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上期回顾
吴朗终于得知自己的亲生父亲是雪山老怪,震惊与愤怒一时冲上头脑,重伤了潘笑夫之后逃走。冷静下来之后,吴朗终究放心不下,偷偷回来查看潘笑夫的情况,竟发现有刺客前来偷袭。他情急之下射出飞镖,救了潘笑夫……
·《大风吟·山海卷》刊登于2017年1月刊-2017年8月刊
·《大风吟·离别卷》刊登于2018年3月刊-2018年9月刊
第四章 八旗风烈
情到浓时无一字,心挚气虚,无由怕。看不得河川融雪,草发芽,遍地花。也不敢听双燕呢喃,春风无牵挂。云走涛飞,忽尔惊吓。东西南北,天上地下,寄与何处,不是天涯?明明就不得,偏偏远近都有他!
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吴朗一言不发,也不多问,跟着便走。两人一前一后走过一道木栅,走过一片冻田,到了一处小院前。
雪山老怪上前拍门,片刻间门缝里透出灯光,一名仆人打开大门,见到雪山老怪鲜血满面,吓得一声大叫,旋即反应过来是国师未戴面具,急忙下拜。
雪山老怪道:“她歇息了吗?”
那仆人禀道:“主人早就歇息了。国师……国师……”
雪山老怪一挥手,接过他的灯笼,向吴朗道:“跟我来。”那仆人抢到前面,呼唤女仆打开屋门。
吴朗心口怦怦直跳,来到里间见床上卧着一人,神情呆滞,不是他日日牵挂的妈妈,却又会是谁?
吴朗在阿依古丽床前跪倒,伸手抓起妈妈手掌,轻声唤道:“妈妈,妈妈!”喉头已哽咽,泪水滚落。
阿依古丽眼珠定定瞧着他,过了好久,忽然嘴角一动,流出一滩口水,笑道:“吉哥儿!”这三字沙哑难听,几乎不像出自人喉。
吴朗惊道:“妈妈,你怎么啦?”
雪山老怪喜道:“她认出你来啦,竟能叫出你的小名儿了!嗯,母子连心,果然不错。”
吴朗一把揪住他胸口衣襟,怒道:“我妈妈怎么了?”
雪山老怪叹道:“我在老猴儿面前低三下四,好话说尽,才求他以无极有门功接续起她的经络,她能活过来,已是万幸。我儿……我,我当真是尽力。”
吴朗怒不可遏,切齿道:“你不是自称武功天下第一么?怎么还用别人替我妈妈治病?你舍不得自己的内力,是不是?”
雪山老怪道:“绝非如此,千佛神功,当世第一霸道,可这功法不能用来替人通经活络……”
吴朗甩开他衣襟,冷冷道:“不能用来救人,只能用来害人,是不是?”
雪山老怪无言以对,低头叹息。
吴朗知道发作也没用,坐在母亲床前。
阿依古丽脸上肌肉颤动,显是内心激动至极。嘴唇哆嗦,发出一连串字音,可是除了“吉哥儿”三字,余者皆不可辨。
吴朗想想从前的妈妈,言笑晏晏,美丽能干,如今话都说不出来,不由得泪流满面,说道:“你会好起来的,胡大保佑,我们都能满满得好。”阿依古丽深凹的眼眶里陡然沁出大颗泪水。
雪山老怪挥手命三名女仆下去,掩上门来,坐在吴朗一旁。
吴朗一眼都不看他,雪山老怪张了几次嘴巴,终于什么也不敢说。
吴朗没好气道:“你有什么话就说,不要装可怜巴巴的招人烦!”
雪山老怪道:“少爷,我的小祖宗!”
吴朗抬手道:“免了,我想告诉你,我既不恨你,也不喜欢你,总而言之,我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雪山老怪叹道:“好,就算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想说几句话,请你评评理。”
吴朗冷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是我爹不好,拐着我妈跑了,他们对不起你在先,是不是?”
雪山老怪愕然半晌,涩声道:“难道不是?”
吴朗点头道:“是。可你想过没有,我妈妈本来就是你霸占来的!你杀尽了她家的族人,对她视若奴隶仆人。而我爹对她敬重恩爱,从来就没有跟她大声说过一句话。我们一家人,本来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非要跟我们过不去?”
