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骤雨西边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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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仁最先看到这则新闻还是在如厕的时候,那会,刚刚结束了部门负责人的一个碰头会,感觉有点腹胀,就坐进了会议室的厕所,习惯性地拿起了手机,浏览微信。平常事多,无暇顾及,现在又是信息大爆炸的时代,资讯太发达,每个人都是信息发布员。他只有在这个排泄放空的间隙,匆匆一览,感兴趣的还可以多瞅一会。
  这段时间的信息涉及国内外,都是浪涛奔涌、此起彼伏的,刚刚特朗普和金三胖在新加坡会晤,中外贸易大战又战鼓敲响。最热闹的是崔永元揭露冯小刚、刘震云、范冰冰阴阳合同和影视界的黑幕,煞是热闹非凡。
  明仁的朋友圈有3000多人,每天发出的各种信息也是五花八门,目不暇接,他看着看着,有条新闻突然让他眼睛一刺,说是在某校门口发生了外来人员砍杀学童的事件,而且已经有学童受伤送医。他盯视着这条信息,还有点将信将疑,现在的网络整治力度很大,假信息已无市场,可时不时也会冒出一点来,这条是不是漏网之鱼呢?他想起前两天读到朋友圈有人发布高铁又发生相撞的消息,还有鼻子有眼地说不少人伤亡,发生段正是好些年前发生同样事件并震惊中外的温州列车段。他本想赶快把这个信息发给温州朋友,但是忍住了,他不能确定这个信息是真是假。果然,过了两三个小时,没见任何转发和提及,他庆幸自己没有相信并予转发。那么,这个骇人事件是真是假呢?如厕之后,在处理桌上文件的时候,抽空他又扫视了一下微信,这才发现已是一个大热点,转发频频,评论多多,特别是《新民晚报》、上观新闻电子版也都迅速而简要地发布了这一条新闻,虽然寥寥几句,但看来这事确实是发生了。后面的消息还证实已经有两个学童生命不在了,他心脏被揪痛了。这可是两个幼小的生命呀,这种事件怎么竟然就在南方S城的街头发生了呢?
  明仁曾到新疆喀什工作过一段时间,也是援疆干部。在那里时常耳闻类似恐怖事件的发生,他总是痛心疾首,十分难受。有一次,听到某位当地干部淡然地说道,他出生在当地,类似事件从来没有落到自己头上。这种事情的发生也很正常,就像你们S城,不是也有精神病患者上街砍人吗?明仁听了心里很不爽,明仁觉得他虽然说得很直,很坦诚,但绝对是错误的。“三股势力”的恐怖事件和精神病患者砍刀伤人完全是两种不同性质的事,当然在滥杀无辜这点上都是让人痛恨的。他心里想,真的是谁碰到谁倒霉,你只是没碰到而已。
  恐怖分子完全是人类的公敌。他坚信这一点,但一想到自己所居住的、世界都认可的这个安全度历来很高的大都市,竟然也发生了这么暴力血腥的砍人事件,忽然就觉得自己血脉不畅,胸口再度发闷,浑身烦躁起来。正在签发的一个文件里面有几处瑕疵,他之前曾删改过,这里竟然又出现了,他大吼一声,把办公室主任叫了过来,狠狠地尅了他一顿,差一点就拍桌子骂人了。等办公室主任唯唯诺诺地退出后,他心里想,刚才怎么了?不是每天都提醒自己,要控制好情緒的吗?他真想掌一下自己的嘴,不用说,此时自己的血压一定又升高了。
  他推开房门,走向室外,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感觉空气也是湿漉漉的。室外就像一个大火炉,愈发闷热到了令人几乎窒息的地步。天边隐隐地还有些暗淡的乌云,今天天气预报说,局部地区会有雷阵雨。S城尚未出梅,S城的黄梅天自然是令人憋闷的。他转身又踅进了办公室,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明仁第一次碰到或者说撞见这个外卖小哥,还是快到家的时候,那时已经傍晚六点多。在世纪大道拐进一条支路时,从支路的小区门口冲出了一辆电动车,电动车径直朝小车撞来。