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寿酒(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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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枫树村地处湘中三县的交界处,三县的风俗给枫树村拼凑了一个流传甚久的旧习: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寿诞前一天晚餐要喝一顿酒,吃一餐席,谓之暖寿酒。喝酒划拳的口令就是“喝了暖寿酒,活到九十九。”过去能做暖寿酒的人家,都是村里有些头面的人家,日子过得滋润、殷实,男人女人走出去模样甚是光鲜。寿星生日那天做的酒为寿酒,是可以收礼金的。而暖寿酒不能收礼,是百分之百的白吃白喝一顿,亏本买卖。山里人家日子过得紧巴点的,当然就省了这一档事,村民也不会闲言杂语、议长论短。现在日子阔气了,家家有些余钱剩米,一般人家逢长辈寿诞,也会在家里摆上几桌。暖寿酒席的菜谱与第二天的寿酒菜谱是一样的,菜不能多,也不能少,酒就随便。条件好的上瓶装酒,店子里背几箱,喝不完留着第二天寿酒用。条件差点的上散装酒(农村米酒)亦可。用摩托车运一大桶,放在厅中,喝多少自己去吊。无酒不成席,亲朋好友,左邻右舍聚在寿星家里放开吃,肆情喝,酒喝得愈多愈好。客人出现言语含糊不清,舌头打圆,牙不关风,预兆着寿星未来身体更健朗,寿星喜不自禁。
  陆雅萍把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窗户、桌椅、板凳擦拭一遍,地板拖抹一遍。伙房的碗筷清洗后又用开水烫了一遍,反反复复、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检视一遍之后,认为妥帖了,她准备上山去接父亲陆梓风回家。哥嫂、侄儿和她的丈夫今晚都会回家,陪父亲喝暖寿酒。明天是父亲八十四岁寿诞。
  陆雅萍嫁在本村。丈夫耿炜是她高中同学,两人一前一后,高考复习那么紧张,耿炜总往她书包里塞便条,弄得她心猿意马。高考结果一出来,遭父亲一顿臭骂。哥哥陆雅文考上名牌大学要毕业了,父亲指望她步哥哥的后尘,为陆家争光,结果离录取线差了一大截。父亲要她复读,高中毕业不久,陆雅萍发现自己怀孕了,只得匆匆和耿炜结了婚。哥哥大学毕业分在市里的城建局工作。那时的大学生是稀罕物,香饽饽。不几年哥哥当了城建局的副局长,耿炜就跟着哥哥在城里做些工程。随着哥哥的官阶越来越高,丈夫的事业也就越做越大。
  母亲去世,儿子出国留学,哥哥和丈夫要求陆雅萍搬来和父亲一起住,方便照顾父亲的起居饮食。自那年父亲七十岁做寿酒后住进枫树山的寺庙里,陆雅萍就经常挑些菜上山送给父亲和庙里的和尚。
  昨天晚上十一点多,她手握遥控器正要关掉电视机睡觉,客厅里的电话突然一阵骤响。一栋偌大的房子里电话响得如同炸雷,陆雅萍吓得有些魂飞魄散,懵在那里不敢去接。她害怕,这座机电话大半年未响过铃声了。
  “你是……谁……?”
  “雅萍,我是耿炜,我的声音你听不出来?”
  “你再说一遍。”
  “雅萍,我是耿炜。刚才我把电话打到咱家里,没人接。明天我和哥哥、嫂子、侄儿都会回家喝爷老子的暖寿酒,陪爷老子过生日。”
  陆雅萍刚要说话,喉咙哽咽了,说不出。眼泪簌簌直往下掉。大半年了,丈夫第一次打电话回来,大半年了未能听到哥哥的声音。
  “嫂子和侄儿都会回?”
