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沙原

来源 :文学少年(初中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uperdai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沙原是神秘而繁杂的。比如说,那棵高高的白杨树已经开始泛红,可它去年褪下的叶子却还没有腐烂,同样,欧李棵呀、沙枣树呀、山里红树呀……它们举着鲜艳的花朵,可还挂着自己去年结下的果实。那里的小路细若游丝,可却永远也不会被扯断:那里的云朵硕大成群,离你很远却仿佛就在你眼前;那里的什么东西都似乎屏息沉寂,可却好像都在尽情放歌……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八百里瀚海”,我的远去的沙原。
  
  一
  
  我不得不走近根旺,尽管我讨厌他。
  根旺虽然只有十七岁.可在我们这一带却已是不可小看的人物了——他贩羊贩出了名气。  他是羊贩子。  根旺贩羊两年,赚了不少钱。有人说他手里有五千,有人说一万,有人说不止一万。反正他手里有钱。
  根旺开始跟他爸贩驴,跟他爸贩了半年后,他就自己干了。从坨子里牧羊,然后赶出坨子——走出这沙原,到平原卖掉。平心而论,这钱挣得的确不易。  可根旺有钱了。  提起根旺,人们都说那小子了不得。  看根旺有钱了。我爸就跟我吼:“鸣山,你看根旺,和你一样年岁,人家都成往家搂钱的男子汉了!”
  爸爸希望我成为往家搂钱的男子汉。
  我不敢吱声。我想念书,要依靠爸爸——我要从爸爸兜里掏钱啊!要是惹怒爸爸,说不定爸爸真的就不叫我去“灌那墨水水”了。
  有时候我也想.算了吧,还念这书干个啥?看看辍学的那些伙伴——他们中不少人兜里揣满了钱——有的骑上了摩托.有的腰间挂上了手机。他们活得潇洒,活得浪漫,活得自由自在。而我,却为了念书整天看爸爸的脸色。我几次扔下书包可又几次捡起来——真要叫我离开学校还真舍不得。
  后来我就想,何不自己想想办法改变一下目前的处境呢?  于是,在秋收假里我就去找根旺。
  
  二
  
  根旺和我一个村,是手拉手长大的,又一起上学,是顶要好的朋友。只是这两年他贩羊我上学,很少来往了。说实话,上学时,根旺比我学习好,而且看不出他怎么用功。他的辍学纯是他爸逼的,他也舍不得离开学校。他爸贩驴,挣了不少钱,可他腿脚不灵便了,往坨子外跑有些吃力了,就叫根旺接替他。开始根旺不干——他要上学。根旺爸就把他关起来。关了几天,最后根旺认了,说:“爸,你不叫我上学我就不去了!”于是,他就跟他爸去贩驴。贩了半年驴,根旺就改弦易辙,另起炉灶,开始贩羊。  根旺,贩羊挣钱了。根旺成了有钱的少年。
  可谁也看不出根旺有钱。他穿着随便,邋遢得不能再邋遢。
  我到根旺家已是上午九点多钟。他爸爸妈妈都出去干活了,只他自己在家。他好像刚起炕,头发蓬乱,眼角還带着眵目糊。此时。他坐在地桌前抱着羊头啃。桌上散乱地扔着几瓣大蒜,还放着一个大碗。
  根旺啃羊头啃得很专注。我进屋他只抬头看一眼,没吱声,又埋下头接着啃。看着他啃羊头,我想,狗啃骨头也就是这样啃法吧?  啃了好一阵,根旺放下羊头,擦了擦手,说话了:“鸣山你要跟我去贩羊?”
  “我不去贩羊。”我说。
  我很奇怪,他怎么知道我要去跟他贩羊?
  “鸣山你在跟我撒谎。”根旺说。 “我没撒谎。”我说。
  “想跟我贩羊快直说。”
  “你咋知道我要跟你去贩羊?”
  “除了贩羊你不会找我。”  我看着根旺,他脸上没一点儿表情。“说真话。我不是来找你贩羊。”
  “那么以后你别再和我提贩羊的事儿!”“你就肯定我找你去贩羊?”
  “你没有别的事儿能和我掺和。”  他这样说,我不知说啥好了。
  这以后我俩都不吱声了。他抱起了羊头,又接着啃。他细嚼慢咽,吃得细致认真,连骨头里的筋头都一点儿一点儿摘出。
  我一时找不出啥话跟他搭讪。我觉得我俩很难相处,两年时间,我俩生活在两种环境中,各方面产生了很大差异。
  我俩已不是同路人啦!
  这时我想起身告辞。
  “鸣山,你说世上啥最好吃?”根旺啃着羊头,忽然问我。我说我没想过。“羊——羊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根旺说。说着。他嘿嘿地乐了。显然。他对自己的这一结论非常满意。
  “鸣山你说羊身上哪儿最好吃?”根旺又问。我说我不知道。“羊头最好吃。”根旺不再问我,他接下去说,“羊头上又数眼睛最好吃。”  这时,羊头已经被他啃得只剩下两只眼睛。他抠下一只羊眼递给我。
  我说我不吃,这时我已感到恶心。
  他说:“鸣山你不吃可是不会享受了。”
  他一手拿着羊眼,一手端起桌子上的碗——这时我才注意那碗里是酒。
  他说:“我吃羊头时才喝酒——两只羊眼一碗酒——这才是享受!”
  我说:“根旺你喝酒了?”
  “鸣山。你刚刚知道我喝酒?”根旺很吃惊,而且带着气愤,“鸣山你可太不了解我了!”
  根旺放下酒碗:“两年来鸣山你把我忘了!你没跟我正经地唠过,没看过我……你鸣山把我忘了!”
  
