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行星上的托儿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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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七岁那年,我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做了一家托儿所的主管。
  在月球上,去托儿所做工无异于社会性死亡,不过我不在乎——至少当时觉得没什么。陪伴我多年的爱人刚刚去世,他是在月球最大的地表设施里被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人压死的。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一个一百多岁、满身皱纹、活得比她的大多数亲眷都要久的老人告诉我,孩子是缓解悲伤最好的解药。于是我找到了一家挤在水印厂后面的托儿所,做了一名养护员。在这里,我迷上了孩子。
  朋友们发现后,立刻对我展开围攻。
  “你这儿长肉了,朱尔,”伊万拉开我的外套拉链,伸手拍了拍我的肚子,“不会是怀了一只小寄生虫吧?”
  伊万这么说,我一点也不奇怪。他是我们这一伙的头头,当仁不让的老大。他说什么我都可以笑笑了事。但是接着,和我最要好的几个人也开始附和了。
  贝丽尔每次见到我脸都会抽起来,“你越来越像个邋遢鬼了,”她说,仿佛我干干净净的衣服上沾着多少汗渍似的,“好歹在换班的时候冲个澡,换身衣服吧。”
  这我也能接受。但连罗宾也开始绕着我走,不回我信息。我和他是初恋情人,又是幾十年的好友,这下却被他屏蔽了。月球上的偏见就是这么深。
  终于,他们在我生日那天搞了一场惊喜派对。人人穿着纸尿裤爬来爬去,形象恶劣地模仿小孩子。我一出声抱怨,他们就指责我开不起玩笑。
  我很想无视他们的嘲弄,但这些人对我而言无比重要。于是我辞掉了托儿所的工作,暗自打算离开月球,换一个不那么歧视儿童养护工作的居住区。但这个计划一直拖延着,一眨眼,十年过去了。
  不能再推迟了。我搭上去虹神星的飞船,找到那里的就业办。只花了一个月时间就在里卡夏区安顿了下来,开始新生活。
  朋友给我发的消息,我一条都没有回。对伊万、贝丽尔和罗宾来说,我从月球上消失了。这是我想要的效果。
  里卡夏居住区位于虹神星内部,靠着一次次重力助推在太阳系时快时慢地穿梭。流浪型居住区的运行路线没有规律,因此也无法像行星居住区那样,靠定时出现的天文事件来记录年月。于是,每一次重力助推都是大日子,就像地球上新年来临,或是太阳耀斑出现。
  最近一次遇上火星,我已经在托儿所照顾第三班——也是最后一班儿童了。我把他们叫作“珠宝盒”,今年全部十二岁。上一次接近星体时他们才六岁,于是我和同事们给他们开派对、发礼品、寻找短足旅游的机会,总之努力搞隆重点。我们甚至穿上太空服,把他们带到居住区外,看看虹神星满目疮痍但熠熠生辉的地表,感受开阔的平地之上空无一物的宇宙。我们在外面玩了一会儿,就看见火星的一张大脸贴着地平线,在孩子们的眼前升起来,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它薄薄的泛白的大气层。
  重力推进效果出现时,我们已经回到托儿所,累得东倒西歪,赶忙找靠背上、坐垫上或者墙壁护网上的安全带扣好。孩子们开始垂着眼皮打哈欠,有的甚至合眼睡了起来。但是当居住区的地面开始晃动时,所有人都瞬间清醒了。
  特雷索靠到我身上,把脑袋埋进我的臂弯。
  “你没事吧,小家伙?”我轻轻问他。
  他点头。我亲了亲他的额头,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安全带。
  小家伙挨着我,感受着我的体温,另外几个大人的情况跟我差不多。蒂亚芒把布兰奇当成了攀爬架,蹲在她的大腿上,抓着她的手,身体随着重力助推的惯性朝后仰。欧珀缠着她最喜欢的养护员米克尔提,在她的哄劝下,米克尔提只好跟着她跳上天花板的防护网,抬头就能看见两人荡来荡去的小腿,这是体验加速度的最佳姿势。小露比斯紧紧抓着恩格库和梅加的手。房间另一边,萨菲尔和伊曼洛还在长梦身边闹腾,想要长梦多关注自己。①
  我本该监视着损害控制系统的,但我把安全方面的工作交给了布鲁斯。达到最大加速度时,特雷索已经使出全身力气紧紧挂在我身上。
  孩子们的生物指征显示在我的视野角落。从荷尔蒙读数看出,孩子们压力陡增,特雷索更是比别人高出一大截。这是很自然的事,当你看到整个居住区借着行星轨道的向心力翻筋斗时,世界就变得像过山车一样刺激。有人喜欢这种感觉,另一些就未必了。
  房间开始侧斜着打滚,我从特雷索的腋下伸手环住他,紧紧抱住。
  “不会有事的,”我在他耳边悄悄说,“里卡夏不怕这么翻筋斗,一开始就设计好了的。”
  安全带让我们俩紧贴在软墙上。我们下面,萨菲尔和伊曼洛沿着地板往上爬,一边笑一边吵闹。长梦正在朝他们扔枕头。
  特雷索抓着我的大拇指,好像我的大拇指是驾驶杆,可以帮他驾驭转来转去的房间。接着他给我发送了一个视频窗口,正在直播里卡夏航天长官的讲话,这是一个黑皮肤、白头发的女人,戴着保护眼罩。
  “啊,那是谁?”我假装不知道。
  “维加亚拉什米,”特雷索回答,“她帮我们解决麻烦。”
  “你见过她吗?”我当然知道他见过,只不过这么问问题对安抚小孩很有用。
  “见过好多次啦,”他点了一下航天长官反光的眼罩,“她病了吗?”
  “可能是白内障,年纪大了就容易变成那样。你在担心吗?”
  “没有。”他说。
  “要不你过去问问长梦?”
