淡无光的。
  巨龙没有回答,而是探出前爪,那爪子巨大得像一扇城门,裹挟着水浪和狂风,朝着他抓了过来,白森森的爪尖泛着寒光,犹如几道撕裂天空的厉闪。
  眼前这一幕,让龙云舒想起自己与它初次见面时,它也是用这样的一只爪子将自己抓了过去,粗暴且强大的力量几乎将当时的自己捏扁,以至于直到现在那种完全无力反抗的眩晕感和窒息感还残留在大脑的记忆里。
  他腿部的肌肉条件反射般地绷紧了一下,但转瞬又放松下来,没有躲避。
  巨爪转眼即至,一下子将他抓在爪心。这一次,它并未加力,而是轻轻将他托起,一直带到高高的虚空,与龙头面向而立。
  “小子,你也稳妥了许多。”巨龙道。它露出两颗巨大的獠牙,鼻侧的两条龙须,随着嘴巴的开合,在黑空中翻腾飘摆。
  龙云舒站在它的爪心,龙爪的五趾就像五根嶙峋高耸的石峰围在他的周围。他打量着它的龙头,又将视线聚焦到它的右瞳,道:“这颗眼睛,还是配在你的头上看起来更威猛霸气一些。”
  巨龙昂了昂脖子,像极了一个得到夸奖后高傲而自信的孩子。
  “你因何帮我?”巨龙道。
  “嗯?”龙云舒疑问了一声,话音出口,才意识到对方所指的应该是从雪山中取回龙瞳这件事。
  “你一定是怕我力量恢复之后,会将你吞噬,所以提前向我示好,是与不是?”巨龙道。它将龙爪朝着嘴边凑近了些,示威般地朝龙云舒龇了龇獠牙,龙口中的吐息就像是刮出了一阵狂猛的腥风,卷得龙云舒几乎难以睁开眼睛。
  “或者,你与其他那些弱小的人类一样,想利用我的力量称霸天下,是与不是?”它将龙云舒托高了些,放到自己右瞳的正前方。它用这颗眼瞳瞄着龙云舒,一人多高的青色瞳孔,像一扇深邃无底的洞,隐隐有青白色的火焰从中燃动。
  “又或者,你想出了其他恶心的法子,想趁着我的虚弱与松懈,彻底将我毁灭,是与不是!”它咆哮起来,整个空间在它的咆哮中颤抖着。它的龙爪不自觉加力,五趾微曲,筋肉道道隆起,仿佛随时都要朝着龙云舒挤压下来。
  “你的话,听起来像个无赖。”龙云舒道,他表情自若,对周围的境况浑然不惧,“收起你的傲慢吧!至少,要等到你有能力挣脱这些链子。”他低头,望着巨龙周身盘绕的捆龙索,那些锁链有缸口粗细,隐隐有电光于其间浮现,只待巨龙异动,便会有无数闪电施以天罚。
  巨龙表情一怔,望着他,而后悻悻地将龙爪拿离了眼前。自己的恐吓没有震慑住对方,这让它觉得很是无趣。尚记得对方第一次见到自己时,神色间流露出的那种震撼和惊惶,自己可以轻易将其戏弄于股掌之间。但是现在,短短的几个月,对方的心性已变得强大了太多,自己已越來越难以洞悉他了。
  昔日那个天真懵懂的小子,长大了。
  “接下来,我会去寻找你的左瞳。”龙云舒不愿纠缠刚才的话题,岔言道,“你我一体双魂,你固封在我的体内,实非我之所愿。若想助你解脱,便必须寻回你的双瞳,为你‘画龙点睛’!”
  巨龙静静听着,瞳中的火焰渐趋狂热,但它没有出声。
  龙云舒继续道:“在寻找左瞳这件事上,你和我有着共同的利益,用中州的话来讲,便是你我共乘一舟,须当风雨同程。此程必不会顺利,必会遇到各种各样难以预料的困难与艰险,我自当全力以赴。同样,我也希望你能够竭尽全力支持我的行动,唯你我勠力同心,方能大功得成!”
  “你的道理却是不错,”巨龙轻轻动了动身躯,“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暂无实质性的事情需要你去做,却有一件小事麻烦。”龙云舒抬手指了指它的右瞳,“闭上这只眼睛。”
  巨龙的瞳中蓦地闪过一道厉芒。
  “它不该出现在一张人类的脸上,”龙云舒毫无退意,坚定地注视着它的眼睛,“它会给我惹上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延误甚至破坏我的行动计划。”
  巨龙道:“若闭起这只眼睛,我将再度陷入无穷的黑暗,与这个世界断绝开来。”
  龙云舒道:“我保证,待助你双瞳归位,定让你将这个世界看得清楚。”
  巨龙似乎有些松动了,它沉默着,思索良久,又突然道:“我因何信你?一千年了,你们曾尝试过无数种方式,欲将我置于死地!而现在,你又口口声声说要助我脱困,我因何信你!”它的情绪激动起来,龙身盘绞着,坚硬的鳞片与山体刮擦,有碎石崩落。捆龙索感受到了龙身的异动,锁链上金色的电光愈加炽盛,伴随着阵阵“滋啦”的电流声,作为天罚降临前的最后警告。
  巨龙的话触动了龙云舒埋藏在心底的一根神经,那种被视作异类妖孽而遭受阴谋算计的滋味,他感同身受。面前的巨龙虽非人类,却也是一个有情感有思维的生命,它从未得到一个生命应有的尊重,而是长期处于人类的阴谋觊觎中。那些人类或以正义之名借其力量杀伐征战,或以和平之名试图将它彻底毁灭,他们称其为妖孽,将它镇压在大地之下的九幽寒潭中,孤独、冰冷、黑暗,一晃千年。
  “我无法证明我值得你信任。”龙云舒最终道,他轻轻摆手,示意巨龙莫再动怒,“你不必信任我,正如我亦不会信任你一样——我们只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战。”   “你很坦诚。”巨龙道,它的身体停止了的绞动,但捆龙索上的电光仍然炽盛,这说明它的内心仍然在躁动着,“你并不是一个善于强词夺理的诡辩士。能告诉我,你为何要这样做吗?”
