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眼中的胡也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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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山东烟台地方,有一个国家海军预备学校,在民国九年前后解散结束时,数百年青学生中间,有一个福建福州姓胡的学生,名字叫作崇轩。这个年纪极轻的海军学生,当时还只十五岁左右,学校解散以后,同几个朋友流落到了北京,一九二六年以后,就是诗人和小说家胡也频。
  熟人中有些新鲜事情发生了
  若有人能检查到民国十四年左右在北京出版的《京报》副刊,便可在名为《民众文艺》的一种周刊上,见到胡崇轩这个名字。
  那时编辑这个小小刊物的是项拙同胡崇轩。《民众文艺》的编辑处,在北京的西单堂子胡同内西牛角胡同四号,项胡便同住在一个房间里。每到应行送稿的一天,两人坐了洋车或徒步轮流到京报馆去送稿,每期报出后,还常常亲自到报馆去,把那作为报酬的两百份单张周刊拿回。刊物取回住处后,两个人就低下头伏到桌边,分头抄写寄赠各处的封套。
  在当时,似乎居然还有人远远的寄了邮花来订买这刊物的事,几个人仿佛十分兴奋,并不因此自弃。什么人寄了两分邮花来,这一面,便为按照那个地址,写一个封套,附贴一分邮花,把刊物寄出去。有时人家只寄来两分邮花,因为不曾指定需要某一期刊物,他们却把所有已出各期刊物,各检出一分,寄给那个读者。
  因为有一次一个用“休芸芸”作为笔名的无名作者,那时在北京写下的文章,还不值得任何编辑的注意,也只成天做梦,梦想写出的文章有人阅读,但是各处试验都失败了,就冒冒失失的寄了一点文章到他们那里去。
  这文章即刻登载出来了。就是那一天,北京西城一个名为庆华公寓的一间房子里,就来了两个不能入伍的海军学生晤及了一个刚退伍不久的陆军步兵上士。于是他们谈了许多空话,吃了许多开水。
  自从我认识了这海军学生以后,似乎有了一个礼拜样子,一天早上,我正坐在窗下望到天井中没有融化的积雪,胡带来了一个圆脸长眉的年青女人,来到我的住处。
  这个女人便是《在黑暗中》的作者丁玲女士。她生长地方是湘西,同我所生长的地方并不很远。
  大约在海军学生带了丁玲女士到我住处五天以后,丁玲女士回湖南去了。听到另一个朋友说,在熟人中有些新鲜事情发生了。我走到《民众文艺》编辑处去看时,看到海军学生已迁到另外一个房间里,满地是书的残叶同碎烂的报纸。
  这海军学生,南方人的热情,如南方的日头,什么事使他一糊涂時,无反省,不旁顾,就能勇敢的想象到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一切,且只打量走到那个新的理想中去。把自己生活同另一个人的生活,在很少几回见面里,就成立了一种特殊的友谊,且就用这印象,建筑一种希望,这种南方人热情,当时是使我十分吃惊的。人既一离开,如今便到了使他发狂的时候了。结果北京城公寓里少了一个女人,不久就又少了一个男子。
  我们的消息因此也就中断了。
  于是,日子过去了。我认识他们是二月,春天一来时,《民众文艺》早已停止了,生活也毫无转机。我不久就上了香山,在香山图书馆内作事去了。
  四月间我上的香山,八月间还住在那里,中秋那一天,晚饭前服从我上山后一种习惯,走到一个无人地方去坐坐,看天上的云同村中的烟,回到名为大楼的住处时,见到桌上放有一个字条写着:“休:你愿意在今天见见两个朋友时,就到碧云寺下边大街××号来找我们。我们是你熟习的人。”
  没有见到他们时,我猜想不出这熟人是谁。到了那里才知道原来是海军学生,同自说姓丁的女子。先是在院中枣树旁见到海军学生,见到我时笑着,捏了我的手往里面走,到了窗下他就说:
  “有客来了,你猜是谁?”