  “电话里不便多说,明天见面你就知道了。”
  “咔嚓”丈夫把电话挂了。
  陆雅萍呆若木鸡,僵在电话机旁,脚底像粘了万能胶似的挪不动。她不清楚自己昨晚是几点回房间去睡的。今天一大早,她就去集镇上买一些菜。今天上午去庙里把父亲接回家。
  枫树山因满山的枫树而得名。每年秋后经霜的浸染,枫叶一片片由绿变红,到立冬时节,漫山的枫叶把这座海拔六百多米高的山装点得像一个巨大的火炬。经风吹摆,火炬在摇曳中燃烧。每年这个季节,山上山下游人如织。
  在枫树山的东面,有一座寺庙,据村上的老辈人讲清光绪十八年虚云和尚云游贵、湘、赣时在庙里坐过禅,那时香火旺盛。后经年失修,日渐破败,寺庙被枫林遮掩得不见天日。
  陆梓风七十大寿,从先一天的暖寿酒开始便摆上流水席。晚稻收割后的田里,工程队拖来竹模板铺在稻田里,小车停了几丘田。烟花、鞭炮从早到晚未消停过,冲天炮格外炸响。烟花鞭炮释放的烟雾,像一团团蘑菇云,久久盘缠在枫树村的上空。路上的行人川流不息,你来他往。院子里搭了个大戏台,筵席后就在院子里看戏。城里来了一大帮人操办,村里人插不上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管吃饱喝足坐下来看戏。村子里从未有过的热闹和气派。全村人无不夸耀陆梓风。村上当时就有老人喊出“生子当如陆雅文。”陆雅文在县里当县长,是陆梓风的儿子。村上读过几句书的老人就把《三国演义》中曹操的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借过来一用,但大多数人不晓得这个典故,只是跟着一个劲嚷嚷。
  当人潮退去,烟花散去,戏台拆去,曲终人散时,陆梓风把女儿陆雅萍叫进房间,问七十大寿收的红包礼金是多少。
  陆雅萍没有回答父亲的询问,只是伸出五个指头一伸一屈,然后翘出大拇指和食指,摆出一个“八”字,做了两次同样的手语。
  五十八万?陆梓风惊骇,眼睛张鼓很大。
  陆雅萍仍然不吭声,只是点头认同。
  “那这两天做酒花销了多少?”陆梓风询问。
  “由耿炜公司负责。”陆雅萍回答父亲。
  “什么?”陆梓风瘫坐在沙发椅上,半天没有吱声。
  陆雅文办完父亲七十寿诞的酒宴,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抬腕看表,已是夜里十点多钟了,他和父亲打了个招呼就回县城去了。为操办父亲的寿宴,这两天他没有休息好,要回去好好睡一覺,第二天上午还有个大会,他要作报告。
  可到晚上十二点多钟,陆梓风无法入睡,把女儿叫醒,让她连夜打电话给陆雅文,要他和耿炜一定速回家一趟,就说心脏病犯了。
  陆雅文陪父亲去医院做过几次体检,没听医生说及父亲有心脏病。陆雅文和耿炜连夜赶回家,见父亲正襟危坐在客厅里,两人都愕然不知所措。
  陆梓风把儿子、女儿、女婿叫到跟前,约法三章:一是从今以后不再做寿酒。但暖寿酒是老辈传下来的乡俗,不能破。往后的暖寿酒就把村上的同辈乡邻叔伯请到家里吃顿饭,不收礼,但每人还要打发一百元的红包,五斤面条,礼数不能少;二是今天收的礼金二一添作五,一半放村上的小学,一半把枫树山上的破庙修缮,他陆梓风一块钱都不要;三是今天这样的寿宴将来一定会有人来管束。这样统麻的,刮浑的长不得久。要他们好自为之,莫绊哒。   自此后十多年的时间里,包括那年八十岁整生,陆梓风一直未做过寿宴。
  经过一年多的修缮,枫树山的寺庙修缮如当年,左边还新建了三间平房。每年开春转暖后,陆梓风就搬进寺庙,一直住到小雪。庙里有一名老和尚,还有一名小和尚,陆梓风每日在寺庙陪和尚念经,坐禅,为儿女祈福保平安。
