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拉提大草原、赛里木湖还在，听说那动人心魄的美，没有去过的人是无法形容的，我也没有去过，所以想象不出距离我过于遥远的那般美丽了。听说，准噶尔汗国就曾拥有过这里的一切美丽。历史逃不过定律，可是文明至今传承，有的则成了英雄史诗《江格尔》。我想，这也是一种幸福一种永恒吧？于是我怀抱秘密一般幸福地出发了，寻找准噶尔。
　　一
　　坐北朝南，古老的蒙古方位与我握着的钢壳指南针一样精准，右手边为西，左手处即为东。我抵近的准噶尔在蒙古语中的意思是左手、左翼、东面。我有些不解，四卫拉特之一的准噶尔所在地理位置在蒙古西部，却奇怪地称为了“左手”。有人说是参照了统辖西藏的蒙古和硕特而为“左”，又一说是准噶尔汗國中居主要地位的绰罗斯部据“左翼”。许多谜团，伴随了运行115年之久的汗国始终，毕竟从现在的中国新疆、青海、西藏和内蒙古，再到蒙古国，俄罗斯的西伯利亚联邦区，中亚的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等，他们四五百万平方公里的疆域已经十分庞大，跨马飞奔上几个月应该也走不出去。
　　位于新疆塔城地区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的准噶尔汗国都城遗址，虽然遥远，但却是我的起点，踏进“四卫拉特之庙”，零乱的砖瓦上方还迷散着历史的气流，无不让人心生小心与敬畏，好像踩上去的脚步重了，嘻嘻哈哈的声音大了，就会唤醒安睡的故事。其实他们出发已经好久好久，再没有跨马回归原点。除了我的内心感慨以及耳边风吹的悸动，其实再无任何回响。
　　于是，我学着行走中国西部的那些名声不太好的外国学者，弯下腰循着汉、蒙、满、俄四种文字的记录以及观点寻觅。可是没有想到，好像暗夜中的火把开始恍惚失神，准噶尔汗国的页码到了手上一翻，眼前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坏名声始于噶尔丹。野心家、沙俄走狗等等词句出现了，噶尔丹当然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几百年后获得如此名号，寻找故事的我，在背地替他捏着一把汗。他，伟大强者毫无察觉，一心一意只专注于自己的时代。1644年，在一个史无记载的好日子里噶尔丹出生了，父亲是统辖卫拉特诸部的准噶尔首领巴图尔珲台吉、母亲是统辖西藏的和硕特汗国顾实汗女儿阿敏达剌。这个男孩一出生就被认定为是西藏高僧尹咱活佛的转生，佛国的通灵是另一层的高级认知世界，尹咱活佛便是在1640年蒙古-卫拉特法典上签字并到会的三位西藏高僧之一。过了13年之后，我分明看到一位不情愿远行的男孩，被众人簇拥着奔走在通往西藏的崎岖山路上，空气的稀薄，新奇的风情和沿途劳顿，好像都可以忽略了，唯一重要的是噶尔丹被接到了后藏日喀则的扎什仑布寺。
　　我俗世的目光落在了活佛成长的身影上，金顶红墙的高院，看着湛蓝的高天，刚刚开始便想象着何时结束的严格宗教戒律生活开始了，此时的活佛到底还是孩童，寺后逃学玩耍有他，上房揭瓦有他，也曾在辩经大会上打了瞌睡，也曾悄悄开起了师傅一世班禅的玩笑……5年过去了，开启噶尔丹丰厚佛学修养的班禅在90岁高龄上圆寂。之后，噶尔丹又修行数年，想必彼时的他已经有了十分了得的佛学造诣，只是留存的经卷史料没有发现，或是佛家的无语之境胜过了千言万语。但是，我感觉到了，此时的噶尔丹在打点行装，在与结下深厚情谊的同门僧侣们告别，果不其然，人们已经无暇记录噶尔丹丰饶的精神世界了。因为，修行的活佛转眼功夫被推到了险峻俗世的政治舞台。
　　二
