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文化篇
当时的浙江，现在讲起来实在是人文鼎盛。大致可以把这些人纳入“浙东学派”的核心：黄宗羲、万斯大、万斯同、邵廷采、全祖望、章学诚、邵晋涵等，他们基本生活在宁波、绍兴一带……
“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人攸往，主人有言。”
这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第三十六卦，卦象为“离下坤上”，即地在上，火在下。黄宗羲把它用到了自己最重要的那本著述的名字里。按照卦象去解释，太阳处于大地之下，即光明消失，黑暗来临，而患难中有智慧的人在等待。
这本书叫做《明夷待访录》，共计21篇，抨击“家天下”的君主制度。黄宗羲在后世有“中国思想启蒙之父”的美誉，和这部书的传世有着很大的关联。
一
黄宗羲大概是我最早知道的历史名人之一，很有幸，和他是同乡。在余姚市中心的龙泉山上，有严子陵、王阳明、朱舜水、黄梨洲4位先贤的雕像。而位于南山腰的中天阁，建于五代，曾为王守仁讲学处，亦称阳明书院，现在是梨洲文献馆，冥冥中似乎暗示着两者之间的一种传承关系。
我儿童时代最熟悉的去处就是这龙泉山了，所以对于这4位历史人物比较熟悉。关于黄宗羲，我在孩提时代就觉得他是了不得的大人物，看看他的名、字、号就知道了，那么长的一串：字太冲，一字德冰，号南雷，别号梨洲老人、梨洲山人、蓝水渔人、鱼澄洞主、双瀑院长、古藏室史臣等;而加诸他名字前的头衔更是炫目：经学家、史学家、思想家、地理学家、天文历算学家、教育家……童心容易崇拜，对黄宗羲觉得神秘而不可测，这样的通才是何等了得！
略长大，被王阳明的心学所吸引，而此身也已到了省城，黄宗羲于我，大抵就是故乡的一个符号。重新去读黄宗羲，才发现走入另外一个精彩：如果说王阳明是以精神和意念去完成人生的理想，黄宗羲则是人世的隐痛和行动。
一条钱塘江，把浙江分成了浙东和浙西。在时间的上游，一条大江无疑是天堑，我从余姚到杭州，如果按照以前的地理概念，就是从浙东迁居到了浙西。从浙西再去看浙东，那就有意思了，比如是以黄宗羲为标志人物的“浙东学派”。
浙东人才辈出，“浙东学派”的定义也不尽相同，比如说两宋时期的“四明学派”，明代的“阳明学派”等，从地域的属性去看，这些学派的代表人物均是浙东人士，更深一层地去看，在学术理论上也有一定的传承关系，比如王阳明成就事功的价值观，直接导向黄宗羲所提倡的“经世致用”的本源，把他们统称为“浙东学派”同样妥帖。但我们常常说到的“浙东学派”，在传统学术中盛极一时，概念上就是特指明末清初以黄宗羲为代表人物的浙江学者。
当时的浙江，现在讲起来实在是人文鼎盛。大致上可以把这些人纳入浙东学派的核心：黄宗羲、万斯大、万斯同、邵廷采、全祖望、章学诚、邵晋涵等，他们基本生活在宁波、绍兴一带。浙西学者则有桐乡张履祥、吕留良，钱塘应为谦，平湖陆陇其，嘉兴朱彝尊等。但无论浙西还是浙东，追溯一下，皆出自刘宗周，浙东学术偏重于史学研究，治史以经史，“貴专家”;浙西学术则尊朱以经世，“尚博雅”（）。
在这里，结合当时的时间点，最为惊世骇俗的思想当是黄宗羲所提出的：“天下为主，君为客”。他以为“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并主张以“天下之法”取代“一家之法”。这些想法，到了现在并不稀奇，但想到它所诞生的土壤是在明末清初，就会觉得惊讶。而此后不久，“清风不识字”的文字狱正要张开狰狞之口。
二
乱世也许是思想启蒙的最好时机。黄宗羲的这种思想，如果我们抽丝剥茧地去追寻，其源头还是儒家思想的延伸，只是这思想被小心翼翼地捂了数千年，需要一个勇敢的人把它说出来，而黄宗羲恰好有这样猛虎般的性格。
我们可以回头看看他的青年时代。他的父亲黄尊素，曾担任过监察御史，1626年年初，被诬告贪污后遭抓捕，随后被拷打至死，年仅43岁。死后5天，他的尸体才被人从监狱中挪出，当时全身已经腐烂，17岁的黄宗羲其时一直在狱外等候。两年后，崇祯清除了魏忠贤等阉党，开始为被害的东林党人平反。血气方刚的黄宗羲回到京城后，在袖子里藏着一根铁锥，以锥击刺阉党许显纯，殴打崔应元。审讯阉党李实之时，又以锥刺李实……
但这种热血之后，黄宗羲便沉静下来。他师从儒学大家刘宗周，得蕺山之学，苦读史书，由明代《十三朝实录》开始，进而遍读“廿一史”。这样读史，对于整个中国社会历史进程的思考无疑是深邃的，后世被称为“黄宗羲定律”的发现大概是他的悲悯所在：历史上，赋税改革历朝历代都有进行，目的大多是为了减轻农民负担，改善国家财政。但每次税费改革后，短时间内农民负担确实有所下降，但随后又增长到比改革前更高的水平，国家财政最后也得不到改善。
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仿佛一个死结，国破山河在的时代也许给予他更多的思考。黄宗羲和同代人反清复明的故事这里不再多说，对于我而言，唯一有点疑惑的是他近50岁时的那年冬天，他渡海东赴日本长崎，乞求日本方面出兵。从日本黯然返回后，黄宗羲剃发归顺，或许他已知天命？在日本他的遭际是一个谜，他的思想发生了潜在的改变：为何而亡？