  在这十多年的寺庙清淡生活里,儿子每年都要上山陪父亲睡一晚,父子唠叨些家常。陆雅文要为父亲安装电话买手机,陆梓风坚持不要,在庙里就是图个安静。陆雅文如有会或出差没有时间上山,就会要媳妇和儿子上山看父亲。陆梓风每次见到儿子,总是用曾国藩那句“当官不以发财为本”来提醒儿子。可今年开春后,儿子、儿媳和孙子都不见上山来,要女儿雅萍打电话去问。雅萍说是雅文去上级干部学院进修学习去了,耿炜去外省承包工程去了。这么巧?进修也罢,包工程也罢,手机应该是通的。有次陆雅萍上山来送菜,他要女儿当面打儿子、女婿的电话,对方回答“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陆梓风这几个月来行坐不安,念经常常走神。陆梓风记起今年春节在家,儿子的神态有些魂不守舍、心神不安,总重复“您注意保惜自己的身体”“雅萍你注意照护好爷老子”。离家回城小车开出百米外,又停下车,走回来抱住陆梓风说:“爷老子,您注意保惜自己的身体呀。”当时陆梓风回一句:“雅文啊,你怎么变得茄坨利坨啦。”
  陆雅萍用一根扁担挑着两个小竹筐,筐里装满了红萝卜、白萝卜、芹菜、白菜、包菜、大蒜等,全是素菜。父亲学过篾匠,做过沿门手艺。这两个筐是父亲入住寺庙后砍下屋后的竹子编织的,一担菜正好供庙里三人吃上一星期。今天,陆雅萍挑着菜去接父亲下山,也把下一周的菜顺带给和尚送去。
  从山下到寺庙有六百一十三个台阶,每两百个台阶就有一个平台,供香客歇息。陆雅萍爬过多少趟已记不清了。自从父亲入住寺庙,陆雅萍会每隔一星期或十天上山送一次菜。陆雅萍爬山时开始觉得累,送一次菜回到家里腰酸腿痛。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不觉得累。陆雅萍每次上山就数台阶,有香客时她就在心里数,没有香客时她就大声念出声来:“一、二、三、四、五……”
  父亲不是一年四季都在寺庙里住。惊蛰过后才上山,小雪前下山。这个时节,万物复苏,阳气上升,山上的空气纯净,水质又好,寺庙安静,每日上午在大雄宝殿陪和尚打坐念经一个小时,之后练字、看书。父亲在这里住得舒心。
  哥哥陆雅文很孝顺,每年父亲上山入住寺庙都是由他送。父亲生日前一天回到家,请乡邻叔伯来家里喝暖寿酒。没有特殊情况哥哥都会陪父亲在庙里住一个晚上。父亲七十岁做过寿宴酒之后,不久哥哥当了县委书记,后来当了副市长,常务副市长。只要不是在外地出差或开重要会议,哥哥都是这么坚持做过来的。
  今天由她接父亲下山,他会下山吗?这大半年来哥哥和丈夫发生的事父亲知道吗?庙里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没有报纸,父亲没有手机,上山的香客会不会议论?议论时会不会被父亲听到?开始几个月,陆雅萍送菜上山,父親总是打探哥哥和丈夫的情况,陆雅萍总是搪塞父亲:哥哥被上级调去培训学习,丈夫在外省承包了一个工程,进度紧,一直守在工地。后来陆梓风就不再问了。难道父亲知道?应该是不知道的。
  陆雅萍这么一路数着、想着、念着,很快就到了寺庙。
  陆雅萍轻轻敲开父亲住房虚掩的门。
  “爷老子”。陆雅萍细声细气叫了一声,陆梓风没有回应,他正在写字。陆雅萍又喊了一声。
  “嗯,雅萍来啦。”陆梓风没有停笔,回了一句。
  陆雅萍凑到书案前,宣纸上落着两个大字:清静。陆雅萍心尖一颤。她听父亲讲过,虚云和尚在这座寺庙讲经时,曾有弟子问什么是清静,虚云和尚回答:诸恶莫作,众善奉行。陆雅萍不敢往下想。
  “爷老子,我把菜已送到香积厨。”陆雅萍去衣柜里取父亲穿的衣服,准备往竹筐里放。
  “你干什么?”陆梓风落款盖印后,将毛笔放在笔架上,望着陆雅萍问。
  “接您下山呀。明天是您的寿诞,今晚喝暖寿酒哒。”
  “你一个人来的?”