雪山老怪臉上肌肉抽动,说道:“我不跟你争论这些。你说的也都没错,可你是我潘笑夫的儿子!”说着将那枚飞镖一举,“你见我遭受危险,不是也不忍心么?”
吴朗一把将那飞镖抢过,反过来在雪山老怪面前一晃,恶狠狠道:“你瞧清楚,这飞镖上刻的什么字?”
雪山老怪颓然道:“不错,上面是刻了个吴字。孩子,这飞镖是那贱物给你的。”
吴朗喝道:“不许你这样叫他!你才是贱物!”
雪山老怪噌地站了起来,怒气勃勃,身上衣袍无风自飘。
吴朗也噌地站起来,与他狠狠对视,毫无惧意。
阿依古丽见状大急,喉间嘶嘶急呼,伸出一只手,歪歪斜斜地想要拉住他们。
蓦地,雪山老怪哈哈大笑,说道:“不管你认不认我,你都是我潘笑夫的儿子。你的模样神情、身量脾气,哪一处不跟我一模一样?老天待我不薄,哈哈哈!”忽然袍袖一挥,一股劲气压得吴朗口鼻一窒,双手抱住吴朗双颊,在他额头上重重一亲,大笑声中,转身出了门去。
留下吴朗气得双拳紧握,眼中泪花闪映着怒火。
却听雪山老怪笑声渐逝,已经去得远了。
吴朗只觉羞辱、愤怒、无奈、悲伤直涌脑门,恨恨将雪山老怪留下的口水、血污擦去,转眼见妈妈目中竟有喜意,不由得叫道:“妈妈,你怎么会这样……”突然间喉头梗住,再也说不下去,摇头叹道,“不管如何,我总算找到你啦!”
阿依古丽脸颊悸动,又道:“吉哥儿……”
吴朗正要说话,却听身后响动,三名女仆与两名男仆在门口一探头,立即又闪了出去,叫道:“不用怕,有没有东西吃?” 这些仆人是努尔哈赤特意安排的能干好手,但侍奉阿依古丽以来,诸般厨务根本派不上用场,一听吴朗呼唤,顿时来了精神,当下在厨房里丁丁当当忙活起来,不一会儿,向吴朗禀报,酒菜已经备好。
吴朗问阿依古丽,一名女仆插言道:“主人晚上……不吃东西,我们……喂主人吃了。”汉语不甚流利。
吴朗点点头,对阿依古丽道:“妈妈,我饿得狠啦。”以前每说完这句话,母亲便会变戏法似的端出他爱吃的燉鲭鱼、蛤蜊汤、菜丁炒鱼籽等等,因此吴朗在一瞬间愣了一愣,好像仍在神仙岛上一般,待及看到妈妈无动于衷,不禁心下一酸,跟管家进了别屋,却见酒菜俱备,香气诱人。吴朗已有两天没有进食,当下喝酒吃菜,风卷残云。当夜在母亲院里一间小屋睡下,他独自喝了不少闷酒,一夜睡得倒也踏实。
天色刚亮,忽听屋外有人嘻嘻哈哈,猛然惊醒坐起。只听一人道:“我叫窦不得,奉国师之命,前来侍奉少爷。从今往后,有什么事,你问我便成啦。一个字:绝无差错!原来你也是汉人,你叫什么来着?”
管家的声音道:“小的姓魏,您叫我魏老三便是。”
窦老四道:“那不成,这头一桩便差了。我才是老四,你怎么能是老三?你得改。”
管家道:“小的自幼就叫魏老三,怎么改?”
窦老四道:“叫你改你一定得改。嗯,你叫魏老五。”
魏老三苦笑道:“我排行老三,怎么能叫魏老五?”
窦老四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刚才……”
忽听屋中一人叫道:“窦老四!”
这一声比圣旨都灵,窦老四连忙应道:“少爷,我来啦!”
他走进里屋,见吴朗坐在床上,纳头便拜。吴朗瞧他一脸喜气,不觉笑道:“窦老四,快起来,快起来。”
窦老四笑得大嘴合不拢,他也并不太懂得尊卑礼节,就势往吴朗的床边一坐,说道:“禀少爷,神君老人家说前天你被女真武士围住,就我一个人敢跟可汗求情,足证小的对少爷忠心耿耿,嘿嘿,便给了我这个好差使。”
吴朗道:“什么差使?”