  长梦是班里的医生。她脸部有些畸形,下巴往前伸得厉害。她拒绝了正颌手术,就这么长大成人,骨头也长定了。
  “不是所有的改造都是值得的。”她有一次告诉我,“脸型变了,我会不认识自己的。”
  作为儿科医生,长梦要负担二十个托儿所的医护任务。但她最喜欢这里,决定跟我们一起庆祝这次重力加速。此时,她跟萨菲尔和伊曼洛一起挂在地板上,挠着他们的肚皮放声大笑。
  我则打算用拥抱和聊天的老办法来消除特雷索的不快。我打开生物保护区的视频,给他看那些被安全网兜起来的大型动物是怎么在加速的时候晃荡四条腿的。一只被悬在半空的大猫漫不经心地打理自己的皮毛,一会儿舔舔大爪子,一会儿梳理胡须。   等加速结束,重力恢复正常之后,特雷索的各种指征迅速平稳了。孩子们跑出教室,查看花园的损坏情况,我拄着拐杖慢慢跟在后面。托儿所旁边的露天礼堂里,有一台机器人失控撞翻了几排顶层的座椅,孩子们都觉得很好笑。特雷索看起来完全没事了,但我总觉得自己刚才让他失望了。
  “珠宝盒”没有去成火星。火星上的居住区很受欢迎,短足旅游合同都是高价拍卖的。我们出了几次价,但信用点太少,被其他竞价的比了下去。
  “下次重力推进是四年后,”我告诉他们,“我们会看到金星,紧接着就是地球。”
  我省略了月球,我一直在用尽全力忘掉那个地方。这不难,里卡夏和月球几乎没有外交和贸易上的往来。这里的支柱产业是人类繁殖和培育。人造子宫、受精卵饲养、妊娠辅助……总之,从培育一堆长得一模一样的细胞到养育成人的每一项技术、每一个行当都有。月球的儿童养护产业在我离开后不久就彻底崩溃了,是他们自找的。我已经一百多岁了,只剩下一二十年好活。虽然看起来英明慈祥,但我一直没放下被朋友嘲笑这回事。
  也许我一直都不够成熟,这能说明很多问题。
  四年在小打小闹中一眨眼就过去了。“珠宝盒”的身体和心智都在成长,变成一群十六岁的少年。蒂亚芒、伊曼洛、特雷索、欧珀、萨菲尔和露比斯全部通过了测验。虽然过程断断续续,但孩子总不能像机器人那么整齐划一吧?我还是很骄傲的。
  随着里卡夏接近,金星的居住区向我们展开了猛烈的推销。各种娱乐项目、教育研讨会、观光旅游、艺术节、运动会……交易条款都挺公道。金星的居民十分欢迎外地人,希望他们爱上这个地方,然后留下来。不断有居民从金星迁到火星,人才流失非常严重。
  我们选了一个为期三天的短途旅行,这是以自然地理为主的观光,可以看到活火山。这将是孩子们此生第一次体验到完全真实的地心引力,而不是靠里卡夏自转产生的1.0标准重力。
  孩子们在教室里热闹地讨论该花多少个信用点来竞价。长梦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我们俩应该联系金星各大托儿所,开一个高级讲习班之类的,做一份他们无法拒绝的提案。
  为什么?你工时不够,需要找活补上吗?
  她对我咧嘴笑了一下。我想放个假,如果金星上的托儿所肯帮这个忙该多好!
  我和长梦不是第一次合作干活了。之前托儿所管理当局的董事会职位空出来,我和长梦正好有机会。我们俩一起撰写政策备忘录、修订托儿所管理实践指南、在技能发展研讨会上发表演讲……除此之外,日常工作却一点也没减少。那九个月非常难挨。神奇的是,案牍操劳并没有消磨我们的友谊。
  我们用几个小时捣鼓出了一份足以勾起金星教育专家兴趣的研讨会提案,发给了好几个金星代理。提案题目是:依恋和自我调节的理论与实践:幼儿情感的独立之路。枯燥吗?一点也不。金星居民就吃这一套。我们接着就选定了代理人,把敲定的课程大纲发给了他。
  我带着“珠宝盒”去了露天攀岩教室,把他们交给那里的指导员,在大橡树下找到我常坐的一条长椅,休息了一会儿。蒂亚芒像今天依然是爬得最高的,第一轮攀岩结束时,我看到三场研讨会已经全部预售满座了。
  代理让我们加场,我小声和长梦通话,你觉得行吗?
  “不行。”长梦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把我吓了一跳。她的位置显示出来之后,我立刻在一片小树林中找到了她瘦长的身影。
  “咱們是去度假的,”她吼道,“我要是想多干活多挣钱,当初就不会找这份闲差!”
  我打了个激灵。确实如此。
  她小跑过来翻过长椅,在我身旁坐下来,只不过她把脚放在了座位上,屁股搁在椅背上。“而且,你这二十年来一步都没离开这颗石头星星。”她从头顶的树枝上抓下一把叶子。
  “好了好了,你说得有理。”
  我们看着孩子们轻松而自信地在泛着黄铁矿光泽的岩壁上攀爬。蒂亚芒的大块头并不适合这项运动,但他乐此不疲。其他五个孩子也渐渐被他的热情所感染。
  孩子们爬到一半,停下来歇气,我和长梦朝他们招了招手。长梦转向我:“这次去行星上,你想过要去参观什么吗?”
  “我去过金星,没什么好看的。”
  她开怀大笑,嘴巴咧得很开。“哪里都比不上月球,对吧,朱尔?”
  “别提那个地方。”
  “月球吗?行吧。你还去过什么比金星好的地方,地球吗?”
  “地球闻着怪怪的。”
  “柯伊伯带①呢?”
  “没去过。”
  “那到底是哪儿?”
  “这样不错。”我朝岩壁周围的小树林伸出一只手。头顶上,居住区的中枢神经——等离子体核心正在把可见光波段调整成暮色,柔和的光线从树叶间渗透下来。岩壁上回荡着十几岁孩子们的笑声,远处,某个不好安抚的婴儿一直在低声啼哭。
  我打开附近的监视镜头,找到了哭声的来源。一脸疲惫的养护员把婴儿拎着放在肩上,有节奏地拍着他的屁股,在一条种着向日葵的小路上走着。我点开孩子的生物指征,发现他只有三周大,有胃酸倒流的症状,还一直放屁。已经尝试了所有干预手段,现在只能等他自己好起来了。
  孩子们终于爬到了岩壁顶端,朝我们招手,接着便利用绳索下到地上。长梦和我走了上去。
  “你的手指没事吧?”