  “哥哥打电话回来了,他学习结束了,正赶回来。是他要我来接您的,还有耿炜和嫂子、侄儿他们也会一同回家。”
  “他们都能回来?”陆梓风将信将疑。
  “是的,现在公车改革,耿炜自己开车去机场接哥哥。他们当然会一同回来。”
  “今晚的暖寿酒宴取消,我不下山了。”
  “我一大早把菜都买好放在家里,哥嫂、侄儿、耿炜大半年未回家了,他们很想念您,您不下山,这寺庙里怎么喝暖寿酒呀。”
  陆梓风看看案桌宣纸上的“清静”二字,又看看陆雅萍。
  “今年的暖寿酒限在家里人,乡邻叔伯不要再请。”
  “哥哥也是这个意思,我没有去请,就家里几个人。”
  不请乡邻叔伯是陆雅萍自己的决定。耿炜打电话回来未言及此事。她只是怕父亲、哥嫂和乡邻叔伯坐一桌吃饭不自在。房子里一片寂静。窗外枫树叶互相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耿炜真的会回来?”陆梓风仍带疑惑再次发问。
  “会回来。”陆雅萍回答坚定。
  “你哥嫂也会回来?”陆梓风还是不相信。
  “爷老子,您怎么啦,我敢骗您?”
  “大半年了,没有音信……”
  屋里显得入沉闷。窗户是打开的,但空气似乎不流通。
  陆梓风早两个月的一天上午念完经,要和尚问菩萨家宅凶吉卦。和尚打完卦,没有说什么,只是用手指蘸水在案桌上连写了三个词“放下,放下,放下”。是的,过去的就让他过去,要放得下。陆梓风长吁了一口气对陆雅萍说:
  “你从衣柜里多拿几件换洗衣服,这次下山,我要住到明年惊蛰过后。”
  “爷老子,你怎么突然想开了。”陆雅萍有些惊喜。
  “离小雪也不到一个月了,我下山住家里,兴许更方便你哥他们回来。”   陆雅萍心里一阵“打鼓”。父亲该不会晓得哥哥和耿炜的事吧。
  陆雅萍陪父亲下山。父亲在前,陆雅萍跟在后面。挑着一担小筐下山比上山难,路面窄,扁担不能平行放两肩,只能与肩交叉,两个筐一前一后,一高一低,不平衡,陆雅萍步子迈不开,跟不上父亲。陆梓风的脚步稳健,手不拄拐棍。陆雅文有次去五台山,买了一根龙头杖,陆梓风甚为喜欢,但一直不用。出寺庙不一会功夫,陆雅萍就被父亲甩开几米的距离。
  陆雅萍在背后喊:“爷老子,莫绊哒。”
  父亲在解放前读过三年私塾,因家里交不起学费就辍学了。爷爷送他去学篾匠。两年后师傅说他的手艺已超过自己,不愿再师徒相随。后父亲又学木匠,一年半就出师了。再后来不久父亲又学砌匠。不到五年功夫,父亲是枫树山远近有名的泥、木、篾三匠。八十年代初,父亲牵头成立了一个泥木队。承包乡邻的房屋建设。那年母親跟父亲在拆除一栋旧土砖房时,被突然垮塌的屋垛埋在下面。那时父亲才五十出头,但父亲再没有续弦。父亲把哥哥送进大学,把自己也供读完高中。父亲在陆雅萍兄妹心中是至高无上的。他们在父亲面前从不违拗老人的意愿办事。有次自己的儿子在过年时,对父亲说了一句不恭的话,哥哥当着自己和丈夫、嫂子、侄儿的面硬是把儿子嫩嫩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几巴掌。打得儿子嗷嗷叫。耿炜和自己不敢吭声。陆雅萍心痛儿子挨揍,但不能责怨哥哥。她知道哥哥这么做也是在教训嫂子和侄子。一家老小在哥哥的引导下对父亲很有礼教,敬重有加。