窦老四道:“服侍少爷啊。神君说了,还是按当初在中原的规矩办,少爷想做什么,我窦老四便陪着做什么。自然,少爷喝酒我烫盅,少爷吃肉我吃葱。少爷洗脚我提水,少爷嫖院我放风。嘿嘿,嘿嘿。”
吴朗气笑,在他肩膀一拍:“你他妈的,是你嫖院,少爷放风还差不多。”
窦老四嘿嘿直笑:“那是少爷够交情,我窦老四也不好推托。昨天晚上神君吩咐了小的这个差使,小的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今天早早便跑来听差啦。”
吴朗这几天苦闷至极,有窦老四这么个半傻不精的属下相陪,倒也颇感安慰,先去瞧瞧母亲,见她正由一个女仆服侍着喝粥,放下心来,回到窦老四面前,笑道:“那就给你第一个差使,陪我吃早饭好啦。”简略洗漱,与他一起到了饭厅。
饭间想起昨夜之事,忍不住问窦老四:“那两个刺客呢,弄明白了没有?”
窦老四放下饭碗,冲魏老三老实不客气道:“下去,下去!”魏老三哼了一声,窦老四瞪眼道,“怎么着?让你下去你就下去!出去想想怎么改名字去!”
魏老三摇头苦笑,吴朗不禁莞尔。
窦老四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道:“少爷原来没看到那两个刺客的模样,都是女的!”“女”字拖得特别意味深长。
吴朗皱了皱眉。窦老四道:“年纪大些的叫做‘千手观音’乔三娘……”
吴朗暗自一惊:这不是白莲教的人么?听说当年武功了得,名声不小,曾跟着丁骄阳反叛教主,后来神秘失踪,教中便不知她的去向了。
又听窦老四道:“……可惜老了点,尽管年轻时候模样不会差。另一个可了不得,啧啧啧……一个字:漂亮!真漂亮!”
吴朗心中一动:“她们两个人呢?”
窦老四道:“嗨,昨天晚上就被关起来了,由母老虎、白姑娘还有老不死的看着。本来我也想看着呢,可孙天王说我武功不行。我就不信了,被绑着的两个女流之辈,我便看不住了?”
吴朗微微一笑:“孙天王说得很有道理。那一个叫乔三娘,另一个呢?”
窦老四讪讪道:“连少爷也信不过我。那美貌姑娘无论如何不开口说话,只一劲儿地哭。”窦老四虽然糊涂,但平生就看不得女子哭哭啼啼。这时不免轻轻一叹,把一根大咸菜嚼得嘎吱嘎吱响,貌颇忡忡。
吴朗肚中盘算:难怪昨天见那刺客手法快得惊人,乔三娘号称千手观音,手上功夫自然了得。老怪物果然害我不浅,我为了救他,无意之中,却做出了背叛白莲教之事。教主姑姑知道,不知会如何失望?面上若无其事,淡淡道:“咱们两个,吃完了饭去瞧瞧。”
窦老四大喜,几口便喝完一大碗米粥,抹嘴道:“小的吃完啦。”说完,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吴朗拿筷头指一指他,摇头一笑。
窦老四嘿嘿一笑,浑然不觉自丑,神秘兮兮地道:“女真这边有个规矩,谁擒获的敌人,便由谁作主。不如少爷把那个美貌姑娘要过来,做个填房丫头。”
吴朗淡淡道:“是么?先瞧瞧再说。”往深里一想,不禁心头一惊:这规矩虽然野蛮,却很得人心。难怪努尔哈赤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有了这条规矩,兵将上了战场,岂不人人变成了虎狼?
两人饭后来到国师别院。听到亲兵通报,孙必怒、姜岗、窦老大等一众人一齐迎出,说国师已去朝会,将吴朗请进厅上。
吴朗心想老怪物受伤不轻,却仍然坚持朝会,这等硬朗,确实不由人不服。
众人落座,窦老大等人绝口不提这几天的事,只对吴朗一味奉承,一会儿说少爷武功了得,一会儿少爷为人仗义,吴朗听着话风,只嗯啊应付,随意问道:“飞天蜘蛛、白姐姐他们人呢,怎么没见到?”