  “没事。”伊曼洛从最后一个落脚点跳下来,在地上滑了一截,粉色的头发跟着动作起伏,“挺好的。”
  “给我看看。”
  伊曼洛解下安全带,把手伸到医生面前。这些孩子永远只有两种模式:怎么折腾都没事,或者一动就受伤。几个月前,她在使用一把老虎钳的时候出了事,手指屈肌腱严重拉伤。
  长梦开始讲解环形韧带修复术的康复周期,我很想仔细听听,但太累了。我的臀部和背部在呻吟,还是年纪大了,四肢关节转动起来也摩擦得难受。事实上,我一点也不想去金星。这次旅行机会孩子们去竞价得到的。等他们离开居住区,我更应该蹲在家里好好休息。但我很看重和长梦的友谊,小小的努力能让她高兴一下,也是值得的。   我和长梦陪着孩子们坐电梯穿过高浓度硫酸云,进入星球的地幔。电梯底层就是星球的地下世界。穹顶下的中央交通枢纽人来人往,看到滑溜溜的快速列车轨道时,孩子们的脸皱了起来。
  “这地方太逊了。”蒂亚芒说。
  “就是,有一股尿味!”露比斯说。
  特雷索忧心忡忡。“这里会不会有什么传染病啊?”
  欧珀用手捂住嘴,“我感觉不舒服,不知道是引力的原因还是这股味儿。”
  我扫了一眼欧珀的生物指征,她没事,另外几个也很健康。该拿出托儿所养护员的干预手段了。
  “如果有谁在当地人面前不礼貌,”我用拐杖点地,强调事情的严肃性,低声对他们说,“我立马送他上电梯。”
  “要是把我们都送回家了,可以拿回信用点吗?”伊曼洛打着哈欠问。
  “不能,你还要受违约惩罚。”
  我贴出一张良好表现的排名表,告诉他们,金星人非常八卦。如果我们说金星坏话的事传了出去,那整场旅行都要受他们白眼了。
  这个谎言有点夸张。金星上的居民并不比别的地方更爱八卦,但这里对托儿所存在严重歧视,只稍微比月球上好些。里卡夏的儿童已经习惯了人见人爱的生活,而在这里,他们即使完全不犯错,也会遇到恶声恶气的人。对于当地人的冷淡,我想给他们一个容易接受的解释。
  我们坐快速轨道来到瓦纳瓦拉站。恩格库、梅加和布鲁斯都在这儿等着。我在高高的拱道下拥抱、亲吻了每一个孩子,祝他们玩尽兴,看着他们慢慢走远。我和长梦这下就闲下来了。
  她挽起我的手走进瓦纳瓦拉的人流。成群漫步的人遍布整个居住区,这是当地人社交的一种方式。我们加入其中,随着人群移动,一路打量着路人,也接受他们投来的目光。
  这个居住区有许多立着雕塑和喷泉的大型花园。金星零点九几的单位重力让我的膝盖和屁股舒服了不少。但孩子们抱怨的臭味确实存在。瓦纳瓦拉闻起来混合着酸味、油味、烂菜叶味和一种青春期孩子拒绝洗澡时散发出的动物荷尔蒙的味道。一路走来,这股味道时浓时淡,一直没有消失。
  我们躲进一家移动小食店,一个厨师正在这里点着明火烤肉串。我们在吧台前坐下来,喝了几口起泡酒,看着她把打包的食物递给送餐机器人。
  “你们这儿没有空气洗涤器吗?”长梦问她。
  “留不住人。”她回答,“我们没有足够的民用工程师来优化工作流程。如果你认识会摆弄螺栓螺母的人,就让他们来瓦纳瓦拉吧。银行会热烈地欢迎他们。”
  她给我们上了一盘裹了淀粉的酥脆烤肉,上面摆着烤焦的蔬菜,淋了大蒜酱。另一盘是香脆的蜂窝芯,铺着手指大小的花朵,花瓣柔嫩多肉。吃完之后,我们送了厨师两朵有点打蔫的向日葵,巨大而鲜艳的花盘让路过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再次走入人群时,厨师追上我们,给了我们两杯饭后饮品。
  “祝你们在这儿过得愉快,”她说,“我们正在兴起新鲜食材的潮流,特别棒。你会喜欢的。”
  为了应对人口缩减,金星颁发了各式各样欢迎外地人的商业提案,引来了艺术家、发明家、实验科学家……损失了一个暖通工程师?没事,赚到一个厨师。外科医生离开了,木偶艺人来了。他们带来了那些喜欢跟厨师和木偶艺人住在一起,并愿意为此忍受一点点臭味的人。居住区靠着这种办法扭转了经济颓势,多彩有趣的生活方式也吸引著人口回流。最终,工程师和医生回来了,厨师和木偶艺人则慢慢搬到其他对商业提案来之不拒的居住区。人口动力学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长梦吸完最后一口饮料,朝着一个清洁机器人扔出杯子。
  “假期第一晚。”她冲我露出调皮的微笑,“想去喝一杯吗?”