  陆雅萍一边想着,一边跟在父亲的背后下山。下到山脚拐弯就上村道。村道是条宽敞的水泥路,是那年哥哥当县委书记时县交通局修的。虽有国家政策支持,但村道修的比其他村道要宽,村民也没有集资,全是政府出资修的。这是哥哥的面子,村上人都恭维父亲。
  陆雅萍正要快跟几步赶上父亲上村道时,只见父亲折转身往回走。
  “爷老子,往回走干啥?”陆雅萍不解。
  “我去树林中方便一下。”陆梓风回答。
  陆雅萍朝村道前方一看,张屠夫正往前赶着两头猪。张屠夫手里拿根细竹竿,左边抽一下,右边抽一下。不知是不是那猪总感到张屠夫拿竹竿在身上抽着痛,很恼火,一头猪撒腿往前奔跑、一头猪回转身朝陆雅萍这头跑过来。
  陆梓风不愿意与张屠夫照面是有原因的。村上的老支书那年带着乡政府的人把张屠夫的老婆从外地用绳索捆回来,送到乡里卫生院做了人流。张屠夫一连生了三个女孩,硬想生个带把的崽传香火。结果人流的确是一个男婴。张屠夫一直记恨在心。有次陆梓风去肉铺买肉,老支书排队紧挨自己站在后面。陆梓风买了两斤肉付完钱就走开,轮到老支书。谁知道张屠夫接过钱往老支书脸上砸去,说了一句让陆梓风很气愤的话:“这点肉我不卖了,要留着喂狗。”他手里握着那把砍肉的刀,谁也不敢多嘴。陆梓风忙拉着老支书离开,把自己买的两斤肉硬是塞给老支书。老支书老伴那天生日。
  那年陆梓风做七十寿诞酒宴,张屠夫宰杀了三头猪。事后村上有老人悄悄告诉陆梓风,说张屠夫杀的三头猪没有全送进做酒席的厨房,自己还截留了半边猪。陆梓风不信,老人告诉他,张屠夫家里没有杀猪,次日的那半边猪哪来的呢?陆梓风不吭声。没有证据,不能乱说。可没有几天,张屠夫到处说,陆老爷做七十大寿杀了三头猪,县里的人在这里吃了几天。这很是让陆梓风恼火,却又不便上门责问。
  “张屠夫不是东西。”这句话陆雅萍听父亲咬牙讲过多次。
  陆雅萍放下担子,握着扁担准备帮张屠夫往回赶猪。还好,猪看到前方有根扁担在等它,掉头往回走。可张屠夫停下脚步,走过来对陆雅萍说:
  “你怎么没把你爷老子接下山呢,明天是陆老爷的寿诞。我这特地买了两头猪,做酒要肉,我这里备着呢。”
  不等陆雅萍回话,张屠夫一路小跑追赶他的猪去了。
  陆雅萍听了张屠夫的话很堵心,不想搭理他。她回头看,父亲还在树林里。
  “这张屠夫,我看见他有尿都拉不出。”陆梓风从树林里出来对女儿说。
  陆梓风进树林撒尿是假,躲着张屠夫是真。隔那么远还能看见张屠夫的背影,陆雅萍敬佩父亲的眼力。
  陆雅萍在厨房做饭菜,今年的暖寿酒虽无外人,但也要十二个菜。其中有三个菜是必须上席的:红烧肉、蛋卷、雪花丸子。上了岁数的老人做寿宴不上这三道菜那是要挨骂的。陆雅萍这三道菜做得特别好,酥软、滑润、口感好。手艺是她从母亲那儿学来的。陆雅萍把这三道菜做好,正准备做其他菜时,耿炜的电话打进手机。丈夫告诉他,哥哥已回到家里,晚上由他开车去接。嫂子和侄儿他们不愿意回,哥哥也同意。他们要天黑下来再回,不想被村上的人看到。哥还交代,今年父亲的暖寿酒不要像往年那样请乡邻叔伯了,就家里几个人陪父亲。