　　此时，召唤的音信轻轻地摆在了噶尔丹面前的贝页经卷旁，语句不多，但是看得噶尔丹眉头紧皱，脸色愈发沉重。他的哥哥，准噶尔部首领僧格被同父异母的兄弟暗杀。早先，就是由于僧格的打击，常见于俄蒙通使史籍的“阿拉坦汗王朝”消亡了，喀尔喀诸部合力不再，此时游牧王国准噶尔亦面临空前危机。好在佛家弟子噶尔丹原路返回卫拉特原乡很快收拾了惨局，填补了哥哥离去留下的权力真空，重又聚集起了纷乱中的卫拉特诸部。1671年这一年，稳稳坐上汗国头号交椅的噶尔丹被授予了“珲台吉”称号及大印。“珲台吉（皇太子）”“济农（晋王）”“台吉（太子）”，这是留存于清代文献只有蒙古皇亲国戚才配享有的称号，仅有的统治中原痕迹，也许仅剩这些汉式官称了吧？我的问题无人应答，远处，他们穷于生存忙于打仗，不知道游山玩水、吟诗作画以及空想为何物，部族有了足够用的草场，娶上两房美女，唱唱“乌日汀道（长调）”，也许生活的志趣仅此而已吧？
　　噶尔丹有了仅次于汗的珲台吉官称，这时的他按照草原上的习俗，恭顺地迎娶了亡兄僧格的妻子，和硕特部首领鄂齐尔图汗的孙女阿奴。过了几年，已经还俗、迎娶的珲台吉再次升格，噶尔丹被赐予为“博硕克图汗”。那个时候，蒙古“忽里台（大聚会）”选举大汗的习俗不再，信奉了佛陀，佛教领袖的命名成为正统和无上的权威。于是，噶尔丹汗的志向变得足够远大，莫不是他要学习祖先，统一四分五裂了许久的蒙古？此时的我就像站在巨大的作战地图前，替这位怀有远大志向的领袖捏出了一把汗，我看到了西边的俄国和东边的大清国已经碾压而来，他这是自不量力，逆向而行。但是，历史巨人是用不着后人穿越过去提醒一番的，从游牧民艰险的生存而言还有比这更为合适的机会吗？还好，噶尔丹抓住了无情历史规律伸过来的最后之手——神权，高超的战略战术，噶尔丹汗拥有着开疆扩土的利器，率3万大军出发了，占据哈密、吐鲁番，又领兵12万转战阿克苏、乌什挺进喀什噶尔和叶尔羌，结束了察合台汗国分化并由察合台后裔建立的叶尔羌汗国，扶植伊斯兰教苏非派虎菲耶内的白山派首领为国中之国的小王，享用起了贡赋的待遇。拓展南疆起因其实非常简单，白山派不敌黑山派，便请求达赖喇嘛援助，达赖喇嘛转而要求噶尔丹帮助白山派，对于噶尔丹当然乐得其成。1681年开始，噶尔丹汗先后又征服哈萨克、布鲁特（吉尔吉斯）、诺盖等部族。此时，准噶尔汗国势力已经西至巴尔喀什湖东南，北至额尔齐斯河上游鄂木河，东抵阿尔泰、哈密，包括天山南北地区。
　　让噶尔丹颇为信心满满的是汗国骑兵。此时除了弓箭，已经有了火铳和炮，他的父亲、第一代首领巴图尔珲台吉在1650年左右就曾向保持外交关系的俄国政府提出给他提供铁匠、炮匠、甲胄、铅、金箔、锯等。到了他的时代则精制出硫磺、火药，开采出了铜、铅、铁等矿山，制造出了精密的武器。每次战斗开始，都以铁炮及大炮第一、弓箭次之、刀枪为三的次序进行战斗。大炮由骆驼驮运增强了机动性。无疑这是当时的最高军事技术。 　　三
　　接下来，那个少小时一步一回头前往西藏的活佛，好像有了笃信生存的不二法则，开始了攻伐法典确定下来的盟友喀尔喀。远隔千万里，难道容不下两个有着悠久渊源的部族兄弟？历史道德家敞开心扉也会时时追问：如果准噶尔不攻打喀尔喀，漠北的喀尔喀就不会败退到漠南之地，就不会有康熙主持下的多伦淖尔会盟。如果准噶尔不在俄国和大清国之间选边站队，清俄签订的第一个条约《尼布楚条约》，清朝就不会失去贝加尔湖东、南的广大地区。“如果”还有许多，但历史最由不得后人拿捏，而是实实在在发生在了历史的当下，所有的标签都是后人自己的，不关历史人物。晨曦的微茫之下，清凉依旧，踏着露水的大队人马从各地源源不断地奔涌向指令的方位，集结，之后奔向將要夺取的天地。