  龙云舒低头,半晌,重又抬起头来。他望着巨龙,眼神中闪动着热切的光芒:“我渴望自由。”
  巨龙蓦地愣住。
  自由,多么诱人的字眼啊,它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感受过自由的滋味了。它的视线越过龙云舒,望着远方无尽的虚空,瞳中却是空茫一片,思绪早已飘远。它的思绪穿梭到很久很久以前,它在那片广阔到无边无际的天地间纵情飞舞,周围是它的臣民——数以万计的龙,不同的种类,不同的形态,应龙、螭龙、虬龙、蜃龙、螣龙、蛟龙、虺龙……它们围着它上下翻飞、欢呼啸跃。那片大地荒凉而贫瘠,但那是它们的家园,它从那里出生,成长,强大为王。它们常因缺少食物而忍饥挨饿,但一旦得到食物,所有的族人都会一同分享,每一口的滋味都是那样的浓郁,每一日的心情也是那样的舒畅……
  后来,战争来临了,各大妖族群雄并起,天地间一片猩红。腥风血雨中,它以武止戈,以战止战,但战争的大火仍快速在那个世界蔓延。再后来,它背井离乡,来到了这个世界……
  “我渴望自由。”龙云舒亦望向那片虚空,缓缓诉道,“我渴望天下人都能自由自在、和平安然地生活。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孩子的童年充满欢乐,成人的生活充实富足。没有剥削,没有欺凌,没有战争,没有杀戮,百姓不会因战乱流离,村镇不会因兵祸荒败,粮食囤满仓廪,果蔬长满农田,鱼鸟欢鸣畅渡,美景遍布河山,各种族互敬互爱、和善相处,世界在富饶与美好中获得长足发展……”他诉说着,语调平静,眼中带着无限的憧憬和神往。
  “我渴望自由……”巨龙喃喃着,瞳中的火焰渐渐熄灭下去,捆龙索上浮动的电光也渐渐湮灭不见。
  曾几何时,它叱咤风云,令亿万生灵臣匍脚下,但眼下这一刻,它是安静而和善的。
  “我尊重你的决定。”它缓缓放低龙爪,将龙云舒放回到潭面上,然后闭上了眼睛。它保持着蟠在黑峰上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瞬间便陷入了沉眠。
  “谢谢你。”龙云舒道。他仰头最后望了它一眼,而后转身背离而去。
  巨龙仍然一动未动,它闭着眼睛,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虚无中,才以极低的声音重复了这三个字:“谢谢你……”

第四章 深渊来客


  龙云舒收回白瞳。镜中人的眼睛已然恢复成了正常的黑色,双瞳炯炯,坚毅有神。
  他站起身,熄了灯火,迈步出了客房。
  客栈一楼备有堂食,因已过了饭点,堂中食客不多,只有三五个住店的旅人在喝酒扯闲。他一整天没吃东西,此时是又饿又渴,便要了两张大饼卷牛肉,就着一大碗开水烫白菜来吃。吃到一半,忽又想起临别时,灵通曾让他晚间带足好酒好菜前去,想到那老小子无利不起早,若不将他喂饱,指不定会弄出些什么幺蛾子,于是吩咐店小二,打包了一只烧鹅、二斤酱牛肉、一壶青稞酒,又拣着便捷爽口的小菜包了几份,香酥河虾、红油猪耳、老醋花生、炝拌青笋,店小二应承着去后厨准备,他则一边等,一边继续狼吞虎咽地吃饼喝汤。
  正吃着,忽听门外响起一阵沉沉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抬眼一望,见从店门口一前一后进来了两个人。
  那二人虎背熊腰,着青黑色紧身鳞皮衣,系紫红色高领斗篷。大秃头,赖巴巴的头皮上一根毛发都没有,只文刻着六棱纹的龟甲图腾。眉毛睫毛亦不见一根,一对圆溜溜的大吊眼朝外鼓着,白眼仁多,黑眼瞳少,顾盼间透着一股狠戾劲儿。斗篷竖起的领子,将二人的口鼻掩在其后,难辨其详。
  这二人往堂门口一站,只如凶神恶煞一般。其中一人肩上扛着一柄大号的板门刀,那刀的外形好似一扇门板,五尺长,二尺宽,背厚三寸,刃钝无锋,刀身上刻蚀着黑色的龟甲纹路。另一人则一手一个,拎着两柄六棱铜锤,锤头如南瓜般大小,亦有龟甲纹路刻蚀在各个锤面上,使锤身愈显沉重。
  二人的出现令堂中霎时鸦雀无声,店小二从后厨奔出,一见这二人的模样打扮,也是一怔,但他三教九流见得多了,待人接物从不含糊,马上换作一副笑脸张罗道:“哟,二位客官里边请,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二人并不答话,而是逐一扫视着堂中众人,凶戾的目光,像两头闯进了羊圈的狼。当看到龙云舒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出现了短暂时间的停留。
  “吃、鱼。”其中一人道。他嗓音混浊粗哑,言语僵硬,即便是这简短的两个字,中间仍停顿了一下,像个只会吐出单音节的机器。他吐完这两个字,二人迈步入内,径直坐到了与龙云舒相邻的饭桌旁。手中兵器“咚、咚、当”往地上沉沉一放,震得整个屋子都颤动了一下。
  龙云舒不动声色地继续吃饭,心中却犯起了嘀咕。这二人方才望向自己的眼神十分凶狠,仿佛是一朝见面的仇人,带着恨恨的恶意。看他们的装扮,不像是中州人氏,提鼻子一闻,身上散发着一股咸咸的鱼腥味,倒像是常年与大海打交道的主儿。记忆中自己从不曾与这类人有过接触,他们仇视自己做什么?
  店小二紧随过来,一边给二人擦抹桌案一边赔笑道:“二位客官,真是对不住啦!今儿这时辰委实是晚了些,后厨的师傅们已然歇了工,小店里里外外就剩小的一人在忙活,小的倒是想给您做鱼,可奈何糙人一个没那手艺呀!小的保证,赶明儿中午,一准儿安排后厨给您挑最大最鲜的河鱼来煮!您看今晚,要不二位就先将就些,改改口味来点儿别的?咱这儿有新鲜出锅的熟肉熟食,烧鹅、烤鸭、猪头肉、酱牛肉、肥肠、炖肘子,您要啥小的给您来啥!香辣脆甜的凉拌菜也还备着一些,小的给您切盘装碟、蘸料拌蒜,您就和着小酒吃饱喝醺,再让小的给您安排间干净透亮的上房,美美地睡他一大觉,您看如何?”
  店小二的嘴巴像蹦豆子似的,一連说了一大串,然后赔着笑脸,只等着二人表态。那二人端坐在桌旁,静了好一会儿,才道:“吃鱼。”
  僵硬的语调没有任何改变,只是两个字略微连贯了些而已。话音落地,有食客憋不住发出了“扑哧”一声轻笑。   还吃鱼?店小二气得心里头直骂娘:和着我刚才说的话您二位没听见是怎么着?我这费了半天唾沫星子 ,你俩搁这儿跟我玩对牛弹琴呢?他心中不满,脸上却不敢带出来,只歉然一笑,道:“二位爷,咱这里是客栈,不是酒楼,这鱼呀,这钟点儿是真做不成,有生的没有熟的,要不您看……”他话不说尽,只面带歉意地哈了哈腰,意思是要么您吃点别的,要么您移驾到别的餐馆酒楼转转。
  却听另一人道:“鱼,生食,熟的不要。”
  “啊?”店小二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生、生食?”
  那人继续道:“活鱼生食,滋味鲜美;死鱼熟煮,不得下咽。”
  他嗓音虽然含糊僵硬,但话中的意思在场众人都听懂了,食客们面面相觑,大感惊奇:生鱼又腥又涩,哪里有生吃的道理?这岂不是与野兽无异?
  店小二闻言也有些傻眼,他接触过食客无数,却也从未见过这般吃法。不过既然客人提了要求,且这要求又不是什么过分的难事,他自然没理由拒绝。稍一迟疑后,口中应了一声:“好嘞!”转身便进了后厨,不多时,果然端出了一个大木盆来。
  那盆里放了浅浅一层水,水中半没着十几条小湟鱼,鱼儿巴掌大小,通体金黄,扑棱乱蹦。他碎步紧走,口中叫喝着:“小心了您嘞,别溅您一身水!”而后把木盆往二人身前的桌子上一放,“二位客官,您请慢用!”
  那二人望着盆中的鱼儿,双目中尽是贪婪之色。店小二道:“此为湟鱼,又称无鳞鱼,乃是咱西疆府特有的鱼种。此鱼生长速度极为缓慢,一年只长一两肉,肉质极其鲜滑。小的给您挑拣的这些,皆是整三年的半大鱼仔,上称刚刚三两,未产过卵,鲜味正浓,口感绝佳,有‘三年佳品’之称,历来作为贡品进献朝廷……”
  说话间,其中一人已探手入盆,将一条鱼儿抓在手中。他手掌宽大,手心手背皆生着鳞状老茧,那鱼儿被他一握,只如老鼠见了猫,竟僵直着身子分毫不敢动弹。他伸出另一只手,将领子朝脖颈下拽了拽,露出了鼻口。
  店小二站在桌旁正自口若悬河,猝见对方嘴脸,竟不由得浑身一哆嗦,话音戛然而止。堂中亦有食客发出一声惊呼。
  龙云舒与那二人之间只隔了一条过道,当看清那人的长相时,心头亦是一寒。但见对方领子下的一张大嘴,咧得几乎占去了半个脸腮,下颚凸出,无唇,两排三角形的尖牙直接暴露在外,白森森的,如同打磨锋利的钢锯一般。难怪对方要用领子将口鼻遮住,这哪里是人类的嘴,简直就是个修成了人形的精怪!