明仁的司机着慌了,连忙就地向左避让,但那电动车直直地撞了过来,还是擦着了车后轮,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明仁赶紧让司机停了车,下车查看。电动车司机带着头盔,躺在地上,明仁走上去看了看他,那电动车司机一双脏污的手还能动弹,身上尽是水,湿漉漉的。他自己解开了头盔,龇牙咧嘴地慢慢地坐了起来。明仁问,要紧吗?伤着了没有,要进医院吗?那人黑着脸,不吭声,自己慢慢爬了起来,然后摇了摇头。这时司机看了看车身,也就是车轱辘被电动车冲撞了一下,有点痕迹,但无大碍。明仁还是不放心,他担心这小伙子是不是被摔坏了,他想叫警察来。可是那小伙子扶起了电动车,摇了摇手,一瘸一拐地要走,显然他知道是自己的错。
  明仁注意到地面确实有点湿滑,很奇怪那电动车和司机身上都是水,他瞥了瞥路的那头,那小区里干净整洁,地上没水呀,再看街的那边,刚被雨水洗过似的,地上还有积水。应该之前有过一场暴雨,一条街的东边有雨,而西边则是阳光灿烂,这在S城的夏日并不鲜见。明仁不放心这个小伙子,还是把他拦住了,衬衣袖口也蹭上了水,说:“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饭店的?”
  那人还是黑着脸,摇摇头,不想说什么,眼睛里隐隐带着一丝怨忿。在明仁的一再询问下,他说,他姓瞿,是浦项饭店的。说完就推着车走了。那小伙子的口音,明仁听出来了,苏北普通话,他也暗自叹了口气,让司机上车开走了。上了车,司机说:“这个人真有意思,莽莽撞撞的,完全是他的责任,还没让他赔偿呢。”
  明仁笑道:“人家也是蛮可怜的,不缠住你已经算不错了,你没忘了上次那个小老头吗?”有次在闹市口碰到一个老头,瘦小的身子,也是说着略带外地口音的普通话。这小老头碰了他们车身一下,明显是小老头撞上来的,车子当时正巧要右转,行驶得很缓慢,可他扯住反光镜,就是不让车走。那时明仁赶着办事,就索性掏出两百块钱给他,这人竟然还狮子大开口,说两百块钱你去打发叫花子啊!他说他要到医院去验伤,要住院,要误工补偿费。明仁和司机就愤怒了,不由分说打了110,一看这架势,那老头软耷了,突然开口说:“你给个五百块吧。”司机不干,那人抢走明仁手上的两百块纸币,一溜烟地就不见身影了。
  这种碰瓷的事情屡见不鲜了,现在这个姓瞿的小伙子一看就是实诚人,可刚才,他眼神里的怨忿明仁是发现了,心中自然一凛。
  明仁第二次碰见这姓瞿的外卖小哥,是在自己的家门口。那时他叫了外卖,趁着等外卖的时候,他翻看着手机里的信息,手机的微信几乎都在提及上午发生的校门口砍人事件,一片痛骂和谴责声,有人还上传了视频,公安干警把杀人者生擒在地的场面。从视频上看那人也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似乎模样也不赖,怎么就这样草菅人命,把自己也逼上了绝路呢?   微信里各种说法都有,比较集中的,包括某一官方媒体称,他是生活无望,动起了报复社会的念头。也有人说:他是走火入魔,可能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这一切还没有得到官方的完全证实。可是这血淋淋的事件燃爆了S城人的情绪,大家义愤填膺,一片怒吼。有的人甚至提出了让外来人滚出S城的口号。不少人陷入悲伤,为逝去的孩童点起了蜡烛,一句句悼词,令人不禁落泪:孩子,天堂没有伤害你的人,天堂快乐。诸如此类的,明仁泪眼模糊,手机上的文字也都朦朦胧胧,糊成一片了。就在这当儿,听到门铃的响声,他按了通话键,屏幕上是一个黑黑的,似曾相识的脸。那人说,您的外卖到了,方便请开门。他又按了开门键。