　　我读到的会是类似于准噶尔汗国谋士们的卷书吗？这件事儿，噶尔丹汗究竟是怎么想的？接近事实的过程是，1640年喀尔喀部与卫拉特四部结成同盟后，为了和平与友好，同时也向清朝派出友好使者，清朝仿照已纳入统治之下的漠南蒙古诸部，选择喀尔喀右翼4人、左翼4人为扎萨克，即以部为单位的领主，实则，此时的清朝对喀尔喀还没有任何权限而言，用于怀柔的名号此时还只是一张空头支票，但喀尔喀汗王们喜欢，被他人承认总归是件荣耀。自那时，为区别于已归于大清一统的内蒙古诸部扎萨克，喀尔喀被称为外扎萨克蒙古，外蒙古的简称盖来源于此。攻打喀尔喀的细节，史学家已经还原了噶尔丹汗内心的一个结，通俗地说喀尔喀发生了内讧，土谢图汗背盟袭杀扎萨克图汗部引发20年的纷争，引起扎萨克图汗同盟者噶尔丹汗的不满。土谢图汗与扎萨克图汗及噶尔丹的战斗，使得部族面临着空前的危机，迫切需要找到一个强大的保护者，喀尔喀自然想到两边的清朝和俄国。有人建议接受俄国的保护，诸汗去见统辖漠北神权的哲布尊丹巴定夺，预知未来的呼图克图闭目神游，睁开眼的同时金口已经吐露，认为如果那样黄教是不会得到保护的，喀尔喀各部于是转向清朝。喀尔喀各部之间的矛盾清帝康熙显然脱不了干系，这位在蒙古奶奶——孝庄皇太后抚育成长起来的皇帝，精通蒙古语，深谙蒙古事务的深浅，他已经为自己的江山和子孙布下一招妙棋，相信威力会在不久的将来一一闪现。而且，他的爷爷皇太极建立大清国，其法统即认为继承的是蒙古汗统，按照这一逻辑过问蒙古事务实属分内之事。1686年喀尔喀两翼为了和约如期进行会盟，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其间的小插曲变成了大事件。参加调停大会的土谢图汗屁股刚离席，回去后仅仅归还了扎萨克图汗一半的属民，并杀害了扎萨克图汗和噶尔丹汗的弟弟。噶尔丹再也无法容忍，并已经豪情万丈：“我们是蒙古人，统一在一个法律之下。让我们联合起来，收复那原来属于我们，也是我们祖先遗留下来的帝国吧！”
　　于是，在1688年噶尔丹统兵再征喀尔喀，战争不可避免地放大了。噶尔丹亲率兵马3万击败土谢图汗部，之后直取额尔德尼召。额尔德尼召的哲布尊丹巴一世在逃离喀尔喀之前还比较淡定，抓紧给远方的清朝康熙帝写信：“敌军已经占领额尔德尼召，该居民点距游牧区仅一日路程。故我已处于极端窘迫之境，恳请支援。”随之而来的康熙皇帝敕令给了喀尔喀定心丸：“汝既确处困境并诚心恳请朕之保护，朕不拒汝于门外，又因汝忠于朕，特赐哈达一条以示嘉许。使者另赏。”当年慌乱的情形在散落的书信中就已感知，好在这些历史档案在兵荒马乱中没有丢失，后来竟成了苏联科学院的藏品，其蒙译俄文本再转译成汉文，我们从中依然能够感受到当时喀尔喀时局的危急，以及清朝开始干涉蒙古事务的决心。土谢图汗和弟弟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率部逃遁已有时日，除了性命，怎么会有闲心想到自己落下的文书会跑到俄国人那儿，其后会复活他们的历史动作？此时，沿途有5000人马回援，可是不中用又败。噶尔丹已经乘胜追入到了车臣汗部境内，土谢图汗和车臣汗部加起来仍不敌，土谢图汗带着儿子、30位台吉、600名喇嘛及2000户属民共3万余人，举部逃入内扎萨克蒙古地区避兵，那儿是大清国疆域。对于康熙来说，卫拉特人攻打喀尔喀人，不是蒙古人自己内部的事儿，喀尔喀人的到来正在他征服喀尔喀扩展疆土的合适借口。这是高手过招，噶尔丹想到的是大清国边界是绝对不能进入的，他并不想得罪日益强大的大清国，或给清廷提供介入蒙古事务的口实，只是远远地望过大清国的卡伦，便打马撤到了汗国大本营科布多。喀尔喀亡，汗王呼图克图们却异常高兴，不把疆土献出去已经无以表达所受恩宠了。
　　四
　　书接上回，各表。准噶尔突袭喀尔喀统一蒙古的进程过半，清国和俄国暂时抛开蒙古各方，正在悄悄计划着惊天大事。双方议和使团正从不同方向向着蒙古东北的色楞格斯克行进，以使双方签订拟议中的边界条约。清朝代表怀揣的议和条件是“察鄂罗斯所据尼布楚，本系我茂明安部游牧之所，雅克萨系我达呼尔总管倍勒尔故址，原非罗刹所有，亦非两界隙地也……”逃到外贝加尔的喀尔喀人不知道在色楞格斯克、后来的尼布楚即将开始谈判，他们利用清朝供应的武器正对俄军进行进攻，这是对俄国对自己兄弟部族布里亚特施暴的报复。而噶尔丹亦不知道清俄准备媾和，仍旧按照自己的计划穷追猛打喀尔喀，迫使正围困色楞格斯克俄军的喀尔喀军不得不南下解围与噶尔丹军作战。