  三
  
  不愧是手拉手长大的朋友,根旺到底还是让我跟他贩羊了。  根旺买了十五只羊。根旺说。坨子外一只能挣二三十元,弄好了还不止这些。他说这得看运气。
  我说贩羊这么挣钱为什么别人不来干?我说照这样算根旺你贩一趟至少挣三四百元。我说根旺你可发了。我说早知这样我早就跟你贩羊了。我说早要贩羊也早就成了有钱的少年了。
  根旺听我说完嘿嘿地乐了,说:“鸣山你到底是多念了几天书。一说就说到点子上。你说为什么别人不去贩羊?”
  “他们没想到干这个挣钱。”
  “这时候还有啥挣钱道能瞒过人?”
  “那为什么没人干?”
  根旺嘿嘿地乐了。他乐得我浑身发毛。乐过之后,根旺忽然冷下脸,说:“你跟我去贩羊是想随做还是想合伙?”
  看他冷冷的脸,我想这才是商人的本相。
  我说:“我不明白啥叫随做啥叫合伙。”
  他说:“随做是跟我一天我给你五元,我包吃包住;合伙是挣了咱俩对半分,赔了咱俩平均摊亏空。”
  我说:“我合伙。”
  “可赔了你要摊亏空。”根旺说,“这你要知道。”
  我说:“我合伙。”
  “你还是随做吧。”
  “我合伙!”
  根旺的脸一直冷着:“赔了你要摊亏空!”
  “摊亏空我也合伙!”我说。’ 我想根旺不会赔,他只 是不想叫我跟他对半分利。随做一天五元钱,跟他十天才五十。我想,贩了两年羊的根旺是有点儿变黑了。
  