  等待外卖小哥送餐上来,手机微信里又跳出了一条信息,抓住了明仁的目光。那条信息是个好朋友在同学圈里发布的,这个同学圈也就十来个人,都是他们高中同窗,大家发布的信息都很严谨,也不外传,可信度很高。发信息的同学在公安部门工作,那信息说:今天中午又发生了一起砍刀杀人事件,是一对情侣闹不愉快,要分手,那个男的就把女的砍成重伤了。他还特意注明,这两人也是外地来打工的。明仁读了两遍,不知怎么的,心口又闷又疼起来,从来都认为生命诚可贵,怎么还有人不把生命当回事呢?说砍就砍,说杀就杀,别说人性,起码珍惜自己生命的意识都没有吗?那对情侣曾经有过情爱的吧,怎么就这么人性泯灭,大开杀戒了呢?他感慨着,叹息着。
  这时,清脆的门铃音乐声响起,打开门,明仁很是惊讶,送餐上门的外卖小哥,竟然就是刚才撞车的那位。这位姓瞿的外卖小哥也意想不到,黑黑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这事也忒巧了。那人要把饭菜盒送到明仁桌上,和明仁说,能进去吗?说着,他想脱了鞋子。明仁说:不用脱鞋,你直接进吧。外卖小哥犹豫了一會,神色有点勉为其难,随即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他拿着一个暖水瓶似的提篮、竹编的,让他想起当年《红灯记》里李玉和演唱的《提篮小卖》,这个明仁确实好久没见过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淘来的。看那小伙子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把饭菜放到桌上,明仁发现他目光里的那丝怨忿还积郁着,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笑意。他忽生怜悯,随口问了他:“你是哪里人?”
  外卖小哥抬起眼帘,也不带一点表情,嘴里吐出两个字,盐城。
  “哦,你是盐城人,”明仁说,“盐城有不少人在上海。”他想起了自己当年的一些老邻居,他们也都是很早从盐城逃荒过来的。不过现在盐城也应该发展得不错了。S城有块飞地,是个农场,在盐城,他去看过。外卖餐费,明仁已经通过微信付过账了,但想起了刚刚他撞车摔倒的那一幕,明仁从口袋里又掏出100块钱说:你刚才没什么吧?这是一点心意。那小哥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明仁递向他100块钱,他也没有接手。他向明仁欠了欠身,转身就走出屋外。明仁在背后叫住了他,“你等等,小瞿,你是还要送外卖吗?”外卖小哥转过身来,目光有点疑惑,但又摇了摇头。
  “那你能不能在我这里稍坐一会?”外卖小哥又露出了茫然的神情。“哦,我看见你刚刚跌倒了,现在又看到你这么辛苦把饭菜给我送来,我估计你还没有吃饭,要不和我一起吃吧。”外卖小哥睁大了眼睛,一会儿目光又黯淡了下去,总算开口说了一句,“哦,不用的,谢谢你!我没事。”
  明仁拽住了他的衣服,还是湿哒哒的,都能拽得出水来。明仁说,“就稍坐会,我这里就一人,我想和你聊两句。”这聊话的动机明仁也不知道是来自于哪里,但他隐隐地感觉到要和这个外卖小哥聊聊,或许与他一贯的敏感度有关,或许和他常有的怜悯之心有关系,或许更深层次的,他父亲当年也是从苏北农村来到这个繁华的S城的。父亲一路打拼,干苦活,遭了不少罪,才在这座城市安顿下来。生育了他和他的姐妹,还把他们拉扯长大成人,明仁总感觉自己心有千结,尤其是父亲家乡的情结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浓。
  现在,他是完完全全的S城人了,能流利地说S城的当地语言,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他也充满骄傲地以S城人自居。可是他对那些新S城人,那些在S城跌打爬滚,生活很不容易的外地人,总是心生同情。有一次政府部门开会,要把周边工地的临时摊贩彻底取缔。他对这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做法很不满意,在会上连续发问,并提出自己的建议,让大家设身处地想想,那些摆摊的是什么人?差不多都是这片工地上的家属们,他们主要的客户就是那些外来建设者和他们的家属,他们自然不能和S城人相比。我们应该看到他们的需求,可以让他们做得更加卫生一些,更有序一些,能不能在周边设置一个临时集中小市场,既有利于管理,也有利于这些建设者们生活的必需。虽然那些生在S城、长在S城的某些官员们不无嘲讽,甚或还有反对声,但最后,他的建议得以通过并实施了。那片临时搭设的小市场,每次走过,或想起,都感觉有点欣慰。