  第二天早晨,我从睡觉的地方翻身滚到了地上,全身僵硬,还有些水肿。我的头发结成了一团一团的,直立在头皮上,眼袋呈现出令人担忧的紫色,鱼尾纹又多了几条。嘴巴里泛着一股蒜味,不让别人闻到就行。这个年龄该有的身体状况我全部集齐了。
  长梦一醒来就精神抖擞。她披着一件满是褶皱的深紫色睡袍,一条半透明的丝巾从她突兀的下巴下面垂下来。
  “是时候教教这些金星人怎么养孩子了。”
  由于满座,代理人换了一个能容纳更多人的场地。我在上台的瞬间就忘掉了身上的酸痛。这大概就是临场反应吧。在两千人面前讲课对肾上腺素的刺激很大。
  我们配合得很好。长梦在台上走来走去,充满活力,和台下热烈互动。我则凭借五十多年的养护员经验扮演一个严肃睿智的老人,安心当她的陪衬。
  我们讲的大部分内容都很鼓舞人心。不管你在哪儿,儿童养护工作都不简单,在金星上更是会影响社会地位。在这种情况下,一点点鼓励都有深远的作用。我们靠专业知识控制着全场气氛:开场先介绍各种概念,然后强化印象,一步步筑起观众们信心,接着抛出里卡夏在认知理论和情感发展模型方面的最新研究,打观众们一个措手不及。惊叹唏嘘过后,他们便会避开难懂的部分,再次把注意力放在我们的鼓舞上。
  “朱尔,你觉得养护员最难挨的工作是什么?”研讨会快结束的时候,长梦问我。通风口吹来一阵带着柑橘味的微风,吹起了她的丝巾。
  “没什么难挨的,”我干巴巴地说,“每一天都快乐得冒泡。”
  观众大笑,没想到这个笑话收到了这么热烈的回应。我等着笑声平息,在全场安静后继续沉默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最棒的部分,是看着婴儿长成少年,离开托儿所,和外面的世界建立纽带。未来是他们的,他们将用志向和激情塑造这个广阔的世界。而托儿所里的教育会让他们一生受益。”
  我用双手把拐杖抱在胸前。
  “而最让人难受的是,”我说,“如果我们把该做的做好了,孩子们离开托儿所之后就不会再想起我们。”
  我们离开时,人们眼里含着泪水。观众中那些我们的同行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做宇宙中最重要的工作,人们回到各自的托儿所,渴望做得更好。   第二次研讨会结束后,我们去了瓦纳瓦拉中庭一家烤串厨师推荐的餐馆挥霍信用点。鲜活的食材从养殖到烹饪,再到端上桌,都是人力完成的。没有合成食物,除了不时出现的清洁工,也没有其他机器人。
  长梦用一把大剪刀剪开龙虾。“你有没有发现,人们听你说话时总是特别专心。”
  “孩子们喜欢做出专心的样子来敷衍你。”
  “我不是说孩子。”
  她给我挑了一块钳子肉,剥了壳以后,肉的形状一点也没变。我蘸了一点绿色的酱汁,扔进嘴里。可口的胡椒粉刺激着我的鼻窦。
  “你是个好领袖,朱尔。”
  “我都这个年纪了,应该的。指使别人做这做那的本事早就练到位了。”
  “是的,”她嘴里包着一口龙虾肉说,“‘珠宝盒’毕业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端起浅绿色的酒,靠在椅背上,透过玻璃窗看着中庭远处。我几年前就料到有人会问我这个问题,不过没想到发问的是长梦。我该怎么给这个年轻人讲一个老人的难处?
  “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她飞快地补了一句,“但我有几个想法,你想听吗?”
  楼下,中庭大街上的行人变成了一个个无法区分的黑点。我转过头来,目光落在面前的盘子里。
  “你说吧。”
  “有个居住区的财团想重建他们的儿童养护产业,正在招标。”她热切地说,“我想招揽一个团队,你可以做项目顾问,当个高层,大人物。我做总监,包揽所有杂活。”
  “让我猜猜,”我说,“这个财团在月球?”
  长梦点头。我注意了一下我变红的血压指示表,深吸一口气,喝了一口水,数值才回到正常范围。
  “你还希望我负责跟月球的其他民间机构打交道,对吧?”我语气平稳地说。
  “最好是这样。”她两只手拍了一下桌子,笑道:“有一个月球本地人来做这个,我们肯定能拿下项目。”
  长梦开始介绍她的计划,滔滔不绝地说着各种想法和抱负,没有注意到我逐渐上升的怒气,她大概连美味的大餐都忘了品尝。我则细细享受着每一口,直到吃完豆蔻巧克力的最后一点碎屑,然后退开椅子,抓起拐杖。
  “你的计划只有一个漏洞,”我说,“月球不配拥有托儿所。”
  “不是配不配的问题——”
  我打断了他,“月球不配拥有人口。”
  她困惑了,“但那里本来就有人——”
  “月球活该毁灭。”我冲口而出,跌跌撞撞地离开餐馆。她孤零零地留在桌子前,惊讶得长大了嘴巴。
  第三场——也是最后一场研讨会开到一半时,我们正在介绍里卡夏特有的、从来没失败过的儿童教育,布鲁斯突然发来一条消息。
  特雷索扔下旅行团跑了。
  我假装清了清嗓子,转身背对两千双眼睛,走到幕后的球形饮水器前。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扫视特雷索的各项指征。他正在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另外五个孩子也陷入焦虑。
  你给他配小眼睛了吗?
  当然。布鲁斯发给我一个图标。
  视线里出现三个不同方位的镜头。特雷索正倚着一条冷清的快速轨道,一个人玩着他最喜欢的找图案游戏。匹配大数据后得知,他所在的地方是科瓦卡尔区和艾顿区之间的轨道接轨处。
  他的表情里带着一丝惊讶,似乎被自己大胆的行为吓着了。高高的拱道把他的身影衬得又小又瘦,我甚至能看到轻薄的外套下面的肩胛骨轮廓。
  科瓦卡尔那边派了一个机器人跟着。要不要把他截住?
  我放大画面观察特雷索的脸,要看穿他的想法可不像读取生物指征那么容易。他从没表现过特别任性专横的一面,没有跟别的孩子冲突过,也没试过带领伙伴们干坏事。但孩子的事儿你永远说不准。
  让他们叫机器人退后,找一家人身保护公司来看着他。带孩子们继续玩吧,别太担心了。
  你确定?
