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音查嘎达(纪实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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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以此文献给维护祖国北疆安全稳定的人民警察。
  ——题记
  我是以警察的身份进入内蒙古巴彥淖尔乌拉特戈壁草原的。
  
  之前,关于这片草原,和这片草原上一个叫潮格温都尔的派出所,以及从这个派出所走出来的民警宝音德力格尔,《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新华社及各级媒体都有报道。据了解,建国以来,全国公安系统活着的一级英模不过百位,而内蒙古只有宝音一人。除此以外,他还获得了多项桂冠——全国爱民模范、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公安部并人社部第五届“我最喜爱的人民警察”荣誉获得者,等等,但宝音现在的身份还是一个派出所民警。
  在那么多关于宝音的采访报道之后,我是否还应该接触这个题材?我真的是没有底气也没有勇气。但巴彦淖尔市公安局宣传处周恩立处长对我说,你是警察,你应该以警察的身份去写一写。
  所以,我说我是以警察的身份进入乌拉特戈壁草原的。
  一
  巴彦淖尔是蒙古语,意为富饶的湖泊,位于河套平原和乌拉特草原上,背靠阴山山脉的一支乌拉特山脉,黄河自西向东横贯全市,市内全长345公里,北与蒙古国有369公里长的边境线。这里自古是各民族融合的地方,也是中国恐龙的故乡,被誉为“塞上江南,黄河明珠”。
  然而,鸟瞰巴彦淖尔地区,与实际地貌却有着惊人的差异。飞机即将抵达巴彦淖尔机场,突然之间我看到群山倒置,天际浑黄,机身下的沙漠犹如一块巨大的黄色幕布,从天空斜倾而下,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沙……这种视觉效果是震撼的。我要走近的英雄人物宝音德力格尔,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他是1672平方公里戈壁草原的辖区民警,在这片比两个北京市区面积还要大的辖区里,分散着5个嘎查1175家牧户。媒体开始关注他的事迹时,他那五十多公斤的体重、一米六三的身高,在这片辖区已经行走了十五个年头。而到我采访他时,已是二十个春秋。
  各种媒体上的报道我看多了,那么,即将和我面对面的那个宝音,会不会符合我的预期呢?真实的他会是个什么样子?是那个站在人民大会堂颁奖台上,镁光灯下身着警服的羞涩警察?还是骑着摩托车奔走在茫茫戈壁草原,背驮老阿妈,怀抱小羊羔的憨厚汉子?抑或是在明月高悬的夜晚惦念妻子、思念儿女的情义男人?
  
  巴彦淖尔市副市长、公安局长吴铁城告诉我:“他是个朴实到让人掉泪的人。”他的话为我提供了方向。
  乌拉特后旗面积近25万平方公里,人口六万多。从巴彦淖尔市政府所在地临河驱车到达乌拉特后旗政府所在地巴音宝力格镇,有80多公里的路程,由此向北50公里到达赛乌素镇,潮格温都尔派出所就坐落在这里。镇上的人口约有四五千,大部分牧民根据季节在草原上分散居住。
  从巴音宝力格进入潮格温都尔的道路虽然在国家的十一五规划中全部铺成了柏油路,但它是穿山路,有的路段因为是前些年拉矿石车的必经之路,受到损毁,加之道路两旁的乌拉特山系风化严重,雨后常出现山体滑坡。我到达的第二天,巴彦淖尔喜降中雨,这对于年均降水量100至200毫米,蒸发量却高达3179毫米的牧区来说是件大好事,但对于进入山区的车辆就是另一回事了。乌拉特后旗公安局的同志电话告知我,一定要小心滚石。
  说中了,走着走着就看到了昨天下雨道路上滚下来的石块,还没有完全清理干净。看来进入潮格温都尔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还是草原最好的季节,如果是春秋两季刮沙尘暴或者冬天下大雪,那行路就更难了。
  还算顺利。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了白墙蓝顶的潮格温都尔派出所。之前为了宣树宝音,我和大队人马来过这个派出所。五六年间,各路媒体和作家都先后抵达这个派出所,接待工作和公安工作一样成为常规。但是,从迈进派出所大门的那刻起,我看到的依然是他们一如既往的真诚与热情。
  所长柴永强参加旗局安排的井冈山轮训学习外出,教导员哈斯宝力格接待了我们。哈斯宝力格三十多岁,小小的眼睛,圆圆的脸,即使不言语,微笑也挂在他脸上。他的战友李勇相貌帅气,脸黑黑的、憨憨的,没什么话,为我们端上两盘水果,然后静静地站在一边。宝音与我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但依然羞涩,躲在一旁低着头,好像我来这里跟他无关。
  他是土尔扈特蒙古族后裔。十七世纪蒙古土尔扈特部反抗沙俄残暴统治回归祖国的历史,被拍成电影《东归英雄传》,片尾曲《鸿雁》广为传唱。这是一个英雄的民族,在回归祖国后,大部分进入新疆,少数进入内蒙古西部。宝音的祖先经过长期的迁徙,最终留在了内蒙古巴彦淖尔乌拉特草原,用宝音的话说,“小时候我们家在沙窝子里住着呢”。
  那么,沙窝子里的土尔扈特后裔宝音,是怎样由一个放羊娃成为人民警察,又是怎样从一名普通片警成长为一级英模的呢?在这个只有一条没安红绿灯的街道,即使下班时段也难以看到超过二十个人的镇子里,我跟随宝音的脚步,找寻边境牧区一级公安英模的足迹。
  二
  其实,一开始我就被宝音放了鸽子。
  
  这个所的民警加协警共有八人,所长柴永强在井冈山学习,副所长胡国庆在旗局办理刑事案件,教导员哈斯宝力格已经值班一周,本来要回巴音宝力格接替妻子接送小孩儿,因为我的到来,他要接替本周值班的宝音,以便我的采写;那四位协警,图娅是不到两岁孩子的妈,管理户籍,另外三位李勇、嘎拉图和云龙也都是一两岁孩子的父亲。他们八个人说是两班倒,但忙起来两星期也休整不上一天。   而且,哈斯宝力格也没能替下宝音。早上宝音告诉我他有事,让我等一等。可是一等两等,宝音也没来。记得去年为了配合全国社会治安防控体系建设现场会在内蒙古召开,我们邀请了央视的记者来潮格温都尔采访。人家央视记者也是时间金贵,我们约好宝音正要出发,他接了一个电话,说等一等。也是一等再等,宝音也没回来。最后,我们在一户人家门口找到了他本人,他正和一位大爷说蒙古话呢。见到我们,宝音腼腆一笑,告别老头儿要走。就在宝音跨上摩托车时,老头儿一拳打在宝音肩上:“马拉戈壁!”
  事后,我把这事讲给单位的同事,大家问大爷说的什么意思,蒙古语怎么翻译?我说这是汉语,不用翻译,大家乐得前仰后合。当地人告诉我,老头儿名叫呼热勒陶高,是个“坏人”,孤独一人,脾气暴躁古怪,和所有人都合不来。但他们又说,宝音是他干儿子。
  宝音今天是不是又被他这个干爹给纠缠住了呢?等不到,打电话也没用。宝音就这样,只要是有警务,不管谁来找,他也会让你等一等的。不如先到派出所对面的供销社去买些肥皂毛巾之类的日用品,我在这里还不知要待上几天呢。
  之所以叫供銷社,是因为上个世纪计划经济的痕迹依然存在,门楣上还有“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字样。这样的房屋年轻人只能在电影中见到了。商铺里冷冷清清,陈列的商品是大城市卖不出去的东西,布满灰尘。大概是随着国家经济政策的调整,去产能使这里的矿业关门,流动人口大为减少,商铺也少人问津。
  在所有的商品中,风沙帽、胶鞋和褡裢是一大特色。风沙帽是牧民用各色花布制作的,可以把头全部包裹起来,有两根结实的带子,系好了风就不会把它卷跑,女人们放牧外出全靠它;胶鞋利于在沙窝子和山区行走;褡裢更是牧民骑摩托车运货的好东西。三样东西,离开这里估计很难看到。在一个卖花布的铺面前,我问胖胖的女老板:“认识宝音不?”
  “派出所的宝音?认识了哇。这里谁不认得他?可好人呢,没嘴言(不爱说话),实实在在给人做事了。那个阿拉腾花,火桶满了喊宝音,宝音就笑眯忽楚(笑眯眯)地帮她倒火桶,喊宝音就跟喊她家儿呀似的。”女人说着方言收不住闸,讲了好几个人的名字和故事,但都是蒙古名,我没能记住。总之,宝音“可好人呢”。而且,宝音不单单是给“马拉戈壁”当干儿子,好像还给这个叫花日的女人当干儿子呢。
  转了一圈,宝音也没露面。上午九点多,阳光渐渐毒辣起来,街上行人寥寥,两位卖石头的年轻些的女人把头和脸全包裹起来了,只有一位老阿妈不惧烈日,扬着黑黑的笑脸张罗着买卖。她的摊子上摆满了形状奇特的戈壁石头,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沙漠奇石吧。老阿妈看出我是外地人,操着生硬的汉话对我说:“石头,我们这儿产的!玛瑙湖的!”