三
在黄宗羲这种思想的引导下，浙东学者对史学理论的研究最为引人注目，如黄宗羲认为，历史研究必须经世致用，万斯同强调生之谓变，全祖望主张旁罗博综和推原其故。在黄宗羲等人看来，人生来就是自私自利的，因此君主和天下人具有平等的权利。君主的所谓“公天下”也只是他自己的私，“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人各得自利也。”
个性、个体、能力、注重实际，这些浙江人文精神的重要表征，大抵从“浙东学派”这里开始萌芽。而民富先于国富，反对空谈义理，主张义利统一，这种传承甚久的浙东之学早在两宋就被朱熹斥为“专事功利”，但这契合商品社会的基本发展元素，也成为江浙一带的文化基因和文化自觉。
在浙东学派的发源地，也就是宁波鄞州、余姚一带，现在留有白云庄、龙虎草堂等遗址（）可供追思。黄宗羲从日本归来后，把反清的行动转化为思想的启蒙和文化的改造，他以为那个更加实际，比如他让学生通过科举进入统治机构发挥作用。他的两个弟弟黄宗炎、黄宗会，他的好友吕留良等人，因此和他分道扬镳。 “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
“天下为主，君为客。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
“山泽之利不必其尽取，刑赏之权不疑其旁落，（法律）贵不在朝廷也，贱不在草莽也。”
……
在怎样的哀痛和沉思中，黄宗羲才能有这种先行者的真知灼见？也许在他的内心，他写了那么多的书，博古通今，却依然是失败的一生，所以到80岁之后，他留下遗嘱：散发裸葬，躺在石棺里，期待躯体在死后迅速腐烂，尘归尘，土归土。
四
杭州属于浙西，但在龙坞一地，当年有翩翩公子江浩江道口，生性好饮，喜读兵书，经常挟酒兴发表一些奇伟倜傥、见解独到的言论与心得。从社会一般的角度去看，这个人有点不着调。好像也是，他并不把科举功名很当回事，注重和追求的是读尽圣贤书，当人们扼腕叹息他的屡试不爽时，他并不当回事。
江浩，是黄宗羲引为知己的好友，黄宗羲到杭州，习惯寄宿于横山江浩的蝶庵。
庄周梦蝶，人生如寄。蝶庵之名正是脱壳于此。正如李商隐在《锦瑟》中说，“庄生晓梦迷蝴蝶”，世事如梦，青春空逝，惆怅难免，迷茫难免。江浩对时局有着更清晰的认识和疼痛。他曾拟写了一份“万言书”，准备上交朝廷，以图重振朝纲，但最终却放弃了。也许在他看来，朝局非个人之力所能挽回，即使他的万言书能够抵达皇帝陛下的手中，但又能如何？
和黄宗羲一样，明亡后，江浩深入到位于横山（位于杭州城西灵隐、天竺群山的更西面）的深山密林中，住进一处小屋。江浩削发为僧，法名济月，从此身不出山，天天诵读佛经，绝口不谈山外世事。除了少数追随他的弟子，世人也许已经遗忘了这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好些年后，江浩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他甚至有所期待：“天下如是，我哭也无益。大概自己也不久于人世了吧！”他终于化蝶而去。那是个虚空的所在。
许多年后，人到晚年的黄宗羲，有一回重过杭城，在江浩的长眠之地涕然泪下，赋《过冯俨公悰江道口浩墓下》一首：“廿年灵隐山中土，我向此间尚泪倾。闻道野僧烧纸烛，更无片石志生平。三番东渡交情在，一开西湖秋月明。歷历难忘当日事，白头愧我尚零丁！”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但有些人，在时间里，他们依然活着，仿佛光和影的流逝。就像黄宗羲写过的一首绝句：“倦钩帘幕昼沉沉，难向庸医话病深。不信诗人容易瘦，一春花鸟总关心。”
（本文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Huang Zongxi and Eastern Zhejiang School
By Li Yucong
In a strict sense， the Eastern Zhejiang School includes scholars of the early Qing （1644-1911） such as Huang Zongxi， Wan Sida， Wan Sitong， Shao Tingcai， Quan Zuwang， Zheng Xuecheng， and Shao Jinhan. And all of them looked up on Liu Zongzhou （1578-1645） as their mentor， a native of eastern Zhejiang.
The most outstanding of the scholars is Huang Zongxi. Huang became a devoted disciple of Liu Zongzhou in 1626 and proponent of the Wang Yangming School.