  里边也似乎在猜着,进去的我也猜着,到后我就在一个门边,见到那个黑黑的圆脸,仍然同半年前在北京城所见到的一样,睁着眼睛望人。这人眼睛虽大,却有新妇模样腼腆的光辉。我望到是那么两个人,又望到只是一个床,心里想:这倒是新鲜事情,就笑着坐到房中那唯一的一张藤椅上了。
  这两个人住到这无人注意的山上,最先的意思,是不愿意北京方面的朋友知道,才悄悄来的。后来知道我在山上,中秋那天才去找我。到后,北京的朋友,却又常有上山来的,因此熟人差不多就全知道了。
  他们住的地方每月应缴九块钱房租,并不很大,但土地却十分干爽。这房子有井,屋前屋后全是枣树。饮食由两人自己处置,所以买小菜,买油买盐,皆两人自己上街。蹲到廊下用一把鬼头刀劈柴,两手当摄箕捧了煤球向炉子里放下,全是主妇日常的职务。男主人则为一点儿醋同一点儿辣椒,也常常忙匆匆的跑到街口去。到把饭吃过后,一切完事了,还争着到井边去提水,洗碗洗锅子,毫不显得疲倦,这新鲜生活,使两人似乎都十分兴奋。
  那时两人皆并不写什么文章,又不曾作别的事情,经济的来源,好象全从湖南方面寄来。至于读书,不过是把这生活装点得更合于那个时节年青人想象的生活而已,他们占有凡是青年配偶都可以占有的那个世界,他们都时时刻刻在惊讶那种希奇的友谊,那种随了每一个日子而来的和洽无忤的友谊,读书并不是必需的事。
  那时去用我们最勤快最诚实的工作换取最低级的生活费的时机还很远。湖南那方面,有时因汇票关系,不能按时寄钱来,所以那两个人的生活,不久也就显得十分狼狈了。
  两人有时把最后一撮米用完时,就散步一样,从西山向北京城里走去,找寻朋友为他们设法。
  发财本来不是他们分内的事,他们就去拣选那些可以多欠一点账的公寓住下,也是他们一种权利。两个人明白这点权利,因此当两人再也无从在山上支持时,就搬到北京城里北河沿一个公寓里住下了。
  全人格奉献给女子
  我一到下山来,同他们在一处,总还是只想筹钱办一个杂志。只打量用自己的钱,自己的力量,印行一个小小刊物。按照北京城当时的一切物价,若仿当时的《语丝》周刊大小,来一个固定的东西,每期印一千份,估计有十二三块钱就可产生。
  我记到那时节我写了一篇文章,这海军学生因通过一个人的方便,给我转带到《语丝》的周作人先生处去。这文章登载出来时节,海军学生拿了一份《语丝》跑去告我,看到那文章的题目,感动得使我只想抱了我的朋友哭泣。   至于那个海军学生却与我完全不同了。他是一个有自信的人。他的自信在另外一些人看来,用“刚愎”或“固执”作为性格的解释,都不至于相去太远。但这性格显然是一个男子必需的性格,在爱情上或事业上,都依赖到这一种性格,才能有惊人特出的奇迹。
  不过在那个时节,这海军学生,文学上的方向是没有自信的。做人的方向上,这个人,却正如我所提及的,因为南方人的热情,有一种偏私的固持支配到生活。
  日子过去了。
  北京的干净空气与明朗天空,都不能留着住在那儿的人,使在那儿作客的不离开它。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似乎怀想到远方的母亲,因此一同离开了北京。一面自然是两人在北京终不能用好空气过日子,一面或者还更有别的原因。两人离开那个公寓时节,正是我也下了山,把事情辞去,搬到他们那个公寓去的时节。
  不知是民国十四年的春天还应当是十四年秋天,这海军学生开始写了许多诗寄给我看。那时我似乎已经在《现代评论》作发报的人,住到北河沿的汉园公寓,寄来的诗总为转到《晨报副刊》或《现代评论》去发表,这些诗,就是我所谓一个热情男性不自私的诗,差不多每一首都是在用全人格奉献给女子的谦卑心情写成的情诗。