孙必怒压低声音:“少爷,昨夜那两个刺客,被咱们关在后院里,他们几个人看押着。神君吩咐,假如不是少爷,后果不堪设想,命我等请示少爷,看怎么处置这两个刺客,可巧少爷来了。” 吴朗听老怪物竟将对两名刺客的处置权交给自己,不禁心中一惊:他是糊涂了还是想试试我?假装毫无兴致,淡淡道:“好啊,既然碰上了,瞧瞧也好。”
一行人来到后院,只见一幢石屋前守着一队女真兵,刘壳老正百无聊赖,一见吴朗,急忙见礼。葛红刀、白千颜从侧房出来,都向吴朗见礼。
孙必怒问道:“那两位怎么样?”
白千颜道:“千手观音一句话也不说,那年轻的一问就哭。”孙必怒点点头,挥手示意刘壳老打开牢门。
吴朗跟进,却见两名刺客都被皮绳反剪着,绑在墙角的铁环上,千手观音抬头向众人看了一眼,哼了一声,闭上眼睛。那美貌少女低下头去,身上轻轻发抖。
葛红刀冷笑道:“小姑娘,你胆子不大啊,却怎么敢行刺国师?”那少女又哭起来。
吴朗仔细一瞧,这女真少女果然容貌极美,正琢磨如何想法子名正言顺地带走千手观音,微一沉吟,轻轻碰碰窦老四。
真是行家精一样,窦老四在别的事上呆傻,这件事上立即便有了主张,对那少女大声道:“哭有什么用?告诉你,这位是国师家的少爺,你姓甚名谁,受何人指使,为什么行刺国师,跟少爷讲讲,说不定少爷便饶了你……”向那少女连使眼色,盼那少女会意,将一切麻烦往千手观音身上一推,吴朗就方便开口要人了。
那少女虽未领会窦老四的深意,但向少爷抬眼一望,见是这样一个高大俊朗的英武少年,竟也一下忘记哭泣。窦老大刚要出脚踢这位宝贝四弟,孙必怒斜上一步将他挡住,以眼色示意他不要动声色。
忽听千手观音冷冷道:“昨天晚上发镖射伤我手臂的,便是你这小子么?”
吴朗上前一步,笑道:“你便是千手观音?我射伤你一条手臂,你不还有九百九十九条吗?不差这一个。说,你为什么要行刺国师?”
千手观音哼了一声,说道:“我行刺国师,是受人指使。”
众人均是大喜,没料到前面审讯她绝口不提幕后主使,吴朗一到,立即招供,纷纷问道:“是谁?你受何人指使?”
吴朗生怕她说出是受“唐教主”所命前来行刺,森声道:“你可得实话实说,不得诬陷旁人。嗯,你跟我说说,是受谁的指使?”
未料千手观音向他一瞪眼睛,厉声道:“我便是受你的指使!”
吴朗一怔,哈哈笑道:“你可真会说笑话儿。你可知我是谁?怎么就受了我的指使?”
千手观音冷笑道:“我想杀雪山老怪已经多年,可惜他武功高强,老娘苦无良机。昨日赫图阿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是雪山老怪被他失散的儿子打成重伤。哈哈,这岂不是天赐良机?我认得你,跟老怪物年轻时一个模样,他们又称你是少爷,打伤那个大恶魔的,便是你这个小恶魔吧?”
吴朗再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些话来,微微一呆,却听啪的一声,千手观音脸上已着了一鞭,顿时留下一道血痕。
姜岗喝道:“大胆泼妇!再敢胡说,我割了你的舌头!”
千手观音并不惧怕,反而切齿道:“割呀,你来割!过山虎,枉你也是武林成名人物,向老怪物摇尾乞怜,我看还是改叫过山狗为妙!”
姜岗大怒,扬鞭又要打。吴朗手一伸捉住鞭梢,反手指着乔三娘,说道:“姜大哥割了她的舌头,她还怎么招供?又不是口条,好拿来下酒不成?”姜岗喜用猪口条下酒,吴朗一语,孙必怒、窦老大等辈均笑。他们却不知吴朗掌中已藏了一物,假装取笑,向千手观音一晃。那东西乃是半个佛母免死牌,千手观音一见之下,果然一怔。
吴朗回身向孙必怒道:“这刺客对我说三道四,我想单独跟她谈谈,不知行不行?”