  我一点都不确定。我的压力数值也飙升得厉害,冲动得想要尖叫。我恨不得马上让那个机器人把他圈起来,送到布鲁斯手上。但我不能对一个擅自行动的十六岁孩子反应过度。更何况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这种行为。
  特雷索好像有什么事要做,我悄悄说,看看他想干吗吧。
  我回到讲台上,想把思绪拉回研讨会,但无法集中精神。长梦努力补救,但观众还是开始骚动,在座位上转来转去,交头接耳。许多人已经没在听讲了。就在第一排,三个穿着彩色罩衫的金发金星人眼神放空,显然是打开什么视频看了起来。
  长梦越来越着急,想尽了办法让两千观众不去注意她的朋友朱尔——现在已经变成了杵在讲台上的木头。我倚着拐杖站起来,平静地掀翻椅子,听到椅子“哐当”一声撞上地板。长梦惊了一跳,台下的人抬起了头。
  “请原谅我的唐突,”我说,“刚才你们看到突然呆住,我想解释一下。”
  我慢慢走到讲台最前面,在拐杖的协助下依然有些晃悠。我戴了一条确保平稳行走的腰带,但不想频繁用它。人老了之后愈发不想锻炼核心肌肉,依赖这根带子只会让我越来越虚弱。不过,考虑到我止不住颤抖的双腿,我还是激活了平衡支持系统。
  “刚才的事情说明了托儿所工作中一个重要的点。”我把拐杖拄在讲台地板上,双手靠着拐杖头,扫视台下。“我们的错误可以毁掉孩子的一生,其中的风险是别的职业无法比拟的。”
  “这倒不一定。”讲台灯光照亮了长梦的眼睛,她似乎为我恢复状态松了一口氣,“工程规范学也容易弄出大灾难,外科医生也是。心理学、药理学、应用天文学,等等等等,”她微笑道,“事实上,几乎所有职业都有风险。”
  我的脸皱了起来,决定反驳她。
  “医生有伦理委员会和方案审查小组来支持他们的决定,工程师有模型试验和同行评审,不需要一来就在现实生活中冒险。但是在托儿所,我们每天都要独立决定上百件影响儿童成长的事,有时在一小时内就要来上百次。”   “是这样的,但那些琐事能有多重要呢?”
  我第一排其中一个穿着彩色罩衫的金星人点了点头,“你觉得呢?这些决策关系大吗?”
  一只飞行摄像头停在她面前,等着直播她的回答。她紧张得舔了舔嘴唇,挪到座椅的一边。
  “有一些很重要,”她声音很尖,有些犹豫,“但你永远不知道是哪些。”
  “是的,你永远不知道。”我谢过她,走回讲台中央和长梦站在一起,“托儿所的工作人员责任重大,因为我们要面对不确定性,承担所有风险。其他职业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劳动条款。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干这一行?”
  “因为……总得有人干吧?”长梦说。礼堂里响起一阵笑声。
  “那为什么偏偏是我们?”我追问,“我们是怎么想的?”
  笑声更响亮了。我拿起拐杖敲了敲地板。
  “我目前负责的托儿所有六个16岁的孩子,他们活泼而友爱,好动得让人头疼,让我忙碌不断。”台下再次响起咯咯笑声,“他们正在游览金星的另一面,参观那里的自然地理风景。几分钟前,其中一个孩子擅自跑开了,现在正在你们的一段跨居住区轨道上转悠,屏蔽了我们的消息。”
  全场安静。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把快速轨道的画面放了出来,特雷索的身影出现在离地四米高的大屏幕上。他正心不在焉地踢着列车保险杠,明显是踢着玩的。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几乎没怎么眨眼,瞳仁也维持在正常大小。
  “他是因为我们说了什么话,或者做了什么事而逃走的吗?或者是我们忽略了他的什么需求?这个诱因是今天出现的,还是昨天或是十天前?也许跟我们根本没有关系,而是源于这孩子自己心里的某种渴望?他此时感受到的是剧烈的痛苦,还是刺激和愉悦?可以看到,肾上腺素和皮质醇水平都没有变化。”
  我把久经风霜的手放在胸前,用力抓挠着上衣的布料。
  “我很难受。这个孩子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我的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我拍了拍起皱的上衣,“不算大危险,毕竟金星不是月球。”
  人群有些紧张地笑了笑,长梦走到我身边。
  “托儿所的工作和其他人类事业都不一样,”我说,“没什么工作需要承担这么大的失败、悲伤和损失的风险。但也没工作比这更重要。这点你们清楚,否则就不会在这儿了。”
  长梦捏了捏我的肩膀,我拍拍她的手。“照顾儿童的工作属于真正有信仰的人。”
  研讨会结束后不久,特雷索来到了环星球特快车轨,选了一辆开往瓦纳瓦拉的无人车。车内的公共摄像头显示,除他之外还有五名乘客。三个中年人在愉快的聊天,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一个秃顶的年轻人抱着一缸活鳗鱼;另外还有一个宽肩膀壮汉,小臂上留着许多疤痕。
  特雷索等其余乘客坐下后,选了一个角落里的座位。我发了一条消息给他,还是没有回复。
  “我们本该截住他,把他带回去的。”我说。
  长梦坐在礼堂最后一排。讲台此时被一个合唱团占据了。几个机器人想把舞台升起来,但歌手们窜来窜去,让它们无法工作。
  “他会没事的。”长梦拍了拍我的膝盖,“到瓦纳瓦拉只有不到五小时路程,那些乘客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这可说不准。”
  “没人愿意冒这个险。金星对暴力冲突的处罚很重。”
  “你就想得这么简单吗?”我指着那个壮汉,“如果他心情不好,几句交谈就可能对任何人造成终身伤害,孩子就更不用说了。”
  我们默默地盯着视频。一开始,别的乘客都自顾自地坐着,但接着壮汉就站了起来,慢悠悠地走到特雷索身边坐下,拉下座位旁的隐私罩。
  “噢,不。”我哀号道。
  我放大了特雷索的脸。隔着隐私罩,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从窗户倒影里观察特雷索看向壮汉的眼神,监视他的生物指征,努力解读他的肢体语言。我这辈子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要对孩子的心理状态做出专业判断,却几乎找不到依据。我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可怕的妄想。
  过了大概十分钟——感觉过了一个世纪——壮汉回到了座位上。
  “别担心了,”长梦说,“我们很快就能跟他会合了。”
  我和长梦在特快车轨站台找到了特雷索。天色已晚,他又累又狼狈,脸色特别差。
  “金星太蠢了。”他说。
  “不可能,一颗行星怎么会蠢呢?”长梦顶了一句。她很累,也没想过假期的最后一晚会在站台上度过。
  等我来,我悄悄说。
  “你还好吧?车上发生了什么?”我带着他走向快速车轨,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静些。
  他耸耸肩。“不太好。那个老头子喋喋不休地吹嘘他的居住区,听着像个猪窝。”
  我全身放松,宽慰得差点倒在地上。
  “太好了,”我说,“我们一直在担心。你为什么离队?”
