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并不罕见职业倦怠者，我就是一个“教怠师”。作为语文老师，我的主要症候就是不读书。神奇的是我还能坦然地效法荀子“劝学”：“腹有诗书气自华。同学们，趁青春年少，多读几本书啊。”天可怜见！说这话我需要多大的勇气，神圣庄严的背后只有胆怯与羞愧。反躬自问，我现在还读书吗？不读！甚至连浅阅读都没有了。书架上倒是有几本书，只为装点门面之用，这不，若干年前掉落在书上的虫尸及尘埃如木乃伊般古旧而又完整。
　　职称已混到“高级”，上课可以依赖教参，大脑早已木质化，我干嘛还要读书呢？多读一本少读一本有差别吗？“腹有诗书气自华”？糊弄谁呢，苦修苦炼最后能否得道成仙完全看各人的悟性或者说造化。既如此，不如“已矣”来得痛快。但我多少还是要读一点书的，为了摆脱无聊，为了炫耀。就算是炫耀也好啊，毕竟读书有了动力。我从未把读书当作我生命的一部分。对于一个爱读书的人而言，应当至少有一本令其激动不已、百读不厌的书。我在记忆的杂货铺里翻箱倒柜，可怎么也找不到有关读书的记忆，更甭说遴选出那本“百读不厌的书”了。我怀疑我从未真正读过书。是的，读完张文质《教育的十字路口》，我唯一的记忆居然只是一则八卦：菲亚特老板是如何通过意淫全城美女来排解寂寞的。这也算是读书？读书应该是思想的较量与灵魂的提升，我有吗？
　　我有时间读书吗？学校教学评估尽管名目繁多，但绝不会评估我的读书状况，你读书再多，人均分上不去也是不务正业。大家都是明白人，何必为难自己、祸害学校？于是如蚂蚁如黄蜂我忙碌起来了，只要“为生辛苦为生忙”就够了，无须“采得百花酿得蜜”。勤跟紧盯、常训常练是提高人均分的终南捷径。幸好我不是名师，否则我这个教怠师还要忙着去为那些学困生进补；幸好我离家远，否则妻儿琐事一大堆会烦不胜烦，现在我白捡了一个“敬业爱岗，以校为家”的好名声。校园里，我夹着一本书，行色匆匆，如果我是班主任，还必须左顾右盼“体察民情”。忙碌了一整天，回到房间，长舒一口气之后，强烈的空虚感袭上心头。于是拿起一本书，翻开第一页，突然想起要备课，要是搁在以往，带上教参照本宣科就行了，可明天有人来听课。我生性驽钝，独立写一篇教案至少要四小时，上次侥幸发表了一篇教学设计，连写带改花去了近十个钟头。要不，就讲作文吧，方便一点，但还有一半没批改，得突击。这真是无比充实的一夜。哦，今晚还有辅导课呢，已经迟到15分钟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左支右绌”？深夜回房洗漱睡觉的情形已很模糊了，次日清晨，猛地瞥见了桌子上的那本书，还是昨晚翻开的，还在第1页，还是那么安静而略带揶揄：你应该知道玛尼罗夫吧？我一惊，想起《死魂灵》：“他的书房里总放着一本书，在第十四页间总夹着一条书签；这一本书，他还是在两年前看起的……”
　　教育教学其实就是对教师个体资源的毁灭性发掘——如果你每天用四小时备课，用三小时上课批改作业，再加上吃饭睡觉做家务，看你还有多少时间去读书！更要命的是我还想见缝插针地应酬或打牌聊天，我也知道闲聊耗命，应酬误人，可我哪还有读书的心境？激情枯竭却做不了高僧，见人左右逢源便自觉神伤；心有旁骛却又发不了横财，见人香车宝马就不禁眼红。明人张岱《自为墓志铭》自述：“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读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既不能“严谨笃学”，也不能“淡泊名利，自尊自律”，何来“人格魅力和学识魅力”？又如何做得“学生健康成长的指导者和引路人”？！
　　什么书适合我读呢？教育教学理论？我不读，理由很简单：教育，是个天大的话题，谁人证得明白？至于教学，如同杀鸡，你割颈，我割胳，各有各杀法。这种解释真是通俗易懂。那就读本专业的吧，譬如哲学文艺学，但我看不懂。我不会因此自怨自艾，我把过错都一股脑的推给了书：“冷僻的词和词组被用来创造所谓理性和深刻性。似乎深刻性只能依赖于新词的使用。精神能力得以表现的方式似乎只在于为事物重新命名。新奇的不熟悉的术语吸引着人们的注意，直到它变得陈旧或暴露自己不过是假面具时为止。”①我又一次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不要读书。读文学书？诗歌、散文、戏剧抑或小说？我有那份宁静的心境吗？古典诗词光读不背有什么用？可我已经没有好的记忆力了。外国小说？