  四
  
  赶上十五只羊,根旺我俩上路了。向南——向平原走去。  开始,我觉得很新奇,觉得周围的坨子都那么可爱。我想到几天后回来就能得到一二百元,想到那时就直挺挺地站在爸爸跟前,把手中的票子给他一半,又想到拿上这些自己挣来的钱走进学校……我越想越多。越想越高兴。甚至有些激动。
  我赶着羊,走得很有劲头,把根旺甩在了后面。
  根旺的脸木木的,没有一点儿表情。我想,这小子是把钱挣足了。几百元钱他已不当回事了!你不当回事我可当回事。我“嘿嘿”地喊着,赶羊赶得更有劲了,还不时地哼上一段歌。  我把根旺落得很远。我的歌也一个接一个地不间歇了。
  这时根旺赶上来了。他狠狠地对我说:“你哼个啥?有你哭的时候!”我乐了,说:“根旺你带我可别后悔,挣多了我也不要。你给我几百块钱我就知足,我就说你我没白同学一场。”“就怕挣不来呢。”根旺看着远处的坨子,声音很低。
  我说:“根旺你可别吓唬我——这回挣不来钱我以后的书可不好念了。”
  根旺不再说啥,又低下头只顾走路。
  他低着头走路,我就接着唱。  可走到第二天,我就没那份精神了。我也只顾走路不再唱了。  满眼的沙坨子如峰似浪,绕过这个那个又迎面扑来,爬过这个那个又凑到你脚下……村子呢?行人呢?小鸟小兽呢……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这白茫茫的坨子。  沙坨子.这白茫茫的沙坨子……
  “怎么不唱了?”根旺忽然说话了,“唱啊!鸣山你唱啊!”看我垂头丧气的样子.根旺有些幸灾乐祸。
  我唱不出来了。别说唱歌,就连脚步也开始拖沓了。  可是,根旺却唱了起来。他猛地一嗓子竟把我吓了一跳。  他唱坨子,唱沙柳,唱芨芨草,唱流云和大雁……想什么唱什么,杂乱无章。他声音干涩平直,没有一点儿变化,难听得有些刺耳。
  我说:“根旺你这不是唱。是喊。”“喊也行。”他说,“就怕喊也喊不出声呢!”说完,他又接着唱。  根旺边走边唱。直把我唱得心烦意乱。“你死喊个啥!”我终于忍不住,冲他喊道。“嘿,这时候才喊呢!”根旺不恼,嬉皮笑脸地说,“你也跟我喊啊。”
  
  五
  
  走上一天,天黑时,把羊圈进坨,根旺我俩坐在坑口,吃口干粮就睡,准备第二天早早上路。  这样,我们走了四天。  第五天早晨,我们上路走了一阵,根旺看着周围,自语道:“不对呢——我觉得这趟不对呢。”
  这时根旺也不再唱了。
  又走了一阵,根旺终于站住了:“不对,我们走错路了。”
  根旺叫住羊。坐在了地上。他说:“不是走错路,我们该到沙原的边沿了。”  一听迷路了,我着急了:“根旺你可是老羊贩子了!你这老羊贩子怎么还能迷路?”  根旺不吱声.只眯着眼睛看四周的坨子。  “走吧!只眯眼看,出不了坨子!”我说。
  “……”
  “走吧!”我喊了起来。
  “鸣山你别喊。你叫我想想再走。”根旺依然看周围的坨子。  “看个啥?”我又喊。  根旺不理我。看了半天,他站起来,赶上羊,走了。
  “这趟我总觉得不对呢。”根旺说,“是我心里有事的缘故吗?有心事走不得坨路呢。”  根旺慢悠悠地走,看着四周的坨子。他好像不是在找出坨子的路,而是在观风景。  “根旺,你别磨磨蹭蹭,你快走好不好?”我催他。  “别忙,别忙。”根旺说,忙不得呢!”
  “忙不得?、根旺你这样磨磨蹭蹭地在坨子里兜圈子可要误了我上学!”我嘁。  “誤不了。”根旺说。  “你误了我上学,你可要给我加工钱!”
  “那好说。”
  我说啥根旺应啥,想对他发脾气也没法发。我又一想,跟他发脾气有什么用呢?迷路也不是谁愿意的事儿。再说,根旺已够劲儿了。是我自己要来贩羊,根旺又没叫我。
  周围的坨子都是一个模样,脚下的路似乎没有尽头,我的腿沉重起来。
  我开始害怕了。我想,我们能走出坨子吗?我说:“根旺,我们走不出坨子了吧?”
  “……”
  “我们走出坨子了吗?”我又问。
  “走出去了。”根旺不紧不慢地说,“还能走不出坨子?”
  “走出去了?”我说,“说不定这趟我们就死在这坨子里!”
  “跟着我还能死在坨子里?除非是羊!”根旺说。
  他把我比成羊了!羊是无能无用的东西——根旺真没看得起我!  我不再说啥,只是走。  “我们不是在围着一个坨子绕吧?”尽管我不愿根旺把我当羊看,可我还是担心地问。
  “不是。”
  “不是围着一个坨子绕,怎么看不着新鲜东西?”
  “看不着新鲜东西也是在往前走。”根旺说。  根旺的脸没有表情。   走着走着,根旺又唱了起来。他唱的什么内容我听不出来,只觉得他的声调平稳、舒缓,长长的尾音,如丝带在我们头顶上飘扬。  这根旺,现在还有这份儿闲心!  走了一天,我们终于找到了出坨的道路。可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们遇上了沙暴。
  