已经行进到喀尔喀车臣汗之地在即将到达议和地点的前数天，千辛万苦赶了大半路程的清朝代表团，听到探报的凶险形势便折回北京，随行参与谈判的耶稣会士葡萄牙人徐日升大为不解，在自己的日记中抒写当时心境：“我们为这些钦差大臣做出的不适当决定付出了代价。我们的失败不能归罪于任何别的人，这是读者可以判断的。”对这一历史过程，当今有学者提出是噶尔丹帮助俄国，并使清朝在1689年的《尼布楚条约》中失分的。历史会是这样的吗？须知尼布楚会议的召开，清朝比俄国更居优势，一则尼布楚周围的各族原住民反对俄国，再则从1681年始清朝就做了充分的军事准备，建造了一条连接辽河和松花江的运河，在吉林和瑷珲之间设立了19个兵站两座粮站，紧随代表团的是水旱两路开进的1万多人的大军作为后盾。俄国则因国内军事开支和经济萧条而国库枯竭，极力想保持与清朝的贸易关系，准备做出让步。康熙帝对使团做出指示：“今以尼布楚为界，必不与鄂罗斯，则彼遣使贸易无栖托之所，势难相通。尔等初议时，仍当以尼布楚为界。彼使者恳求尼布楚，可即以额尔古纳河为界。”花开了谢，谢了又开，一如花瓣纹路，历史亦有清晰的脉络，事实的映现，须用放大镜。 　　奔突，胜利，贲张了噶尔丹的男儿血性。况且喀尔喀诸部各自为政，已经很久没有统一的汗庭，争夺牧场、属民、汗位的内讧时有发生。噶尔丹汗的统一之路能够做到吗？奇怪的是此时的他，首先想到的却是自己哥哥僧格的儿子、侄儿策妄阿喇布坦，在他的保护下长大成人，且立下汗马功劳的侄儿会不会成为他强有力对手？于是与常人有着同样人性弱点的他，也不能免俗地演绎了一番宫廷暗战。在一天的夜晚噶尔丹率兵行动了，不巧的是策妄阿喇布坦外出不在毡帐，噶尔丹汗只好把他的弟弟、自己的另一个侄儿杀掉了事。策妄阿喇布坦逃出了叔叔的大营，召集起父亲僧格的旧属逃往天山深处，又从那里向西进入博尔塔拉，人马渐增。等到噶尔丹率军追击，策妄阿喇布坦已经在父亲的老营站稳了脚跟，噶尔丹奈何不得只好撤退，此时好像才觉出事情的不妥來，侄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偷袭，于是把大营转移到了库苏泊东岸。疑心以及内斗使噶尔丹的伟大理想偏离了本来的方位，佛根、强者于一身的他，警觉性不够，还是浑然不知？
　　1689年的正月，和硕特汗统治下的西藏第巴（掌管行政事务长官）桑结嘉措派代表劝清廷将土谢图汗和哲布尊丹巴送交噶尔丹处理，并遣代表到噶尔丹大营令其灭喀尔喀建立蒙古汗国。不知何故作为清朝使臣的伊拉古克三呼图克图亦支持，然而清廷许是注意到了什么，不同意提议，清朝看到与准噶尔汗国的隔空谈判无果而终，决定用武力解决，并顺便给土谢图汗和哲布尊丹巴通报了提议的话，表示清廷会保护他们。这年的9月7日，清俄讨价还价的《尼布楚条约》签署了，双方签字盖章并互换的两个拉丁文本是正式文本，俄国人用俄文写了交给清朝使臣的文本，和清朝交给俄国人的满文本，都没有签字盖章，算是两份非正式文本。夜以降临，烛光下双方使臣大声宣读誓词，互相拥抱，吃着甜品，饮着酒，在俄国人的喇叭和笛子声中双方再次拥抱，短短的交谈之后使臣和随行人员分别。双方虽有多批次你来我往的波折，但没有影响皆大欢喜的结局，而世居于此的蒙古、达斡尔、鄂温克等民族自此却被转瞬成了界河的额尔古纳河割裂开来，永远不得连接，这一切，两大帝国是不会关心的。这一年底，噶尔丹再次率领大军东进到克鲁伦河流域的呼伦贝尔，转而至乌珠穆沁，完胜。噶尔丹怎么会知道，此时他的小胜已经不算什么，他时而利用的两大帝国在尼布楚之地完成了各自的计谋，正在一一弃他而去。被决定了命运的蒙古大地，从两端开始遭受蚕食。
　　五
　　为了喀尔喀之地，清准关系像草原上不时刮起的旋风，转瞬骤变。
