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岭协商民主改革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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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过浙江温岭市的人,都会为这儿持续了11年的协商民主改革赞叹。一提及“民主恳谈”、“参与式预算”(“民主恳谈”在预算领域的试验),不论普通百姓还是官场干部,都有话要说。
  与温岭市人大常委会多位工作人员交谈,他们都会不时地表示,正是在今年3月,前任市委书记拍板定下的四个项目,在温岭市人大的“参与式预算”过程中“被否决啦”。
  11年来,转变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发生在政府部门内部。温岭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张学明对《瞭望东方周刊》表示,刚开始搞“民主恳谈”的时候,大家发现一个规律,不少领导要求上马的项目,没有上,反而是通过“民主恳谈”谈出来的项目,都上了。“比如新河镇,镇长定下来要加买三辆车,因为当年新河镇预算紧张,这事就拿出来和人大代表‘民主恳谈’,结果一谈,变成只加买两辆车。”
  可以“谈”的范围一扩再扩。到今年,温岭市人大已将“参与式预算”扩展至绝大多数政府部门。这自然带来一场预算“革命”:预算不再由领导定。据统计,单单是今年,领导定下的预算,经过“民主展谈”调整的,就达两个亿之多。
  温州市人大常委会办公室副主任吴良颢向本刊表示,在今年7月份的一次会议上,温岭市市长周先苗甚至提出,他掌握的市长资金,今后也要列入“参与式预算”的范围。
  “这笔钱,大约几千万,怎么花出去的,给了谁,以前都是市长自己控制。但是现在要列入‘谈’的范围了。”吴良颢说。
  这让官场上的“关系”变得不再那么可靠。张学明表示,以往预算一旦领导定了,改变就很难,“那时候,和领导关系好一些的乡村,找到领导,就可以获得更多的资金安排,基本上是少数人在编制预算。现在这个东西一搞,领导权力就没了,理念冲击很大。过去预算是领导说了算,现在是大家说了算。”
  本刊记者在温岭市采访到的一位镇人大代表表示,“民主恳谈”,现在是连市委书记都积极地表示要搞了。今年5月28日,温岭市委书记叶海燕在上海浦东学院给一群来自越南的学员讲课,内容正是温岭市业已施行11年的“民主恳谈”。
  这场令全国瞩目的改革,为何产生于温岭,且能持续11年不衰?温岭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张学明将原因归结为温岭市的市场经济、民营经济足够发达。他更倾向于认为,改革能诞生于此,更多的是必然性,而不是偶然性。
  这似乎难以说通。为何单单是温岭?市场经济、民营经济同样发达的温州、绍兴、宁波,属于它们的“民主恳谈”,缘何未见踪影?既然一片称赞之声,为何11年过去了,此项创新还没走出过温岭?
  
  无心插柳的“民主恳谈”
  