Present-day Ningbo and Shaoxing， a region southeast of the Qiantang River， is traditionally called eastern Zhejiang and boasts an academic tradition which dates back to times much earlier. In the Song Dynasty （960-1279）， the Siming School flourished; in the Ming Dynasty （1368-1644）， Wang Yangming and fellow scholars led the country in philosophy and academic studies. The values and focuses they started with were carried on and enriched in following centuries by scholars of eastern Zhejiang. For example， Wang Yangming， a native of present-day Yuyao which is a county-level municipality in Ningbo， insisted that scholars should be pragmatic and serve the country well. Huang Zongxi inherited the idea and promoted that the purpose of academic study was to apply study results to the governance of the country and benefit people.
Huang Zongxi was a scholar ahead of his time. His ideas appeared astoundingly revolutionary in his time， though these ideas sound commonplace today. He remarked that emperors were just guests whereas the nation was the host， that people’s concerns and happiness determined the rise or the fall of a dynasty， and that the fate of an imperial house did not matter. Huang’s ideas can be traced back to Confucius， but he was brave enough to make such bold statements. Huang was a man of courage and action in his youth years. He revenged for his father who had died in prison. He fought the Qing Dynasty after the Ming Dynasty went to pieces. And then he retired to a life of academic pursuit. During his history study under the guidance of Liu Zongzhou， he had noticed the issue of taxation in the past dynasties. In history， new dynasties tended to reform the taxation system left over from the past in order to reduce the burden on people and improve national revenue. Such reforms reduced taxes only briefly. Shortly afterwards， new taxes were introduced and yet the national revenue did not have a chance to improve. Heavy taxes eventually toppled a dynasty. Such vicious cycles， first noticed by Wang， caught the attention of scholars in China in the 1990s. Contemporary scholars have summarized Huang’s idea into something called the Law of Huang Zongxi. Some even go so far as to consider Huang a pioneer of ideological enlightenment in the history of China.