　　1690年的春天到了，广阔草原和今天一样泛出了绒毛一样细细的小草，微风一来已经疯长，战马终于能够饱食，但是劳动它们的时候又到了，准噶尔军在乌尔会河一带（今内蒙古乌兰浩特西乌拉盖尔河地区）与一队挺进的清军相会，并发生了激战，清军兵败。此时远在京城的康熙帝已经按捺不住，俄国保持中立的声音犹言在耳，其中就取消了原定向噶尔丹出售的3000支滑膛枪，何其关键，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同欲与他试比高低的噶尔丹正面较量了。十万大军分两路，左路军出古北口、右路军出喜峰口，康熙出古北口与两军会师于距离京师700里的乌兰布通（今内蒙古克什克腾旗境内），摆好阵式张网以待，并派代表通知策妄阿喇布坦策应，等到噶尔丹率领的3万人马接近，清军两路立即进行夹击。乌兰布通，战事正酣的8月9月正是草原最为肥美的季节，我来了，那个三百余年前的战事早没了声响，只有已经泛黄了尖角的牧草在起伏大地迎风招展，河道里淤泥滞留，水流潺潺，岸边苇草细柳挺立，这一切何曾记得人世间的琐事，碰到附近三三二二的牧民，好像他们对我们的问题早已经习惯，或之前答复了许多过来提问的人，说的和书本并无二致，除了感知现场，我们并不会知道多少。据说你争我夺的战事异常惨烈，准噶尔则用成万峰骆驼将阵地包围起来，捆住骆驼的四脚卧在地上，在驼背上放上毛毡覆盖的箱子，并浇上水摆成驼阵迎战，兵士在驼阵掩体后开枪放炮。整整一天的战斗准噶尔驼阵还是被清军大炮摧毁，噶尔丹败退，清军损失亦大。噶尔丹眼看形势不利，派出济隆活佛到清营表达噶尔丹听从达赖喇嘛教谕愿意求和的意图，这样使计麻痹延缓了清军行动，对于闪电一样的游骑兵，一天的时间足矣，大军趁机脱离战场经过达里诺尔湖向北越过大漠退往西北数千里开外的人科布多。然而，此时的准噶尔汗国后院起火，大本营已被杀回来的策妄阿喇布坦袭击，他还趁机占据了阿尔泰山以西的汗国部分地区，控制起吐鲁番和南疆等纳贡地区，康熙帝的离间之计在短视的准噶尔头领中发挥作用。征战返回来的噶尔丹腹背受敌，部众一时失去基本的生活设施和保障，等到青海和阿拉善济农的大量援助和调停才转危为安，策妄阿喇布坦归还了被俘的噶尔丹夫人阿奴和部分属民牲畜，于是准噶尔汗国出现了叔侄二人各自为政的境地。有文章称此时的准噶尔汗国面积有474万（1692年）平方公里，应该包含了噶尔丹和侄子的分治区域。
　　战场上胜利的康熙占有了蒙古事务的话语权，1691年4月召集漠南蒙古49旗王公与喀尔喀三部首领于多伦诺尔（今内蒙古多伦县境内）举行会盟，喀尔喀诸部正式归属清朝，并按新的官制待时机成熟返回漠北旧地，此前不相隶属时的投怀送抱政策可以做出改进了，世上没有主子养活臣子的道理，那些喀尔喀广阔牧场还在噶尔丹的左右之下，但时间不会太久了。既为臣属，怀柔是第一位的，1697年康熙皇帝将第六女和硕恪靖公主下嫁给土谢图汗之子，赐公主居土默特归化城，这种恩威并施的结果是喀尔喀蒙古日益成为清朝北部边陲的“屏藩”，清史称比长城还要坚固。
　　噶尔丹视若珍宝，伟大梦想直到第三次东征到克鲁伦河之地败逃才停歇。恰在此战，追随噶尔丹战斗人生二十余年始终的阿奴哈敦英勇战死了，这于噶尔丹更是怎样的深痛啊？我惊奇地发现，在今天的新疆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准噶尔人故地，人们好像用高山记述了某些记号，除了最高的赛尔（马背）山，就是有着迷人名字的哈敦（皇后）山，我想，除了阿奴哈敦又有谁人可以配享啊？撤退的路上，噶尔丹部众被清西路军孤立于阿尔泰山以东，之后噶尔丹病倒，不治亡故于阿尔泰这一蒙古西部的圣山之地，时间是在1697年的4月4日。而远在京师的康熙担心强大对手噶尔丹会越过旧的领地哈密，经青海到西藏卷土重来，便决定再次亲赴前线指挥作战，过居庸关、张家口出长城，渡黄河过鄂多斯之地，遍地的野兔、野鸡任由他射猎游玩行进，一改上次乌兰布通关乎兴亡的战斗。等到传来噶尔丹军即将溃败的消息，康熙便从停驻的宁夏乘船沿着黄河顺流而下到包头，再到归化城踏上归途。