  那人觉察到了龙云舒的目光,微微扭头,朝龙云舒望了一眼,嘴角一咧,露出了一个恐怖的笑容,而后张开血盆似的大口,将鱼儿整条塞入了口中。他闭着眼睛,享受般地缓缓咀嚼着,半截鱼尾从嘴角露出来,他用力一吸,将鱼囫囵着吞进了肚子里。
  堂中一片哗然。
  “河鱼淡了。”他擦了擦嘴角,道,“拿海盐来。”
  店小二似乎有些吓到了,初时没听明白,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赶忙应道:“好、好……”说话都带了颤音。他忙不迭跑回后厨,将盐罐子捧了出来,往那人桌上一放,随后便躲得远远的了。那人单手拎起盐罐子,朝鱼盆中“哗啦”倒了半罐子盐,又伸手在盆中一搅,再度抓起一条鱼来塞入口中。
  “这回,味道不错。”他嚼着鱼,道。
  另一人也拽下领子,与他一样的手段从盆中抓鱼来吃。这二人你一条我一条,咧开大嘴只如风卷残云一般,不多时便吃进去了大半盆鱼。他们那宽大的嘴巴几乎能塞进去两个拳头,一开一合看起来异常可怖。周围食客有胆小的,和店小二结了账便离开了,也有好事的,远远看着这二人的吃相,就像是在观赏着两只进食的野兽。
  龙云舒还剩下半张饼子没有吃完,被旁边这两个怪人恶心得实在是没了胃口,便朝店小二道:“小二,我打包的菜品可备好了么?”
  店小二应了一声:“备好啦!”从后厨拎出一个食盒来,里面酒菜装得满满当当。龙云舒道了声谢,付了酒菜钱,拎起食盒正要离开,却听其中一个怪人道:“龙太子,就这样走了么?”
  龙云舒迈出一半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因要事在身,他本不想节外生枝,但“龙太子”这三个字,让他意识到此二人的来头必不简单。当年始皇凭借青龙之灵一统天下,后遭青龙反噬,于是联合武当二代道尊,强行将青龙封印于十九皇子龙稷体内,龙稷因此得“龙太子”之名。知晓这段秘辛的人少之又少,他也是从地下龙城城主、一个以石寐之法沉睡千年的古人口中得知的。而眼前这怪人,能够一口道出龙太子之名,便值得自己耽搁些时间探讨探讨了。
  “当今早已非大龙朝的天下,又哪里会有什么龙太子?”龙云舒道,“在下姓龙,名曰云舒,却不知二位有何贵干?”
  那人回道:“我叫鲨鱼尾。”又指了指对面的同伴,“他叫鲸鱼头。我二人,由大海深处而来,特向龙太子求取一件物什。”他仍以龙太子相称,在这些人眼里,这三个字是一个代号,更是一种传承——一种以青龙之灵为依托,跨越了千年光阴的传承。
  由大海深处而来……龙云舒心中一动:自己要寻找的蓬莱,据说也是处于大海深处,这二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现,会不会和蓬莱有什么关联?
  “求取何物?”龙云舒道。
  “你的……”那人抬起左手,伸出拇食中三指,瞄着龙云舒的眼睛做了个抠取的姿势,“右瞳!”

第五章 一体双魂


  猝闻此二字,龙云舒只觉体内青龙蓦地一动,庞大的龙身从沉寂中醒转,发出了一声愤怒的低吟。受到青龙怒意的影响,他竟也不自主地愤怒起来,几乎想重重挥起拳头,砸烂对方那丑陋的秃头!这种心态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急忙心中默念清心诀,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自己本不是个暴躁的人,但随着青龙力量的恢復,自己的心性已然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它的影响。
  他轻轻将食盒放到一旁的桌子上,而后尽可能地装出一副轻松的口吻,道:“我这右瞳既不能吃,也不好看,比街边摊一文钱十个的弹珠子还有所不如,你要它做什么?”   “莫要装糊涂。”那人道,“孽龙的右瞳已归于你身,交出来,你可以不死。”他用那双大吊眼盯着龙云舒,原本就不多的黑眼仁缩了缩,像一头锁定了猎物、随时都可能扑出的狼。
  “孽龙”二字,犹如在龙云舒的心头狠狠扎了一刀,那刚刚有所压制的怒火瞬间燃爆,他贴近二人的桌旁,猛地向前一探身,几乎与那人脸贴了脸。
  “你说的,是这个吗?”他的声音粗犷冰冷,与他原本的音色迥然而异,右瞳骤然化作了青色,狭长竖立的龙瞳,凶沉地凝视着那人。道道青电于龙瞳外蜿蜒闪现,将整个屋子都笼映在一片闪烁刺目的青芒中。
  那人猝不及防,一个激灵跳出桌旁,同时将板门刀抄在了手中。另一人也抓起两柄铜锤,仓促向后一退,撞得身后饭桌“哐啷”一响,椅子“啪嗒”一下倒在了地上。
  “哈哈哈……”龙云舒发出一声狂笑,只如屋中闷雷炸响,“这般猫性鼠胆,竟也敢来抢我的龙瞳,真是不自量力!”狂傲的声音中,带着一股君临天下的霸气,令闻者灵魂战栗、如坠冰窟。尤其是最后那声“不自量力”,更令屋中平地风起,门窗呼啦开合,灯火摇曳明灭,柜台上的簿子扑啦啦掀翻,落了一地。
  堂中众食客一片惊乱,店小二更是几乎哭了出来,心想今天这是撞了哪门子的邪,刚来了两个吃活鱼的怪人不说,店里住着的这眉清目秀的小伙儿,咋也突然变成了妖魔般的模样?
  龙云舒讲完了话,初时也是一懵,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娘的,定是青龙这家伙在搞鬼!他气急败坏地在心里问候青龙的老娘,一边急慌慌地抬手将龙瞳捂住,一边很不好意思地朝周围的食客表示歉意,又用袖子挡着嘴小声对青龙道:“我说老兄啊,您能不能先消停会儿,不是说好了要好好睡觉吗?我这形象都被你给毁完了!”
  青龙粗沉着声音道:“这俩烂货都快骑到咱脖子上了,我现在只想掐死它们!”
  龙云舒道:“您能先忍忍吗?等我把他们的底细打探清楚了,您再掐死他们成不?”一边说,一边继续朝着周围的人们报以歉意的微笑。
  他以一人之身,吐两家之言,嗓音腔调截然不同,看起来格外怪异。而他这歉然一笑,落在周围人的眼中,更令人觉得他反复无常、阴邪可怖,食客们慌慌张张地往外跑,连店小二都苦着个脸翻柜台逃去了门外。
  “诶、诶……”龙云舒想解释解释,可转念一想,有什么好解释的呢,让他们走了更好,免得自己畏首畏尾地施展不开。于是站直身子,放下遮挡龙瞳的手。龙瞳渐渐熄灭下去,恢复成了正常的眼瞳。
  他将视线重新投向了鲨鱼尾和鲸鱼头二人,望着他们,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罢了,您二位打算怎么着?”