  早就听说这里有一个玛瑙湖盛产各种玛瑙石,南来北往的人都来这儿捡石头,但现在资源已近枯竭。我实在看不懂这些相貌奇怪的石头怎么会变成钱,可老阿妈说可值钱了,是好东西。
  “这个是红玛瑙,那个是玉。”她热情地为我介绍,还指着一块奇怪的石头给我看,她管它叫沙漠漆。老阿妈那沧桑的脸上溢着微笑,一说话,洁白的牙齿和黝黑的脸庞形成鲜明对照。
  
  如果你一直生活在大都市,当你听着悠扬的马头琴声,陶醉于“风从草原刮过,留下多少传说”,或是“鸿雁向南飞,今夜不醉不归”时,你的眼前就是辽阔的草原、蓝天白云、河流弯曲、鸿雁南飞的美景。如果你是艺术家,这里就是天堂。难怪内蒙古走出的歌唱家腾格尔创作出享誉世界的歌曲《天堂》,来赞美草原,赞美家乡。但是,当艺术变为生存,大自然的另一面就是实实在在的残酷。这里少雨干旱,风一旦刮起来,天地不分,沙尘蔽日,有时候把蒙古包都能埋了,牛羊丢失是常事,寒冷的天气也会冻死人。在极端恶劣的环境里,大家只有凭着勇气、耐力、智慧和团结才可能活下去。
  我对于草原民族充满由衷的敬意。为了表达敬意,就必须买老阿妈几块奇石,给南方的朋友作礼物。价钱自然公道,开心的是这里居然有快递——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时代。
  “你来这儿做什么来啦?”老阿妈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来找宝音,您认识吧?”
  “派出所的宝音?认识。我们这儿的人都认得呢。”老阿妈问,“昨天宝音摩托车上驮的就是你?”
  “是啊。”看来作为一个外地人,只要从这条街上走过,就能被群众雪亮的眼睛认出来。
  “怎么样,宝音?”我明知故问。
  “好人!赛音查嘎达!”老阿妈竖起大姆指。在这片草原上,蒙古语称警察为“查嘎达”,好人就是“赛音”。“赛音查嘎达”即好警察。
  正在讨论赛音查嘎达呢,赛音查嘎达就来了。宝音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摩托车停在我身边。见我手里的石头,他问我:“你买了?”
  老阿妈笑嘻嘻地招呼:“宝音!”接下来,他们用蒙古语交谈甚欢,我则成了聋子。
  离开老阿妈,我问宝音我买的东西便宜还是贵,宝音只是笑,没回答。很多时候,他那腼腆一笑就是回答。也许在宝音的眼里,老阿妈是本地人,我是熟人,用他们当地话叫“都惯惯儿”,手心手背,该怎么去运算呢?
  在草原上,运算清楚本身就是很麻烦的一件事。管他呢,好不容易逮着宝音,赶紧采访。但是,宝音的电话又响了,莫非又是“马拉戈壁”?
  还真不是,宝音说他得回趟家。回家?他家在五十公里之外的巴音宝力格镇,莫非他又要放我鸽子?正疑惑间,宝音对我说:“不是现在的这个家,是以前的那个家。”
  这样的话你听不懂就算是听懂吧。宝音全家讲蒙古语,这里百分之八十的牧民是蒙古族,即使是汉族,人家也是吃着蒙饭,念着蒙书长大的。在1998年从警之前,宝音连汉语都听不懂,更不要说汉字怎么写了。所以,当你听到“这个那个”之类的指示词时,就当是听懂了,跟着感觉走吧。我跨上他的摩托车,他去哪儿我去哪儿。   不远。摩托车驶出不到五分钟,我们拐进一个特别狭窄的胡同,宝音打开院门径直走进去。我想,人家这个地方的社会治安就是好,门也不用上锁,像我小时候在农村,出门时只要把大门闩一下,防住牲口进不去就行了,至于防人,那是谁也不想的。
  宝音一进门,冲着院子西边的野草奔过去,弯腰拨下两把灰菜扔在地里。这个院子很宽阔,东西足有一百米,一条石板路把院子分割成两个区域,一边的空地堆放杂物,一边种着葱和土豆。这宝音,业余时间还来个“农夫山泉有点田”。谁说人家忙得顾不上家?这不,人家在地里撒上羊粪珠珠,还给家人提供无公害蔬菜呢。
  掀起门帘,我们进了屋。说实话,屋里真乱。里屋的门敞着,一个老头儿靠着被窝坐在床上。这就是宝音“以前的”家?或者是他“后弟弟”的家?
  你知道“后弟弟”是什么意思吗?告诉你,后弟弟也是亲弟弟,只不过是排行在最后的亲弟弟。这就是蒙古语翻译成汉语闹的误会。
  
  这两天和宝音搞翻译,宝音要把蒙古语译成当地方言,我把它还原成一个句子,连贯成一段情景,再问宝音是不是这个意思。宝音“嗯”一声,大致就翻译对了;如果不“嗯”,就得重新揣摩。比如宝音管人骑马摔下来腿骨折叫“一圪蛋跌下来腿歪了”,管《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叫钢铁是怎样成炼的,管从学校毕业叫毕业了学校,更听不懂的是他管红枣叫忽囵洞。当然,我用汉语读出来的“赛音查嘎达”也是这样的结果。我们就像玩游戏一样,不得不在两种语境中艰难行走。
  特别佩服以前那些采访过他的各路媒体人,他们是怎样做到的?在采访过程中,如果你不会蒙古语,就很难全面理解主人公故事的来龙去脉,即便你是蒙古族,也要把蒙古语翻译成汉语表达出来,就算来个蒙汉兼通的,还要懂得巴彦淖尔方言,还必须了解公安工作……
  语言真是沟通最大的障碍。怎么办?开弓没有回头箭。好在我能听懂巴彦淖尔方言,又是有着二十七年警龄的老警察。警察最大的特点是从来不缺乏勇气,用当地话叫“愣”。那就只能“愣”着上了。
  再看眼前的老头儿,看上去足有七十多岁,说啥也不像宝音的后弟弟呀?想着,话就从嘴边溜出来了:“这是你弟弟?”
  “不是,是孤寡老人。”宝音说,这个人叫朝鲁门,以前是修水利的,后来没了工作,成为三无人员流浪到这儿了。
  在“这儿”修水利?“以前”是哪个以前?按照宝音的修辞方式,此“这儿”也许就是彼“这儿”。据资料记载,巴彦淖尔水资源丰富,黄河流经磴口县、杭锦后旗、临河区、五原县、乌拉特前旗,境内全长345公里,引黄灌溉面积达574万公顷。境内大小湖泊300多个,多数分布于河套灌区。巴彦淖尔自古就有修水利的历史。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播出过大型纪录片《河套长烟》,讲述了此地的历史文化,有一集专门介绍了修水利,有民国到新中国当地修水利的影像记录。
  可这茫茫戈壁草原上到处都有黄河灌区的存在。所以,宝音讲老人在“这儿”修水利,大概是指离此地几十公里的磴口吧?因为那里有三盛公黄河水利枢纽工程。
  磴口也好,乌拉特后旗也好,总之那是“以前”。而现在老人流浪到此,就在宝音的床上坐着呢。宝音说朝鲁门没亲没靠,没地方去,只好在他以前的家先安顿下来。“找我办户口呢,啥也没有。不过总算是办下来了,低保也吃上了。”
  宝音和老人像父子俩在说话,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能看表情了。宝音给了老人一张纸,老人熟练地从床上的盒子里捻上烟丝,卷成烟卷儿抽起来,然后对着我哇啦哇啦讲话。宝音的脸腾地红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傻子一样呆看他俩。宝音翻译,老人说烟叶子四十多块钱一斤,宝音买的。哦,原来是夸奖他呢。
  出门的时候才发现老人的腿有点儿跛,朝鲁门比画说他“来”的时候就“摔过腿歪了”,让宝音媳妇斯琴格日乐看过了,现在好多了。
  “来”这个汉字表达的是面朝着我们身体的方向,但在蒙古语翻译成汉语时,“来”、“去”、“回”、“到”都是一件事儿。比如宝音没回家过年,人家叫没来,没去哪里办事,人家也叫没来。所以,既然老人来了也找他了,就得管着。宝音媳妇斯琴格日乐在旗蒙医院上班,是儿科大夫,但宝音不管你啥科,只要是有病的牧民,就给她领去,至于再到哪个科室找谁看病拿药,那是她的事儿。
  出了宝音“以前”家的门,往前走一排,到了宝音后弟弟的院子。门也没上锁,宝音一推就开了。一个胖老头儿迎出来,染黑的头发没能遮盖住新生长出的白发。难道这是宝音的后弟弟?看上去,他比朝鲁门小不多少——在戈壁草原上,长年与风沙为伴,人的面容和实际年龄很难符合。
  “这也是个孤寡老人,叫张树义。”宝音说,他以前在这儿修路。
  又是以前,哪个以前?估计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来这儿修路的,具体在哪里修,也和修水利的朝鲁门一样搞不清楚了。这是历史遗留下的痕迹,也是生存的痕迹。就像沙子、野草被风刮着,刮到哪里就是哪里了。人的命运亦如此。
  甘肃老汉张树义也是三无人员,找宝音办户口。因为没地方去,又不符合当地的相关政策,好多事情办起来麻烦,宝音先把他安置在后弟弟家。据说张树义的媳妇以前坐班车回家,因为没钱买车票,被赶下车冻死了,当时是赔五百块钱了了,但现在他一想媳妇就伤心,就要上访。
  其实这个以前是很以前了,大抵像童话的开篇,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可是人不是这样,伤疤好了,一遇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事儿本来也不是宝音的事儿,但任何遺留问题终归是个问题,总得有人来管,直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让它清零。宝音有句话,都会好的,慢慢会好起来的。可“慢慢”就是一个付出努力的过程,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张树义身体好,宝音每天自掏腰包给他十五块钱,让他和朝鲁门做饭吃。这样,两个老汉,一个蒙古族,一个汉族,在宝音的安排下搭伙过上了。“马拉戈壁”还不知在哪儿,这里又冒出两位。真不知道宝音有几个干爹、几个干妈,或者是不是还有干子女或者其他干亲戚?   甘肃老汉张树义早已是地道的牧民形象,但总算讲汉话。今天看来他心情不错,和朝鲁门两人吃油泼面。他自得地指着刚做好的面:“他想吃甚我给他做甚,你看这面不赖呢!”