  外卖小哥终于像踩着蚂蚁似地挪步,再次进了屋,但他不愿意坐在沙发上,他杵在那里,一动不动。湿脏的头盔和提篮还紧攥在手上。明仁示意他可以坐下,但他没有坐,可能是怕自己弄湿弄脏了沙发。明仁再三邀请他坐下,说:没关系的,这是皮沙发。可他还是没有坐,看见边上有个竹凳,他努了努嘴,瞅了瞅明仁说:我就坐那儿吧。他坐下了。即便坐下,也只是坐了半个竹凳,眼神还有点怯意,也有明仁为之心悸的那丝怨忿。倘若再定睛看,那眼珠子随时会突出,显然憋着什么火似的。
  明仁给他沏了一杯茶,他接过了,触碰到他脏污的手,上面好像还有血迹,明仁说:“怎么回事,要不要给你擦擦,消消毒。”他眼白朝明仁翻了翻,固执地摇了摇头,他低声说道:“有什么你就说,我还有事。”看他并不想坐下去的神态,明仁说:“看你这样很辛苦,就想跟你聊两句。”外卖小哥抬头直视着明仁:“你想跟我聊什么?”
  明仁说,“我看你很不容易,喝点茶走,茶水能解渴,也能解暑。”外卖小哥这时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句:“大……大哥,我能喊你大哥吗?大哥,我……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明仁一听,笑了起来,这是他希望的场面,能够聊起来、说下去就不至于这么尴尬和紧张。他说,“可以啊,要么这样吧,你可以问我三个问题,等会儿也允许我问你三个问题,可以吗?”

  外卖小哥抿着嘴直视着明仁,微微点了点头。明仁没想到,外卖小哥问的第一个问题就让他非常棘手。他说:“大哥,你是S城的人,为什么S城的人都看不起我们这些外地来的?”明仁听了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好,也问得很大,我还真一两句话难以回答,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不是所有的S城人都看不起你们,你能明白这个话吗?”
  外卖小哥又朝他翻了翻眼,那眼睛里本来充盈着的那份怨忿似乎消淡了一点。“是不是你们S城的人就希望我们为你们打工送外卖,可是又不当我们是人,该怎么就怎么,挥之即去召之即来,就像对待狗一样?”
  明仁连忙制止了他,“你千万别这么说,你这个问题和刚才的问题差不多,只不过这个问题更加尖锐。我可以跟你说的是,我们当然需要你们,S城有的人确实对你们的价值还不能充分理解,但你要相信,大多数的S城人是尊重你们的,你们付出了劳动和心血,是很不容易的。怎么叫狗呢?至少我是非常尊重你们的。”
  明仁瞥了一下外卖小哥的眼神,那目光竟然柔和了许多,眉毛也微微翘起,眼睛里透出一种明亮来,刚才那种怨忿甚或敌意似乎所剩无几了,但疑惑和犹豫似乎还在那里沉淀郁结着。你可以再问第三个问题呀。明仁看他有点发呆,就催促了一下,外卖小哥连忙说:“我还想问你,你为什么要给我100块钱,还要让我进来,还要给我沏茶喝,你不觉得我坐在你家里会把你家弄脏吗?”
  明仁再次正视了一下他的目光,“我叫你小瞿吧,刚才你已经叫我大哥了,那我坦率地告诉你,你为我服务,我应该感谢你。刚才在楼下你又被车撞倒了,我给你一点费用不是褻渎你,也不是怜悯,是对你劳动的一种尊重。让你在家里坐一会,给你沏一杯茶都是正常的礼仪之道,也是一种人情往来,难道你不理解这种人情礼节吗?”明仁觉得自己反问了他,有点不合适,于是连忙转口,说:“我就这样先简单回答你吧。能不能让我也问你三个问题?”