  那二人方才被惊了一跳,此刻见龙瞳现世,眉目间皆掠过了一丝狠意。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那鲨鱼尾忽一跺足,口中发出一声嘶吼,浑身筋肉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鼓胀起来,转眼将鳞皮衣撑得满满。他大喝一声:“杀!”纵步飞身,抡起大刀朝着龙云舒劈下。
  那扇大刀怕是有一二百斤重,斜肩铲背而来,便是砸也能把人给砸死。龙云舒万万不敢硬接。他右路完全被大刀封死,想往后撤,身后却是桌椅墙壁;若朝左来,左侧鲸鱼头已横起大锤,单等着他跳过去吃这一锤。他避无可避,忽地抬脚一挑,身前的桌子“呼”地掀飞,翻着跟头朝鲨鱼尾砸去。
  鲨鱼尾发力正猛,突见桌子迎面砸来,收势不住之下,大刀一偏,“咔”地将桌子劈成了两半,桌上木盆里的鱼和水兜头盖脸地浇了他一身,气得他“哇呀呀”暴跳。一旁鲸鱼头见同伴落空,上前一跟步,抡右手锤朝龙云舒砸来。六棱的锤头挂着沉沉的风声,沾身必是骨断筋折。龙云舒急忙将身向起一纵,轻飘飘落在了身后的桌子上。
  “轰”!大锤重重砸在地面上,将地面的石砖砸成了数瓣,石屑四下崩飞。他并不稍停,右手锤落的同时,左手锤已一个横摆,朝龙云舒双腿扫来。
  龙云舒心下一惊:一般使锤者,往往以憨猛蛮力著称,招式变化并非强项,而眼前这位,却是速度迅捷、招法紧凑,那双大锤在其手中耍得只如擀面杖一般,这人该是有多大的气力?他心中想着,身形已向旁一翻,从桌上翻落至地面。
  鲸鱼头大锤走空,仍然不饶,借着大锤的一抡之力,身随锤走、锤随身转,只作一颗陀螺,旋转着朝龙云舒落点处卷压过来。他双臂大展,加上两头大锤,将直径八尺范围皆纳入了攻击之内。龙云舒紧步后退,他却是越转越快、越逼越紧,大锤呼呼山响,沿途桌椅板凳挨着便散、碰着则断。
  龙云舒几步后便是墙角,他再无退路,忽紧赶两步,身形向高一纵,直跃上二楼的环廊。这客栈分上下两层,上层是客房,围圈的环廊连通着各间房门,下层便是摆放着餐桌餐椅的食堂。龙云舒这一跃直接到了二楼栏外,与地面的鲸鱼头拉开了距离,然而未等他稳住身子,突见下方黑影一闪,一道刚风斜射而来,却是那鲨鱼尾将大刀掷出施以偷袭。
  “卑鄙之徒!”龙云舒身子朝旁一错避開大刀。大刀从身侧飞掠而过,穿破栏杆,“咔”地插在了客房外的墙壁处,强大的力量,将半个刀身都嵌入了壁中。
  鲨鱼尾大刀脱手的同时,已双足一蹬地面,如一枚出膛的炮弹,朝龙云舒所在的位置飞撞上来。龙云舒面色一凛,贴着廊外栏杆连转身形,刚好避过了对方的一击。
  鲨鱼尾蛮力撞破栏杆落在了廊内,立时双臂一合,屈指成爪掏向龙云舒的胸膛,然而未至近前,却见一道白光从龙云舒腰间崩弹而出,好似一道蜿蜒的利电,由身下一掠而过。他停住,低头,看到腹部的鳞皮衣上,从左至右,割裂了一道长长的豁口。
  龙云舒左手扶栏,右手中已多了一柄龙吟软剑,剑身白晃晃的,于轻颤中微微低吟。他方才旋身躲避对方攻击的同时,一拍腰间龙头剑护,龙吟剑崩弹出鞘,顺势扫在了对方的腹部,然而此刻,他望着对方腹部的“伤口”,心中却是惊疑不定。龙吟剑吹毛利刃、削铁如泥,对方腹部实实受了一剑,理应重伤,然而眼下,对方却好端端地站在原地,连一滴血都未流出,而方才剑锋传回的触感,也让他觉得,那一剑似乎并未能割入对方的身体。
  鲨鱼尾低头望了望腹部,又抬起头,望向了龙云舒。他嘴角咧出一抹邪笑,探单手攥住鳞皮衣的豁口,而后大力一扯,将上半身的衣物猛地扯了下去。   宽厚的胸背,一道道黑鳞纹的肌肉高高隆起,那些肌肉的排布不似常人,自颈部以下,一十二块肌肉分作两列,将胸与腹盖了个严严实实,好似套了一层硬甲。这种排布让龙云舒觉得有些眼熟,他略一思索,突然两个字跃入了脑海:龟甲!
  没错,是龟的腹甲,这些肌肉的排布方式,与龟腹甲一般不二,且带着一种坚硬厚重的鳞骨质感。他心中想着,便微微歪头,试图看向对方的后背,然而从他的角度却是无法看到对方背部的,只能看到肋侧的条状肌肉凸出着,带着同样厚重的鳞状纹路。
  再细细观察对方的头部特征,以及头顶刻着的龟甲纹,他愈发觉得对方与龟是如此的神似——难不成,自己是在和两个成了精的乌龟干仗?
  鲨鱼尾伸手抚过腹部的肌肉,那里被龙吟剑划出了一道白印,只破了些皮,连血都没有流出。他望着龙云舒,口中道了一声:“你的剑,太钝了!”而后一侧身,探手抓住了墙上大刀的刀柄。
  他这一侧身,龙云舒便注意到,他的背部果然与龟背无异,肌肉近乎六棱型,分作一十三块,中间五大块,两侧八小块,其上鳞纹斑驳,比胸腹部更显厚重。
  “开!”鲨鱼尾大吼一声,单膀较力,大刀横推,伴着“轰隆”一声巨响,直将半扇墙面掀倒,连带着屋顶都塌了个窟窿,断木碎瓦噼啪乱坠。大刀去势不停,裹挟着乱木砖瓦,朝着龙云舒横扫而来。
  这龟娃子也太他娘的凶了!龙云舒心中暗骂。这货力量大,攻势猛,速度快,防御高,简直就是个杀人的机器!这该是从何种环境下生长出来的体质?他丝毫不敢大意,身形向后空一翻,朝着地面坠落。
  砖头瓦片、断木碎石,呼啸着飞撞在屋中各处,发出“砰砰砰”的连响,撞得墙壁崩裂、廊柱损断,门板窗棂破烂得一塌糊涂。客房中尚有未及走脱的住客,这些人原本缩躲在屋中,此刻门窗一破,霎时惊呼声响作一片,更有孩童的惊哭夹杂其间,甚是杂乱。
  龙云舒双脚落至地面,立时向后一退,避出一丈多远。上方一段栏杆被大刀砍断,翻滚着砸落下来,“啪”地摔了个满地碎。鲨鱼尾双手捧刀,正欲从环廊上跃下追击,却见龙云舒忽一扬手,喝了声:“且慢!”
  鲨鱼尾一怔,停下了身子。地面处鲸鱼头原本正提锤朝龙云舒奔来,不知龙云舒有何用意,便也将步子一收,怒目横锤,气势汹汹地瞪着龙云舒。

第六章 海皇永生


  龙云舒环顾四周,堂中已是一片狼藉。二楼各房住客不在少数,透过破损的门窗,可以瞧见一些人面色惨白地躲在角落,其中不乏女人和孩子,抽泣着,瑟缩发抖。
  初见鲨鱼尾鲸鱼头二人时,他曾以为对方只是两个登不上台面的毛贼草寇,自己可以轻易将其制服,但现在看来,二人的战力并不像他们的名字那样随意。这客栈中人员密集,若继续在此处斗下去,难免伤及无辜,于是朗声朝二人道:“堂中狭小,若有胆,便随我到堂外一决胜败!”
  鲨鱼尾恨声道:“一群软脚虾,死了才好!”不由分说,从环廊上一跃而下,以力劈华山之势,举大刀朝着龙云舒当头劈下!
  另一侧鲸鱼头亦抢步逼近,隐隐将入户的门窗封堵,以防龙云舒走脱。
  龙云舒见这二人毫无商量的余地,摆明了和自己玩儿命,便再不多言,身形往后倒纵,躲避鲨鱼尾一击,同时打眼朝周围一扫,已迅速有了决断。
  鲨鱼尾双脚“嘭”的一声落至地面,直将地砖踏碎,整个脚面都陷进了地下。大刀收势不住,“当”地砍在地上,将地面的石砖砸碎了长长一列。龙云舒与之相隔数尺远,仍觉脚底一阵发麻,几乎难以稳立,又见一旁鲸鱼头抡锤奔袭过来,急忙双足一点地,腾身而起,攀上了一旁的屋柱。
  鲸鱼头抢步跟至,大锤“呼”地砸来,“咔嚓”一声,将盆口粗细的柱子生生砸成了两段。龙云舒已先一步蹬离了柱子,飞身跃上环廊,他脚尖点踏着栏杆,接连两个纵跃到了屋顶坍塌的窟窿下,而后将身一跃,直上屋顶!