文化背景不同民族心理不同，实在读不下去，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再看，谢有顺有《不读“文化大散文”的理由》②，顾彬称中国当代小说为“火腿”（不登大雅之堂的通俗文学）③，海涅批评塞万提斯语言冗长④，托尔斯泰只要拿起莎剧，就会“感受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厌恶和无聊”⑤……最好的书不知藏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既然无书可读，那就怨不得我了，张五常不就说自己三十年都没读过书了吗？这种愚顽和无畏再一次让我打消了读书的念头并且心安理得。最后只剩下快餐文学了，当我把休闲类读物摆在面前，我发现自己已不再是传道受业解惑的人师，而是地下市场兜售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了。我已堕落到与《读者》《意林》“心灵鸡汤”“智慧背囊”为伍的田地了。有时，我也想能像学生一样，有一个部颁的教师必读书目，但转念想也行不通，因为我会说：“读书是很个人化的事。”这话是一面顶好的挡箭牌，且看：那副不屑一顾的架势！那种深谙读书之道且思想深刻的大气派！只有上天知道，我是一个教怠师，我可以很容易的拿出一堆不读书的理由，事实上，我根本就不读书。
　　其实，内心是深深的恐惧。芝诺说过：“人的知识就好比一个圆圈，圆圈里面是已知的，圆圈外面是未知的。你知道得越多，圆圈也就越大，你不知道的也就越多。”我连小圆圈也不是，我根本不想领略教海的浩瀚壮阔，也不想欣赏杏坛的异卉名花。我只想做一个虚无主义者，然后请庄子来慰藉我，使我不安的灵魂平静下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我确信我已经相当老了，原本不强的记忆力持续走低如同雪上加霜。当然我不像卡夫卡那样穴鸟般郁闷，我把读书的光荣使命托付给了我的学生，以后，我还会把这个重任交给我的孩子。如此这般，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于是懂得了中国人为什么往死里逼孩子读书，因为他们发现过了少年时代恐怕这辈子都与书无缘了。书到用时方恨少，像我这样的人体会最深。不过也无关痛痒，和学生讨论问题时我可以三缄其口，莫测高深，也可以闪烁其辞，蒙混过关，如果嫌这不够光明正大，干脆坦白从宽：“老师老啦，读过的书已不记得了，你们应该趁青春年少，多读几本书啊。青出于蓝而青于蓝……”当然谁都不否认冰水为之而寒于水的道理，可那应该是若干年后的事，如果眼下就“师不必贤于弟子”了，日子怎么混啊。蜡炬燃烧，不加膏油，不干才怪。油尽灯枯，发秃齿摇，激情没了，学问死了，智慧枯了，学生换了，儿孙大了，有朝一日，如若想起自己的职业，想起自己的读书生涯（哪有！），虽白发苍苍颇有些仙风道骨，桃核似的脸上既无血色，亦当暗自发烧——羞恶之心，人皆有之。
　　曾经夹着公文包，勾着头匆匆走在邻县的大街上寻找教研会的会址，立马有的哥迎上来：“你是老师吧？去开会吗？上我的车吧。”我一惊，你怎么认识我？他笑笑说，你挂相呗。顿了一下，他又补充说，读书人的相。我当时着实自豪了一下，忍不住瞟了瞟特地更换的一身新行头。但第二天，有人告诉我，当地人所谓挂相，就是呆相傻相穷酸委琐相，我如同铁屋子里被唤醒的人一样痛苦不堪。不过现在想来，如果是“呆相”，做个书呆也好啊，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副懒相油相灵魂出壳相。
　　注释：
　　①雅斯贝尔斯《现时代的人》，转引自《冥想文化》，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8年版，第147-148页。
　　②《新华文摘》2003年第1期。
　　③http://news.sohu.com/20090222/n2
　　62384361.shtml
　　④李光连《散文技巧》，中国青年出版社1992年版，第376页。
　　⑤《托尔斯泰读书随笔》，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58页。
　　方国来，语文教师，现居安徽枞阳。责任编校：晓 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