  乡邻叔伯一个都没有请,陆雅萍告诉丈夫。她把手机插进口袋,灶上的铁锅烧得通红,她忙把液化气阀关掉,情急慌乱中从缸里舀了一大瓢水倒进锅里,随着一声“嗤嗤”的炸响,一团白色的烟雾直冲屋顶,然后向四周扩散,陆雅萍被白烟吞噬了。
  堂屋里的陆梓风听到突然的炸响,询问:
  “雅萍,什么东西炸啦。”
  “爷老子,没事,您忙自己的。”陆雅萍回答。
  陆梓风正在堂屋里摆酒杯。起初几年这堂屋里要摆两桌。这些年来,他的这些乡邻同辈陆陆续续走了一些,留下的有的走不动了,有的卧病上了床。去年的暖寿酒共来了八个人,有两个还是拄着拐杖来的。今年的暖寿酒就家里几个人:儿子、儿媳、孙子、女婿、女儿。即便不是他生日,陆梓风也很迫切希望子女儿孙在他眼皮底下踏踏实实吃顿饭。他从酒柜里取出酒杯,先用热水洗干净,再用餐巾纸一个一个擦拭。陆梓风平时不喝酒,家里来了客人或儿子女婿回来了,他便喝上两杯。今晚是要喝两杯的。儿子、女婿大半年不见,能见面就是好事。酒从欢处喝。他拿出一瓶30年的“糊涂仙”酒,人到了这把年纪,难得糊涂。
  陆梓风现在住的这栋房屋是九十年代中期建的,叫“一担柴”。陆梓风做泥木工给别人家建了不少这个模式的房屋。方便住人,他特别喜欢。这栋房屋坐北朝南,东眺枫树山,风水很好。他儿子陆雅文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后家里还有些积蓄,就建了这栋房子,也算是给子孙留点祖业。后来儿子、女婿要拆掉建别墅,陆梓风坚决不同意。记得他的师傅老木匠说过,老屋祖坟陈旧不要紧,只要后人事业顺畅,家庭兴旺就不要去拆动。后来儿子、女婿坚持要在房屋四周建道围墙,陆梓风也就没有反对了,现在这式样有点像北方的四合院。   陆梓风把餐具酒器准备好,询问厨房忙碌的女儿,陆雅文和耿炜什么时刻回来。
  陆梓风没有听到女儿的回答,门口却迎来了一声喊叫:
  “陆老爷下山了,我们特来讨杯酒喝。”
  来人是村上的老支书,姓顾。顾支书从土改时搞起,在大队部,现在叫村委会,搞了几十年。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支、村两委的工作就全是上了岁数的老人在撑着。那年市里来了一个工作队,召开支、村两委负责人会议,那个年轻的工作队员问顾支书,村上的GDP是多少,顾支书沉默一阵,挠挠脑袋,然后认真地说:鸡的B冒数过,太多了,牛的B是数得清的。把那年轻队员闹了个大红脸。工作队员后和乡党委交换意见,说支、村两委5个人6颗牙齿,班子这么大年纪了,坚持要换年轻人。顾支书就是那次退下来的。顾支书大陆梓风三岁。在出集体工抓得紧的岁月里,顾支书对陆梓风做沿门手艺挣些零花钱很是关照,从未拿捏过陆梓风。后来陆梓风崽女发达了,他总是教育崽女要善待顾支书。
  “你怎么知道我下山了?”陆梓风问。
  “哪有不透风的墙喽。”顾支书打哈哈。
  两人正说着,客厅里又迎来了几位老爹爹。
  来的几位老爹爹和陆梓风都是同年代的人,上下差不了几岁。以往的暖寿酒都是陆雅萍上门请,今年没有请,他们如何相约而至,谁送的信?