噶尔丹的死讯随后也已传来，康熙却自信噶尔丹服毒自尽，于是清朝的史书如法炮制，自此也就一直被学问家们引用，据以作为噶尔丹咎由自取的定数。康熙帝的心头之恨，直到从策妄阿喇布坦那儿引渡来噶尔丹火葬后的遗骨，并在北京城外的练兵场上随风扬撒才心安后快。 　　历史不是书本，干巴巴的几条几段，生出无味之感的只是因为我们的未知以及漠然。远处，那时的欢歌笑语也是时时飘荡在他们拥有的美丽无比的蓝天绿地之上，他们眼中的爱意也曾落满在心爱的人们的娇美之身，他们观察世界和周边形势的深深思考也曾散发出无穷智慧与力量。翻看新疆地图，一个个熟悉的蒙古语词汇跳跃了出来，博尔塔拉、巴里坤、下马崖、乌尔禾、玛纳斯、托里、奎屯、夏特、尼勒克、塔尔巴哈台（塔城）、巴克图等等，哪一个没有时光恍若倒流的往事。而今天，我唯独远望准噶尔的星空，惆怅往事，迷人如昨。
　　六
　　我的目光从噶尔丹落在了策妄阿喇布坦时代（1697—1727年）。我的想象似乎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贫乏不过，今人的无数考证，其实也只是应和策妄阿喇布坦的本意，他的早期降清当然是权宜之计。当清朝和他的叔叔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获得准噶尔珲台吉称号的他开始了向西扩张，联合土尔扈特汗国东西夹击哈萨克，使完整的哈萨克汗国不复存在，出现了大、中、小三个玉兹分裂的局面，派出堂弟率军包围俄国亚梅什湖地区一个要塞，将3000名俄军歼灭，强令俄军拆除要塞撤出汗国领土，从而控制了额尔齐斯河以西，巴尔喀什湖东、南的草原，势力至锡尔河地区。清军几次陈兵边境，也被一一化解。此时，西藏的政局变化已对准噶尔汗国不利，和硕特拉藏汗杀死第巴桑结嘉措，而清朝屯兵准噶尔出入青海的要道，准噶尔出入西藏礼佛受到限制。策妄阿喇布坦以把女儿嫁给拉藏汗儿子，顺理成章地以护送女儿、女婿回西藏为名派出了军队，6000人的大军经由阿里大迂回挺进，杀拉藏汗、建立政权，完成对西藏的占领。而这与清朝以黄教统辖全体蒙古的既定国策相左，清廷许诺在青海的一部和硕特一起远征占领西藏，胜利之后和硕特对青藏的統治不变，等到清军入了藏，准噶尔大军败退越过昆仑山撤回，和硕特重掌统治权的梦想泡了汤，并且加速了和硕特汗廷在西藏、青海统治的崩溃，在西藏、青海纳入清朝版图的大理想面前，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清朝在南部、东南部对准噶尔汗国形成包围之局，准噶尔汗国通往青藏的地方成了边境，清朝设立了卡伦，由归入清朝一统的藏军开始了巡逻防范。而清军远远地镇守青海，形成威慑。策妄阿喇布坦不承认喀尔喀成为大清国附属国，但是除了仰天长叹，已经鞭长莫及。
　　策妄阿喇布坦死，他的第一夫人、青海和硕特汗国拉藏汗之妹生下的噶尔丹策凌，完胜第二夫人、土尔扈特汗国阿玉奇汗之女生下的罗卜藏索诺，继承父业的噶尔丹策凌，继续着对哈萨克草原的征服，那些逃避的哈萨克人成了俄国的臣民。策妄阿喇布坦、噶尔丹策凌虽然不及长辈噶尔丹英武出名，却也显示出了过人的英雄豪气。今天还在一枚枚留有他们名字的式样美观、文字极富艺术性的普尔铜钱上传世留名，也算一绝。如今已是收藏界珍品的普尔钱，奇怪的是当时并没有行用于准噶尔汗国，而只流通于以准噶尔为宗主国的天山南路叶儿羌、喀什噶尔、和阗和英吉沙尔四城，可见这即是两任汗王的一种政治行为，也是适应经济的需要。在蒙古人的历史上，这是除了元朝铸行过多种铜币外第二个铸造的货币，可见其稀见与珍贵。今人把玩揣摩，顺着非方非圆、不长不短，一头稍尖的椭圆形外观理出了不少的学问，据说在噶尔丹策凌当政时期，对四城每年征收税银是31万腾格（等于31万两），以50普尔折合银一腾格计算，须向准噶尔的统治者交纳普尔钱正税1505万枚，其他的金、贸易税、缎布税、牲畜税尚不在其内。当然，准噶尔的汗王是不需要一枚普尔钱的，回部首领先向老百姓收准噶尔普尔，然后用这些普尔去巴扎购置准噶尔人需要的米、麦、棉花、缎布等实物，然后将这些生活必需品运送到准噶尔汗国都城伊犁。由此可见对当时回部老百姓的压迫之重。