  “我没想到要花那么多时间在路上。”特雷索说。
  “回答我,你为什么跑开了?”
  “不知道。”他假装打了一个哈欠,在“珠宝盒”,这是最明显的说谎的标志,“金星很无聊,我们该省下那些信用点的。”
  “什么叫很无聊?”
  “大家对参观石头很满意,但我不行。我想找点值得起那么多信用点的乐子。”
  “所以你就坐车跑了?”
  “对啊,”特雷索从衣袋里抽出一条补充蛋白质的零食,塞进嘴里,“我只是无聊了。我道歉,行吗?”
  “好吧。”我調出排名表,把特雷索的分数清零了,“在回家之前你都要被我们看着。”
  我们把特雷索的床位放在我和长梦旁边。我们俩在楼下脏兮兮的游客大厅里喝了一杯。
  “你打算怎么找出他离开的原因?”长梦问,“调出他以前的视频记录?组建创伤治疗小组?还是来一次心理干预?”
  我摆弄着椅子扶手上的布料,随着大拇指划过扶手,破损处便自动修复了。   “如果这么干,特雷索就会觉得自己犯一点小错也会让我们如临大敌。由此带来的心理影响可能没什么大不了,但也有可能留下长期阴影。”
  “嗯,你在研讨会上说过了,没法得到确切的答案。”
  我们喝完了酒,长梦扶着我站起来。我把拐杖挂在前臂上,双手抓住她满是皱纹的手肘,慢慢爬上楼。其实可以叫一个辅助机器人来帮忙,但我的手很冷,我朋友的胳膊很温暖。
  “最好什么都别做吧,”我说,“特雷索本来就是个谨慎的孩子,不该因为他偶尔冒一次险就惩罚他。”
  “如果是我,单单因为他让我担心这点,我就会罚他。看来我永远当不了一个合格的托儿所养护员。”她笑道。
  “但你却打算去月球上重建儿童养护产业。”
  长梦的笑容消失了。“我不该对你提那个的,朱尔。”
  第二天早上,两个远比我年轻的人又活力十足地起了床。我全身疼痛,视线模糊,不过脸上还能保持安详。在前往电梯、坐飞船回家之前,时间刚好够我们看一场表演。于是我们步行前往礼堂,特雷索看到人头攒动的街道、一场接一场的表演、游戏中心、喷泉和花园,对眼前壮观景象惊讶不已。我们能从空气中闻出花蜜和香辛料,不过气味的基调还是浓郁而油腻的汗味。
  我们坐上电梯,前往瓦纳瓦拉的交响乐团大厅。一位和善的金星人微笑着给我让座。我谢过他,说:“月球上永远不会发生这种事。”
  表演结束、坐上通往一楼的电梯时,我凑到长梦身边。
  忘了你的提案吧,我说,月球已经没救了。
  一年多后,里卡夏渐渐接近地球。“珠宝盒”很快就要离开托儿所了。布鲁斯和托儿所的同事们开始筹划一个新项目,并热情地告诉我,我随时可以去找他们。我有些伤感,但努力掩饰了过去。我开始每天花几个小时照顾一个患有脑积水的新生儿。
  我本以为长梦放弃了去月球的想法,但有一天,她在育儿室昏暗的角落找到我,打破了我的幻想。
  她搬了一张小凳子挪到我的摇椅前,十分专业地看了看夹在婴儿耳朵上的脑脊液交换膜,低声说:“我们入围了。”
  “挺好。”我把脸贴在婴儿温暖而柔软的头发上。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不过也不关心。婴儿的味道让我沉迷。与我而言,把一个生病的小孩哄睡着的成就感大于一切。
  “所以我们得去一趟月球,做报告和访谈。”
  我这才渐渐明白过来。“月球?我不去月球的。”
  “是我和我的团队去,朱尔,不是你。我想在整个居住区开始谈论这件事之前,告诉你一声。”
  我集中精力,试图平复怦怦跳动的心脏,然后说:“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
  她一只手轻轻放在我的膝盖上。“我知道。你告诉我不要费心,对此我也考虑过了。但这很重要,朱尔。月球无论如何都会重新启动托儿所计划。如果我们竞标成功,至少可以防止他们乱来。”
  我死死盯着她过分突出的下巴。“你不了解那地方,单单因为你的长相,他们就会把你生吞活剥了。”
  “也许吧,但我必须努力一把。”
  她拍了拍我的膝盖便离开了,把我留在摇椅上。交接婴儿的时间早就过了,但我依然不愿意把头从他可爱的脑袋上抬起来。
  七十年前,我在月球一家水印厂背后,一座办公室改装而成的托儿所里有过同样的经历。我那时本来悲痛不已,觉得世界上再没有希望和快乐了,直到有人把一个婴儿塞进我的怀里。他刚出生几个小时,充满活力,伸出的两只小手让我再次看到了未来。
  我此时坐在摇椅里抱着的病孩子和月球上那个新生儿有区别吗?没有。里卡夏接近完美的人造子宫孕育的胚胎,与月球上东拼西凑的妊娠设施中培育出来的是一样的。
  但继续想想,我便意识到了一个重要差别——月球上的婴儿值得更好的养护系统,而我可以给他们。
  首先,我剪了一头无比整齐的齐耳短发,挥着剪刀的理发师试图说服我别剪成这样。
  “你知道这个发型必须每隔二十天修剪一次吗?”