  “民主恳谈”的开启,可谓无心插柳。
  1999年6月,温岭市委宣传部理论科副科长陈奕敏去松门镇推广“农业农村现代化建设教育”。时任镇党委书记朱从才表示,希望这次活动不搞形式主义,“搞实际一点”。
  陈奕敏于是设计了一场“农业农村现代化教育论坛”。区别于以往的“活动”,这场论坛,群众可以自愿参加、自由发言。
  出人意料的是,论坛居然来了200多人,将镇政府小会议室挤了个满满当当。话题亦是十分尖锐。陈奕敏还记得,当时一个代表问朱从才,每家每户都交了3000元钱给镇里,是准备搞路面硬化、亮化、绿化工程的,“现在钱到底哪去了?”松门镇的“民主恳谈”就此拉开序幕。
  然而,两年后,朱从才被调离,松门镇的“民主恳谈”也就慢慢淡了下来。这是“民主恳谈”遭受的一次较大打击一“民主恳谈”的11年,并未少遇“打击”。
  早在朱从才调离松门镇之前,就有老领导站出来反对。他们认为,通过“民主恳谈”解决老百姓反映的问题,既花钱又花精力。在一些推行“民主恳谈”的村,部分村干部几乎被村民们围住“批斗”。
  当时,张学明是温岭市委副书记。忆及“民主恳谈”初期的情形,他表示,好多村干部不敢去开这个会,因为之前村民有很多意见堆在那儿。很多事情没有得到解决,连村务都没有公开,如何不怕“民主恳谈”会?
  不过,机遇同样存在。2001年,牧屿镇要建设一个牧屿山公园,镇党委书记金小云找到陈奕敏,希望陈能给牧屿镇设计一些“新东西”。陈奕敏于是拿牧屿山公园继续试水“民主恳谈”。
  “谈”的效果非常好。甚至有代表表示,公园里有坟墓,不好,要把坟墓迁出去。而提出意见的这个代表,家里就有亲人的坟在山上。
  对于代表们对“民主恳谈”的积极,张学明还能记起,因为要赶回来开会,不少在外地做生意的老板,都是坐飞机往返的,“机票加起来要四千多,当天飞来,第三天飞回去”。
  “我问他们为什么要来参加?回答令我很吃惊。他们说,第一,现在有这个‘谈’的机会,过去是没有的;第二,开会通知了他们,这是对他们的尊重;第三,‘谈’的内容,与他们密切相关;第四,有这个能力参加,要是家里连饭都吃不饱,也是不可能来参加的。”张学明说。
  
  书记说做,就能做起来
  
  作为改革的最初推动者,陈奕敏认为,当时能坚持下来,主要是对“民主恳谈”理解到位的人,自觉去做,而这部分人里边,主要是镇党委书记。“书记在乡镇里边是绝对权威,书记说做,那就能做起来,书记说不做,那就肯定做不起来。”
  不过,并不是所有书记都乐意为之。陈奕敏说,为什么党委书记愿意搞“民主恳谈”,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是宣传部理论科副科长,而当时宣传部正在搞思想工作创新奖评选,获奖以后,可以在年终考核时加分。“我就帮着各镇设计一些活动,我设计的活动一般也都能获奖,于是,不少领导会找我。”
  还有些镇,书记愿意推行“民主恳谈”,部分原因是在一些重大项目该如何规划上,与镇长长期存在矛盾,希望通过“民主恳谈”这种方式来获取重大事项的最终方案。
  然而,以此为动力“民主恳谈”,进展可谓缓慢。在2002年前后,温岭市主要领导一度非常重视“民主恳谈”,希望能在当地全面推广,并准备出台一个关于“民主恳谈”的文件。饶是如此,该文件的出台居然也拖了一年多。
  对温岭“民主恳谈”改革极为了解的世界与中国研究所所长李凡,对于温岭改革为何能坚持至今十分迷惑。他说,最大的原因可能是陈弈敏的坚持。“陈奕敏的理论科长是什么官?股级。北京都没有股级干部了。做了11年,到现在还是股级。”
  一项改革,倘若依靠的是一个人长年累月的坚持,才持续至今,是否代表没有了此人,改革也就直接崩塌?
  陈奕敏给出了肯定答案。他告诉本刊,“民主恳谈”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关键点,都是他设计的。“可以说,如果我早几年已经调离,这个制度肯定就没有了。2000年走,当年就没有了;2005年走,也会没有了。一件事情成功与否,靠的是一个人的坚持与否,这里边存在太多的偶然性了。”
  对此,李凡反倒庆幸:正是因为陈 奕敏级别太低,又长时间未得升迁,才没有调离宣传部。“民主恳谈”也才坚持至今。
  陈奕敏希望“民主恳谈”能制度化。制度化的前提,一是市里认同,二是让“民主恳谈”进入预算领域。但这个目标并不轻松。
  2005年,新河镇首开政府预算民主恳谈之先河。陈奕敏说,当时并未与市里打招呼,因为推行“民主恳谈”是有风险的。“我们不知道上面的态度,上面万一不同意怎么办?或者说研究一下,哪里知道猴年马月才研究完?”
  市里后来还是知道了,并且派了一个人大财经工委的副主任参加会议。会议后的几年时间星,市里迟迟未表态。陈奕敏听说,最开始市里对将“民主恳谈”推行到人大体系内是有意见的。“‘参与式预算’?人大代表搞预算,那是他们的职责,怎么能讲是‘参与式’?”
  