  这诗连同另外的诗,到一九二八年时节,丁玲女士为编辑成为《也频诗选》,在风格方面,曾常常为人提到,作为近代新诗新型之一种。
  两人回湖南以后,不久这海军学生又来到北京了。这次一行似乎还是两人预定的计划,一个在家乡陪伴母亲,一个出外边来作点事。那时我们的文章已经可以经常在《现代评论》和《晨报副刊》发表了,我们若果善于处置生活,在北京公寓里每月的开支,是可以从稿费中得到那个报酬对付得下去的。
  这海军学生来到北京,似乎从上海到天津的路上所得的印象,写了一个题名作《海船上》的短篇,这个文章最先写到船上的气味同声音颜色,很使我感动。
  这海军学生所写的诗,既以一个离奇的风格产生,在形式同感情两方面,都与当时的所谓新诗不同。那时节,在北方,《京报副刊》已不存在,《晨报副刊》编者已不是徐志摩,其他的刊物,也因为南方的革命发展,或者已迁上海,或者已停顿,作者不是向南方走去,就是疲弱无力,不能提笔。故这个海军学生的诗,在当时的北方读者看来,造成了一种新的趣味。
  好象离开了女人,成天單是写诗,这热情还是在虚无中发热发酵,不能抑止,因此这大孩子不久又借了些钱回转湖南。这时节湖南那一方面的一个,却也因为不能忍受这分离的试验,赶忙向北京出发。据说他们的船正互相在洞庭湖中错过,所以两个人到了目的地后,才明白这分离的日子,还应当需要一个人在船上颠簸一个礼拜,才能把它结束。
  当海军学生重新又赶回北京时,自然两人都明白分离的习惯,使两方面皆在折磨中过日子,就再也不说别的计划,仍然一同找到一个公寓住下了。因为那时仍然还得住一个公寓,两个人又对于劈柴淘米一类事无多兴味,故住处总傍到吃饭方便的北京大学附近。一年多的日子,搬了好几个地方,住过一阵银闸,住过一阵孟家大院,到后便住到汉园公寓了。在银闸一个公寓里,我们是住过同一公寓的,在景山东街一个住宅里,我们也住在同一公寓里,到后在汉园公寓,仍然又一同住到那个公寓的楼上。
  永远还是两个孩子
  一九二六年到一九二七年,因为不断的努力写作,另外一些机会又使他们同一些有势力可以支配我们稿件的编辑熟习一点,他的文章每月大致可以得到二十五块钱的稿费了,日子自然还是过得相当狼狈可笑。到了十二月,有地板的楼上房间里,虽然安置得有烧煤炉子,却不大容易能赊到煤块。有客来时用旧书旧报作为取暖的燃料,竟是他们做得十分熟习的一件事。没有客,外面寒气又十分逼人,他们就坐在床上看书。
  中国的南方革命已进展到南京,出版物的盈虚消息已显然由北而南,北京城的好天气同公寓中的好习惯,都不能使我们呆在一个地方不动为得计。在上海,则正是一些新书业发轫的时节,《小说月报》因为编者的方向略改,用了我们的文章,《现代评论》已迁上海,北新书局已迁上海,北新书局和新月书店各为我印行了一本书,所以我四月里就离开了北京,从海道把一点简单行李同一个不甚结实的身体,搬移到上海一个地方住下了。到一九二八年二月,他们觉得还是到上海来才有转机,所以也就到上海来了。
  最初这两个人来时,就留在我那个住处,那时我在上海法租界善钟路一个人家楼上赁了一间房子,他们初到上海我算是他们最熟的人。
  两人到上海之后,从《小说月报》拿到了一点钱,他们就到西湖去了。到了西湖这两人住在葛岭,一共住了三个多月才重回上海。