  他动作一气呵成,下方二人见状,又急又怒。鲨鱼尾“哇哇”大叫,飞身重新跳上环廊,却见两枚瓦片从窟窿外“嗖嗖”飞入,急忙横刀格挡,“叮叮”两声将瓦片弹飞。抬眼望,见龙云舒站在窟窿的边缘,俯身蔑然一笑,而后身形一退,消失在了视野之外。
  “休走!”鲨鱼尾大吼一声,挺刀飞身上了屋顶,借着漫天的星斗,见龙云舒正一路蹬檐踏瓦,在高低错落的屋宇上飞奔,却是朝着出城的方向。他再吼一声,“拿命来!”压刀朝着龙云舒追击,那腿部筋肉强而有力,一起一落便是数丈之远,速度比之龙云舒有快无慢。
  另一面,鲸鱼头不擅纵跃,眼见那二人由屋顶追逃而去,不由焦躁,迈大步朝着二人隐去的方向便闯。他撞开堂中桌椅,又一头撞破墙壁,直冲冲到了屋外,抬头望,那二人已在屋顶飞腾纵走,奔出了数宅之外,周围楼檐起伏、墙垣错落,他仓促间难寻道路,索性将大锤往身前一横,遇墙砸墙、遇柱撞柱,直直朝着二人奔走的方向追击。
  此時已是亥正时分,路上行人寥寥,一般人家已然睡了。这三人你追我赶,一个如狸猫踏瓦轻灵灵飞纵在前,一个如饿狼扑猎急狠狠紧追其后,再一个似憨熊闯林,管他前方有何障碍,一律以蛮力硬撞,走民宅、过商铺、穿茶楼、越酒肆,直搅得沿途鸡飞狗跳、人喊鬼骂。
  龙云舒一边奔走,一边偷眼朝后方打量,那鲨鱼尾一跃数丈,与自己的距离正在逐渐拉近,自己怕是未等出城,便会被他给撵上。思索间,忽而右瞳凶光一闪,龙瞳再度睁开。
  “龙族从来没有逃的道理!”青龙低沉着声音道。
  龙云舒眉梢一挑:“谁说我逃了?我只是找个人少的地方解决他俩而已。”
  “但你看起来就像是在逃命。”青龙道,“你这样做让我很没面子。”
  “呃……”龙云舒哑然失笑,“我说老兄,您就一只眼睛,这黑灯瞎火的谁认得出你?”
  “总归是有的。”青龙道,“觊觎我力量的必不在少数,你此刻的一举一动,也许就在他们的监视中。”
  龙云舒下意识地瞄了瞄左右。青龙这句话他是认同的,这个世界从来就不缺少野心家,他们妄想得到青龙之力,以此作为逐鹿天下的重要筹码,而随着自己决定为青龙破封,自己便自然而然地站上了诸多势力的风口浪尖。   谁又能肯定,此刻会不会有一些势力,正在暗处注视着自己呢?
  “你怕了?”青龙道。
  “怕?”龙云舒收回思绪,发出声轻笑,“哼哼,你怕是不知道我单挑玄冥教三千鬼兵的事情了!”
  “有印象。”青龙道,“当时不是你和违天两个人吗?”
  “你……”龙云舒暗骂青龙拆台,“那便算我一千五好了。”他说着,微微扭头朝后瞄了一眼,就在他方才分心之际,鲨鱼尾已距他身后不远。更远处的地面上,鲸鱼头穿街闯巷,撞毁房屋无数,搅得满街风雨。
  “既然不怕,便战!”青龙的声音中燃着狂热的战意。
  “好!”龙云舒心有所感,“那便战!”话音落地,身形猛地向旁一纵,正避过了鲨鱼尾跃至身后的一刀。他片刻不停,脚尖一蹬屋脊折身返回,挺剑与鲨鱼尾战在一处。
  二人于屋顶这番交手,周围再无障碍阻挡,刀來剑往,斗了个难解难分。
  那鲨鱼尾力猛刀沉,大刀横扫直劈,只预将龙云舒砍成两段。龙云舒决不以力硬碰,软剑于对方身周蜿蜒游走,每每避开刀锋,寻其空门而入,然而对方那龟甲般的防御,将一切锋锐之物隔于体外,即使以龙吟剑之利,也不能突破分毫。
  如此战了十余合,鲨鱼尾软肋、脖颈、前胸、后心,诸多要害皆已受剑,却仍是毫发无损,一点伤都没有留下。就连那颗大秃头都被劈了一剑,疼得他直抽凉气,用力搓了搓头皮,剑锋留下的仅仅是一道白印。
  他得意狂笑,招式愈加大开大合,只进不退、只攻不守,大刀抡了开来,万物不可阻挡,简直立于不败之地。
  龙云舒越战越是头疼:这一仗简直是猫抓王八无处下嘴,自己便是刺对方十剑百剑,也根本破不了防,而对方那大刀却是沉猛凶悍,倘若不小心挨上一刀,怕是不死也要重伤。远处鲸鱼头正急冲冲赶来,自己对付一个尚且吃力,若是二人合围,自己必然吃亏,得赶紧想个法子才好!
  他一念至此,忽听青龙的声音从脑中响起:“刺其颈后风府穴。”他心中一震,手中剑迅速做出反应,那原本削向对方颈侧的剑刃,随着手腕一抖,忽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折转,似白龙回首,狠狠扎向对方后颈。
  整个过程转瞬即成,几乎没有丝毫的停顿。纤薄的剑刃从颈后两侧肌肉狭窄的缝隙挤入,刺破骨缝间的筋膜,直透脑干!
  鲨鱼尾身子蓦地一顿,先是觉得颈子后凉凉的,后又觉得嗓子里咸咸的,像塞了什么东西。他张了张嘴,眼睛向下一瞟,竟看到自己口中吐出了一截剑尖,那剑尖白晃晃的,随后便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淹没。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想抬手摸摸嘴巴里是怎么回事,却发觉整个身体都已没了知觉,自己的头颅仿佛没了支撑,孤零零无靠无依。他鼻子一酸,泛起一阵难过,身子被大刀压得一栽,直挺挺栽倒在了屋顶,又顺着斜坡一溜滚下,“嘭”地砸落在地面,之后便一动也不动了。
  他大概至死也没能明白,对方如何能识破自己的要害,更没明白,那剑明明是从前方而来,怎么就刺入了自己的后脖颈子呢?
  龙云舒一剑毙敌,持剑立于屋顶,紫红色的鲜血,顺着剑尖如滚珠滑落,转眼滴血不沾。
  “你如何知道他的要害?”龙云舒问青龙,视线在街巷间巡视。
  “本能。”青龙道,“与生俱来的战斗本能,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厉害啊!”龙云舒一边说,一边寻望周围,却不见了鲸鱼头的踪影。他知道对方必不会远,因为在他出剑击杀鲨鱼尾之前,他还看到对方奔跑得肆无忌惮。
  “能不能抓个活的?”
  “我只会弄死的。”
  “难为你了。”龙云舒道。当前敌暗我明,此处不宜久留,他这样想着,正欲跳下房檐,忽觉脚下一阵异动。他暗道一声不好,猛地向高处一纵,半悬空中便见自己所站之处砖瓦崩飞,一柄大锤冲破屋顶,朝自己直撞而来!
  他身在空中避无可避,忙双手圈和,劲力由内而发,带起的气流隐隐于身前形成了一个太极图。那大锤被柔劲带得一偏,擦着他的半边身子飞过,他“啊呀”一声,随着大锤跌抛出去,直飞出十数丈遥,坠入了一处墙宅之后。
  那大锤正是由鲸鱼头丢出。他方才眼见同伴被杀,便藏身一处屋中,估摸着龙云舒的方位,将大锤抡了出去。他一击得手,立即破屋而出,闯过几道石墙,奔到了龙云舒的落处,定睛朝地上一瞧,哪里有龙云舒的踪影?再一抬头,见身前一株老树的树顶,龙云舒双手抡锤,正一跃而下!