Huang and other scholars of the Eastern Zhejiang School said a lot about the pursuit of individual interests and wealth， equality， and pragmatism. They argued against empty talk and orthodox theories which set the pursuit of Confucian principle against pursuit of what was right and what was good for the public and dismissed thereof. They emphasized the integration of the two quests. They considered industry and commerce as vital components of the societal foundation in sharp contrast with the traditional idea that only agriculture was the foundation of society.
Their arguments have long been part of the regional culture of Zhejiang. The province spawned generations of merchants and craftsmen and traders and scholars in the feudal past and became a bold pioneer in the reform and opening up to the outside world since the late 1970s.
It would be difficult to say for sure whether Zhejiang， a land of abundance and enterprising people since very ancient times， spawned the tradition of pragmatism， commerce， craftsmanship， and entrepreneurship long before such a tradition gave birth to scholars who theorized， verbalized and advocated such ideas and practices， or whether scholars like Wang Yangming and Huang Zongxi spawned the tradition and stood up for the tradition.
Yinzhou and Yuyao， two important cities in Ningbo， are home to some relics of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interests which highlight and commemorate the scholars of the Eastern Zhejiang School. The Longquan Hill in the center of Yuyao hosts four statues that glorify Yang Ziliang， Wang Yangming， Zhu Shunshui and Huang Zongxi. On the southern slope stands a building first constructed in the Five Dynasties （907-960） where Wang Yangming once gave lectures. Now the building is a library named after Huang Zongxi.
当时的浙江，现在讲起来实在是人文鼎盛。大致可以把这些人纳入“浙东学派”的核心：黄宗羲、万斯大、万斯同、邵廷采、全祖望、章学诚、邵晋涵等，他们基本生活在宁波、绍兴一带……
“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人攸往，主人有言。”