孙必怒拱手道:“少爷小心些,她胆敢再胡说,便不要客气。”说完,率一帮爪牙出门。
窦老四自认是少爷的“自己人”,站在一旁不动。吴朗挥挥手,支他也出去,掩上门来,走到千手观音面前,笑道:“你刚才胆敢诬陷是我指使的你,安的是什么心?”背对窗户,不使外面人见到,双手合在胸前,做个莲花状。
千手观音神色间十分狐疑,突然明白过来似的哈哈笑道:“你这小魔头,明明是老怪物的儿子,却也想骗老娘?老娘在白莲教的时候,你小子还没来到世上呢。老娘早已退出白莲教,你也不必跟我多言。老怪物曾说饶我三次不死,这是第四回了,老娘再也不想活了,痛痛快快给我个利索的便是。”
吴朗不由来气,心想自己是白莲教中人,这事孙必怒、窦家兄弟、长江四虎、方唯等人皆知,本来就没法隐瞒,未料一试之下,千手观音自坦已不是白莲教之人,那么便不必顾念同门之情,摇头道:“我不是要替他占理,他都已经放了你三回了,你怎么还要来行刺?”
千手观音哈哈大笑,笑声凄厉,听得吴朗只感心中阵阵发毛。突然她停下发笑,咬牙道:“我对此人恨之入骨。你们男子,不共戴天的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们女子,却是夺子之仇,杀夫之恨。我丈夫、儿子都死在此人手中,我只恨自己无能,数次为夫报仇,都不成功。这次知道老怪受了重伤,我岂会放过如此良机?可惜的是,又失手啦,又失手啦!都是你!”突的合身向吴朗扑去,哗啦一声,皮绳绷紧,被拉得又弹回墙壁一角,怒吼狂叫,势若疯虎。
吴朗心中大惊,“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八个字直震得他脑中嗡嗡作响。是的,老怪物当年与老师父殊死相搏,生死一线,无奈之下,求老伙计相助,许下让妻之诺。老伙计拿起刀来,没刺向老师父,却刺向老怪物。对老怪物而言,这算不算夺妻之恨?对自己而言,这算不算杀父之仇?老怪物有没有理由恨老伙计?突然之间,雪山老怪对自己的件件好处,种种深意,在他心里显现出来,像是突然破壳的雏鸡,吱吱叫着钻出毛茸茸的一团。
千手观音见他呆住,以为他害怕了,不由哈哈大笑。却忽见吴朗陡然眼神凶恶起来,竟心下一凛,笑声不由自主停了。
吴朗道:“我想告诉你,你丈夫、儿子人死不能复生,他杀人无数,也未必记得。他已饶你三次不死,算得上仁至义尽。这一回,你是因我失手,我岂能小气了?也饶你一次。孙天王,进来!” 孙必怒闻声进屋。吴朗道:“放人!”
孙必怒惊道:“少爷,国师没有说话呢,在下如何敢放人?”
吴朗沉声道:“倘若国师见怪,此事由我一力承担。”
孙必怒瞧瞧窦老大,窦老大赶紧眼光转向别处。
吴朗笑道:“杀她,便是怕了她。放了她,她又能如何?”
千手观音听吴朗竟要放过自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他口吻中自傲意味,却也难以消受,恨恨哼了一声。
孙必怒心下一凛,抱拳道:“是!”上前拉紧皮绳,只听啪的一声,千手观音身上的皮绳竟被他硬生生拽断。接着如法炮制,那少女的皮绳又断。千手观音见他有这一手硬功夫,不禁呆了一呆,心想雪山老怪武功深不可测,便是手下这些虾兵蟹将,又有哪一个不是一身惊人艺业?这回良机错失,自己一生,再也不用指望报仇了,突然间一头向石壁撞去。
众人谁都没料到她竟会如此,一呆之下,已不及将她拉住。忽的眼前一花,吴朗已抢到墙角,一声闷响,乔三娘正撞在吴朗胸膛上。她求死心切,这一撞力道着实不小,吴朗疼得吸了口冷气,众人一齐惊问。
吴朗摆摆手,强笑道:“不碍事。乔三娘,幸亏你是千手观音,不是千头观音。”但觉气血翻涌,微一运功,平定气息。
乔三娘一时绝望,只求速死,然而被吴朗救下,听他揶揄之语着实好笑,不由一声长叹,死志顿时消了。
吴朗又道:“你留着这条命,下次再来报仇。客气什么?”众人虽在紧张之时,却也不由一齐发笑。
乔三娘呆呆不语,向吴朗上上下下看了一眼,惨笑道:“苍天无眼,老怪物如此恶人,却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可怜我丈夫、我儿子,他们的大仇,我再也报不了啦!乔三哥,你在天之灵,不要怪我!”拔步奔出石屋。
那少女叫道:“师父,师父!你怎么不管我啦?”也跟着追出。
窦老四两手一叉,堵在门口,急道:“少爷!”
