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可不必看作是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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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得罪不起


  周日的下午,外面乌云遍涌,汪月挨在床边听着表妹的电话,浑身难受。
  “我大姑春霞说,你在他們学校已经出了名。表姐,这种出名真不是什么好事。最直接的影响是,一般对于难缠的家长的孩子,以后无论去到哪个班,老师们之间会心知肚明……
  “表姐,你的脾气是不是得改一下?我大姑说,那天她站在史老师身边,看着史老师接你的电话,你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儿地数落她,她一个劲儿地向你道歉。你还说个不停,史老师又不好意思挂你电话……
  “挂完电话后,史老师问我大姑,邬小兵的家长是当官的还是经商的?我大姑说都不是,小兵父母都是普通的公司职员。史老师整个人就放松了,继续问我大姑,你跟他们是哪门子亲戚?听我大姑说完后,史老师撇了一下嘴。
  “我大姑说了,你们这事在他们学校的老师当中已经传开了,个个都替被骂的史老师不值。表姐,这事你咋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也不是要批评你,就是想让你知道,能在一小这种学校当老师的人都是有背景的人,咱普通老百姓得罪不起,不然遭罪的是娃……”
  汪月挂掉电话时,泪珠已经忍不住滴了下来。
  难怪儿子小兵最近总说,他叫史老师要叫好几遍她才听见呢,校运会原本定了他参加赛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换成了刘洋洋。

失踪


  事情缘起半个月前,在市一小读一年级的儿子邬小兵失踪了。
  那是一个周四的下午四点,尚在公司忙报表的汪月突然收到公公来电说“小兵不见了”,她几乎要疯了。
  公公在电话里的声音激动而颤抖,带着哭腔,哆哆嗦嗦说:“今天学校突然不让家长上教室接人了,叫我们守在门外等!然后学校好几个门同时打开,一堆堆学生涌出来,人山人海,哪里见小兵?!我全学校都找遍了,不见小兵……”
  汪月的公司离家八公里,还隔了一条宽阔的江。汪月叫公公立即去找小兵的班主任史老师。
  “史老师现在跟我一起在找!没找到孩子!这破学校怎么能定这样的烂规矩,不让家长进教室接,那么丁点大的孩子丢了怎么办?不见了我小兵我就去炸掉他的破学校……”
  汪月制止了公公继续说这些没营养的话,要他立刻沿着回家的路找。挂完公公的电话,她立即打给亲戚春霞。春霞是汪月表妹的大姑子,在市一小做教师。汪月给电话她匆匆说明了情况,春霞也很着急,二话不说开始帮忙找。
  汪月处于一个歇斯底里的混乱状态,不断和公公、春霞以及史老师轮番通电话,每个人都在焦急地找寻中。她几乎要失控了,在电话里对着春霞焦急地大喊:“你立刻去告诉校长,要校长发动全校的人去找我孩子……”
  当汪月乘坐的出租车朝家的方向飞奔着,路过江心大桥时,公公终于带来喜讯:在离自家小区两百米的分岔路口边找到了小兵。刚满六周岁的小兵背着大书包,穿过三四条车流滚滚的马路,独自走了两公里路。他战战兢兢独自一个人走着,见到爷爷时,小脸蛋儿还煞白煞白。
  那天是市一小开学后第一次实行新生集队放学制度。家住C小区的小兵,跟其他同学一起,被学校编排在一个叫翡翠花园队的队伍里。没碰过这情况的小孩子实在不懂,校门一开,他到处张望不见每天来教室接他的爷爷,就被后面的队伍糊里糊涂推着出了校门。翡翠花园队里没有邬小兵熟悉的同学,十来个人全是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他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大步走,小腿儿短短的小兵小跑起来才不至于掉队。只见一路往前,队伍里的人越来越少。到达翡翠花园附近时,队伍只剩下了小兵一人。他小脸儿憋得红红的,凭着记忆继续往自家小区的方向走,但在分岔路口不认得路了,直至遇到了爷爷……
  公司经理来电,问“孩子找到了吗”。因为放下心来而整个人无力地瘫坐在出租车里的汪月心有余悸,说“找到了”。经理淡淡地恢复了昔日的威严,“那你回来完成报表吧。下班前老板要看到结果”。
  汪月无力地做了一个姿势,出租车司机心领神会。出租车刚下大桥,围着花坛绕了一个圈,重新上桥,朝汪月的公司驶去。

原来没有用


  汪月在出租车上给史老师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直接指出了这件事折射出来的学校存在的不足。史老师嗯哪回应,并就此事道歉。临结束时,汪月为自己在惊慌失措找寻孩子时的失态诚恳道了歉,这通电话最终在看似和谐的气氛里结束了。
  晚上,汪月忙完手头上的工作,完全冷静下来的她极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再次简单回想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今天在没找到小兵之前,对公公、史老师和春霞说话的语气似乎有点重了,尤其是对史老师……但她也身为妈妈,估计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吧?
  思前想后一会,汪月还是发了一条信息给史老师,再次郑重其事道了歉。史老师很快回复,叫汪月“这事不必放在心上”,还表示“以后多交流,学校和家庭共同培养好孩子”,字眼客套而真诚。
  第二天,汪月叫小兵把昨晚他们俩一起精心做的手工画送给了史老师,上面有个大头宝宝敬着礼笑眯眯说“对不起”。
  汪月本以为这事已告一段落,岂料在半个月后,在表妹口中得知了开头的一幕,事情竟衍生出一个她始料不及的版本。
  汪月不是“当官的”,也不是“经商的”,没有显赫的背景,也没有过人的能耐。她和邬子扬离乡别井来到这座城市奋斗,渐渐稳定后养育了两个孩子。两份较稳定的工作,两份不低也不高的薪水,养着一家六口和一套房子与一台国产小轿车,不至于捉襟见肘但也不见得宽松富裕。所以汪月对两个孩子很有期望。她希望孩子能自小接受更好的教育,将来有更多的机会。因此,儿子邬小兵准备上一年级时,汪月千方百计疏通关系,花了不少积蓄,硬是把孩子送进了赫赫有名的市一小。谁料,市一小的板凳还没有坐暖,就出了这摊事。现在,汪月不单成为了众人眼中的“泼妇”,孩子以后也很可能成为老师们眼中的透明人了。