  
  确实不赖,雪白的面条油汪汪的,上面还有翠绿的葱花儿。原来,一级英模当农夫不是给妻子儿女提供无公害蔬菜,是种给这俩老汉吃的。出门的时候,朝鲁门拄着个棍子来了。见了面,俩老汉有说有笑。原来,张树义比我强多了,人家能听得懂蒙古语。
  自始至终我也没见宝音的后弟弟在哪里,倒是在门外碰到一位大哥,怀抱着小孙子喊宝音呢。这位大哥是宝音以前的邻居,叫李福生,听说我是来采写宝音的,就说:“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呢!可好人呢!”然后还夸奖我,“你大老远的跑来写宝音,也要表扬,要给你单位写表扬信。”
  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倆老汉吃上了,我们也返回派出所吃午饭。午饭后我没联系到宝音,下午下班时他才来,说中午接到报警,哈日朝鲁嘎查的王喜说牧民巴图正用铲车把他家的羊圈往倒推呢。宝音、李勇、嘎拉图三人没能休息,来回驱车八十多公里出警,现在总算平息了。这里的八十公里不是城市平坦的柏油路。几天后,当我跨上宝音的摩托车跟随他下牧区,才知道了路的意义。
  宝音灰头土脸地坐在办公桌前,他明天一大早就要坐班车到旗里开党建工作会,作为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巴彦淖尔党代表、宝日布嘎查党建工作的带头人,党务工作也是他一项重要的工作内容。晚上,他要整理一天的案件材料上传,还要撰写当地推送他为全国道德模范的材料,共两份四千字。
  看他疲惫不堪,想想这些活干完起码得后半夜了,反正也采访不了,不如替他写材料分忧。宝音一听,立马精神起来,笑容洋溢在脸上。晚上九点多,我们愉快合作写完材料,宝音执意送我回宾馆。考虑到他还有一堆没完成的工作,我说想自己走走,起身告别。
  夜色真美。
  白天的炽热渐渐散去,夜晚相当清凉。卖石头的老阿妈和一位卖文化书籍的西北汉子还在摆摊儿,有三五个人在灯光下挑选。天空有一轮圆月,金黄金黄的。行走在这个整条街也看不到十个人的地方,眼前的景象突然变得不真实起来。美国声音生态学家、作家戈登·汉普顿在《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中描述,位于美国华盛顿州奥林匹克国家公园霍河雨林的方寸之地,可能也找不到一平方英寸的寂静。因为,头顶不时掠过的飞机增加了噪音的分贝。但这里的夜晚真是万籁俱寂。
  遗憾的是,宝音没时间享受这份寂静。零点之前,派出所的灯光肯定是明亮的。不管今夜多晚入眠,明天早晨六点钟,宝音必须坐上开往巴音宝力格的第一趟班车。
  三
  直到第二天吃晚饭,我才看见宝音。用巴彦淖尔方言表述,宝音被风刮得灰眉蹙眼,同样灰眉蹙眼的还有李勇,他们俩的头发干枯杂乱,很符合戈壁草原草木的样子。
  桌子上的饭菜微凉了,酸黄瓜、大烩菜、米饭。李勇肯定是饿坏了,狼吞虎咽。做饭的阿姨问他:“你儿的满月?”
  李勇憨憨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唉,连个蛋糕也没买。”阿姨慢声细语。
  “买了也回不成,值班呢。”李勇放下碗筷,从手机里找出照片给大家看。
  这是他的一双儿女,女儿大概三四岁,非常可爱,儿子今天满月,像只毛绒绒的小鸭,眼睛黑黑的圆圆的。一对宝贝,活脱脱两个天使。可即使是再可爱的孩子,即使他们的家和派出所的距离不足几百米,也不能阻挡父亲出警的脚步。
  宝音像山羊一样上山找信号今早六点,宝音坐上开往巴音宝力格的班车,去参加旗政府召开的党建工作会议。十点半会议结束,又到流动党校参加拍摄仪式,然后到乌拉特后旗第二完全小学——他作为这个学校的学生凤凤小朋友的资助者和监护人,在政府给孩子的申领款上签了字。中午来不及回家看一眼他的一儿一女,在街上随便找了个面馆吃两口,又乘班车往派出所赶。他接到报警,镇上开面皮馆的小王说,他饭馆的玻璃让人给砸了。
  李勇和嘎拉图呢,锡日淖尔嘎查发生了草场纠纷,他俩一大早就驱车下牧区了。近年来国家搞生态建设,当地政府也在发展光能建设,有很多政策补偿,钱一出现,各种纠纷也多起来了。
  下午三点,又有人打起来了,关系到修路。苏商建设公司去年承揽了潮格温都尔镇到阿拉善的路段,连贯内蒙古到新疆哈密,对于一带一路的国家战略具有重要意义。然而,修路虽然是好事,却也免不了摩擦。苏商建设公司在汗乌拉嘎查的牧民乌兰巴特尔的草场上修了个搅拌水泥的大坑,但没有做好防护,牧民家的两只羊掉进水泥坑淹死了,要求公司赔偿。争执中双方发生口角,牧民先动了手,修路工郑某二十出头,年轻气盛,一看自己的同伴被推翻在地,上去就是一拳,结果下手重了,乌兰巴特尔被打伤住进了医院。
  处理完砸玻璃的事,宝音就和李勇驱车去处理打架的事,嘎拉图留在所里接警。嘎拉图二十八岁,从部队复员回来成为协警。昨天夜战到凌晨一点多,早上没起来吃上饭,用嘎拉图的话说,这叫“塑型”。不用说,嘎拉图长得帅,尤其是一身警服的时候,可以打败多少小鲜肉。但是,常年没有规律的作息,经常加班吃些方便面之类的加工食品,又用香烟作补品来提神,身型不但没塑成,还有点儿虚胖,真影响了他的整体颜值。
  晚饭相聚的时间很短。李勇的手机响了,他起身走了,大家也作鸟兽散。宝音被我缠住,跟我到宾馆接受采访。
  这个叫众鑫的宾馆是当地挖矿的人赚了钱翻新的,是这个镇子条件最好的宾馆。但是,它的条件也是极其有限的。先不说浴室的喷头流不出水,床坚硬如石头也不重要,要命的是墙壁上五个电源插孔,有四个是坏的。
  宝音有三部手机,移动的、电信的和联通的,他是为数不多同时享受三大运营商服务的人民警察——在牧区找不见信号是常事,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十几年前,宝音的手机就是个流动警务室,他的通讯录里存着320户牧民的电话。没有手机信号的牧民家,宝音只能每个月多跑几趟。如今,一级英模早已跟上时代的步伐,他的三部手机里共有12个微信群,联系人2085个。   牧民巴特尔丢羊了,宝音在微信群里转发,胡日查就在里面喊话,说在他家附近的坡上发现了这只羊;这个季节正是绒毛收购季,两天前派出所接到报警,一辆拉绒毛的车在路上丢了一包绒,宝音他们一边组织警力寻找,一边通过微信发动大家提供线索,并提醒司机注意货物安全。这样发动群众真是方便快捷,也节省了警力。
  此时坐在我对面的宝音,正在为他的三部手机畅通作保障,轮换着在唯一的插孔上给手机充电。看他那心神不定的样子,估计我的采访又要泡汤。
  果不出所料,聊了不到半小时,宝音的上下眼皮打起了架。他早晨六点奔车站,马不停蹄地开会、办事、出警,往返几百公里,肯定累得够呛,我干脆让他回所休息明天再说。可宝音说,睡不了,他接到镇里的通知,明天旗妇联要慰问老人,回去他还要把全镇七十岁以上老人的名单列出来。
  “这也归你管?”我真纳闷了,一级英模管妇联了?
  正说着,传来了敲门声,开门一看是李勇来了,手里捧个果盘,上面用保鲜膜包裹着:“姐,给你拿点儿水果,风大别上了火!”
  保鲜膜揭开,葡萄、香瓜、苹果、西瓜丁整齐地码放着。这个今天儿子过满月却留在派出所值班的年轻爸爸,这位冒着漫天黄沙为我精心准备水果的协警兄弟,让我情何以堪?
  四
  昨天因修路打架的事还没有了结。一大早,派出所的调解室里烟雾弥漫。以乌兰巴特尔为首的当地牧民一方五人与郑某为主的修路一方两人,双方因理赔事项蒙汉双语交锋一直持续到中午,赔偿金额从十万降到两万,然后进入僵持阶段。宝音、李勇、嘎拉图三个人轮翻上阵,但双方谁都不让步。下午两点半,终于谈崩了,只能走法律程序了。
  修路者郑某被叫到所长办公室,宝音告诉他相关法律程序,同意就在《治安调解协议书》上签字。这时,牧民一方中一个中年女人走进来,对郑某说:“拘也不行,你再去修路,我也得去拦你!”