  六
  
  我们找到了出坨子的路,我很高兴。
  此时根旺扬起头看看天。脸色一下子变了,变得铁青。
  “快些走!”根旺冲我说。
  我没理他——快些走?慢走我都懒得抬腿了!反正也找到了出坨子的路,能走出坨子就行!早点儿晚点儿是次要的事儿。
  “鸣山,你快走啊!”根旺又说。
  “……”
  “都找着出坨子的路了,你还急啥?”我说。  “快走!沙暴要来了。”根旺又冲我说,“我本不想跟你说,可不说不行了——沙暴来了。”
  天晴晴的,没有一丝风,怎么会有沙暴呢?
  “根旺你吓唬我。”我说。  我依然慢慢地走。  我不知道.这眼前的宁静是沙坨子在憋着气,憋足了,风刮起来就煞不住了。  根旺不再理我。他挥着鞭子轰羊,有一只羊落后了,他上前一脚,险些把那只羊踹趴下。
  “落后你等死呀!”根旺骂道。  根旺急眼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形势的严重,急忙上来帮他赶羊。
  根旺不再和我说话,他只顾轰羊。
  果然,没走出多远,周围忽然暗了下来,远近一片 浑浊。没有云,没有雾,天怎么说黑就黑下来了呢?
  四周依然一片宁静。天似乎屏着呼吸,不吭气,只是黑黑地沉着。这时,在我们头顶上惊慌地飞过几只沙鸡。它们扎煞着羽毛,像一团团蓬蒿。
  起风了。
  我知道,沙暴真的要来了!  风开始像是人在呜咽,还抑制着,听了叫人心里很难受。可一会儿就吼叫起来——沙暴这就来了。  它来得突然。  我觉得沙暴是从坨子和天幕相接处挤出来的。它一下就扑到我们跟前。它吼叫着,旋转着。还没等我仔细打量它一眼,它就形成一面墙,堵在了我们面前。  羊群轰的一下炸了。  十五只羊四处逃窜。我朝那只离群最近的羊跑去——我想把它们圈回来。一只我也不想叫它们跑丢。
  “回来!”根旺喊我,“鸣山,你回来!叫它们跑去!不想死就叫它跑去!”
  我不听他的,仍然追那只羊。
  “鸣山,回来!”根旺又喊。他的声音已显得很弱很遥远。
  我没理他。
  根旺跑近我,他不再说啥,照我的脖子就是一鞭:
  “回去!”
  我转回脸,喊道:“根旺你吃错药了!羊跑了你不去追,还打我!”  说着我又去追羊。  他照我的脖子又是一鞭。
  我站住脚,我也想狠狠地打他一下,可我手里没有鞭子。我说:“根旺你等着两鞭子你可要记住!走出沙暴我也叫你尝尝鞭子的滋味!”
  我转身又想去追羊。
  我的脖子又挨了一鞭。  我站住,看着跟旺,我想根旺是疯了。
  我不再追羊,怔怔地看着他。  根旺也看着我。他的眼睛都红了。我真想抠出他的眼睛,像抠羊眼睛那样。
  这时,根旺转过脸去:“鸣山,原谅我。沙暴里咱俩不能离开。丢几只羊就丢几只羊吧。快回去——咱俩一起——在一起围住大堆儿羊。”
  “……”
  “快呀!”
  “鸣山,就算我求你……”根旺的声音叫沙暴扯来扯去。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羊跑了,跑进沙暴里。
  根旺拉着我回去圈那些羊。
  羊惊恐地叫着,逃窜着,圈也圈不住,一只羊离开了群,又一只羊离开了群
  可根旺似乎满不在乎。他只是一劲儿轰赶着羊。
  “赶啊,鸣山!好兄弟。别站下!”根旺不住地对我喊,“咱俩别站下,叫羊也别站下——站下就完了!”
  “……”
  “鸣山,看着我,咱俩别分开!”根旺喊,“看着我!”  风越来越大。渐渐地,我辨不清方向了。风左右地击打着我,没走几步。我就被风推倒在地上。
  我爬起来,风又推倒我,我又爬起來……风吹倒我几次我已记不清了。我爬起来,继续走………
  这时我注意到,沙坨子已开始移动。这时别说趴在地上,就是走慢了也有被活活埋掉的危险——坨子里管这叫“沙吃人”。
  倒下了,我爬起来,又倒下,又爬起来……最后,我竟爬不起来了。
  我想喊根旺,可已喊不出声了。我趴在地上,想,这下完了!一切都完了!  这时,根旺拉起我。  “根旺……”我趴在根旺的肩上,用力地说。  “别说了!”根旺喊。  “根旺……”  “什么也别说了!”  根旺搀扶着我,圈着羊,赶着羊,在沙暴里走着,走着……沙暴是接近傍晚时停下的。
  根旺放下我,急忙数羊。
  十五只羊只剩下七只。那八只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看着这七只羊,我哭了。
  这七只羊就是卖上再好的价钱能卖多少钱?这趟算是赔了!
  “哭什么?”根旺喊了一声, “这不还剩下七只吗?”  喊完,他举起鞭子,轰上这剩下的七只羊,朝前走去。
  我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
  