坚持着


  窗外的乌云继续憋,一副要下雨却又便秘的迹象。汪月从书架上找出一叠信纸,拧开了台灯。
  小兵和妹妹还在床上依偎着熟睡,呼吸均匀,红扑扑的小脸像小苹果。妹妹还在梦中笑出了声。孩子的世界多简单,一个玩具,一颗草莓,一块蛋糕,足以让他们开心半天。
  一个多小时后,汪月拿着终于完成了的一封信,出了门。临出门时,她把地上的那一堆写了撕、撕了写的草稿全部卷进了垃圾篓。
  去超市买了一个面值500块的购物卡,匆匆选了一堆礼品,汪月赶到了春霞家。她不记得跟春霞寒暄了啥,但她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了一万次气,鼓励自己要坚强,要镇定,一定要坚持着。最后,她拿出了那封亲笔书写的信与购物卡。
  汪月说,我为自己那天对史老师的失态实在感到很抱歉,事后小兵爸爸也批评过我遇事不镇定了,这几天我觉得心里很不踏实,觉得很对不起史老师,因此我专程写了一封道歉信,以及这小小心意……麻煩你转交给史老师。
  春霞推搪一阵子,最后答应了帮忙。汪月继续佯装镇定,和春霞聊下去,听春霞各种分析,汪月嗯嗯嗯地点头,像影后上身,把惭愧、认同、不好意思以及诚恳的态度全数传递给了春霞。此刻的她像一只温顺的小猫,完全没有争辩,半句也没有反驳。
  春霞委婉地对汪月说,那天你“态度不怎么好”,史老师已经“不断赔礼道歉了”“你还一直不停地批评”,让史老师“很受伤”,“要知道那天史老师宁愿不去幼儿园接孩子都帮你找儿子”,而且“这事惊动了校长,让校长对她印象不好了……”末了春霞说,怎么全校那么多人,偏偏只有你家不见了孩子呢?你有想过原因吗?
  从春霞家出来,拐了个弯,雨还没有落下来。汪月把电话打给了弟弟。
  弟弟在电话那头听得火冒三丈:“姐,这事你没有错,不就是没找到儿子时跟他们说话大声了一点吗?那种时候的失态有什么好计较的?换了是他们的儿子丢了他们会不会淡定?而且你已经三番四次向她道歉了,她有必要小事化大并到处宣扬吗?!就算你真的有错,也不担主责!姐你没必要那么委屈给那婆娘反复道歉,没必要给她送礼赔罪!姐,姐……”
  汪月蹲在路边,泣不成声。

他干嘛去了


  憋了一个下午的雨终于落了下来。
  弟弟在电话那头心急火燎:“姐你回到家没有?姐夫呢?这种委屈的事干吗要你一个女人去承担?姐夫干嘛去了?”

  汪月的弟弟不知道的是,不见孩子的那天,邬子扬正在一个几十公里以外的小县城出差,汪月怕他知道后忧心忡忡而影响驾驶,也觉得他远水难救近火,所以失踪的事当时没有告知他,找回了孩子才告诉邬子扬这件事。汪月的弟弟也不知道,这种将雨未雨的周末,最适合钓鲫鱼,汪月独自在写道歉信和买礼物以及上春霞家“认错”时,邬子扬正在某个水库旁安心垂钓。
  汪月的弟弟更不知道,大雨淋漓的这晚深夜,邬子扬回到家,汪月对他说了道歉信和购物卡的事,邬子扬说她是“自取其辱”。
  他不知道他姐白天的委屈延伸到了夜晚。如果让他听到他姐夫和他姐吵架,他姐夫不能理解他姐当初为何一意孤行要把孩子送进名校,不能理解他姐尽管极度不情愿但为了大局仍愿意受着委屈主动向老师赔礼道歉,姐夫不但不安慰他姐,反而指责她“没必要”时,估计他会对他姐夫抡起拳头。

为母则强


  一个月后家庭聚会。
  汪月的弟弟抱起邬小兵,“老师们对你好吗?你喜不喜欢一小?”
  邬小兵眨巴眨巴着乌黑的眼睛:“好呀!喜欢!”
  汪月的弟弟伸手捏了一下邬小兵脸上胖胖的肉,摁了一下他的头,淡淡说了句:“好好对你妈。”
  汪月把头偏向了窗外。
  为母则强。有时是与非、暗与明之间没有一个清晰的界限,也没有一个标准的准则,不能总用固有的道德标准去衡量。生在这个复杂的社会,黑与白、错与对谁能说得清?
  只要孩子好,什么屈辱都可以是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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