这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第三十六卦，卦象为“离下坤上”，即地在上，火在下。黄宗羲把它用到了自己最重要的那本著述的名字里。按照卦象去解释，太阳处于大地之下，即光明消失，黑暗来临，而患难中有智慧的人在等待。
这本书叫做《明夷待访录》，共计21篇，抨击“家天下”的君主制度。黄宗羲在后世有“中国思想启蒙之父”的美誉，和这部书的传世有着很大的关联。
一
黄宗羲大概是我最早知道的历史名人之一，很有幸，和他是同乡。在余姚市中心的龙泉山上，有严子陵、王阳明、朱舜水、黄梨洲4位先贤的雕像。而位于南山腰的中天阁，建于五代，曾为王守仁讲学处，亦称阳明书院，现在是梨洲文献馆，冥冥中似乎暗示着两者之间的一种传承关系。
我儿童时代最熟悉的去处就是这龙泉山了，所以对于这4位历史人物比较熟悉。关于黄宗羲，我在孩提时代就觉得他是了不得的大人物，看看他的名、字、号就知道了，那么长的一串：字太冲，一字德冰，号南雷，别号梨洲老人、梨洲山人、蓝水渔人、鱼澄洞主、双瀑院长、古藏室史臣等;而加诸他名字前的头衔更是炫目：经学家、史学家、思想家、地理学家、天文历算学家、教育家……童心容易崇拜，对黄宗羲觉得神秘而不可测，这样的通才是何等了得！
略长大，被王阳明的心学所吸引，而此身也已到了省城，黄宗羲于我，大抵就是故乡的一个符号。重新去读黄宗羲，才发现走入另外一个精彩：如果说王阳明是以精神和意念去完成人生的理想，黄宗羲则是人世的隐痛和行动。
一条钱塘江，把浙江分成了浙东和浙西。在时间的上游，一条大江无疑是天堑，我从余姚到杭州，如果按照以前的地理概念，就是从浙东迁居到了浙西。从浙西再去看浙东，那就有意思了，比如是以黄宗羲为标志人物的“浙东学派”。
浙东人才辈出，“浙东学派”的定义也不尽相同，比如说两宋时期的“四明学派”，明代的“阳明学派”等，从地域的属性去看，这些学派的代表人物均是浙东人士，更深一层地去看，在学术理论上也有一定的传承关系，比如王阳明成就事功的价值观，直接导向黄宗羲所提倡的“经世致用”的本源，把他们统称为“浙东学派”同样妥帖。但我们常常说到的“浙东学派”，在传统学术中盛极一时，概念上就是特指明末清初以黄宗羲为代表人物的浙江学者。
当时的浙江，现在讲起来实在是人文鼎盛。大致上可以把这些人纳入浙东学派的核心：黄宗羲、万斯大、万斯同、邵廷采、全祖望、章学诚、邵晋涵等，他们基本生活在宁波、绍兴一带。浙西学者则有桐乡张履祥、吕留良，钱塘应为谦，平湖陆陇其，嘉兴朱彝尊等。但无论浙西还是浙东，追溯一下，皆出自刘宗周，浙东学术偏重于史学研究，治史以经史，“貴专家”;浙西学术则尊朱以经世，“尚博雅”（）。
在这里，结合当时的时间点，最为惊世骇俗的思想当是黄宗羲所提出的：“天下为主，君为客”。他以为“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并主张以“天下之法”取代“一家之法”。这些想法，到了现在并不稀奇，但想到它所诞生的土壤是在明末清初，就会觉得惊讶。而此后不久，“清风不识字”的文字狱正要张开狰狞之口。
二
乱世也许是思想启蒙的最好时机。黄宗羲的这种思想，如果我们抽丝剥茧地去追寻，其源头还是儒家思想的延伸，只是这思想被小心翼翼地捂了数千年，需要一个勇敢的人把它说出来，而黄宗羲恰好有这样猛虎般的性格。
我们可以回头看看他的青年时代。他的父亲黄尊素，曾担任过监察御史，1626年年初，被诬告贪污后遭抓捕，随后被拷打至死，年仅43岁。死后5天，他的尸体才被人从监狱中挪出，当时全身已经腐烂，17岁的黄宗羲其时一直在狱外等候。两年后，崇祯清除了魏忠贤等阉党，开始为被害的东林党人平反。血气方刚的黄宗羲回到京城后，在袖子里藏着一根铁锥，以锥击刺阉党许显纯，殴打崔应元。审讯阉党李实之时，又以锥刺李实……
但这种热血之后，黄宗羲便沉静下来。他师从儒学大家刘宗周，得蕺山之学，苦读史书，由明代《十三朝实录》开始，进而遍读“廿一史”。这样读史，对于整个中国社会历史进程的思考无疑是深邃的，后世被称为“黄宗羲定律”的发现大概是他的悲悯所在：历史上，赋税改革历朝历代都有进行，目的大多是为了减轻农民负担，改善国家财政。但每次税费改革后，短时间内农民负担确实有所下降，但随后又增长到比改革前更高的水平，国家财政最后也得不到改善。
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仿佛一个死结，国破山河在的时代也许给予他更多的思考。黄宗羲和同代人反清复明的故事这里不再多说，对于我而言，唯一有点疑惑的是他近50岁时的那年冬天，他渡海东赴日本长崎，乞求日本方面出兵。从日本黯然返回后，黄宗羲剃发归顺，或许他已知天命？在日本他的遭际是一个谜，他的思想发生了潜在的改变：为何而亡？
三