  七
  
  夕阳压在沙坨上,把如峰似浪的沙丘染上红色。
  现在我已啥也不想了。什么时候走出沙原,能不能走出沙原,我已不想了——任它去吧!
  傍晚的沙原一片沉寂。
  “鸣山,我们走出坨子了!”根旺忽然喊道,“鸣山,我们走出坨子了!”
  我只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走路。
  “鸣山,我们走出坨子了!”根旺拉上我,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丛丛、一片片蓬状的野蒿,说,“我们走出坨子了!”
  根旺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不解地看着他。  “那是嘎拉花——这种蒿子只有沙原的边沿才有——它后面就是平原啦!”根旺说。
  嘎拉花?以前我曾听说过。
  嘎拉是蒙语,是火柴的意思。嘎拉花学名叫啥,属何科植物没人知道,也不知道当地人为什么叫它嘎拉花。
  这时,根旺已走向嘎拉花。
  嘎拉花几株几十株连在一起,便成丛成片。那一丛丛一片片的嘎拉花沿着沙原的边缘向远处连绵延伸,看不到尽头,望不到边际。它们像一条飘带,更像一道篱笆。蒿尖儿上有一层鲜艳的红色,大概那就是花朵吧?远远看去,它们真像燃得正旺的火焰啊!
  我也走过去,不觉赞叹道:  “嘎拉花红得真艳!”  “不,鸣山,你说错了。”根旺马上更正,“那红的不是花,是花骨朵。它开白花。”
  我问:“那为什么叫它嘎拉花?”
  根旺折下一枝,递给我:“你看——它又红又圆的花骨朵像不像火柴帽儿?”
  “还真有些像呢!”我说。
  “可它打过红骨朵却开白花。”根旺说。
  也许是因为晚霞的映照,也许是我们跟前这片嘎拉花还没有开放,我怎么也看不到白色的花朵。
  可根旺接着补充说:“它开花雪白雪白的。”
  我捧着根旺递给我的这枝嘎拉花,端详着它——这灰绿色身躯,打着火红的骨朵儿,将要开雪白雪白花朵的嘎拉花。
  嘎拉花……
  一边是连绵起伏的沙包,沙包上生着红柳、沙棘和棱棱草,沙包后面便是一望无际的沙原——“八百里瀚海”;另一边是辽阔而富饶的平原,秋天的原野。
  嘎拉花——它隔开了沙漠与平原。
  这神奇的嘎拉花!这叫人不可思议的嘎拉花!
  这时,根旺已赶上羊,朝平原走去。背对着我,他再次唱起了歌子:
  哎——
  是谁把你搁在这里
  是谁
  你也别怪他
  别怪他
  只管生长
  只管开花
  别怪他
  哎——你这嘎拉花
  这歌声在沙原和平原的上空飘荡。根旺的嗓子已经沙哑,可这时他把歌儿唱得很动听。歌声时断时续,时高时低。根旺唱着,没有停下的意思。歌词简单,简单得如同我们平时的拉话,而且不断地重复。可它句句 击打我的心弦,叫我激动,叫我难过,叫我幸福,叫我痛苦。这歌儿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想问根旺,可我不忍打断他的歌声。  根旺唱得很动情。  我们走过嘎拉花。  走出很远,我回过头去,沙原边沿儿的嘎拉花在摇曳。  这神奇的嘎拉花!  我刚才见到它那么激动,可我现在回过头看它则是另一种心情。
  嘎拉花生长在特殊的地方——沙原和平原的交接处。不知是它致使平原沙化还是它在阻止沙原的蔓延——没人知道。平原上的人看到它就看到了荒凉和孤寂,沙原里的人看到它则看到了希望和生机。
  嘎拉花!你这既可恨又可爱的嘎拉花!
  