  “拘是一回事,你再拦你就违法了,我给你说清楚。”李勇反应真快,女人悻悻地走了。
  嘎拉图取出警械,出門给车加油。旗局的拘留所正在翻修,他们要把郑某送到一百公里之外的杭锦后旗公安局。谁去送?三个人商量半晌,但无论与谁搭档,宝音都必须去,因为三个人中只有他是正式民警。其实,在场的还有一个人也是正式民警,那就是我。
  当地牧民一看真正进入法律程序了,他们的计划都会随着当事人被拘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五人中有一位穿着讲究的年老妇女,一看就是这家的主事人,她给家人使了个眼色,和宝音讲了句蒙古话,一家人随后进入宝音的办公室。
  不到十分钟时间,他们出来了,女人对郑某说,我们也有孩子,你这么年轻,和我孩子也差不多,不想把你拘了,不行再谈谈。郑某和同伴听不懂蒙古话,傻傻地等警察翻译。对他们而言,似乎这是一场不对等的较量。一是牧民一方是当地人,和警察惯熟,二是在交流中人家蒙汉双语都会,他们既听不懂蒙古话又听不懂当地方言,信息不对等。
  我不知道宝音他们怎样把一碗水端平。大约又过了十几分钟,双方都出来了,说是谈成了,一万五千元赔偿。这样,宝音他们也不用去一百多公里之外送人了。当地牧民一方五人开上崭新的越野车走了,外地修路一方两人开上破面包车也走了。奇怪了,就去了宝音办公室一趟,事情就摆平了?
  宝音说,老太太刚才找到他说,宝音你看咱们都是本地的蒙人,惯惯儿的,咱们羊也掉下去啦人又被打着啦,得多赔钱哇。宝音告诉老太太,本地的哇怎呀,外地的哇怎呀,人打得也没怎地医院也有证明了,人家公司给你垫付了医疗费,你人也不住院的了,看病也没花下多少钱。再说人家给咱修路也是方便大家出行,是个好事,没有路你就是买上再好的车也出不去哇。咱们就是为了个面子,人家外地人出来修路也是打工的,不容易,到年底估计还结不出工资来呢,再说你也打人家了……这种民族语言的交流,加上入情入理的劝解,双方就和解了。
  李勇说:“除了我和嘎拉图打起来,宝音哥调不成,其他的都能调成。”
  我问:“为什么?”
  “你想,他把办法尽教给我们了哇。”
  晚上,白龙局长来了,他是乌拉特后旗的副旗长兼公安局一把手。这位出生于七十年代的基层公安局长,既是老警察的儿子,也是警院新学员的父亲。他皮肤黝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许多。
  来这儿之前,就听说他们局搬进了新办公大楼,各种基础建设和配套改革正在落实。当我们谈到派出所警力问题时,他说这也是现在基层公安工作面临的最大问题。维护社会稳定需要专门力量,但是,他们这儿属于高海拔地区,气候恶劣,医疗条件相对落后,有一批民警面临年老、体衰、多病的境况,做不成营生,而现在也没有合适他们的政策能退休,他们占着公安编制,进不来人,只能用警辅作补充。可警辅人员是协助警务,主体不合法,和当下公安“四项建设”的要求不相符。有些案子诉到检察院,人家首先问你授警衔没,还有交警执法、派出所都面临这个问题。
  他说,期望公安改革能落到实处,“我们基层也好做营生”。接着他又兴奋地说,以前旗局没有法医,好多案子要求市局帮忙,今年他们争取到两个编制,进来两名法医,好做“营生”了。
  五
  早饭还没吃,派出所就来了十来个人。
  所长柴永强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以实际行动,带领全所人员落实学习精神,密切联系群众,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他的办公桌前,五六个人因为各种事等着他签字呢。
  年轻所长的办公桌上放着新鲜姜片,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吗?不是治胃病,是治头发的。从去年开始,无规律的工作生活节奏导致他的头发出现四块明显的斑秃。这不,在工作间隙,柴所长还要拿起一块鲜姜来擦头皮,指望用小偏方治大病,以维护他的帅哥形象。
  宝音的办公桌前站着一个小头头人,他的头颅看上去比普通人明显小许多,且上面小下面大,眼睛也有些斜,两条腿交叉站立,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面上,一看就是个残疾人。办公室空间本来不大,这小头头站在宝音桌子前面,堵住了人们的视线。宝音并不理会他,站起身来和坐在沙发上的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用蒙古话交谈,他的儿女在一边帮他增强听力。沙发上的老人手里拄着棍子,喘息着,不知道他有什么重要的事,这么大岁数非要亲自来找宝音。   小头头不管宝音是不是忙着,一个劲儿对宝音说:“宝音叔,你就给我一百块钱,我真的要去东升庙呀。”看他相貌也是三十岁左右的人了,还管宝音叫叔,真是有困难找警察叔叔了。
  东升庙就是巴音宝力格。内蒙古很多地方盛行喇嘛教,与藏传佛教有很深的渊缘。传说是一位喇嘛云游到此地,想建庙传播佛法,但不知何处是建庙之地。当他念诵经文一亿遍时,已是疲惫不堪,坐在一座敖包下歇息。此时蓝天高远,经幡风动,突然他看见敖包上的石子发出七色光芒,豁然开朗,此地正是他苦苦寻找的建庙之处。蒙古语的“一亿”译成汉语有偏差,汉人就叫“东升”庙,后来在行政区划上,当地人就把巴音宝力格称为东升庙。
  传说很美妙,现实很骨感。小头头紧追不放向宝音要钱:“宝音叔你就给我一百块钱哇,明天就给你还!”
  我寻思这还带还的?还不是狼吃鬼没影的事儿,宝音欠他钱啦?
  宝音办公室墙上挂着的书法格外醒目,是“草原卫士”、“人民公仆”。此时“卫士”正在给老人办事呢,老人的事也不是小事。这里大部分老人吃着国家的低保,而派出所提供的信息关系到很多人的生计,想来这位老人也是如此。办完手续,老人和他的儿女一起去柴所长办公室签字。小头头加紧他的计划:“宝音叔,你就给我哇。”
  这回“公仆”彻底没得躲了:“前天给你的钱呢?”
  “花完了哇!”小头头理直气壮。
  小头头的名字其实不错,叫田俊清,是宝音的帮教对象,六七年前因为偷盗被宝音处理过。他有一个妹妹,还有一个有精神疾患的母亲。考虑到他们的生活问题,宝音千方百计为他们跑政策,办理了低保。可是,因为不会计划,田俊清拿上低保的钱没几天就花没了,有时还收留一些流浪狗喂养,自己的生活很快就接不上档了。
  宝音没办法,把低保卡要过来替他保管。在宝音的控制下,有计划的日子好过了些。今年,田俊清的妹妹,这个家里唯一的正常人在外面打工处上了对象,要求宝音还她低保卡,她说她给家里安排。没想到,妹妹拿上卡以后,钱自己花了,家里人不管了。這不,他哥田俊清又来找宝音要钱了。
  镇子上的人说,宝音是田俊清的干爸。哪有四十出头的人给三十多岁的人当干爹的?宝音告诉田俊清,要等他妹妹把钱用微信转到自己账上再给他钱。田俊清看宝音今天情绪不高,没敢继续坚持,不情不愿地走了。我问宝音今儿怎么不给,宝音说昨天妇联献爱心的面也给他家吃上了,他要钱做甚呀?万一坐上班车去东升庙胡闹怎么办?不能由着他性子来!
  唉,一级英模忙得连自己家的娃娃也管不上,给人家三十岁的人当干爹,这也叫管理?