在黄宗羲这种思想的引导下，浙东学者对史学理论的研究最为引人注目，如黄宗羲认为，历史研究必须经世致用，万斯同强调生之谓变，全祖望主张旁罗博综和推原其故。在黄宗羲等人看来，人生来就是自私自利的，因此君主和天下人具有平等的权利。君主的所谓“公天下”也只是他自己的私，“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人各得自利也。”
个性、个体、能力、注重实际，这些浙江人文精神的重要表征，大抵从“浙东学派”这里开始萌芽。而民富先于国富，反对空谈义理，主张义利统一，这种传承甚久的浙东之学早在两宋就被朱熹斥为“专事功利”，但这契合商品社会的基本发展元素，也成为江浙一带的文化基因和文化自觉。
在浙东学派的发源地，也就是宁波鄞州、余姚一带，现在留有白云庄、龙虎草堂等遗址（）可供追思。黄宗羲从日本归来后，把反清的行动转化为思想的启蒙和文化的改造，他以为那个更加实际，比如他让学生通过科举进入统治机构发挥作用。他的两个弟弟黄宗炎、黄宗会，他的好友吕留良等人，因此和他分道扬镳。 “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
“天下为主，君为客。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
“山泽之利不必其尽取，刑赏之权不疑其旁落，（法律）贵不在朝廷也，贱不在草莽也。”
……
在怎样的哀痛和沉思中，黄宗羲才能有这种先行者的真知灼见？也许在他的内心，他写了那么多的书，博古通今，却依然是失败的一生，所以到80岁之后，他留下遗嘱：散发裸葬，躺在石棺里，期待躯体在死后迅速腐烂，尘归尘，土归土。
四
杭州属于浙西，但在龙坞一地，当年有翩翩公子江浩江道口，生性好饮，喜读兵书，经常挟酒兴发表一些奇伟倜傥、见解独到的言论与心得。从社会一般的角度去看，这个人有点不着调。好像也是，他并不把科举功名很当回事，注重和追求的是读尽圣贤书，当人们扼腕叹息他的屡试不爽时，他并不当回事。
江浩，是黄宗羲引为知己的好友，黄宗羲到杭州，习惯寄宿于横山江浩的蝶庵。
庄周梦蝶，人生如寄。蝶庵之名正是脱壳于此。正如李商隐在《锦瑟》中说，“庄生晓梦迷蝴蝶”，世事如梦，青春空逝，惆怅难免，迷茫难免。江浩对时局有着更清晰的认识和疼痛。他曾拟写了一份“万言书”，准备上交朝廷，以图重振朝纲，但最终却放弃了。也许在他看来，朝局非个人之力所能挽回，即使他的万言书能够抵达皇帝陛下的手中，但又能如何？
和黄宗羲一样，明亡后，江浩深入到位于横山（位于杭州城西灵隐、天竺群山的更西面）的深山密林中，住进一处小屋。江浩削发为僧，法名济月，从此身不出山，天天诵读佛经，绝口不谈山外世事。除了少数追随他的弟子，世人也许已经遗忘了这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好些年后，江浩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他甚至有所期待：“天下如是，我哭也无益。大概自己也不久于人世了吧！”他终于化蝶而去。那是个虚空的所在。
许多年后，人到晚年的黄宗羲，有一回重过杭城，在江浩的长眠之地涕然泪下，赋《过冯俨公悰江道口浩墓下》一首：“廿年灵隐山中土，我向此间尚泪倾。闻道野僧烧纸烛，更无片石志生平。三番东渡交情在，一开西湖秋月明。歷历难忘当日事，白头愧我尚零丁！”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但有些人，在时间里，他们依然活着，仿佛光和影的流逝。就像黄宗羲写过的一首绝句：“倦钩帘幕昼沉沉，难向庸医话病深。不信诗人容易瘦，一春花鸟总关心。”
（本文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Huang Zongxi and Eastern Zhejiang School
By Li Yucong
In a strict sense， the Eastern Zhejiang School includes scholars of the early Qing （1644-1911） such as Huang Zongxi， Wan Sida， Wan Sitong， Shao Tingcai， Quan Zuwang， Zheng Xuecheng， and Shao Jinhan. And all of them looked up on Liu Zongzhou （1578-1645） as their mentor， a native of eastern Zhejiang.