  那树有三四丈高,龙云舒以上势下,手中锤一两灌一斤,算下来便是几千斤重!鲸鱼头想躲已然不及,只将牙一咬、心一横,手中单锤朝头顶一架,硬抗龙云舒一击。
  耳轮中只闻“当”的一声巨响,两柄大锤交碰一处,冲击波以锤碰处为中心,朝着周围激荡,震得院墙崩倒、庭树招摇。鲸鱼头两截小腿直没地下,手臂一软,锤头重重砸在头顶!他“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扑通”栽倒在地。
  龙云舒亦不好受,把大锤一弃,龇牙咧嘴地甩胳膊抖手。他两手虎口震裂,手臂从指头尖麻到了膀子根,痛痒难当,低头望鲸鱼头,见那家伙竟动了动身子,挣扎着打算从地上爬起来,忙单手一拍腰间剑护,龙吟剑弹握在手,剑尖直点对方颈后风府穴。
  “别动!”他强忍着手臂的酸麻,咬牙切齿道。手中剑将将刺破对方皮肤,一缕鲜血顺着脖颈淌下。
  鲸鱼头趴伏在地,果真不再动。
  “若想活命,告诉我你们从何而来,又是受何人指派!”龙云舒道。
  鲸鱼头低着头,从牙缝间挤出了几个字:“大丈夫,死则死矣!”他这一开口,便是一阵剧烈地咳嗽,满嘴鲜血。
  “确是根硬骨头。”龙云舒道。对方既不怕死,以死相挟这招便没了用处,于是将剑一收,蹲下身子,以便能看到对方的脸。
  “那我便猜猜。”他略微歪头,盯着对方的眼睛,“你们来自蓬莱,对吗?”
  鲸鱼头闻听此言,猛地扭过头来,他嘴角挂着血,眼珠子起红线,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看来我猜得不错。”龙云舒道。他原本只是试探性地一问,但对方的表现,让他心里有了个七八分的谱儿。   如果对方真的来自蓬莱,且对自己带着必杀之意,那么接下来寻找左龙瞳这件事情,便十分棘手了。
  鲸鱼头自觉反应太过激烈,重新将头低了下去,他发出一声冷笑,道:“你大可去问灵通。”又补了一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什么?龙云舒不由一怔,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你们做了什么?”
  鲸鱼头并不答言,只跪趴着朝向东方。他用力擦了把嘴角的血,口中高声颂道:“海皇永生,吾将归去——”
  这八个字,几乎用上了全身的气力,尾音处已是声如泣血。言罢,以首触地重重一拜。
  海皇……龙云舒心思电转,忽见对方猛地抬起头来,双目凶光四射,紧接着发出一声号叫,四肢蹬地朝自己猛扑过来。
  龙云舒瞳中闪过一抹厉色。他再不容情,一个鹞子翻身从其上方掠过,龙吟剑半空中电刺而出,正正插入其后颈!
  鲸鱼头的尸体直挺挺摔落在地。龙云舒向下一落并不回头,飞身朝着城南灵府疾奔。
  “如果他还活着……”鲸鱼头的话在脑中回响。他咬了咬牙:灵通,你定要安然!

第七章 妖火焚身


  龙云舒一路穿街过巷,心急火燎地奔向城南,急切间连脸上的龙瞳都顾不得遮挡。龙瞳睁得大大的,好奇地朝着周围打量,偶有路人见了,皆惊慌避让。
  “你不用这么急的。”青龙眨眨眼,道。
  “什么意思?”龙云舒问。
  “以灵通的身手——”青龙停顿了一下,“应该早就死了吧?所以你着急也没用啊!”
  “乌鸦嘴!”龙云舒骂道,“你还好意思说风凉话,要不是你一开始瞎搅和,兴许我早就探明了那二人的来历!”
  “我这不是想帮你嘛!”青龙道,“本来我当时都快睡着了,但那两只臭王八一进门,我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所以就醒了。”
  “似曾相识?”龙云舒疑道,“你见过他们?”
  “不记得了。”青龙道,“只是感觉上有些熟悉罢了。”
  “那你对蓬莱有没有印象?”
  “没有。”
  龙云舒一阵失望,继而又追问:“那海皇呢?刚才那人说的话想必你也听到了,你知道海皇吗?”
  “不知道。一群臭鱼烂虾而已,也敢自称海皇,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龙云舒叹了声气,道:“我觉得吧,您老一把年纪,怎么都活到猪身上去了,咋这一问三不知呢?”
  青龙道:“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骂我?”
  龙云舒赶忙道:“没有,夸你呢,夸你可爱,像猪一样可爱。”
  “哦。”青龙若有所悟,“这可能就是你们中州和我们影州的文化差异了。在影州,猪是一种蠢笨蠢笨的动物,一般用来骂人。”
  龙云舒“扑哧”一声,差点笑憋出内伤,又不好说破,只道:“竟有这种说法啊,好怪啊!”
  青龙道:“我在九幽寒潭中沉睡了近千年,与世隔绝,外界的变化天翻地覆,我几乎一无所知,所以你刚才问我的问题,我很难答得上来。更何况,你们中州人类对我而言,比蚂蚁也大不了多少,你会去关心一群蚂蚁的事情吗?又会去记住蚂蚁们的名字吗?”
  龙云舒道:“似乎是这道理。但我们中州有句古话,叫作‘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合抱之木,生于毫末’。身体的大小并非衡量能力的唯一指标,有时候虫蚁之流,亦能办成大事。”
  “认同。”青龙道,“要是我早铭记这个道理,也许就不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了。”它说到此处,声音突然有些伤感。
  龙云舒没有接言。受青龙思绪的影响,他的心情也有些低落,奔跑间,险些撞到前方的路人。那人一扭头便见一颗青色的大眼放着凶光,吓得“嗷”了一嗓子,几乎背过气去。龙云舒赶忙赔了句抱歉,头也不敢回地跑远。
  “你又吓到人了。”龙云舒道,“睡觉!”一巴掌拍在右瞳上,再睁开时,龙瞳已熄灭了下去。
  如此一路南往,大概过了有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来到了如意街。
  远远地,便见一座府宅火光冲天,熊熊燃烧的大火,将整座宅院包裹在内。那大火却是蓝色,在夜空下呼啸翻卷,宛如妖魔,浓浓黑烟滚荡而起,弥漫街巷。周围人畜争相奔走,哭嚎吵嚷,一派混乱。
  龙云舒见状,脑中“嗡”了一声,赶忙足下加紧,朝着着火处飞奔。未至近前,提鼻子一闻,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刺鼻的气味,细一分辨,不由大惊。
  猛火油!
  这个源自南境燧明族的燃料,以燃烧猛烈著称,水浇不熄,燧人氏的后裔将之带入中州,芥子帮更是以此摧毁了昆仑山冰雪九重城。而眼下,这燃料怎么又出现在了此处?他脑中想着,随手拦了个奔逃的汉子,急问道:“何人的府宅着火?”
  汉子答了声:“灵府!”急匆匆继续朝着外围撤退。
  果然出事了!龙云舒担心灵通安危,逆着人流朝火场奔去。前方一队武侯正在紧急疏散人群,另有武侯以水车沙袋扑火,勉强控制火势蔓延。
  龙云舒直闯火场,有武侯见了,大声呵斥阻拦,龙云舒急问:“宅子主人何在?”