  “别担心,我年轻的时候头发就是这样的。”我说。他翻了个白眼,照着我说的给我剪了头发。
  我脱下舒适的罩衫,穿上灰色的长裤套装,肩上的衬垫正好修饰了我因衰老而塌陷的肩膀。我扔掉了原来那根尖头拐杖,买了一根新的。它通体黑色,摸起来很光滑。每走一步,银色尖角便敲打地板,仿佛在通知长梦,我朝她的工作室走来了。
  敲打声使走廊里的人都转过头来。长梦从门口探出头,但一时没有认出我,直到我推开她走进屋,叹了口气,坐在沙发上。
  “你還缺项目顾问吗?”我问。
  她咧嘴一笑。“看来月球要迎接你这个大人物了。”
  在托儿所,只有特雷索对我的发型发表了意见。
  “你有点像布鲁斯喜欢的那些好里坞电影里的反派。”
  “好莱坞, ”我纠正道,“是的,就是要这个效果。”
  “为什么要像个黑社会坏蛋?”
  “那叫匪徒。”我伸手拂过一片灌木丛,“我看起来像坏蛋吗?”
  “有点。是为了我们吗?”
  我皱起眉头,没听懂他的问题。他把头发扎成了马尾,拉到眼前,仔细打量着。
  “你是不是想看起来强悍一点,这样等你走了我们就不会担心你了?”
  跟孩子聊天就是这样,话题会突然转到意想不到的地方,击中你的后脑勺。
  “没有,”我说,“我可没这么想。”
  “我懂的。你一直在托儿所工作。但我们是最后一批了,因为你太老了。对吧?你肯定很难过。”
  “有一点,”我承认,“不过这不是你现在考虑的。你该想想毕业以后的人生,做出重大的、令人兴奋的决定。”
  “我想我还不能离开托儿所,我应该推迟毕业。”
  我差点笑出来,特雷索完全可以按时毕业的。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高瘦的少年,长长的胳膊,精瘦的手腕,方方正正的下巴上长着浓密的深色胡子。我可以熟练地背出他通过每一道测验的时间,他没有任何理由推迟毕业。   “别担心,”我说,“你若是觉得没准备好,就不用离开。”
  “至少还要一两年吧。”
  “好的,你决定。”
  我并不担心。第一次踏入成年人的世界总会有些踌躇。如果特雷索觉得留在托儿所更好受些,那就随他吧。等到伙伴们一个个开始新生活,他自然会行动起来。
  我们与地球的距离使长梦的提案有了很大优势。我们可以去月球做完现场报告再飞回来,依然赶得上里卡夏越过地球时产生的重力推进。
  我和长梦花了好几天来完善演示材料。做了这么多年朋友,我们第一次在交流中吵了起来。
  “我不喜欢你这副独裁者的架势,朱尔,”在一场激烈的争论过后,她对我说,“就好像你喜欢压我一头似的。”
  她没说错。在里卡夏,咄咄逼人的谈话方式是不受欢迎的。此时我本该认错,但我这么做是有目的。
  “月球上的人就是这么说话的,如果你不喜欢,就该把你那份提案扔了。”
  她没敢反驳,但是把我的异常行为报告给了负责照顾我的老年医学专家。对此我并不介意。她担心我,让我很欣慰。我决定给她查看我生物指征的权限,这样如果我中风了,她就能立刻知道。就我这个年龄而言,我的健康状况还算不错。但她是个儿科医生,对于老年病人经验有限,于是一看之下吓坏了。她开始给我泡茶,给我塞零食,让我的血糖水平保持稳定,态度热切,甚至有点不管不顾。
  月球的港口无法停靠外来飞船,而他们那儿的着陆器所使用的化学推进剂毒性太强,于是里卡夏的居民也不愿让月球飞船过来接我们。我们不得不中转几次来到月球。在月球上空滑翔时,可以看到地上的穹顶建筑和隧道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些居住区和几十年前比没什么变化。我还能叫出它们的名字——苏格特、斯克拉德、纳德姆、普洛夫斯克、奥伦约克……
  舱门咯吱打开的时候,长梦想挽住我的胳膊,我躲开了,扯了扯外套。
  “别在月球上挽手。”我压低声音,“你忘了吗?月球人最看重独立了。”
  我走在长梦前面,就像带领军队的将军。月球上重力很小,不再需要拐杖了,于是我用它沉重的银色尖头敲击墙壁——敲东西的感觉很好。我走得满头大汗,身上冒出来的白气简直可以把走廊消毒一遍了。既然要回家——如果月亮也配叫作“家”的话——至少我得主动争取一些好处。
  客户把我们的会面安排在了一间可以俯瞰冰球赛场的小型多媒体会议室。比赛刚刚结束,要朝前走,我们必须用力挤开离去的人群。拐杖又变得有用了,我把拐杖当成武器左右挥舞,任何人靠得太近都有可能被打掉下巴。
  会议室里,十个居住区的代表挤在项目负责人身边。头顶上盘旋着一组陈旧过时的摄像机器人,拍打着翅膀,发出烦人的嗡嗡声。房间一侧着两把椅子,是为我和长梦准备的。我们身后是一排能俯瞰整个溜冰场的弧形落地窗,清洁机器人正忙着从冰面上刮去血迹。场下悬挂着赫赫有名的蒙斯·哈德利的侧身像,让他显得高大、冷峻,脸部棱角分明,肤色是和我的套装一样的浅灰。
  别笑,我提醒长梦。她正站起身来,准备陈述报告。
  长梦开始介绍阶段预估、替代方案和团队扩充计划,但我觉得这些听众配不上她的热情和用心。我扫描了这些代表的脸,数了数他们开小差的次数,记在一张表格上。我们总共有四十分钟的时间,但在代表们会在前二十分钟做出决定。
  报告进行到十二分钟,长梦开始讲解专业人员的发展、管理和道德监督。一半的代表仍然盯着她的脸,好像他们从没见过先天性畸形似的。另一半则开始无聊,还在努力集中注意力。我猜他们坚持不了太久。
  “根据其他托儿所项目从初创开始的发展轨迹,”长梦指着悬在空中的图像说,“月球会在六代人或三十年标准时间内满负荷运转。”
  我来说两句,我低声说。我提起拐杖重重敲在地板上,站起身来。我站得很稳,身上每一个细胞都进入了战斗状态。
  “你们走不了那么远,”我咆哮着说,“你们连起步都困难。”
  “这话有点火药味。”项目组长说,这是个六十多岁的矮个女人,眼神强硬,瘦骨嶙峋的手上布满了粗大的血管,“能详细说明一下吗?”
