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〇”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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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于坚的长诗《〇档案》在上个世纪90年代的文坛可以算做是一个“诗歌事件”,对于中国当代先锋诗歌的发展有着特殊的意义,而这其中,“〇档案”的“〇”最具有创新意义。“〇”作为一个隐喻符号,具有多重释义的可能。理解它对于理解于坚的诗学主张有着重大作用。
  
  关键词:于坚;《〇档案》;“人”;“〇”
  
  关上柜子钥匙旋转360度熄灯关上第一道门
  钥匙旋转360度关上第二道门钥匙
  旋转360度关上第三道门钥匙旋转360度
  关上钢铁防盗门钥匙旋转360度
  拔出
  这是“第三代”著名诗人于坚于1992年创作的长诗《〇档案》中的最后几行诗句。诗人运用日常性的语言客观地叙述了把档案放进柜子里,然后再锁上柜子的全过程。用钥匙旋转360度,客观地构成了一个“〇”字,这正是对档案最形象性的书写。
  饶有意味的是,作者在这里并没有把该诗命名为《档案》《某某档案》或者《零档案》,而是命名为《〇档案》,这是一个极其有力和富有深意的命名。“〇”是档案的符号化表征,它形象生动地体现出档案的本质:所有的人都以格式化的方式存在和驻足在档案里,就像人们生活在“〇”处。在这里,人不是个人自我鲜活和生动的存在,而是被动消极的生存。“〇”就像一个牢笼,束缚着人们的行为,禁锢着人们的思想。“它那僵化、冷漠无处不在,极富侵略性、抹煞人性的活力、对个人的压抑、对思想的监视和取消,等等,经过于坚的仿写,达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1]作者用了戏仿(或戏拟)档案的形式表达了自己的思想。就像于坚自己所说的那样,“《〇档案》仅仅是用我的口气模拟已有的某种话语,并乘机戏弄了它”[2]。
   “〇”在这里是一个有着多层深意的、极具隐喻力量的命名,它的几层喻意互相关联,通过解读“〇”的多重喻意,可以更好地理解于坚的诗学思想和理论主张。
  
  一、遮蔽的“〇”:
  类或者群体的象征符号
  
  首先,《〇档案》分为“档案史、出生史、成长史、恋爱史、日常生活、表格以及卷末”七个部分,描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从出生到成长,并且经历了“文革”的全过程,其中还包括了教育过程、恋爱经历以及思想等许多细节。全文运用了大量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口语化形容词、动词客观地描述了一个人的日常生活经历。作者完全没有一点主观情感介入,而是采取了“以物观物”的方式客观陈述,以垃圾语言来书写语言的垃圾,以对话语结构的颠覆来抵达对精神暴力的颠覆。
  而这些看似与诗性相距甚远的东西表达的都是极其深刻的喻意:正是由于这种单纯的词语罗列和客观书写,使我们于字里行间窥到了主人公成长历程中的类化特征。虽然是个人经历却又毫无个性特征,没有特殊之处,他的经历与同时代人无异。可以说“〇”是一个类或者群体的象征符号,男主人公混迹于亿万普通大众之中,他的身影无法得到清晰地辨认。作者有意将之平庸化,力图把笔触深入到个人生存的集体无意识领域,就像“〇”是一个圆,更像一个群体,没有任何属于自己个性的东西,表现的是一种集体无意识而非个体有意识:
  他的听也开始了他的看也开始了他的动也开始了
  大人把听见给他大人把看见给他大人把动作给他
  妈妈用“母亲”爸爸用“父亲”外婆用“外祖母”
  ……
  会体贴会跳舞会唱歌会写作会说话会睡觉
  耳朵是耳朵鼻子是鼻子腿是腿手是手肛门是肛门
  以上诗句是所有人都具备的特征,而并非某个人独有的特征,作者大量运用看似繁复累赘的语言表达男主人公在档案话语中被压抑和遮蔽的个性。而作者之所以用“〇”作为类的隐喻,是为了指斥“文革”对人的戕害。“文革”对人的精神和肉体的伤害都很深,但在档案里却又巧妙地遮盖了这种无法弥补的伤痛,这种遮蔽真实的做法是诗人最痛恨的。“诗是存在之舌。诗必须根植于当下的生活土壤而不是过去的幻想之上,主要的抵达的不是某种在上的理念,而是那个隐藏在普通大众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底下的个人心理大海。”(于坚语)
  