  武侯答:“不曾见过,大概仍在院中……”
  未及说完,龙云舒已抢过防火毯往身上一裹,口中道了声:“借用!”径直冲入了府门。身后传来武侯惊呼,门上黑漆大匾掉落,“啪”地砸在地上,将“灵府”二字摔成了两半。
  龙云舒以湿水帕子捂住口鼻,顶着热浪奔进院子,左右一望,快速将院中境况了然于胸。灵府院落方正,前后二进院,前为待客厅堂,后为主人寝室,东西各有厢房三间。院虽不大,却有花园假山、亭台水系妆衬,颇显主人雅趣。若是闲暇来访,也算是个有赏有玩的好地儿,然而如今笼罩在大火与黑烟下,房屋倾危,花草瑟缩,只剩一派惨绝。
  院中不见人踪,龙云舒喊了两声“灵通”,亦不见应答,唯有木料燃烧的噼啪声、风吹火卷的呼呼声,以及间或夹杂的断檩坠瓦声。他双目受烟气熏灼,酸胀欲泪,刺鼻气味穿透帕子,更令呼吸不畅,只忍着身体不适,将白瞳施展开来,视线穿透烟气与热浪,在各个屋宇间搜寻。蓝色的火焰温度极高,在白瞳中呈炽白色,温度稍低处,则显红色橙色,更低处,便是蓝色黑色。他逐一扫过各处,终在后寝室中寻到了一个人形。   他收了白瞳,穿过回廊水系,快步奔至后寝,拢目光向内一瞧,不由得心头一沉。寝室大部分已被大火淹没,透过窗子,可见一道人形站在桌子上。那人形浑身焦黑,几乎被大火烧成了炭,面目已然无法分辨,但其摆出的姿势,却让他一下子就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他颤抖着声音,叫了声:“灵通……”
  数日前的昆仑,他曾见过一尊冰塑,冰塑中封冻的人,摆出的是同样的姿势——上身前倾,左腿微弓,右腿绷直,左臂后摆,右臂前掷……那人便是灵家的祖上,瞳守将军灵峰。当年,灵峰奉始皇之命,携右龙瞳前往昆仑,在冰峰雪岭中跋涉十数日,终因感染昆仑深处万年寒冻而死。死前的最后一刻,他将龙瞳抛入了一片雪谷,龙瞳离体的刹那,体内寒气透体而出,将他永远地封冻为了一尊冰塑。
  龙云舒见灵通如此,不禁心中悲痛,然而如今境况危急,却不是过分悲伤的时候。自己与灵通共事一场,这场灾难亦是因己而起,总不能让朋友末了留在这火海中。他从窗子翻身跃入屋内,打算将尸体抢出,但就在碰到对方身体的前一瞬,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了脑海。
  灵通为什么要摆出这样的姿势?
  正所谓关心则乱,自己方才满心伤感,竟险些忽略了这件事情的蹊跷之处。这样的一个姿势,总不会是为了向先祖致敬吧?以灵通的为人,想来不屑于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若说是为了让自己在火场中能够辨认出他,似乎也不太合理,因为实在是有更多更好的方式,可以达到相同的目的。那么,他忍着烈火灼身的痛,究竟要向自己传达什么呢?
  龙云舒脑中思索着,收回了手。
  “灵峰将军死前的最后一刻,将龙瞳抛入了一片雪谷,身体永远冻结在了抛出物体的那个瞬间……”他心中默念着,“抛出物体的那个瞬间……”突然眼前一亮,急急迈步绕到了尸体的背后。
  肆虐的火焰朝他卷来,令身外的防火毯变得炽热,他强忍着炙烤,跳上桌子,顺着尸体右臂前掷的方向望去。肩、肘、腕三点一线,穿过窗子,指向了院中的一座假山。
  假山高丈余,坐落在水池的中央,有泉水从顶部冒出,顺着嶙峋的山体流淌下来。尸体所指的位置,赫然便是山顶!
  他并不犹豫,跳出窗子,朝着假山奔去。
  池塘水浅,几块青石排成一列小径,从塘边蜿蜒通向假山。他踏着青石飞掠而过,顺势将防火毯往水中一荡,重新裹在身上,而后足尖点地,飞身上了山顶。
  假山的顶部是泉眼,蓄着海碗口大小的一汪水,水中黑洞洞的。他撸起袖子,探手伸入泉眼,略一摸索,便抓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玉匣来。那玉匣通體艳红,光滑莹润,一看便绝非凡品。他扭头回望屋中,那焦尸不知是有所感应,还是正好赶巧,身子朝侧一歪,从桌子上摔落下来,“啪”地砸在地上,碎作了一片黑尘。后方火舌喷卷而至,转瞬将黑尘吞没无踪。
  龙云舒长叹一声,跳下假山,将玉匣往怀中一揣,朝着府门处撤离。此时浓烟更盛、大火更猛,来路已然被火焰吞没。他裹紧防火毯,快速冲破火海,闯出了府门,将滚烫的防火毯一脱,正要远离这是非之地,抬头向前一望,不由愣在了当场。
  前方,一队白甲天神张弓搭箭,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自己。

第八章 白狼统领


  龙云舒冲出火场,抬头便见一队甲士齐刷刷围在府门外,这些人身穿白色铠甲,手握长弓大箭,一个个威风凛凛、器宇轩昂,好似南天门的守门天神下界一般。胸甲处铸有狼头,水晶嵌作狼眸,在夜色与火光中散发着荧荧绿芒,阴狠凶戾。
  一个声音从队伍后方传来:“放箭!”
  “嗖嗖嗖——”数十支箭矢激射而出,从龙云舒上空呼啸掠过,插向了后方的府院。箭矢前端绑有竹筒,“砰砰砰”于空中爆裂开来,霎时间,亿万计的金色光粒弥漫而下,好似万点星尘坠撒人间。这些光粒极密极细,遮蔽了整个府院上空,缓缓朝着大火撒落下来。
  龙云舒转身,仰望这些微尘般的光粒从天而降。它们连成一片,蒙蒙眬眬如雾霭,缥缥缈缈似云烟,出现的同时,感觉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下方的蓝色火焰张牙舞爪地扑向高空,朝着它们席卷而去,但甫一接触,便发出一阵尖锐的呼啸,仿佛触碰到了尖利的刺,“呼”地朝着下方缩回。
  金色光粒继续朝着大火压落,它们穿过火焰,落在屋顶、墙头、地面,撒在树冠、花苑、亭廊,随风而走,将府院中的事物覆盖在内。在它们的侵入下,这些原本熊熊燃烧的大火,竟似被抽干了力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去,只挣扎着,叫嚣着,冒出滚滚黑烟。
  “砰砰砰”!又一轮箭雨于空中炸裂,更多的光粒弥漫而出,闪烁的金色映亮了大片夜空。它们慢慢沉降,一层层覆盖在院中。外围的一些火焰熄灭了下去,着火面渐渐收窄,只剩火源深处的几个位置仍然在抗争着,然而火焰也越来越低,颓势尽显。
  龙云舒望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称奇。他注意到,这些金色粒子铺撒在院中之后,就像一波波流动的水,朝着火焰的根部铺展蔓延。它们附着在可燃物的表面,阻断了可燃物与空气的接触,如此火焰自然熄灭。这种特性,让他很快想起了一个名字——
  水流沙。
  这个名字,是他前些时日由灵通口中得知的。那日,他向灵通详细询问猛火油的事情,这种“遇水则炽”的燃料,深深勾起了他的兴趣,所以他问灵通:“天下间便没有能克制猛火油的东西了吗?”
  灵通道:“天下万物,皆遵循相生相克之道,故而天地平衡、万物共生。这南境猛火油的克星,便是产自北漠的水流沙。
  “在中州西北部的大漠一带,风急天高,苍凉广袤。无边的沙海下,常常暗藏着一种流沙坑,它们在沙海中移动,难觅踪迹,人兽一旦误入,便会被流沙吸入坑底,而后随着流沙在大漠之下四处游荡,待被吐出时,已不知过去了何年何岁,早就失水成了干尸。
  “唯有生活在那里的沙族人,能够在流沙坑中自由出入。他们潜入流沙的底部,凭借对沙子精准的掌控能力,从中筛选出一种极轻极细的金色粒子。这些粒子被他们称作‘水流沙’,滑如水、轻如尘,呼吸之力足以使它们飞扬飘逝,指间之缝亦会令它们滑落无踪、再难寻获。故而此物产出极低,十分稀少难得,更被朝廷纳入了贡品名录,专供宫中作为趋火避险之用。它粒径不足纤毫,一捧之量便可铺展土地一亩,任何物品着火,皆可以之扑灭,且不伤本物,火灭之后,一阵风来便自行散去。书阁中的经卷字画,宝库中的古董珍器,粮仓中的稻谷粟米,等等一切惧脏怕水之物起火,灭之皆有奇效……”   龙云舒想到此处,结合眼前所见,这些金色粒子十有八九便是水流沙。水流沙乃专供宫中之物,那么眼前这些人……他转回身,望着前方那些甲士。白色的铠甲,凶戾的狼头,整肃的军容,以及那天人般的气势,这些人是……
  一念及此,他赫然大惊,这些人是白狼卫!