  两人为了天气的原因,不能再到西湖住下时,上海法租界永裕里一家楼上,有一天就搬来了这样两个青年人:一个略显得胖的女子,一个瘦瘦儿大头额的男子,押着一些简单行李同两张藤椅子,到了看定的那间房子,当把由附近家具铺子里租来的一些木器陈列妥当时,两人就坐下“写信”。
  不出门就写文章,应当吃饭时就仍然依照初次到北京的西山时办法,分派到上街买小菜,或者在晒台上燃汽油炉子,从三层楼下用镔铁壶提提水,因为自己煮成的饭较软,自己炒就的菜较合口,我在那里吃饭,为他们洗碗的次数似乎也很多。
  于是日子一过去,因此中国许多地方,对于这两个人的名字,都仿佛十分熟习,他们的存在,似乎就是专为了一些刊物同一些读者,从这两方面就证实自己生活的意义了。尤其是丁玲女士,从一九二八年到现在,成为一个最时髦顺耳的名字,真是一种使人羡企的事。
  然而我所知道他们的,就是在生活方面,从前他们是两个孩子,到后来,永远还是两个孩子。“光荣”有时比“空气”还不适用。他们并不能用友谊掉换饮食。他们在某一种事业得到初步成功了,在另外一件事业上,永远还得失败。他们还是最拙于应付房租,不知道应如何打算就可以不致于缺少伙食。他们还是很穷的人,不能使所得的钱安置两人到一个稍稍象样的生活里去。虽然勤勤恳恳,稿费终究有限,加之用不得当,所以还是免不了长是受窘。   这海军学生,为了渡过那个不易应付的日常生活难关,马浪路、康悌路、贝勒路,这一些地方的小押当门前,总常常有这个人的踪迹。我一望到那走动时略显匆忙的后身影子,不必同他说话,就可知道他为了些什么事行动那样匆忙。
  把生活放到笔尖上
  那时上海方面,由于眼红于北新的营业,新书业已成为一种新的利薮,出现了现代、春潮、复旦、水沫、开明、华通、金屋、新月,一些新的书店追踪而起,在一种谈起来使人极不愉快的刻薄报酬下,我们供给了他们少些稿件,他们便送给了我们一点点钱。一般习惯是十万字左右的集子,一次拿百元钱。因为那个数目的限制,以及上海生活的耗费,同时,在介于资本与劳力两者之间的编辑人方面,又多负有一种友谊的督促,故这个海军学生,这一年来差不多用全力写了许多文章。
  恰恰上海的《中央日报》总编辑彭学沛,是前《现代评论》的熟人,副刊需要一个人办理,这海军学生就作了这件事。这副刊,由我们商量定名就叫《红黑》。
  当时除了每晚他们两人或我们三人到望平街那个摇摇欲坠的楼上,去送编好的稿件,同看那最后清样外,他们最关心的恐怕还是房子。又要房子好,又要房东好,最后还要价钱也似乎好一点……终于有一天就搬到萨坡赛路某一个人家去了。
  搬了家,两人之间生活又恢复平静了,《人间月刊》由我们三人产生了,《红黑月刊》也由我們产生了,在名为“新房子”的住处,我们生活忽然完全就变了。
  为了《红黑》的事情,我们于是都显得忙起来了。其中最忙的还是海军学生,从编辑到去印刷所跑路,差不多全是他理。他去送稿,去算账,去购买纸张同接洽书店,直到刊物印出时,我才来同丁玲把刊物分派到各处,清理那些数目,或者付邮到外埠去,或者亲自送到四马路各书铺去。我记得刊物封面十分醒目“红黑”两个大字,是杭州美院教授刘阮溧先生作的。
  第一期的刊物,本埠在一个礼拜内就将近卖去一千份,得到这个消息时我们欢喜兴奋得脸上发红。在各地方的朋友,都来信说我们这个刊物很好,有内容,文章有分量。北京方面有为我们帮忙的朋友,厦门方面也有为我们帮忙的朋友,武昌同广州,都有信来希望我们多寄一点。许多作者都以为我们这刊物合乎一个理想的标准。我们心想,以后每期应当印五千,似乎才够分配。