  八
  
  当天晚上,我们走进平原上的一个小镇,住下了。  第二天,根旺在镇里转了一天,没卖羊;第三天又转了一天,还没卖。他说要卖个好价钱。直到第四天,他才把羊卖了。  还好,我们只赔了六百多元钱。  卖了羊,根旺领我走进了一家饭店。
  店主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看样子她与根旺很熟。当时刚近晌午,店里顾客不少。可根旺走进店,店主就撇下其他顾客凑了上来。
  “嗬,根旺你可有几个月没来了!”店主说。
  根旺没吱声,只管往店里走。
  店主并不介意,她跟在根旺身后,叫人拿来酒菜,抱歉地说:“根旺对不住你了——没羊头了。”
  根旺连眼皮都没撩,拿过酒瓶倒了一碗,一扬脖就喝了一半。
  店主坐在根旺的对面,看着他。
  根旺只是低头喝酒。
  “根旺,你这趟跟往趟不一样。”店主说,“根旺你赔了……可以前你也赔过……”  根旺不吱声。  “根旺这趟……”店主小心翼翼,还想说下去。
  “赔了!你就知道个赔!”根旺突然喊道,“你除了说赔就不能说点儿别的?”
  根旺充满血丝的眼睛一直盯着店主。
  这是根旺进店的第一句话。
  根旺这小子是赔急了,赔红眼了。
  听了根旺的喊声,店里不少顾客都围过来。
  “我们遇到沙暴了。”我向店主和大家细说了沙暴的情况,也算替根旺打了个圆场。
  一个戴眼镜、拎着笔记本电脑的中年人对根旺说:“沙暴是可以預知的,你没上‘网’看看?”
  “上‘网’?上哪个‘网’?”
  女店主看看根旺,笑道:“根旺大概不知道你说的那个‘网’,他怕是只知道鱼网吧!”顾客们轰地笑了。
  根旺抬头看了看拎笔记本电脑的那个中年人,又看了看女店主,把头低下了。
  “你该学会上‘网’,了解一下现在平原上哪种羊卖得快。”拎笔记本电脑的中年人凑近根旺,又说。
  “哎呀,你还贩那些本地绵羊?怕是过时不好卖了!”女店主拍了根旺一巴掌,说。
  根旺把头埋得更低了,一声不吱。
  “本地绵羊根本卖不上价。”拎笔记本电脑的中年人摇了摇头。
  “听说从澳大利亚、荷兰引进的羊在平原卖得快,也值钱。”女店主又拍了根旺一巴掌,“根旺,明天你就贩那些羊!”
  根旺只顾低着头喝酒,不吱声。
  根旺自己喝了半瓶酒。喝完,和店主连招呼都没打——店主一直坐在他对面——就往店外走。
  根旺没给钱——我想提醒他可又不敢。
  店主跟出店外:“根旺,别走了。”
  “……”
  “根旺,别走了!”店主想拉住他但没拉住。  “走!”根旺冲我说,“鸣山_咱走哇!”
  根旺晃晃悠悠地走在平原小镇的街上。他的衣襟被秋风撩拨着,有如两扇翅膀。他像只要起飞的笨拙的大鸟。他冲着街上的行人喊道:  “祝你一路顺风!祝你发财!祝你……”  根旺一路喊着,一路朝镇外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我的脚步很沉重。
  远远的,我看见了嘎拉花。  “鸣山,这趟……这趟跟我来后悔了吧?”根旺回过头对我说。
  根旺的脸已红成紫色。
  “赔了钱不后悔那是傻子!”我说。
  “嗬!鸣山你就看着赔了那点儿钱!”根旺说,“你这趟来得值”
  “………”
  “你来得值!”
  “根旺你在说酒话。”我说。  “你来得值——遇上沙暴……”根旺说,“我贩了三年羊才遇上两次。你头趟就遇上了!”  他还为我遇上沙暴幸灾乐祸。  根旺接着说:“遇过沙暴,以后就啥也不怕了!”  我们走近了嘎拉花。  这次我看真切了——那雪白的花朵……  我走得很慢。 根旺已走进嘎拉花丛中。