  白狼卫与玄鹰卫,乃皇帝特设之军政机构,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之事,直接向皇帝负责。七十二白狼监管江湖诸派,三十六玄鹰督查庙堂群臣,合一百单八数,足可抵挡千军万马,令皇帝稳坐金銮。二者有权逮捕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并进行不公开审讯,就此而言,其一定程度上代表的是当今圣上的意思。而现在,白狼卫竟出现在了此处,这边塞之城,是发生了多么严重的事情?
  “嗖嗖嗖——”第三轮箭雨激射而至,于空中砰然爆裂,将大片的水流沙撒落下来。此时下方燃火之处已然不多,水流沙一落,基本淹灭了所有明火,只剩了些阴燃的火星在无力地闪动着,冒出一缕缕黑烟。金色的流沙铺在灵府的废墟上,仿佛一块金光闪闪的巨大地毯,夜风拂过,毯面如水波荡漾,朝着周围逸散。远处围观的百姓不明真相,误将这些沙子当作金粉,朝着逸散出去的流沙追逐争抢,却发现根本抓握不到,它们轻若无物,裤腿荡起的微风,手臂拂过的气流,都会把它们吹得远远,纵然有幸将之攥在掌心,松手时的微弱波动,也会令它们飞入空中,晃眼间,便失了踪迹。
  偌大一张金毯,很快消散尽了,竟没有留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只剩灵府几间残损不堪的屋子,孤零零伫立在灰烬与焦土中。
  有武侯冲入废墟中,清查扑灭零星火点。又一武侯跑到龙云舒面前,道:“你不要命了,这样的大火也敢往里闯!”
  龙云舒一看,此人正是方才被自己抢走灭火毯的那位,年纪十六七岁的样子,脸上被烟灰抹得花花道道,一双大眼水汪汪带着稚气,举止上却装得很是老成。龙云舒将手中的防火毯递给他,道:“事起仓促,抱歉了!”
  小武侯接过防火毯,道:“宅子主人是你什么人?”
  龙云舒实在没什么心情闲扯,只道:“是我朋友。”
  小武侯道:“他还好吗?”
  龙云舒心头一黯,叹了口气,道:“他会好的。”拍了拍小武侯的肩膀,转身离开。
  小武侯一懵,有些没琢磨过来对方话中的意思。他揉揉肩膀,望着龙云舒的背影,又望望院中的废墟,终将防火毯往腋下一卷,随着同伴们清查暗火点去了。
  龙云舒迈步朝外走,却听一个声音道:“留步——”那声音不大,甚至还带着一丝柔意,然而落在耳中,却觉一股极大的威势,仿佛背后有万丈高山压将下来。他心中警兆大起,猛地转身,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此前下令“放箭”的,也是来自那个方向,从音色判断,二者应是同一人,但“留步”二字,明显是有意施加了内力。
  一顶八人抬的轿子从白狼卫后方抬出,朝着龙云舒缓缓而来。随着距离拉近,龙云舒心中警兆越发强烈,他知道,那是青龙对他的警告,告诉他轿中人极度危险,不要轻举妄动。
  轿子停在了他的前方,轿帘一挑,一人从中迈步而出。那人身材高挑,浑身上下一身白,着一袭白色狼纹袍,腰缠白玉带,外罩白披风。袍胸部绣有狼头,线条婉转柔美,不胜精致,两袖亦有狼爪纹饰。薄嘴唇,尖下颌,碧眼蓝瞳,面如冠玉,一头长发色白如雪,无风自动。本是男子之身,生得却比女子还要妖娆俊美,一停一动,皆显雍容华贵之气,一语一笑,皆有着一种令人不易亲近的飘逸性感。
  他来在龙云舒面前,上下打量着,那双碧蓝色的眼睛,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龙云舒的右瞳上。
  “你便是武当龙云舒么?”他问道。语气很是随意,然而言语间自带的威势,却是含刻在骨子里的。
  龙云舒被他盯得脖颈子冒凉气,那目光柔柔的,却又尖尖的,仿佛穿透右瞳,一直望到了自己的心底。他按捺住心头的不安,回道:“龙云舒不假,却与武当再无干系。”
  那人发出一声笑:“瞧瞧道尊教出的好徒弟!”又向前贴近一步,更加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那颗右瞳,“听说它醒了?”
  龙云舒自然知道对方所指即是青龙,这种事情想来是瞒不住的,于是老实回道:“是的,它醒了。”
  “我能看看它么?”
  龙云舒略一迟疑,而后对青龙道:“老兄,露个面儿不?”
  没有回应。
  龙云舒耸耸肩:“它没打算见你。”
  那人悻悻退回一步:“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又道,“灵通给你留了什么?”
  龙云舒心中“咯噔”一下。他终于明白了对方的真实来意,竟是为了灵通留下的那个玉匣!想通这一点,他反而松了口气,不必再像先前那般一头雾水和一身防备,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一些。
  他望了望周围,示意对方此处人多眼杂。
  对方心领神会,抬手唤过武侯长,道:“方才那几筒沙流子,花了本座三年的俸禄,回去禀告你们老爷,把银子补了。”
  那武侯长也是个通透人,俯身应了一声:“是!”招呼手下一众武侯撤离。
  龙云舒道:“救火还需要白统领自掏腰包吗?”通过方才的接触,他已经完全确定了对方的身份——白狼卫统领,白尘。
  白尘道:“冰原县山高皇帝远,县官儿可是个肥差,不让他流点油水,怎对得起我这众弟兄劳神费力地一番折腾?”又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龙云舒一笑,探手入怀,将那只艳红色的玉匣取了出来。
  “灵通死前留下线索,将这匣子藏在了院中假山的顶部。”他和盘托出,将玉匣朝白尘递去。忽觉手中一空,定睛一望,玉匣竟已落在了对方的手里,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望了望自己的手,指间残留的只剩玉匣温凉的触感。
  好快的手法!他心中暗暗赞道。这般身手,若方才抓向的不是玉匣,而是自己的脖子或者胸腹,自己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匣子不错。”白尘将玉匣拿在手中翻看着,而后一手托底,另一手按著上盖,轻轻朝旁一拉。
  “咔哒”!盖子滑开了一道缝隙。
  龙云舒略微探出头,试图看看里面有什么,但缝隙太小,什么都看不到。索性站直了身子,望着白尘。
  白尘托着玉匣,皱了皱眉,而后将盖子完全拉开。
  “空的。”他道。将玉匣丢了过来。
  龙云舒面露疑色,抬手将玉匣接住,里里外外翻看着。玉匣内外部颜色一致,应是由整块玉掏刻出来的,艳红如血,单这匣子已然价值不菲,想必里面装的东西也不是凡物。但此刻匣内空空如也,确实什么都没有。
  “不应该啊!”龙云舒自语道,“灵通没有道理留给我一个空匣子啊!”他将眼睛贴近玉匣内部,里面打磨得十分光滑,亦没有暗缝文字等留存。
  白尘盯着他,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眼神像一头阴戾的狼。龙云舒察觉到了对方神色不善,抬起头,毫不怯懦地回望过去,道:“白统领以为如何?”
  他的眼睛里不带一丝游移,反而令白尘心里有些没底。
  终于,白尘移开视线,转身面向了灵府。朝部下一挥手,一众白狼卫冲入废墟中,由外而内,向前推进搜寻,更有白狼卫朝着灵府之外发散寻迹。
  龙云舒站在白尘身侧,望着白狼卫在废墟中进行着地毯式搜索。静默一阵后,问道:“玉匣里原本装了什么?”
  白尘缓缓吸了口气。
  “你不是要找蓬莱吗?”他反问龙云舒。
  “是的。”龙云舒道。
  “玉匣里,是打开蓬莱的钥匙。”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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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通生前留下的最后线索,竟然是打开蓬莱的钥匙。然而钥匙不翼而飞,是遗失在某处,还是被谁偷走?龙云舒能否顺利抵达蓬莱?精彩尽在下期《天下图?蓬莱圣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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