  乱哄哄的上午没等结束,派出所接到报警,一个在镇上打工的东北老汉高某喝多了酒,跳进一户牧民家,趁外屋人不备,进里屋盗得了这家女主人的钱包。柴永强和宝音赶紧前去抓捕,结果上演了电影里生死一线的场面。
  高某看到警察,知道自己的罪行暴露,爬上一座废弃的楼房二楼,手里拿着一把刀扬言要自杀。宝音和柴永强一东一西上楼包抄。高某口里含糊不清大喊大叫,西边的宝音给他做工作要他冷静,但他根本听不懂宝音的汉话,交流十分费劲儿。柴永强从东边的楼后抄上去,靠近目标。
  宝音看时机成熟了,一边向楼上爬一边与高某纠扯。高某的注意力被宝音吸引,没想到宝音与柴永强已完成了对他的包抄。两个人一左一右,拼尽全力制服了高某。高某反抗无效,干脆装醉,赖在地上不动了。柴永强和宝音要把这个死沉死沉身高足有一米八的家伙从楼上弄下来,带回派出所,还要走访目击证人、采集报案人材料、调取监控视频……忙完这些,两人已经累得像死狗一样。
  高某本是包头东北移民,去年来潮格温都尔镇的一家宾馆看门,身份证在派出所备了案。当晚,民警们几轮讯问,只要问到关键词,人家不是醉得没醒,就是装聋作哑。总之,零口供。
  这些年,随着执法规范化的推进,零口供追诉的案件也越来越普遍。所以,宝音他们在调查取证上,通过证人证言、视频监控、物证等,形成了严密的证据链,锁定了高某入室盗窃的事实,即使他再抵赖也不会影响案件的进程。
  第二天晚上,旗局刑警队来了人,派出所要移送入室盗窃的高某。高某这回真的不醉了,就在他被刑警提押出派出所准备带走时,趁人不备钻到警车轮胎下,叫嚷着“压死我”!柴永强、宝音和旗局来的两名刑警,四个人拽胳膊拽腿才把他从车轮下弄出来,抬上警车。
  记得以前在自治区公安厅信访处,老民警侯宝山曾对我说过,公安工作面对的不是“难过的”就是“难看的”事。有犯罪就有打击犯罪,有危险就有救援,有困难就有帮扶,有治理就有服务。在这些矛盾聚集的风口浪尖上,所有的基层民警总是要迎接“难看的”和“难过的”人与事。
  这不,“难看的”和“难过的”事,连个安生的夜也没过,又来了。
  凌晨四点多,派出所接到报警,哈日朝鲁嘎查有人用汽车撞人了。二十出头的年轻牧民哈达与其力木格,二人在一起饮酒到深夜,结果因为琐事话不投机不欢而散。本来睡上一夜就没事儿了,可哈达越想越气,继续喝酒,喝到早晨,他开上汽车去找其力木格,在路上相遇,脑袋一热,开车撞向对方……
  按时作息对于一线警察来说就是奢侈品。这样的工作强度,别说用姜片,就是华佗在世,柴永强也长不出头发了。
  2017年5月,习近平总书记在会见全国公安系统英雄模范立功集体代表时深情指出:社会有正气,民族才会生生不息,国家才能兴旺发达。和平年代,公安队伍是一支牺牲最多、奉献最大的队伍,大家没有节假日、休息日,几乎是时时在流血、天天有牺牲。这些年来,每当我看到公安民警舍生忘死、感人肺腑的事迹,我都深受感动;每当听到公安民警在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面前赴汤蹈火、流血牺牲的消息,我都深感心痛。广大公安英雄模范身上体现的忠诚信念、担当精神、英雄气概,是中华民族伟大精神的真实写照。
  是啊,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道路上,维护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维护社会公平正义,提升人民群众安全感和满意度,人民警察责无旁贷。他们牺牲小我,甚至是舍生取义。二十年的片儿警生涯,牺牲小我,对宝音来说是经常的事;同样不能回避的是与危险遭遇,甚至是与死神面对面。   六
  宝音小时候住在沙窝子里。他出生的那个地方叫海力素苏木巴音温都尔宝力格,汉语的意思是多树的地方,因为那儿生长沙地榆树——几天后下牧区,我看见了那种独特的树。
  宝音兄弟姐妹多,父母养活了八个孩子,宝音排行老五。在宝音成年之前,姥姥对他影响巨大。提到姥姥,宝音就难过得不行:“我姥姥没生过孩子,她男人当兵走了以后再没来。姥姥经由得(抱养)我妈,她身体好,给我们做饭,爱我们!”
  姥姥的男人就是宝音的姥爷,再没来就是没回来。至于去了哪里,兵荒马乱的岁月,估计也像沙窝子里的沙子一样,谁也不知道刮到哪里去了。姥姥是从外地来的,周围没有一个亲戚,男人走了以后再没成家,抱养了宝音的妈妈,把女儿拉扯大,然后又一心一意照看女儿的孩子。
  姥姥手巧,针线活做得好。嘎查里有个人叫桑布,儿子在十岁时从山上掉下去摔死了,他媳妇受了刺激,得精神病去世了。桑布孤独一人,没人给缝衣服,就拿上绸布来找姥姥,姥姥就给他缝。他和姥姥聊天,管姥姥叫妈妈。桑布爱读书,有文化。失去妻子和儿子后,他就供宝音和他两个弟弟读书。大弟弟供到小学毕业,小弟弟供到初中毕业,宝音到锡林浩特读中专时还接受过桑布的帮助。
  自打来了这个地方,姥姥就没能再走出去,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孩子们的身上。宝音的大哥学习好,姥姥希望大哥能成才,可大哥骑马掉下来摔坏了腰,念不成书了。二哥和其他几个弟弟驯马、驯骆驼是一流的,却不是念书的料。只有宝音从小爱看书,她希望性格安稳的宝音能走出去,学到本领,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她对宝音说:“你要往外走,人多不孤单。”这样的想法支撑着她,只要是能帮助宝音成长的事,不管自己吃多少苦都心甘情愿。
  贫穷人家养活八个孩子不容易。宝音的父亲有手艺,会盖房子,会雕刻石头,会看病,一年到头在外漂泊,帮别人盖房、雕刻,被人们叫做“喇嘛”。母亲承担了家庭里父亲的角色,而姥姥则扮演了母亲的角色。母女俩一个在外放牧、割草,一个在家做饭、缝补,艰难养育着八个孩子。
  宝音小学四五年级时,假期给一家牧户放羊,因为羊放得好,这家人特别喜欢宝音,找宝音的妈妈商量,想收养宝音。妈妈考虑到家里的情况,答应了。眼看要开学了,宝音还没回家,姥姥才知道这事,去人家硬是把宝音给要回来了。姥姥说:“骆驼跑得再远也得回家,家再穷娃娃也要自己养!”
  1992年,宝音给姥姥争了气,考取了锡林浩特畜牧中专,成为嘎查里唯一外出念书的孩子。宝音回忆:“我很少见姥姥哭,我送走时,她掉眼泪了,让我学好!”
  那时候牧区往外面的道路不通,人们也很少出远门,宝音又不会讲汉话,谁送他出去念书成了问题。姥姥认得色登的妈妈,帮他们家缝制过蒙古袍,她请色登帮忙送宝音到锡林浩特。色登和宝音的大哥是同龄人,会拉二胡,汉话也讲得好。就这样,大哥、色登和宝音,三个人骑了三匹马,驮着姥姥缝制的被褥,带上肉干和奶食子出发了。
  骑上摩托出发
  到了那仁宝力格苏木,大哥骑着自己的马,牵着宝音和色登的两匹马回去了,色登陪着宝音坐班车先到临河,然后从临河坐火车到张家口,再从张家口坐班车到锡林浩特。在锡林浩特畜牧学校,色登帮宝音安置好,临走前还把身上的钱都给了宝音:“弟,你在外念书,难,钱留着有用。”
  念书的日子自然是艰难的。每个假期宝音都要去搂发菜、剪羊毛,或者去工地脱土坯,赚取学费、饭费和路费,有时候放假也不能回家,要在当地的工地上干活。即使这样,也有断炊的时候。有一次,宝音眼看着就没了饭钱,给家里写信求援。信件几经辗转才到了苏木,再通过海力素边防派出所的民警送到家里,前后用了一个月时间,而这时候的宝音,伙食费早就花光了,只能靠一天三个馒头度日,从此也落下了胃萎缩的病根。但是,无论多么困难也不能让他放弃读书,姥姥的叮咛时常响在耳畔:“再苦也得念成!”
  三年的中专学习结束后,宝音回到了潮格温都尔,在畜牧部门工作两年后,1998年,他参加了蒙文招考,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意外地成为了一名人民警察。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孝敬一下亲他爱他的姥姥,姥姥却与他永远地分别了。当时宝音在下牧区,人们找不到他,等他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姥姥已经去世九天了……
  当地习俗,四十九天后,要送死者最后一程。宝音回家了,兄弟姐妹也都来了。母亲、宝音和兄弟姐妹骑马来到安葬姥姥的草场。青草还没有生长,旧草一片枯黄,大地寂静,天空蔚蓝,哪里还有姥姥的踪迹?他们把冰糖、红枣、果条、茶叶撒向天空……
  提起这件事,宝音总是一脸内疚:“我大哥爱喝酒,我不敢和他喝,他喝多了肯定骂我,姥姥去世、两个兄弟结婚,我都没来……”
  其实,宝音的家人都不知道,刚参警的时候,宝音险些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七
  参加公安工作第二年的秋天,刚过完国庆,宝音到汗乌拉嘎查的路上迷了路。
  头天晚上,宝音还向嘎查的陶不勒道尔吉书记了解过,陶书记告诉他从哪里走是近路。第二天一早,草原上天高云淡,风清日和。宝音收拾好褡裢里的报纸、杂志、书籍,装上路上吃的茶食子、肉干儿,备好修车工具箱,出了派出所。
  离开潮格温都尔镇,摩托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他找到了陶书记说的那条羊肠小道。走了不到十里,突然起风了。两个多小时前还晴朗的天空卷起了黄褐色的云彩,云朵泼墨似的化开,顷刻间天地一片浑黄。狂风打马走过,横冲直撞,本来一望无际的戈壁草原上能见度居然不足二十米,羊肠道找不见了!