  主席台上的主持者不再风光无限
  
  新河镇的成功推动了人大态度的转变,2008年,温岭市人大在包括新河镇在内的4个镇推开“参与式预算”,效果极佳。
  对此,温岭市人大常委会财经工委主任何培根告诉本刊记者,只有通过人大“参与式预算”,才能够让“民主恳谈”继续下去,因为“其他部门是没有这个权力的”。
  尽管是烫手山芋,张学明还是认为这个改革“有价值”,“与其他地方,走走过场的‘不过夜’会议相比,温岭的人大作用更容易发挥出来。人代会现在开起来,也更像是一个人代会,不像过去,几乎只做选镇长的事情,画下票就完了。”
  对于“民主恳谈”为何能在温岭市人大系统内推行,何墙根特别提及张学明的作用。“张主任以前做过市长、市委副书记、政协主席,现在到了人大,四套班子都做过,在温岭政界有极高的威信。”记者采访到的一位温岭市人大常委会工作人员甚至表示,离开张学明,“参与式预算”几乎要搞不成。
  张学明乐见“民主恳谈”在温岭市形成风气。他说,“现在有些‘民主恳谈’会,我们的处级干部都是带着解决问题的思路来的,他会明确说,你如果不解决问题,我明年就不来参加这个会议了。”
  相比之下,主席台上的会议主持者,可就不再风光无限了。“要是被问到今年农业为什么安排500万?工业为什么安排1000万?台上的镇长、副镇长,现在都是很紧张的,因为你要是口齿不清,或者讲不到点子上,台下的人会不满意。”张学明说。
  吴良颢认为,两三年后,等这批搞“民主恳谈”的干部交流到其他镇去,“民主恳谈”就可以连绵不断地延续下去了。张学明亦持此看法。他向本刊表示,“十个村里边,八个村搞了,剩下的两个村,硬着头皮也是要搞的。”
  
  形成了制度,就不会存在人走政息的情况了
  
  陈奕敏却并不看好人大的这种推广模式。7月6日、7日,由温岭市人大主办的“协商参与机制与中国基层治理”国际学术研讨会,陈奕敏甚至都没有去参加。“推广会不会变形?肯定会。现在有效果的,也就是新河镇、泽国镇、温峤镇、箸横镇,其他九个乡镇,已经变形了,基本上是在走形式。”
  “他们都是书记,他们会想,你新河镇做了这么多年了,早就名扬四海了,我呢?我跟着他屁股后面走,我图什么?有什么意义呢?我做了,对我有什么好处?但是,市里面说推广,那我没办法了,只好推广。应付一下。”陈奕敏说。
  而另一个问题是,所有乐观与担忧的前提,是有这么一批开明的领导存在。可这批人(比如张学明)一旦调离,情形会如何?
  就连张学明也向本刊表示,“这确实是应该担心的”。不过,他认为,“民主恳谈”这件事在温岭很难废掉,因为搞了这么多年,假如忽然来一个领导,说“民主恳谈”不搞了,大家肯定是不会让这事无缘无故过去的。“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是想搞一言堂?所以,一般情况下,即使新来的领导不想搞,他也是会极度慎重的。”
  吴良颢将乐观的理由归结于民主恳谈的制度化。“‘民主恳谈’,已经成为浙江省委的要求。‘参与式预算’去年出台了指导意见,今年也要进行修改。现在形成了制度,就不会存在人走政息的情况了。”
  “民主恳谈是我们温岭的一张名片,现在和以后的各任市委书记,绝对不会让这个东西在他们的手上消失,因为负不起这个责任。”吴良颢说。
  陈奕敏却没有这么乐观。他说,“温岭就‘民主恳谈’一共发了9个文件,制度够多了吧,但还是有不搞‘民主恳谈’的官员,而这样的官员,不仅没有挨批,还能一直升迁。你能奈何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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