The most outstanding of the scholars is Huang Zongxi. Huang became a devoted disciple of Liu Zongzhou in 1626 and proponent of the Wang Yangming School.
Present-day Ningbo and Shaoxing， a region southeast of the Qiantang River， is traditionally called eastern Zhejiang and boasts an academic tradition which dates back to times much earlier. In the Song Dynasty （960-1279）， the Siming School flourished; in the Ming Dynasty （1368-1644）， Wang Yangming and fellow scholars led the country in philosophy and academic studies. The values and focuses they started with were carried on and enriched in following centuries by scholars of eastern Zhejiang. For example， Wang Yangming， a native of present-day Yuyao which is a county-level municipality in Ningbo， insisted that scholars should be pragmatic and serve the country well. Huang Zongxi inherited the idea and promoted that the purpose of academic study was to apply study results to the governance of the country and benefit people.
Huang Zongxi was a scholar ahead of his time. His ideas appeared astoundingly revolutionary in his time， though these ideas sound commonplace today. He remarked that emperors were just guests whereas the nation was the host， that people’s concerns and happiness determined the rise or the fall of a dynasty， and that the fate of an imperial house did not matter. Huang’s ideas can be traced back to Confucius， but he was brave enough to make such bold statements. Huang was a man of courage and action in his youth years. He revenged for his father who had died in prison. He fought the Qing Dynasty after the Ming Dynasty went to pieces. And then he retired to a life of academic pursuit. During his history study under the guidance of Liu Zongzhou， he had noticed the issue of taxation in the past dynasties. In history， new dynasties tended to reform the taxation system left over from the past in order to reduce the burden on people and improve national revenue. Such reforms reduced taxes only briefly. Shortly afterwards， new taxes were introduced and yet the national revenue did not have a chance to improve. Heavy taxes eventually toppled a dynasty. Such vicious cycles， first noticed by Wang， caught the attention of scholars in China in the 1990s. Contemporary scholars have summarized Huang’s idea into something called the Law of Huang Zongxi. Some even go so far as to consider Huang a pioneer of ideological enlightenment in the history of China.
Huang and other scholars of the Eastern Zhejiang School said a lot about the pursuit of individual interests and wealth， equality， and pragmatism. They argued against empty talk and orthodox theories which set the pursuit of Confucian principle against pursuit of what was right and what was good for the public and dismissed thereof. They emphasized the integration of the two quests. They considered industry and commerce as vital components of the societal foundation in sharp contrast with the traditional idea that only agriculture was the foundation of society.
Their arguments have long been part of the regional culture of Zhejiang. The province spawned generations of merchants and craftsmen and traders and scholars in the feudal past and became a bold pioneer in the reform and opening up to the outside world since the late 1970s.
It would be difficult to say for sure whether Zhejiang， a land of abundance and enterprising people since very ancient times， spawned the tradition of pragmatism， commerce， craftsmanship， and entrepreneurship long before such a tradition gave birth to scholars who theorized， verbalized and advocated such ideas and practices， or whether scholars like Wang Yangming and Huang Zongxi spawned the tradition and stood up for the tradition.
Yinzhou and Yuyao， two important cities in Ningbo， are home to some relics of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interests which highlight and commemorate the scholars of the Eastern Zhejiang School. The Longquan Hill in the center of Yuyao hosts four statues that glorify Yang Ziliang， Wang Yangming， Zhu Shunshui and Huang Zongxi. On the southern slope stands a building first constructed in the Five Dynasties （907-960） where Wang Yangming once gave lectures. Now the building is a library named after Huang Zongx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