  陆梓风不好拒人门外,只得把他们让进客厅,吩咐陆雅萍泡茶敬烟。
  夜幕渐渐把枫树村围进黑暗。陆梓风眺望远去,什么也看不清。几个菜已端上桌子,浓浓的热雾向圆桌周围扩散,香喷喷的。陆梓风要陆雅萍打电话问,陆雅文和耿炜到了什么地方。
  此前,陆雅萍已接过丈夫电话,他们的车就停在不远的樟树下,看家里人头攒动,灯火通明,不愿和乡邻叔伯照面。要她告诉父亲,请他们先吃,别等,乡邻叔伯走后再回家。
  “爷老子,你们先吃,哥哥来电话,他还有点事,过一会就回。菜上桌子趁热吃,凉了伤老人胃呢。”
  陆梓风招呼几个老爹爹入座,举杯,打开场白:
  各位老哥老弟,承蒙大家高看,来我陆家喝杯薄酒,不胜感激。古人有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圣人难迈这道坎,何况我这个乡里木匠。我不在乎这个坎,如能迈过去,那是前世修的德,积的善。那我是活一天赚一天,活一年赚一年,明年还请大家喝酒。如迈不过,各位老哥老弟都是村上有威望的老辈子,喊拢村上的年轻后生把我抬上山挖个坑埋了。我在这里拜托大家,来,我们喝杯酒。
  喝暖寿酒何解打这样的开场白?应该讲些喜庆提神的话才是呀。大家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无人端酒杯。
  正在僵局上,张屠夫进来了。
  陆梓风内心很讨厌张屠夫,嘴上不能说,脸上的不快也不轻易察觉。
  张屠夫并未看陆梓风的脸色,他把手里的塑料袋顺势丢地上,站在陆梓风的后侧说:
  陆老爷今天下山回家,是我挨个上门给其他几位老爷子送的信。顾老爷跟你家关系最好,我第一个去送信。往年我不配和村上的几位老爹爹同桌喝暖寿酒,今年我一定要讨杯酒喝。明天是你的寿诞,我特地杀了猪送十斤肉来。
  每年的暖寿酒,张屠夫都要送十斤猪肉来,陆梓风及时付钱。听张屠夫这么一说,不好拒绝他,要陆雅萍搬条凳子加个塞让张屠夫落座,并吩咐女儿付钱。
  张屠夫没有马上入座,伸手挡回陆雅萍递过来的钱。对陆梓风说:
  陆老爷你七十大寿那年,我替你家杀了三头猪,我私藏了半边猪肉。当时心想,你家那么大的场面,管事的人都是城里来的,不会有人知道。人穷志短,当时我大闺女在城里做生意被人坑了,生意亏了。多亏你儿子陆县长,帮我女儿把骗款追回来。私藏你家半边猪的事像根猪骨头,十多年来一直卡在我这里。
  张屠夫摸摸自己的胸口,继续说:
  你每年的寿诞不做酒,但我一直坚持送十斤肉来,就是为还那半边猪。你一定要付钱,我每次话到嗓门又咽了回去,怕丢人。我再不能憋在心里了。从今年开始,我继续每年送十斤肉来,不收钱。半边猪一百多斤,每年送十斤肉,陆老爷子你活上一百岁,让我还清那一百多斤的肉债,也是心债。
  一桌人惊讶地瞪着大眼睛看着张屠夫。
  陆梓风望一眼张屠夫,只见他眼眶湿润,满脸羞愧。心里念叨:张屠夫手狠杀猪,但内心还是有人性的。此刻,陆梓风对张屠夫的讨厌随着那番话也就烟消云散了,但却不知如何安慰张屠夫。
  还是顾支书见过些场面,他站起身,端起酒杯,说:
  “来,为陆老爷百岁干杯。”
  接着有人跟进说:
  “来,为陆老爷健康长寿干杯。”
  “来,为陆老爷老来幸福干杯。”
  大家你一杯来,我一杯往,气氛甚为融洽。陆梓风平时只喝两小杯,今天高兴,敬酒不拒,连着喝了数杯。
  张屠夫酒过三巡,说话就把握不住分寸了。他站起身,端着杯来到陆梓风身旁,含混着说:
  陆老爷,你们父子是枫树村的这个。他翘起大拇指。继续说:贡献大,人缘好。你放心,莫说你儿子这次进去了又出来哒,就是进去了出不来,我们大家一样不会因为你家背时而躲开。大家说是不是?
  餐桌上顿时鸦雀无声。堂屋里像安了消声器,静得很。
  “张屠夫,你神不楞登,有点哈气。”顾支书想封他嘴。
  “我不哈,早些天电视里……”
  顾支书站起来,用杯中酒往张屠夫脸上泼去,想把他从醉意中喊醒。
  张屠夫是杀猪的,年轻时一个人杀头猪不要帮手,如今一身功夫,就是青壮年也近不得身。他本来对顾支书就有记恨,怄不下这口气,腾地站起来,拉开那杀猪的架势,袖子往上撸。
  陆梓风怕出事,忙站起来,两手摆摆,示意大家坐下。他缓了缓气,镇静地说:
  张师傅酒后把话捅穿了,不要紧的。今晚的暖寿酒是他代我请的,你们闻信都拢来了,是大家高看我陆家父子。刚才大家也在敬酒中避着、藏着、掖着,我也感受到了。年初,我在枫林寺从进香客的聊谈中得知儿子摊上大事。早一旬,女儿送菜进寺庙,她那竹筐里垫的一张报纸,我也看到了儿子的处理结果:由副厅降为副科。雅文于我,他有孝;雅文于乡邻,他有义;雅文作为公家的人,他失格调,缺操守。一个不守规矩,只想捡篓子的人,迟早会绊哒脑壳。村上乡邻叔伯曾说过,生子当如陆雅文。我把这句话改一下,生子莫学陆雅文。为我们枫树村今后不再出陆雅文这样的不统皮的人,干一杯。
  陆梓风端起酒杯,环视一桌人,无人附和。
  大家面面相觑。
  张屠夫这时酒醒,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耷拉着脑袋坐回原位。
  酒桌上的氛围有些尴尬,大家感到别扭。
  顾支书站起身来说,陆老爷,我身体有些不适,酒劲上来了,我先走一步,告辞。
  不等顾支书出门,其他几位也都起身离席要走。
  “等等。”
  陆梓风喊住大家,对女儿说:打电话问你哥他们到了哪里,要他们快点回,用车把各位叔伯送回家。
  话音刚落,陆梓风一塌屁股坐下去,脸由红变白,手按胸口,口吐白沫,痛苦不堪。
  “爺老子……爷老子……”
  陆雅萍惊吓中发出尖叫。
  “哥哥……耿炜……快回——”
  陆雅萍急得跺脚。
  徐秋良,笔名阿良,中国作协会员。先后有小说发《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绿洲》《天津文学》等。现为湘潭市作协主席。
  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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