  更要命的是,摩托车的后轮胎爆了。这辆破摩托车不是宝音的,是他从派出所的同事贡布斯仁家借的。那时他刚参加工作,没攒够买摩托车的钱,单位保障条件也差,不仅没有经费为民警提供交通工具,甚至连警服的钱都要民警自己出一部分。宝音只得把摩托车推到一個避风处修理。车胎补好,他小心骑行了一段,顺着风就进了山沟。哪里还有羊肠小道?天昏地暗中,宝音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彻底迷了路。   我跟随宝音下牧区时亲眼见过,茫茫戈壁,大晴天你可以看到草地上到处有车辙,那都是路,跟迷宫似的。即使是好天气,生活在牧区的人也会迷路,初来乍到的就更别说了。要是恶劣天气,那就相当于把自己的命交给了老天。
  摩托车走出去一圈,又返回原地,再出去,还是一样。两个多小时后,宝音终于爬出山沟,上了山顶。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阵狂风袭来,瞬间人和摩托车就飞出去了,摩托车的前轮压在他身上,他昏了过去。
  不知多久,他终于睁开眼睛,天地更加昏暗,先前的黄龙已经下班,黑龙来上班了。宝音真是怕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谁知道是哪儿啊?他没有手表,都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怎么走出去啊?他挣扎着从车轮下爬出来,抖抖身子,意外发现自己居然没伤着。原来,摩托车上驮的褡裢子先甩出去,正好垫在他身下,里面的报纸和书籍起到了缓冲作用。
  他扶起摩托车,前车闸失灵了。这会儿不能再修车了,不一定能修好,还浪费时间,一旦天黑下来,后果不堪设想。这里的昼夜温差有二十多度,如果再找不到路,他会被冻死在草原上。扔下摩托车,宝音背起褡裢子往出走——这死心眼的傻子,到现在还舍不得把书从褡裢里扔出去,这些书多沉啊,而这时候保存体力是多么重要啊!
  “那时候牧区生活封闭单调,牧民们想了解外面的世界,书、报纸、杂志都抢手呢。”回首往事,傻子笑眯眯的,好像要死的不是他。
  骤降的温度让宝音意识到,天真的黑了。不但黑了,还飘起了雪花。好在宝音是早晨出来的,穿着军大衣和皮袄。即使这样,人也必须不停地活动,一旦停下来就是要命的事儿。
  好运气又一次降临,宝音走着走着,终于发现了一处夏羊盘,也就是牧民夏天放牧时临时搭建的简易房子。推开门一看,还好,牧民临走时放置了柴火。这是牧区的传统,不管是夏羊盘还是其他不住的屋子,离开前必须放置柴火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关键时候,这是能救人命的啊!
  宝音点燃了炉灶里的柴火,拿出茶食子、肉干儿吃上,看来要在此过夜了。你在寂寥的草原的夜里听过风声吗?没听过?不要紧,让听过的人来告诉你。
  草原上的风有两种,小风和大风。微风是没有声音的,能吹乱头发的风就是小风,这样的风就有了声音。戈壁草原没有虫鸣,小风轻灵地掠过草地上空,或与石头相遇,或与沙子相亲,或者是风与风相聚,声音犹如落单的马呼唤马群的长啸,尖锐、悠长而悲伤。草原上的男人出去放牧或是打仗或是流浪,守在家中的女人因为寂寞,因为思念,把胸中的忧郁呵成一曲长调,就像吹乱人长发的风一样。按照中医理论,肝属木,这种声音也叫“木音”。这样的小风是直抒胸臆的,是女人的风。
  而另一种风则是大风,是男人的风。大风从草原刮过,就像万马奔腾,遇到阻挡它们的任何东西,都要进行一场死打硬拼。草木被连根拔起,石头经不住它的刮削,变得奇形怪状,沙丘被它推移着,顷刻搬了家,甚至河流、湖泊也会改变模样。这样的风刮起来,就是“金音”,像冷兵器时代武器撞击的声音,像狼群的嚎叫,狂野而悲怆。五行中“金”克“木”,此时的风是击打人肝脏的。
  宝音被困在夏羊盘的是夜,草原上一夜都刮着男人的风。在这样的“金音”击打中,困饿不是最重要的,他想的是怎样不被冻死,熬到天亮走出去。虽然从小生长在牧区,但独自面临这样的局面,他还是第一次。首先要给身体保暖,他脱下军大衣,想蜷起来把腿也给包住。大衣里面穿的是警服,宝音对我说:“奇怪了,看到自己身上穿的警服,一下不怕了!”
  这样坐了一夜,天空终于明亮起来,风力减弱了。宝音走出夏羊盘,雪停了。但天空中依然有云层在聚集,过会儿还得变天,他得赶紧走。于是,他逆着风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吃东西。
  他带的茶食子不是在城市里的蒙古餐厅常见的那种果条。我在牧民家见到了所谓的茶食子,类似油饼,不过是用纯羊油炸的,白白的,有一层羊脂凝固在上面。羊油遇冷凝固,如果面没发好,或是放置时间过长,那就坚硬如铁了。可怜的宝音,水壶里早已没水了,他只好一口茶食子就一口雪。
  天气又变脸了,逆风行走了几个小时,草原上的白毛风卷起积雪飞上天空,宝音的警用棉帽子结了霜,围脖也被冻住了。又走了十几里地,他实在走不动了,找了个避风处躺下来歇会儿。你可能会问,宝音傻呀,怎么不求救呢?问题是,要是能求救,那还叫困住吗?那时的牧区通讯条件差,即使是现在,宝音也带着移动联通电信三部手机,怕的就是没信号。
  求救是根本没可能的。唯一的可能就是靠自己的勇气和智慧,还有长生天赐给的好运气!宝音知道,只要找到有羊粪的地方就离羊场不远了,找到羊场就能找到牧户。他爬起来往西北方向走,翻过几座大山,进入了沙河槽。在沙河槽里走了一个多小时,还是看不见路,他只能原路返回。此时的他人困马乏,两条腿也不听使唤了。更危险的是,如果再走不出去,天又要黑了。
  他躲在一块石头背后喘口气。风小了些,浮尘遮住视线,能见度还是很差,但隐隐约约的,他看见前面有几棵沙地榆树。有树的地方就有水,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家。他爬起来,朝有树的西南方向走。走着走着,远处终于有人影出现了。他想喊,可是嗓子发咸发干,早已出不了声了。幸运的是,对方发现了他。这个人叫苗满林。
  宝音的判断是对的,不到一里地,苗满林的家到了。苗满林和他媳妇把宝音扶上炕,打来一盆子冷水,扒下他的鞋子。宝音对我说:“她把我的鞋在冷水里泡呢。”
  “是泡脚吧?防止冻伤。”我纠正。斯琴格日乐说过,宝音对一些意义相关的名词不怎么敏感,经常搞混,比如鞋和脚。
  宝音的双脚泡在冰水里,冰冷刺骨,疼痛钻心。好在命在,他已经安全了……这次经历,宝音从来没和家人说过。
  在苗满林家住了一夜,天晴了。苗满林是当地有名的马倌,熟悉路,根据宝音的描述,他和宝音骑上马返回戈壁,找到了摩托车。把摩托車简单修理了一下,他骑上摩托继续上路,他的目的地是汗乌拉嘎查,那儿的牧民还等着他呢。再大的困难和危险,都阻止不了他下牧区的脚步。   八
  和宝音说好了,今天我跟他一起下牧区。宝音对于下牧区有一种超常的热情,他那孩子般纯真的脸上洋溢着微笑,眼神干净明亮。收拾好摩托车,从备勤室取出各种杂志、报刊,驮上早已备好的瓜果蔬菜,我们准备出发。
  杂志和报刊是从48号邮箱取来的,这是宝音在潮格温都尔镇邮局申请的专属邮箱,也是他二十年来服务牧民的邮箱。牧民居住分散,邮寄东西不便,即使现在快递业务已经延伸到镇里,但到达牧户还有很远的距离。过去,牧民们外出打工寄往家里的信件、汇款,了解政策法律的报刊,都要由48号邮箱主人宝音的摩托车送到家里。现在,一些快递物件宝音也会在下牧区时顺路捎上。
  戴上宝音的警用摩托车头盔,跨上自治区公安厅奖励给英雄的警用摩托车,揽住“草原摩托警”的腰,我们一路向北风驰电掣。柏油马路平展展地向前方延伸,广袤的草原舒展开她宽阔的胸怀,长风猎猎吹过,反光镜中的我英姿飒爽,人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因为跟随了英雄,因为接应了地气,天地间豁然开朗。
  摩托车从柏油马路拐下去,进入一条土路,一级英模带我访问的第一个牧户家到了。
  “赛白努(你好)!赛白努!”宝音和一位大叔点头弓腰用蒙古语互致问候。
  这位大叔好生眼熟,莫非我们见过?在对宝音前期的选树中,我们匆忙进入过好几家牧户拍摄,却并没有记得他们是谁,与宝音是怎样的关系。就在我疑惑的时候,突然望见窗外那片草地,草地上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形状酷似一位僧人合十打坐。
  想起来了,为了配合“全国公安社会治安防控体系建设现场会”在内蒙古召开,我们拍摄牧区防控体系视频时来过这儿。当时大叔为了配合我们的拍摄,特意穿上湖蓝色滚金边的蒙古袍。独具区域、民族特色的温暖画面,给来自全国公安战线的同行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加深了他们对于内蒙古这方热土的了解,也使得内蒙古公安构筑独具区域特点的治安防控体系、打造北疆安全亮丽风景线的经验在全国传播。
  这次我记住了大叔的名字吉格米德,是宝音1672平方公里管区哈日朝鲁嘎查的牧民,也是离此地几公里外一座藏传佛教寺庙的大喇嘛(相当于住持)。听宝音说,这个大叔会给人看病,更擅长找水源。我想,莫非大叔就是传说中的得道高僧,除了具有肉眼,还开了天眼、慧眼、法眼,甚至是佛眼?