  嘎拉花在北风中摇曳。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近这在秋风中摇曳的嘎拉花。  这时,根旺说话了: “鸣山,你在平原上学吧………”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钱,“这是咱这趟贩羊钱,你拿着……”
  “根旺你……”
  “你拿上这些钱念书去!”  “根旺你在说酒话!”我说。  “不是酒话。”根旺说,“你一定要念书,不能老守在沙原。”我看着他。
  “鸣山,你听我说,当你找我贩羊时我就这么想了——挣了钱给你……这不是酒话。只是我在路上想了点儿别的,迷路了,遇上了沙暴。”
  “根旺……”
  根旺把钱塞进我手里.走了,走进嘎拉花深处。
  “根旺!”
  雪白的嘎拉花在秋风中摇曳。
  “根旺!”
  根旺没有回应,甚至连头也没回。他走得很急,身影很快融进嘎拉花中。  “根旺!”我又一次大声呼喊,禁不住流下了泪水。  我转过身向前走去。  当我再一次回过头看沙原的时候.沙原已经在我的视野里完全模糊。同时也完全清晰起来。
其他文献
善良,是人的本性,也是一个人最美好的品德。在生活中,善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存在着,让这个世界温暖而明亮。    第一种方式:帮助    以一颗友善的心去帮助他人,必将收获善意的回报。    苏珊失业了,嫂子来问愿不愿意接下她电器柜的营生,苏珊忙不迭地答应了。  嫂子原先在一家电器城里租了一块场地,专门给一家知名企业经销洗衣机,销量不错。收入还算可以,只因为嫂子的妈妈病了,需要有人照顾,这才不得已转给
期刊
蟋蟀这几天不敢出门,因为它发现森林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野兽。  它对伙伴们说:“你们还是不要出门的好,我看见了一种动物,有脚,有尾,有身子,可是奇怪的是它没有头,简直就是一个怪物。”  蟋蟀和它的伙伴们惊恐地谈論着。  “真的有这么恐怖吗?太恐怖了!”  “不管怎么说,任何东西都该有头的。”  “就是,没头的东西怎么叫动物呢?就拿蚂蚁来说吧,虽然它的头很小,但总还是个头,而这个怪物竟然没有头!”  
期刊
第一年    有一群小朋友在郊外玩耍,忽然看见路边有棵李树,上面的李子个大皮红。小朋友们都争先恐后地跑去摘李子,只有其中一个叫王戎的小孩站着不动。有人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不去摘李子?”王戎说:“路边的李树,结满了果实而没有人摘,说明这李子一定是苦的。”同伴们听了,拿到嘴里一尝,果然是苦的。  故事很快传开了,大家在赞美王戎聪明时,纷纷告诉自己的孩子:李生大路无人摘,必苦也。    第二年    王
期刊
A  一片忧伤的小雪花    我是一片有点忧伤的小雪花。这是由于,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一滴水的时候,我是_滴泪水。  我是一个七岁小女孩杨明明的泪水。那一年春天,北国未下雪,却寒意彻骨。明明要离开她的妈妈,跟着爸爸到一个新的城市去上学。她有些早熟,她了解离婚这两个字对于父母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她提着小包包跟在爸爸身后转过街角时,我作为一滴泪水,从她的眼睛里落了下来。  我落在花坛上的一片叶子上,