  我学着布鲁斯喜欢看的老律政剧里的演员,在桌子面前踱来踱去,依次与每个代表交流眼神,然后俯身撑在桌上,直视项目组长。
  “托儿所是社会的一部分,不是单独存在的。而月球人不喜欢孩子,连年轻人也不受待见。你们想阻止人才流失,却又不想付出代价。要建成健全的托儿所系统,需要人力和办公地点,更需要你们放下偏见。月球必须做出改变。”
  我對她坏笑了一下,加了一句:“我觉得你们做不到。”
  “我不同意,”长梦插嘴道,“我认为他们可以改变。”
  “你没有我了解月球。”我说。
  我把财务提案发给代表们:“里卡夏会帮你们设计新的体系,你们看,条款非常合理。设计完成后,我们将提供团队来实地执行阶段项目,这方面的条款就比较苛刻了。最后,我们会给你们一个由长梦领导的项目组。”我笑了笑,“她的收费非常高,但她值这个价。”
  “那你呢?”项目组长问。
  “最妙的就在这儿了,”我一手抄起拐杖,拍在另一只手上,“我负责看门,如果你们要插手,先得让我同意。”
  项目组长一屁股坐回去,咬紧牙关,绷紧了脸。我强势的态度总算起了效果,代表们都坐到了椅子前沿。我成功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又打击了他们的信心。他们开始琢磨到底该大声驳斥,还是把我推上月球理事的位置。
  “长梦?我还能活多久?十五年?二十年?”
  “差不多吧。”她说。
  “就算是十五年吧。我老了,但经验丰富,你们请不起。但如果你签了这个合同,我就搬回月球,控制项目进程,判断每一个阶段成功与否。如果我认为月球没达到标准,那就重来一遍。”
  我走到窗前,蒙斯·哈德利的脸色不再是灰扑扑的了。太阳就要露头,他的脸呈现出一种微妙的淡紫色。侧身像周围依然是无边的黑夜,居住区穹顶繁复的细节依稀可见。   我继续背对着代表们。
  “如果你们想问,我为什么要在离开月球这么多年后回来,”我说,“那我要澄清一下。我宁愿去死,也不愿看着月球做些半生不熟的托儿所实验,糟蹋孩子,毁掉一切。”我转过身来,用拐杖指了指,“如果你们想做,至少把它做好。”
  我们回到里卡夏,带孩子们去地球玩了两天。他们看到了数量壮观的野生动物,让里卡夏生物保护区的牛羊看起來像一个宠物馆。重力加速来临时,我们最后一次聚集在喧闹的房间里。
  布鲁斯、布兰奇、恩格库、梅加和米克尔提把自己扣在柔软的地板上,舒服地等待加速开始。他们会没事的——他们很快就会抱着新生儿,缓解对“珠宝盒”的思念。孩子们都挂在天花板上,准备迎接成年之前的最后一程——他们也会没事。蒂亚芒决定去火星,看起来其他五个也会跟着。
  而我也会好起来,我别无选择。
  看着孩子们即将成年,准备永远离开,我心里满溢着无法言喻的痛苦和骄傲。当你看到一个老人安详而睿智时,记住,这是她为了掩饰伤感而制造的假象。
  加速开始。我松了一口气,眼眶便湿润了。大家太过兴奋,没注意到我的彼岸花。当居住区倒过来的时候,我为逝去的时光流下了几滴眼泪,但很快忍住了。我擦了擦脸,加入庆祝活动。孩子们在房间里随着推力蹦蹦跳跳,我大笑着给他们鼓掌。
  成功了,长梦低声说,月球刚把合发给我了,我们中标了。
  她开始给我详细讲解以后的事。我假装听着,注意力却集中在孩子那儿。我陶醉于他们滑稽的动作、他们的嬉闹、他们的愉快和不可一世。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年轻人特有的魅力,以及亟待开发的潜力。
  重力加速过去之后,众人松开了安全带。但我被厚厚的软垫椅子困住了,拐杖也够不着。
  特雷索冲过来帮我,等我站起身时,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要回月球吗?”他在我耳边说。
  我放开他,双手扶着他的肩膀。“是的,长梦需要有人照顾。”
  “谁来照顾你呢?”
  我笑了,“我不需要。”
  他抓住我的两只手。“谁说的,人人都需要照顾。”
  “我不会有事的。”我捏了捏他的手指,想缩回手,但他握得很牢。我改变了话题:“火星是个很棒的选择,对你们有好处。”
  “我不去火星,我要去月球。”
  我退了一步,膝盖扭了一下,但在辅助腰带的帮助下还是站稳了。
  “这不行的,特雷索。”
  “你拦不住我,我一定要去的。”
  “绝对不行。月球是个可怕的地方。你准备去月球干什么?”
  他双手交叉在宽阔胸前,轻轻晃着脑袋,像一个正在寻找突破口的战士。他眯起眼扫视了一圈乱糟糟的房间,看着那些被固定在橱柜里的旧玩具和运动器材、破旧墙壁、孩子们多年来的壁画、破旧的机器人,以及用旧了的彩色家具——这是十八年来,我们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留下的记忆残片。
  “那我就留在托儿所,让你留下来照顾我,这样长梦就得一个人去月球了。”
  我皱起眉头。这简直就是敲诈,我不习惯被逼到角落里,更不习惯将我逼近角落的是自己带大的孩子。
  “我们一起去月球吧。”特雷索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你还是同意的好。”
  我拍了拍他的胳膊,握住他的胳膊肘。特雷索拿起拐杖放在我手里。
  “我把你教坏了。”我说。
  【责任编辑:钟睿一】
  ①几个小孩的名字在法语中分别表示:宝石、钻石、蛋白石、红宝石、蓝宝石和祖母绿。所以主角把他们叫做“珠宝盒”。
  ①柯伊伯带是位于海王星轨道外侧、天体密集的盘状区域,类似于小行星带,但面积更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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