  老人给我们沏了茶,开始颂唱式地念了起来,音律宏阔,动人心弦。唱罢,老人请我们喝茶,他用汉语对我说:“这是颂茶歌,不是念经。我没有那个技术。”
  啊?大喇嘛不会念经,还管理着一座寺庙?宝音说:“这里的喇嘛是有技术的人,不是嗡嗡嗡念经,不是。”
  我更加迷惑了。当喇嘛的不会念经,是不是有点儿不可思议?我注意到炕正中央的墙壁上挂着一张黑山的照片。夕阳下,黑山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芒里,越发显出它的神圣。黑山又名朝格山,只要进入潮格温都尔,就会看到这座在平坦的草地上屹立的山峰,它是牧民心目中的神山。
  “我年轻的时候学会了看水(寻找水源)技术,跟苏联人学的。我会汉话,给他们当翻译,跟他们学看水……看水要看多个山,这边、那边的高低,才能找见水。我有这个技术。”大叔用汉语给我介绍他看水的技术,有的句子翻译不过来,就“这个”、“那个”。宝音也帮着翻译。
  大叔还跟下放的“右派”大学生学会了医术,又自学了蒙医,当过赤脚医生。后来从医疗系统退休,每月能领三四千元的工资,生活得很好。大叔说他现在还给人看水,有个年轻人跟他学徒,但蒙医没人学。年轻人都进了城,这里留下来的人少,估计这门技术要失传。大叔指着炕上的一箱伊利牛奶骄傲地说:“我这奶子了、水果了,尽是看水人家给的!”
  大叔的家很破旧,身上的衣服也很旧,尤其是脚上的一双军用皮鞋,鞋头子明显张开了嘴。但他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虽然他没有念经的技术,却拥有为牧民治病看水的技术。宝音说:“我们这个地方叫喇嘛的就是有技术的人。”
  这時我才明白,在草原上,不是会念经的才叫喇嘛,拥有智慧、技术和手艺,实心实意为大家做事的人,就是牧民心目中的“大喇嘛”。
  “赛!赛!”牧民赛朝鲁和妻子金花迎接我们。
  听说宝音要来,还要带查嘎达“姐姐”来,金花夫妇杀了一只羊,准备了丰盛的饭菜,还邀请了他们的好朋友、邻居相聚。他们中有于六六,汉族,会讲一口流利的蒙古话,他的蒙古族妻子已去世;有呼格吉乐图、华秀兰夫妇,呼格吉乐图是蒙古族退役军人,华秀兰是东北蒙古族,两人都是党员;有额尔登孟克和斯不力其其格夫妇,额尔登孟克是原政协委员,号称“二喇嘛”;还有一位沉默的牧民叫阿拉腾敖其尔。
  桌子上的饭菜有炖羊肉、茶食、自制酸奶、奶皮、炒米、肉干,在少菜的戈壁草原,居然还有一盘白菜萝卜拌的凉菜。大家热烈地用蒙古语交流,这回我是彻底蒙圈儿了。
  我被金花邀请到主座上。在我背后的墙壁上,习大大和彭麻麻正肩并肩微笑着向大家招手呢。在牧区,不管贫穷或富裕,几乎家家户户墙上都挂着各个时期党和国家领导人的画像,有的与成吉思汗画像挂在一起,还系上蓝色的哈达。真可谓“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
  一级英模像鱼儿入了水,羊儿找到了家。他起身沏茶、削肉、拌酸奶,仿佛是到了自己家,平日里的腼腆羞涩荡然无存,居然还点上了香烟,与大家一起吞云吐雾,完完全全是一个豪爽的土尔扈特蒙古族后裔了。
  金花用汉语招呼我这个外来客,这时我才明白,不仅于六六一个汉人会讲汉语,大家都会讲汉语。正是金花告诉我,茶食子不是用植物油炸出来的,制作工艺也很讲究。先要煮肉,把煮肉时浮在上面的油撇出来,放进面粉中揉匀,然后反复醒面,直至光洁如玉,再放入羊肠油中炸成微黄。听着,我取了几根茶食子放入口中。酥脆适度,甜中微咸,唇齿留香,绝对能上《舌尖上的中国》,这才是真正的地道材料地道货啊,比宝音迷路时吃的茶食子不知强多少倍。
  此时的一级英模正在大快朵颐。这两天在派出所食堂,我们都是一起吃饭。派出所为了照顾我,每餐都变着花样做。这里的羊是散养的,草地上长着梭梭、碱柴、红柳、柳条、霸王等多种植物,有的植物还是名贵中草药,比如肉苁蓉,加之这里雨水少植物干硬,所以羊肉含水量少,有一种独特的香味。这样好吃的羊肉在城里很难吃到,加上大师傅精心烹制,我吃得心满意足,饭量大增。平时宝音吃得不是很多。我还以为是他人瘦饭量小呢,现在真开眼了。我惊呼:“宝音,你可是把三天的饭都吃下去了!”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宝音被说得又回到了羞答答的状态,腼腆地说:“这个特别好吃,派出所的饭调料大。”
  哦,明白了。在牧区,煮肉依然保持着最原始的做法,除了葱、姜、盐,其他调料一概不放,以免各色香料掩盖了肉的鲜美。宝音就是在这纯天然无污染的饮食环境中长大的,难怪他吃得不亦乐乎呢!
  席间,宝音一边吃喝一边掏出几张纸,又开始用蒙古语交流。他们每个人轮流签上竖排的漂亮蒙文,大概是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吧。民族地区就是有意思,连治安责任书都是一式两份,分蒙汉文的。
  饭后,各种漂亮的蒙古袍被取出来,穿扮好准备拍照。宝音又活跃起来,帮金花姐姐、华秀兰姐姐、斯不力其其格姐姐绑腰带。这时我才知道,蒙古袍的腰带有两种,一种是彩色绸子做的长腰带,一圈一圈裹在腰间。一种是短的,男人用皮子制作系上银扣,女人用袍子一样颜色的绸缎滚上边儿。
  不知谁给我也拿来了蒙古袍,是湖蓝色滚金边系同色腰带的袍子。袍子刚过膝,是短款的,和我的身高正好匹配,也不知是谁这么巧妙用心?宝音是这里唯一穿制服的人,不知道他穿上蒙古袍是什么样子,我想,那应该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土尔扈特蒙古族牧民了吧。
  大家欢声笑语走出蒙古包。蓝天真的很蓝,蒙古包白色的顶子在宝石般纯净天空的映衬下,越发显示出它的洁白与吉祥。天高地阔,大家摆出各种造型拍照,灿烂的笑容无拘无束地展现在明媚的阳光里。今年正好喜逢内蒙古自治区成立七十周年,真是国家逢盛世,草原多欢乐!
  金花真有创意,身着蒙古袍,头戴一级英模的警用头盔举手敬礼。记得刚进金花家的蒙古包时,他们管宝音叫赛音查嘎达。我说我是查嘎达,他们说你也是赛音查嘎达。我再次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英雄的荣誉就是我们全体警察的荣誉。群众对英雄的崇尚,就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真实践行。这样的真实,绝不是摆Pose,而是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而这真实的情感认同,是宝音二十年来一点点用真心真情换来的。
  乌拉特戈壁草原,说是草原,事实上很多地方是生命禁区。这次到牧区,我真切感受到了戈壁草原地形的多样性,它有绵延不绝的大山、沙漠,也有广袤的草地、沙河槽,从一户牧民家到另一户,往往走一天也到不了。但宝音并不觉得远,他熟悉这里的每一片草场、每一座荒山、每一段河槽,他能根据脚下的几颗羊粪蛋儿判断出最近的牧民家有多远。这要得益于他当年迷路被苗满林救命的经历。这样的经历让他明白,做好本职工作,就要尽快熟悉辖区。
  1999年,他开始独自绘制辖区联络“地图”。没有工具,采取的都是笨办法。宝音每到一个牧户家,就掏出随身携带的本子记下大致的方位,他以公路为主干,绘制两侧牧民的居住图。首先,他以宝日布嘎查砂石公路川敖线为主线,东面是山、西面是滩,标出一家家牧户,注明大敖包、小敖包、饲料集中存放点及河槽的位置,只要找到一位牧户,就可以沿图找到周边的其他牧户。
  和牧民成为一家人
  为了这第一份联络图,宝音记录了几个笔记本的资料。有了第一份,就有了第二、第三份,他把这些零碎的图纸拼凑起来不断完善,形成了涵盖1672平方公里戈壁草原的大图。这份大图不仅成为当地政府土地普查的参考,也被巴彦淖尔公安机关录入警务平台指导警务。
  图纸是平面的,凝聚起来的点点滴滴却是人民警察宝音对牧民的一片心。回族牧民尕拉马撒是位单亲妈妈,贫困无依,宝音资助她失学的儿子重回校园;蒙古族牧民阿拉腾花的儿子智障,自己患有严重的风湿病,宝音帮他们送药看病;汉族牧民雷金花丢失了羊群,宝音二话不说骑上摩托车飞奔而来……虽然宝音是蒙古族警察,但他心里对各民族牧民却是一視同仁,只要是这片草原上的人,只要是需要他帮助和服务的人,他对他们的爱心是一样的。
  如今,图纸上的信息鲜活地装在一级英模的心里,宝音进入牧区更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九
  进入戈壁草原深处了。黑色的砂石路犹如穿过洪荒岁月而来,裸露的地表上到处是尖锐的碎石,石缝间偶尔有几株沙蒿、骆驼刺,颜色如同褐色的沙石,分不清哪里是植物哪里是碎石地。巨大的黑色高原,到处是沟沟坎坎,犹如滚滚的泥石流铺满大地,人站立其中,仿佛忽然间穿越到蛮荒年代。
  在这黑褐色大地的映衬下,蓝天却更加湛蓝,云彩如洁白的哈达,一条条飘舞在天际,两相对比,形成独特的视觉效果。但一级英模不能只是抬头望天,他需要时刻注意脚下的路。其实,地上并没有路,摩托车走得多了就变成了路。路是一条极细的摩托车车辙,他必须准确无误地把轮胎驶进车道,以免被碎石扎破。怪不得以前的报道说他十五年骑坏了六辆摩托车。这样的路,毁六辆摩托车算少了。
  颠簸就不用说了,吓人的是这沙漠泥石流中还有很多河槽,河槽中沙子、土和碎石相杂。每次开进去,宝音的两脚就要蹬地,像划桨似的划开沙子,摩托车才能前行。这真是他二十年练就的特殊本领,一般人早就被困在河槽里了。
  翻越一座沙丘时,宝音说估计冲不上去了,问我能不能下来步行,我说行。等我下了车,宝音加大马力冲上山顶,转眼不见了踪影。我手脚并用往上爬,才觉得脚下戈壁坚硬如铁,碎石穿过国际大牌耐克鞋的鞋底,把我的脚硌得生疼——这些花架子鞋本来就是奉献给柏油马路的,哪如人家派出所对面供销社卖的胶鞋结实?