　　准噶尔在时隔许久后的1731年，又攻入漠北蒙古地区，在科布多之西的通淖尔大败清靖边大将军的无数人马，准噶尔军在随后集结于额尔德尼召之际，应验兵无常势的道理，却败于清军和已成属下的喀尔喀威猛的两万大军，残部从鄂尔浑河上游退却，清军夺得乌里雅苏台和科布多。进出东西蒙古的咽喉又失，处于守势的准噶尔不失时机地遣使和谈，他们相信清朝也在等待。
　　双方力量此消彼长，清准双方谈判代表奇怪地坐到了同一张谈判桌前，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从战争泥潭抽出身来，对双方都有利。此刻，清朝贪污腐败之风危及朝政，花销的战争费用更像个无底洞，三藩之乱花去1亿两至1.5亿两之间，仅康熙中期至雍正初年征准噶尔就花去六千数百万两白银，财政不堪重负，且征西不力。对于准噶尔，军队遭受重创，西藏、青海纳入清朝版图，切断了准噶尔与西藏、青海的联系，西部哈萨克反抗，西北又受沙俄蚕食，经济每况愈下急需与清朝进行贸易。清准边界之议一谈持续了15年之久，这是古人的办事节奏，我们现代人没法理解，总之准噶尔汗国从策妄阿喇布坦谈到了噶尔丹策凌，清朝亦从雍正到了乾隆，1739年冬总算达成边界协议。协议规定，双方以阿尔泰山阳至哈卜塔克、拜塔克、乌兰乌苏、罗布诺尔、噶斯口为边界，卫拉特游牧不过阿尔泰，喀尔喀游牧不越扎布堪、齐克济、哈萨克图、库克岭；阿尔泰和扎布堪之间的区域，作为双方的缓冲地带，留为空地；清朝仍可保留托尔和、布延图两卡伦。清准和平关系又得到恢复，双方大体以阿尔泰山为界。
　　鼎盛的准噶尔汗国与清朝保持了20年的和平，建立起了完善的军事行政制度，经济有了很大的发展，还与伏尔加河流域的土尔扈特汗国建立了密切关系。也许当事双方的力量不相上下之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签订条约吧？不要说高天之下纵马驰骋于草原的游牧民只有奔放与粗犷，他们的思想结晶时时走在时代的前面。从成吉思汗的“大札撒”开始，蒙古人就相信法律是最为管用的治国理政手段。此时，阿尔泰山下享用美好生活的游牧民，已经有了足够的心思用于幻想和歌颂，他们传唱出了坐在四十四条腿的宝座、光辉灿烂好像十五的月亮的圣主、可汗江格尔，没有衰老没有死亡的理想国宝木巴，左手头名勇士洪古尔无数次去征服占据着日出之地的最凶恶的莽古斯……以致江格尔的事迹成为一部吟唱不完的诗章。人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大自然亦没有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江格尔》中的传神人物，有着噶尔丹、阿玉奇、策妄阿喇布坦、大策零顿多布等西蒙古汗王大将传神的身影。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江格尔》唯独产生于西蒙古？ 　　准噶尔汗国日益做大，他们还在征战，只有征战才能生存下去，这是广阔蒙古高原自然环境和单一游牧经济教导的生存技巧，出征的一路大军俘虏中玉兹的阿布莱苏丹，在伊希姆河、托博尔河之间获得大量牲畜，3000人的俘虏作了战利品。另一支大军兵不血刃占领塔什干和土耳其斯坦，设置了汗国的代理官，而浩罕汗国、八答哈伤国则交来王子为人质、纳贡而臣服。但是有一点，整个蒙古史，除了成吉思汗好像还没有哪一位汗王很好地解决自己的继承人问题。虽然推举大汗的忽里勒台（大集会）有了先进的民主意味，但是没有实力何来民主，那是一个用实力说话的年代，汗王一旦遭遇不测或离世，不破不立，秩序总是在一段段混天暗地中重新再来，政体循环往复，却没有向前迈出多少先进文明的步伐，有的在重整河山中一一走向覆灭。