  外卖小哥抿着嘴点了点头,明仁就说:“我想问,你在这里多少年了,家里还有谁,干的怎么样?愉快吗?还有你全名叫什么?”
  外卖小哥沉默了一会,脸上竟然闪过了一丝狡黠的微笑,这也是明仁第一次看到他脸上闪过笑意。外卖小哥说:“大哥是警察吗?像查户口一样。”
  明仁哈哈地笑了起来,“绝对不是,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可能问得太严肃,问太多了,你不会介意吧?”
  外卖小哥轻声说了一句:“不会。”他沉吟了一会,说,“我刚刚说了我是从盐城来的,我叫瞿有金。爸妈生我的时候,希望我以后不要像他们这么贫穷,所以给我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我高考落榜,两年前就来了S城,干过好多活,两个月前开始送外卖,别问我愉快与否,乡下的老爸老妈他们都不知道我在上海吃的什么苦。他们总以为我在上海两年了,时不时地还给他们寄一点钱款去,他们可能觉得我混得不错。哦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还有妻子,两年前和我一起过来,生了两个孩子,双胞胎,都还没有上学。太太在人家家里做钟点工,日子过得紧巴巴,我们就这样在S城混着,我也不知道能混到什么时候。还有什么愉快可言呢?”
  明仁问:“你难道不想换换其他生活方式,比如回老家,家里有田地吧?”明仁一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他不该这么问,如果要问的话应该问自己的父母亲,为什么要从外地来到S城,如果不是S城有混下去的可能,父母会过来吗?逃荒是他之前经常听到,但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字眼。当年,住在老街坊,时不时还听到从苏北、安徽,甚至更远的地方有逃荒的人找到他们邻居,他们衣衫褴褛,到了S城,碰到些小孩子,也会被小孩子唾弃。后来还是父母告诉他们,那些地方遭受了自然灾害,干旱或者水涝,人家也是被逼无奈才这么流浪的。父亲还说当年要不是乡下太贫穷,吃不饱,饿得慌,八九岁就跟着别人趴着小火车到了上海,在上海立足找到活,还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怎么样呢。想到这,明仁自己打住了,对外卖小哥说:“这个问题不作数,我知道不应该这么问,我还是就问你一个问题吧,你今天碰到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急匆匆地从小区走出来,为什么眼里充满了……恼怒?”他缓缓地吐出了这个词。
  外卖小哥忽然抬头,盯视了明仁好久,明仁发觉那种怨忿和敌意突然又在他的眼睛里充涌了。只见他狠狠地咬了咬下唇,竟然把嘴唇都咬破了,血也渗出了。明仁连忙从桌上抽了一张餐巾纸给他,他摆了摆手,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半晌才说:“我刚才碰到一个太不讲理的S城人,算我倒霉。”明仁诧异了,“在哪里碰到的?”