  一级英模兄弟走在前,我怎好意思掉队?终于爬上来了!宝音已冲下山路很远很远,站在山顶向下望去,在黑褐相间的大地上,宝音的人与车浓缩成一个渺小的黑点,与周围的景致浑然一体,不仔细看根本找不到他的存在。
  会合后,车子拐进一个山坳,山坳里有一家牧户。宝音前去打开院门,没人。进了屋子,没人。他说牧户叫额尔德木图,估计是出去放牧红骆驼去了。红骆驼就是戈壁红驼,属国家二级保护畜种,素有“草原珍珠”的美称。莫非额尔德木图放牧的就是被称之为“火神捍卫的长生宝贝”的红驼?可这儿连几根牧草都找不到,这些红驼吃什么呢?宝音说:“它们不吃不喝可耐呢。”   估计一级英模看我经历了一场辛苦,怕我太疲惫,逗我呢吧?摩托再次驶入戈壁,行走了约半小时,在一片还算平整的戈壁滩上,褐色的植物多了起来,大型风力发电风车成排地映入眼帘。突然,十几头红驼出现了。和电影里高大的沙漠骆驼不同,它的外形显得瘦小低矮,正赶上刚刚剪过绒毛,像大鸵鸟一样,缓慢踏实从容地从我们身旁走过。
  离开骆驼群,我们又去了两家牧户,家里都没人在。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多了,从金花家出来,我们已经在戈壁滩上行驶了四个多小时。太阳的光芒依然热烈,但骑在摩托车上,还是感觉风凉飕飕的。在这个昼夜温差巨大的地方,宝音穿着夏装半袖警服,也不知冷不冷。估计,他和戈壁红驼一样不怕冷,可耐呢!
  好不容易看到远处的房子,摩托车在屋前停下来时,一只红母鸡领着三只小黑鸡迎接我们。宝音自然地推门进去,走到炕边问候:“赛白努!”
  屋里一位老阿妈头朝我们,身上盖着棉被躺着呢。宝音告诉我,这就是在金花家吃饭时沉默寡言的阿拉腾敖齐尔的家,躺着的老阿妈是他生病的母亲乌都日玛,八十四岁了,已经病了一年多。
  宝音攥住老阿妈的手,笑眯眯地和她说话,还拿出手机给她看照片。這时,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掀起帘子进来了。宝音介绍,小伙子叫青格乐图,是阿拉腾敖齐尔的二儿子,刚从赤峰读大专毕业,因为要照顾奶奶,没出去打工。
  青格乐图给我们沏上茶,让我们解乏。我是真渴了,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宝音一直跟老阿妈聊着,临走,宝音把一百块钱放在老阿妈手里,我也把钱塞在老人手里。老阿妈流着眼泪跟我说了一大堆蒙古话,我听不懂,看看坐在凳子上的青格乐图。小伙子今年二十四岁,在大学学习汽车制造,普通话讲得不错,他说等奶奶好一些了,就去呼和浩特打工。我鼓励他说,年轻人只要肯吃苦,不愁没前程。
  我们握手告别时,老人对我喃喃道:“长命!长命!”
  我也学着她的话:“长命!长命!”
  “长命”,两个字看似简单,却是老人最美好最真挚的祝愿。摩托车驶出很远后,宝音对我说,老人看到我和她孙子交谈,知道是好事,说孙子碰上贵人了,也许能给帮忙找到打工的地方。她觉得我和宝音是一样的人,祝福我们“长命”!
  原来是这样。老阿妈自己留守草原,心却像宝音的姥姥一样,希望子孙能够走出去,去看更大的世界。
  宝音的工作在继续,下一家牧户叫额尔登毕力格,号称“三喇嘛”。按照宝音的说法,叫喇嘛的都有手艺,估计“三喇嘛”也如此。“三喇嘛”外出不在,给他放羊的羊倌儿牛先有接待了我们。事实上,宝音此行就是找他的。
  牛先有外号牛牛,山东人,五十八岁。四十几年前,牛牛从山东讨饭来到当地,给一户蒙古人家当了上门女婿,生育一子。前些年蒙古族媳妇病故,才有了接下来的故事。眼前拿出油饼和饮料招待我们的高个儿年轻女人就是故事的女主角。
  好在牛牛是山东人,女人自称是“甘肃呼和浩特”人,两人都讲汉话,能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女人说她小时候让亲妈领来内蒙古扔了,搞不清自己甘肃武威的家在哪里。她叫侯小平,和第一任丈夫生下个男孩儿,男人拿砖头打她呢,她跑了;第二任丈夫是呼和浩特土左旗人——所以她说她是甘肃呼和浩特人,这男人喝上酒也打她,前年她又跑了,跑到东升庙打工。说是丈夫,其实她和前后两个男人都是同居关系。现在她带着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儿,不是第一任丈夫生的,也不是第二任丈夫生的。究竟是和谁生的,涉及隐私,我们也不便问。
  她说她来东升庙打工,朋友介绍认识了大她近二十岁的羊倌牛牛,两人就过上了。女人说眼前这个男人对她好,对她娃好,准备长期过。羊倌牛牛说,他老婆死后爷儿俩也冷冷清清,人家不嫌咱穷,也不嫌咱老,觉得她这个人也行了。这样,两人同居快一年了,因侯小平没有身份证、户籍,领不上结婚证。这就是现实生活,两人可怜巴巴地相依为命,你能不让人家过?
  宝音对牛牛说你不忙了,我给你弄上点儿钱,领上侯小平到甘肃找一下她家人,想办法把办户口的证明弄来,在这儿落了户,办上身份证,就能申领结婚证了……你一句我一句的交流中我明白了,侯小平带过来的七岁女儿,宝音按照相关政策给落了户,还当起了孩子的监护人。
  看得出羊倌牛牛是个老实人,我对侯小平说,你看你前面两个丈夫都打你呢,老牛也挺老实的,你这养得白白胖胖,也是过好了,不跑了吧?侯小平说:“不跑了!闺女在宝音手里了,户也下了,孩子也在镇里上学了,我去学校接孩子老师不让接,宝音能接出来,老牛也能接出来。上回去了,闺女说宝音叔叔还给了她二十块零花钱呢。”
  老牛说:“孩子上学吃小饭桌,一学期一千五百块钱,一年还要三千块钱,都交了。”
  “谁交的?”我问。
  “宝音哇,人家是我闺女的亲妈,我是后妈!”侯小平说。
  “唉,我娶了个媳妇,顶如是宝音给娶下的。”牛牛说,没有宝音帮忙,人家侯小平也不能住下来。
  告别时,女人执意要留我们吃晚饭。宝音说天快黑了,再不走更不好走了。
  晚上八点了,太阳还在乌拉特山上白着脸,但光芒已有了收敛,我们骑上摩托车一路颠簸往回返。天很快就暗下来了,宝音手脚并用,遇到险处,他的双脚左右蹬地,双手牢牢把住摩托车把。虽说宝音在戈壁草原骑行了二十年,练就一身绝技,但现在还载着一个人,骑行二百多里的砂石路,难度可想而知。
  我紧紧搂住一级英模的腰,叮嘱自己千万小心,不能因自己的失误给大家添麻烦。摩托车驶上一个山顶后又向下俯冲,真是命悬一线,幸好有老阿妈“长命”的保佑,我们下山了。
  眼前一亮,摩托车神奇地停在一片绿色的草地上。在这长天辽阔大地苍茫之中,夕阳温柔的金色光芒笼罩着这片方圆不足一平方公里的草地。草地被一堵金红色的巨石墙围住,一条细长的溪流缓缓流向远方。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不是人的命运亦如此,命悬一线又绝处逢生?
  回望来时的路,早已在时光的流逝中不见了踪影。而在这些光阴中,与我们相遇的人,他们的影像一一在我的眼前回放:“大喇嘛”吉格米德穿着破皮鞋行走在戈壁草原上,免费给牧民找水,免费给牧民看病;于六六和阿拉腾敖其尔妻子病故;金花失去了女儿;乌都日玛老阿妈病重在床……但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苦难带来的绝望和抱怨,依然扬起阳光笑脸,依然有着戈壁红驼忍耐的精神,依然拿出最好的奶食,依然想着别人的“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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