  为了这个刊物和《人间月刊》同时进行,我们一面忙于应付杂事,也一面得很谨慎的写许多文章,所以一九二九年这一个年头,算是我们最勤快的工作的年分,各人都写了许多出品。在也频的所有作品中,以艺术完美同内容统一而论,也是这一年成绩最好。
  《人间月刊》出到四期就停顿了,《红黑月刊》出到八期也不能不结束了,来了一个意料中的失败。
  那时恰恰山东高级中学方面,向陆侃如同淦女士夫妇探询,有什么人愿意去教书没有,要她夫妇介绍。这海军学生,觉得除了教书没有别的更相称事情可作,因此由他们介绍,到后不久就同一个朋友过山东教书去了。
  过山东去时,先是又说定了的,教书的过山东教书,做文章的还是留在上海做文章,半年后再决定新的办法。
  这海军学生走后,不到一个月,新的习惯仍然不适用于两个年青人,所以丁玲女士不久也就去了济南。济南学校方面一种新的生活,自然使他们发生新的兴味。但不到三个月,这两人,有一天忽然又悄悄的回到上海来了。
  两人回到上海后,住到环龙路,要我到那儿去看他们。见面时,问他为什么这样匆匆忙忙又离开了济南,两人只说那方面风潮闹得十分复杂,不愿意受人利用,且不能在那方面受人暗算,所以从青岛方面跑回来了。
  稍过一时,这海军学生,独在一处时,又才告我他们简直是逃回来的。当时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必始要逃回的理由。只听说山东方面学生,皆身强力壮,仪容可畏,就心想也许因为风潮影响,这海军学生,估量自己瘦瘦弱弱的身个儿,不能同人比武,所以即早跑开,也不失古君子的“明哲保身”意义。
  可是过几天,在吴淞我却听到淦女士说,两人是因为另外一件事逃出来的。我当时就稍稍有点糊涂,因为我想不出另外还有什么事会牵扯到这两个人身上,他们的性格,他们的生活,能凭空做出什么事,我倒十分疑惑。
  既然回来了,自然还得把生活放到笔尖上,故两个人预备好好的来写些文章,以为还是保守自己原来的生活方式,对于性格适宜一点。那时环龙路那间房子是很可以使两个人安静作事的,《小说月报》又可以容纳两个人的稿件,单行本的集子,还容易得到承印的书铺,故生活的前途,并不使两人觉得暗淡。
  光明在我们的前面
  三月间,在武昌有一个朋友,办了一个《日出月刊》,要我们寄点文章去,我写了一篇论文,这海军学生,却把他的一个中篇送去发表。到这月刊印出时,武昌南京两方面同时就遭了扣留,后来还罚了一千块钱。这刊物仅出一期便无从继续的原因,据说就是这海军学生的那个中篇。这文章名字叫作《光明在我们的前面》,到后为光华书局印行,也仍然卖不出去。
  这刊物我们在帮忙的地位,编者便本不想到它能出多久,既然第一期就遭受打击,那么大家沉默,也就完事了。
  这时似乎这海军学生的文章,在《小说月报》方面也有问题了,在《妇女杂志》上,丁玲的文章也有问题了。六月时,这海军学生卖了一点稿件给大东书局,那方面负责的孟先生,到后就同我说,这稿子是不是有问题,我当时没有能够说什么安慰他的话语,回来时还似乎十分抱歉。
  那时节,所谓因“派别”不同而发生的文学论战,以及在各种刊物上常见的互相丑诋造谣事情,已成为一个故事,被那些成名的战士同成名的教授带走了。在国内,上海一个地方,已没有一个左翼作家的文学刊物存在,但同时也就不再听到什么人还好意思说“左翼作家同卢布有关”的谣言了。
  左翼文学的忽然沉默,不知者尚以为是权威下的约束,同一二自以为在那里同他们作战的文化官批评的结果。