  就在刚刚那个小区,那户居民,她点了外卖,我好不容易帮她送过去,她竟然朝我发火。瞿有金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连牙齿的“咯咯”声都听到了,明仁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瞿有金说:“她点了外卖,要求六点前送到,可是真不巧,等我把厨师做好的饭菜放在菜篮里,推车刚出门,一场暴雨就劈头盖脑下来了。我怕这饭菜被打湿了,躲在边上的商店稍微待了一会,那时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我实在没法立即给她送去,打了电话和她打招呼,可那头气咻咻地说:我不管你什么理由,你不按时送来,我就对不起你。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硬着头皮冲进了雨雾,还用雨披把菜篮子裹得好好的,全身都被雨淋湿了,车开得非常艰难,路面都积水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到了马路对面了,这天气也怪,隔着一条马路,那边却是晴空万里。我在门口按了她门铃,等了好久就是没反应,我就拨了电话,好半天门才打开。我上了三楼,连电梯都不敢坐,怕把电梯弄湿了,反正三层也不高,我就走楼梯上去。刚敲开她的门,那个女人就朝我咆哮,弄得这样湿乎乎的,还迟到了这么久,你是故意的吧?我向她解释,说刚出来就下了一场暴雨。”
  “她竟然指着我鼻子一阵痛骂,看你这个脸就是撒谎的脸,自己摔池里了吧,你身上都这么湿了,饭菜会不湿吗?看外面的天气,吹牛不打草稿。我使劲和她解释,她偏不信。最后我几乎恳求她把饭菜收好,在我的单子上签个字,可是她不屑一顾,我把饭菜盒塞在她手上,她竟然把饭菜全部扔在了地上,而且转身就把门使劲地关上了。关门声震得我耳膜都痛了,手指都被撞出血了,我实在气不过,捶了捶门,她还在里面大骂,骂得很难听。还说你再敲,我就叫保安了。实在没办法,后面还有活,我怕来不及,就走了。哪想到地上太滑,车又太急,和你们车子碰上了。”   “你不知道她把这饭菜一扔,这一单就得我付费了,这一百多块钱,我这几天也都白干了。我两个孩子还在嗷嗷待哺,他们还等我回去给他们带吃的呢,说不定还会被饭店老板炒鱿鱼。”他说着,眼里原来的火,转化成了泪,让明仁听着非常难受。他说那人叫什么名字啊?他这么说也是想缓和一下气氛,就是无话找话,就算问出是谁来,他也没什么办法。瞿有金倒是立即回答了,“那个女人叫孔一芳。送餐单子上有名有姓,还有她的手机号码。我真想把她给撕了!”
  孔一芳?明仁皱起了眉头。“就是那个三十多岁模样的妇人?”这回轮到瞿有金发呆了,呆愣了一会,看着明仁问道:“你认识她?”
  明仁说,“认识,而且很熟。”
  瞿有金说:“她也是你们S城的人吧,看她的样子家境就很不错,很有钱吧。所以也不把我们外地人当人看待。”明仁喟叹了一下,“小瞿你还真说错了,她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是新上海人。我到机关前,在学校任教,她是我的学生,毕业后留在上海,混得挺艰难的,前些年刚刚把户口解决了。她是安徽人,她的户口找了好多人,好久没办成,生了孩子也只能回原籍报。S城现在入户口很难,实行积分制,有严格的规定,给她想了很多办法。她后来也算争气,在世界技能大赛做指导老师,学生拿了一个奖,她也沾了点光,要不然也没这么顺利把户口办下。她这些年真不如意啊。”瞿有金静静听着,始终不吭一声。明仁说:“什么时候我也要找她聊聊,不管怎么样,那个饭菜钱总得要付的,”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了200块钱,“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先拿着,算是我替她先付给你的,毕竟她是我学生。”
  这回瞿有金拼命地摇手,“不行不行,我怎么可以拿你的钱,大哥绝对不可以!”
  “你拿着,一定要拿着,小瞿听我的,我和你說这些,也是想告诉你,孔一芳也很不容易。她爸妈也都过来了,她老公在建筑工地施工,被玻璃幕墙砸伤了腿,现在还瘸着。我想告诉你的是,她实际上还有点轻度忧郁症和轻度狂躁症。”
  “是吗?”瞿有金问道。
  看见明仁点了点头,他又习惯性地咬起了嘴唇,那个有点破损的地方又被他咬出了一丝血迹。瞿有金临走时又说了一句:“大哥,幸亏你说了这些,否则这孔一芳我是绝不会饶过她的。”明仁目送着外卖小哥走进了电梯,在门快要闭上的一刻,他看到瞿有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回到房间,手机响了,是微信,他点击一看,又是那个公安朋友发的一则信息。他说刚才在某小区发生了一起外卖小哥砍人事件,因为那个客户给外卖小哥一个差评,外卖小哥就带着一把刀直接把那客户的门给撬开了,直直地捅向了那个客户。
  想到孔一芳、瞿有金,明仁忽然胸口一闷,生疼生疼,好一会,才缓缓地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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