  二、轮回的“〇”:
  个人生命历程的隐喻符号
  
  正是由于于坚渴望达到的是“个人心理的大海”,所以这首诗歌又完全是个人生活经历的生动再现,而“〇”隐喻的恰好是个人的生命过程,只不过这种个人的生命体验过程完全是对公共话语的全面趋同和认可。在文革特殊时期,“〇”就像个人生命历程,由起点到终点,而起点和终点最终完全重合。本来,人的正常生命轨迹应该是线性的,曲折前进的。但是,在文革期间,由于“文革”对个人人性的压抑和摧残使人的生命轨迹扭曲和异化,最终成为一个毫无意义的重复与轮回,无所谓前进,也无所谓后退。那个时代的人的思想完全被掏空,所剩下的,只有无思无想的躯壳:
  一个墨水渐尽的过程一种好人的动作有人叫道“〇”
  他的肉体负载着他像〇那样转身回应另一位请他递纸
  他的大楼纹丝未动他的位置纹丝未动那些光线纹丝未动
  那些锁纹丝未动那些大铁柜纹丝未动他的那一袋纹丝未动
  ……
  在这里,我们完全看不到鲜活的思想和精神活动,而是灵肉分离。它更像是一个机器,被公共性话语控制与支配。“文革”对人的戕害是深久的,生活在“〇”处的人连最原始、最本性的人性都被磨光了,剩下的只是一种机械的重复和轮回:
  恋与爱个人问题这是一个谈的过程一个一群人递减为几个人
  递减为三个人递减为两个人的过程一个舌背接触硬腭的过程
  一个软腭下垂气流从鼻腔里通过的过程一个下唇与上齿
  接近或靠拢的过程一个嘴唇前伸两唇构成圆形的过程
  一个聚音对分散音糙音对润音浊音对清音受阻对不受阻
  突发音对延续音紧张对松弛降调对声调舌头对撮口的过程
  ……
  恋爱本来是一个绝对个人的问题,是足以激发人类全部创造欲望和生命活动的情欲,是人世间最美妙的感觉。可是在诗歌中我们完全感受不到这些,诗人只用了属于物理学或者生理学范畴的词汇表现了一系列刻板、单调、了然无趣的动作程式。这完全是“文革”对人性极端压抑的结果。特别是诗歌“卷四”的“思想汇报”部分,对“文革”的批判和反讽达到了极致:“干、搞、整”一系列动词的运用极端地表现了备受身心摧残的人们的心灵扭曲和变形,人性已经完全隐遁甚至消失了。在这里“人”死了,因为精神缺席了,在场的只有肉体。
  
  三、隐遁的“〇”:
  个性或人性消解的表征符号
  
  前面已经说过,人的精神死了,人也随之死亡。因此“〇”也可以看做是消解人性的过程,更是个人自我消解的过程。从最基本的诗行看,“〇”象征着生命,就像由“人书写”到“书写人”的过程,完成了一个封闭的循环。档案作为一种社会性的话语方式,与每一个人自出生开始就密切相关,但是对每个人来讲又是陌生的,因为“它的书写完全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你的一切,暗中都被记录在案。它的书写是公共性的、雷同的、用词也是程式化的,但它却可以入侵你的每一个心灵的角落,至终把你纳入到一个共同的规范里,且隐藏在一个你自己无法到达的领域”[3]。它不是对生命轨迹的生动记录,只是一个毫无技术含量的机械流水线过程:
  书写誊抄打印编撰一律使用钢笔不褪色墨水
  字迹清楚涂改无效严禁伪造不得转让由专人填写
  每页300字简体阿拉伯数字大写分类鉴别归档
  类目和条目编上号按时间顺序排列按性质内容分为
  A类B类C类编好页码最后装订之前取下订书钉
  档案完全是一个机械操作的产物,“人”已经不被当做“人”来看待,它制约了人,消解了人。档案的悲剧在于“使每个人自己成为自己的敌人,而且你不知道敌人用的是什么武器,也不知道敌人在哪里,人就这样被一分为二,明处的你在世界中活着,暗处的你在档案中活着;明处的你是档案书写的主体,暗处的你负责书写,并且监视。更多的时候,书写和被书写者是分离的,甚至是矛盾的,但是,最终代表你这个人的‘权威’之本,不是生活中的你,而是书写中的你;生活中的你必须屈服于书写中的你”[4]。档案就像一个恶魔,把生活中的人删改成档案中的人,把人格式化和规范化,取消了人作为个人存在的独特性。
  还有“卷四”的“日常生活”中写到了住址、睡眠、起床、工作情况、思想汇报、业余活动、日记等等,诗人客观细致地把每一个人的生活活动都具体化、程式化了。到了诗歌的最后,物不断堆叠而人却不断隐退直至消失:
  照片半寸免冠黑白照姓名横竖撇捺笔名 11个(略)
  ……
  扑克牌3副(一副九成新另外两副已缺失混而为一
  围棋子7粒(白3黑4)分币71枚(地上抽屉共有伍分币18枚贰分币30枚其余为壹分币小纸币)
  尽管我们还能从物品中嗅到主人公残留的气息,但是主人公已经离去,留下的只是物品的清单。人已经成了可以用物品度量的物品,人走了,只剩下了单纯的书写,为了是书写的书写,这就是档案对个人话语乃至精神的剥夺的最终结果。
  综上所述,《〇档案》中的“〇”构成了这样的一个隐喻序列:“〇”是档案的符号化表征,人们生活在“〇”处,被遮蔽了个性而呈现出类化特征,被类化的个人丧失了灵魂,在文革时代和档案话语的双重挤压下最终退场,留下的只是档案和书写。诗人力图用非诗的方式抵达诗,并最终以诗歌的方式抵达个人,让本真的人超越类化、超越肉体、超越书写,“回到细节中的人性与心灵”(于坚语)。
  于坚说:我不歌唱玫瑰。因为患有耳疾的诗人可以用眼睛直接与诗歌对话和交流,因为诗人坚持民间立场的真实和凡俗,因为于坚和他的诗歌不再生活在“〇”处,而是生活在真实自我的心灵深处。
  
  注释:
  [1][3][4] 谢有顺:《回到事物与存在的现场——于坚的诗与诗学》,《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4期。
  [2] 于坚、陶乃侃:《抱着一块石头沉到底》,《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3期。
  (作者单位:内蒙古锡林浩特市第六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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