  那时他们两人物质生活自然是很窘的。作母亲的为了照料孩子,文章没有工夫写得出,作爸爸的为了另外一些事情,也不能安静一点来写些文章。同时且因上一次请了一个奶妈,这奶妈因为嫌主人太穷,不能吃一顿好点的饭,即刻又走了。   小孩子日夜的尿布,皆得作母亲的洗换,小孩子每日六顿奶粉,皆轮到了作爸爸的调和。夜里有时哭醒了,两人之中总得有一个起来抱抱孩子。这一来,连写一封信也不行了。
  看到他们那种情形,我就提议他们两人之中,还是分出一个去教一点书,似乎好一点。
  他们等候这样一种机会,却来了另外一种机会。
  一月十七号,十二点钟左右,这海军学生到我的住处,说他只想搬家,却到处借不到一个钱。现在什么办法也没有,房东的小儿子又死了,既不能搬家,总得送一点礼。他说想送一副挽联,要我想好了,下午就到他那里去写写。
  到后说到近日来卖稿件商人的苛刻,另外又告我有人如何在旧事重提,商量到“作家協会”的事情。他同时且说到他的主张,以为这个协会要用什么方法去组织,才不至于陷到两年前“中国著作家协会”困境里去。
  他说他希望这个机关能产生出来,慢慢的成一个同商人对抗的团体,每一个作者依赖这个机关,能够得到他应当得到那一分利益。且可由这个机关,监督或指导一些向国际文化发展的工作。譬如把中国的作品,译成其他一国文字时,关于原作者的权利保障,目下法律所没有规定的,或虽规定而含混无从使用的,这种作家协会,都可作一种建议,或为提出一种说明。
  我以为那么大的希望恐怕结果做不好。他就说,干吗你知道做不好,希望大一点并不会妨碍事业的完成。做不到的我们总要去做,不做过的我们去试做做看,这是应当的。用较生疏的较艰难的事,来训练我们的组织协作能力,即或失败,也比因为畏难苟安的保守现状好些。何况我们又明明白白知道保守现状太吃亏了一点,希望政府同希望商人同样是不可能的事,那么,我们的事,我们自己不来办,谁还来办?
  中国现代文学的局面,既然是几十个人撑持到它,因为本身的艰难,不由我们自己来解决,还等到另一个时代的人来为我们呼冤,这种做人的态度,也不是合理的。我们不止是为我们自己打算,需要一种使个人权利保障稳固一点的组织,我们为时代较后力量较弱的人,也还应当打算一下,做一点对他们有益的事情。
  我望到那个瘦脸,什么话也不能说,因为他的话说得极对,而我的对一切不抱希望的心情,却似乎同我生活十分习惯。我心里想说:你也许比我“作得认真”,我也许比你“想得透彻”,但我当时什么也不说。
  因为那天有一个学校同事约我在四马路吃饭,所以大约在十二点过三十分的时节,我们就一同出了我的住处,一同从四川路向南走。走到惠罗公司前面,他说要到先施公司去买那个挽联白布,就匆匆的分手了。下午我到他那里去写挽联时,他却没有回家。到晚上我再去,他仍然没有回家。第二天早上又去,这个人还是不见到回来。我说:“别发生什么事情了!”小孩子的母亲,神气很镇定,微微的笑着,好象在说:“一切的灾难,假若是认定了自己应分担当那一分,迟早这一分是还得接受的。”
  那种镇定,在二月九号我们从南京方面朋友左恭家里赶回来,十号得到一个消息时,还依然保留在孩子母亲的脸上。
  我觉得,这个人假若是死了,他的精神雄强处,比目下许多据说活着的人,还更象一个活人。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使我们象一个活人,是些什么事,这是我们应当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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