期刊
电视上说,三年后太阳的能量就会消耗殆尽,地球将陷入永恒的寒冷和黑暗。已经退休的玛利娅。巴甫洛夫娜一听,心马上就揪到了一起,稍稍冷静了一会儿后,她急忙跑到了市场上,买了一双毡鞋、一副雪橇和一件皮袄。她本来还想买一台取暖器,但是已经卖完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最后那台拖走了。大家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漫长的冬天做准备。  一楼的邻居加弗里科夫还建议她买一把弩。好以后打猎用。一想到以后她再也不能去商店买吃的了
期刊
期刊
这棵树能有多少片叶子呢?会不会有人想过去数一下呢?每当初二男生李同路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训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就会掠过老师愤怒的脸,飘到窗外的那棵高高的白杨树上,眼神里充满了迷惘。直到老师声嘶力竭地喊:“李同路,你整天都在想什么?你总是拖大家的后腿,你还想不想学好了?”李同路的目光才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走回来,无意中撞见了老师。于是,一脸惊恐地说:“老师,我错了。”老师总是无奈地扬扬手中的钢笔说:“算了
期刊
□李夏的歌——《我爱洗澡》    夏天,教室里弥漫着一股闷热的味道,每个人都拿书当成小扇子,拼命地扇啊扇的。  我们的卡卡同学也不例外,边看着窗外、浓密的树阴边听着鸟叫。已近傍晚。热气却还没消退。一个干净的男孩子提了洗澡的小篮子,往操场那头的澡堂走去。  2008年7月12日晚6点23分,卡卡在这个星期第五次看到那个男孩子提着小篮子去洗澡,立即睁大了眼睛。如果说前几次都是无意地,偶然地,碰巧地,看
期刊
小粉竹倚在那扇红澄澄的木门上,看旁边金橘树上吊着的一只蜘蛛在枝桠间忙上忙下一直穿梭了三十六回,眼皮再也撑不住了,于是,她让自己迷糊了一会儿。就一小会儿,没想到竟把身后的大门靠倒了!  当小粉竹像一团青色的草球滚进县民政局那阳光灿烂的会议室时,室内所有的眼睛都惊讶得睁成了圆球。  “小姑娘。捣乱啊?”主席台上有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喝问。  “不是,不是!”小粉竹爬起身,眼神抖抖地往上面扫了一下,虽只看到
期刊
在那么多眸子的注视下,在这带着花香的温暖冬天,苏羽心中的门突然被轻轻地推开了。    自卑的天鹅就像一只鸵鸟    那个夏天以后,苏羽走路的时候总是会低着头,好像一只永远不会再抬起头来的鸵鸟。那天。她还在众人诧异的眼光里,自作主张地将自己的座位搬到了教室的最前面,把一个骄傲又孤独的背影甩给大家。桌子很突兀地将她和其他人隔离开来。没有人询问过苏羽为什么,连老师也对这个昔日的好学生缄口不语。原来,当天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