1745年，随着噶尔丹策凌的去世，根据他的遗嘱，次子成为汗国首领，可是不久便被异母兄禁闭，然而这位异母兄也被杀死，始作俑者就是前汗王策妄阿喇布坦的外孙、辉特部首领阿睦尔撒纳和准噶尔的台吉达瓦齐，达瓦齐于是成了准噶尔珲台吉，但是，他的家系不是准噶尔首领“珲台吉”家的直系，不能服众，汗国从内部四分五裂開来，杜尔伯特、和硕特、辉特部相继脱离准噶尔而去，纷纷归降清朝。帮助达瓦齐夺得珲台吉的阿睦尔撒纳也扛起反旗降清，并被任命为亲王、清北路军副将军返过来献计攻打母国。1755年（有说1757）曾经很强大的准噶尔汗国在自己的内斗中覆灭。
　　阿睦尔撒纳投了清朝，等到清朝大军回撤，接着又开始反叛清朝，因他并不满足于当辉特部的汗，他要当整个卫拉特的汗，经过几次战斗，等到两路清军会师伊犁压过来，陷于内讧的阿睦尔撒纳逃入哈萨克再入俄国避难，军队被紧随而来的瘟疫击杀所剩无几，自己也被天花所泯灭。阿睦尔撒纳的反复无常害了热爱他的族人，盛怒之下的乾隆下令对准噶尔人“必应全行剿灭，不得更留余孽”“各将厄鲁特彻底剿灭，永绝根株”。访古实为问今，游玩大多也是为了景致后面的故事，有一年我到河北承德，走进一座叫普宁寺的召庙，迎面猛然间就碰见了乾隆平定准噶尔后勒铭伊犁之碑，也许这个寺就为了这些碑而建造？细细打量，个别字句依稀可辨，与查找的资料比对，其中便有“故罪深恶极，自作之孽，难逭活也”句，碑上刻着的是自诩“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心头排解不尽的肃杀之气。于是留在历史深处“数千里内，遂无一人”之地，直到从伏尔加河流域东归而来的土尔扈特人被安置于此，补缺。阿睦尔撒纳死，准噶尔几十万部众差不多被斩尽杀绝，奇怪的是历史现实充满复杂而又矛盾，后世的卫拉特蒙古地区以及相邻地区的乌梁海及外族人怀念阿睦尔撒纳，当地人还记得的《阿睦尔撒纳的传说》里，民众揭露了清朝皇帝的残暴和对蒙古人民的压迫，怀念自己的主要首领和保护人阿睦尔撒纳。我想，怀念的或许是对美好自由的渴求吧！我从歌本上查到过一首叫做《金黄色的骏马》的卫拉特民歌：“骑着金黄色的骏马，遍地的草丛被带动着飞舞，每当想起了你，财富都可以舍弃。”我从词语间一次次想象着它的曲调会是怎样的徊徨，但是我知道，那或许已经不是准噶尔人的欣喜或者忧伤了。
　　文明冲突，或许正是纷争的根由，关于意义，关于陷落，在多少年之后还能让人感觉得到。大自然最为无私，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兴衰荣辱，地上地下的遗址乃至思想，几个世纪，一瞬间，无不一一收入，记述了的成了历史，忘记了的成为永不复返的过去。1616年开始的俄蒙通使，给了俄国对蒙古另一边的清朝的认识。消亡了的准噶尔汗国则通过自己的不屈争斗，为壮大清朝和俄国提供了养分，其中外蒙古与清朝二百余年稳定的宗藩关系，因而奠定。如今，历史之处的准噶尔一词被称作为盆地，刻画在斑驳的地图之上，那儿一片深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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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准备写准噶尔汗国以及噶尔丹，心情是矛盾的。想起多年前在中蒙边境口岸采访的一幕，边检官兵从一辆入境的蒙方大车驾驶室查出一本书，我看不懂西里尔蒙古文，旁边的值班科长说写的是噶尔丹。以我在边防的多年经历，“噶尔丹”并不会在违禁之列，可书还是被收走。这个小小的细节，过了许多年始终没有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