吴朗狠狠瞪他一眼,窦老四让开牢门,那少女哭着冲出门去。
窦老四大觉不甘,跺足道:“嗨!一个字:亏了血本!”
吴朗在他屁股上轻轻一脚,笑道:“难怪窦老大常常踢你。他妈的,你嘴头不好,连累了屁股。”众人均赔笑。
事完之后,孙必怒引路,请吴朗回到前厅。
落座未几,忽听院中一人道:“潘少爷,你好啊!”急步走进大厅。
吴朗自幼便是少爷,当年神仙岛众尊吴土焙于白莲教有恩,加上吴朗聪明可爱,一人逗称少爷,别人也便这样称呼了;真正当上少爷,却是认识窦家兄弟之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今内心深处,已深深以“少爷”自居。然而在少爷之前,冠以“潘”字的,这回是首次听到。
这个“潘”字像一把利剑,一下刺得他又是吃惊,又是疼痛。
见那人四十五六岁模样,身材微瘦,很是精明谦和。一件绸表皮里的大氅略有陈旧,更显得他风度翩翩,身后跟着一名年轻公子,正是方唯。
那中年汉子抱拳道:“在下方如圆,见过潘少爷。哈哈,终于见到潘少爷啦!”
方如圆率长鹰帮投到努尔哈赤帐下以来,多建功劳,深为努尔哈赤倚重,孙必怒等辈虽是国师帐下之人,却都对方如圆十分敬畏,一起起身见礼,口称将军。
吴朗虽被他接二连三的“潘”字刺得好不自在,可他天生便是豁达之人,见这位长鹰帮帮主谦和如仪,以长尊幼,连忙起身回礼,笑道:“原来是方叔叔,小侄久闻你的大名,也想见到你哪。”
方如圆道:“可不敢,可不敢。在下尊国师为伯父,潘少爷能称我一声大哥,在下脸上也已经贴了金子。”
吴朗摇头道:“那方公子岂不吃了大亏?”
方唯笑道:“今日定下名份,此后小侄对潘少爷以叔父相称。说来说去,还是窦老大聪明,早就归了正宗。”
窦老大脸如弥勒,呵呵一笑。
吴朗道:“方帮主,有句话我也须得说明白,我以前姓吴,还没想到要改姓潘。便是要改,也是我自己的事。兄弟心里对这事不大舒服,你今后最好别惹这个茬头儿。我要是不对你说,虽显和气,却有些不拿方帮主当朋友,是不是?”
方如圆心中一惊:难怪唯儿说此子厉害,果然是一见便领教了。干笑道:“吴兄弟快人快语,果然英雄出少年。愚兄对不住啦。”
吴朗笑道:“说开便好啦。”请方如圆落座。
方如圆道:“吴兄弟,愚兄不敢坐了,国师有令,让在下前來提那两名刺客去可汗大衙,可汗要亲自审问。愚兄办完了差使,回头一定略备薄酒,给吴兄弟接风洗尘。”
吴朗当真没料到方如圆是来提审千手观音的,微微一怔,窦老大已抢道:“啊呀,正要向方将军告罪,那两名刺客,武功了得,我等一时不防,竟让她们跑了!”
方如圆一惊之下,不由喝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这可怎么跟国师交代?”
窦老大支吾不答。
方唯奇道:“莫非这里面有什么话不好说?”
窦老大道:“没有,没有。刺客武功了得,尤其是那千手观音,咱们看守的几个弟兄一时不察,结果……这个……”
忽听吴朗道:“大伙儿不用替我背黑锅。那两名刺客,是我放的。”
方如圆微有愕然,接着便沉声道:“吴少爷却是为何要放走刺客?”口吻已显严厉。
吴朗本要跟他客客气气解释几句,却见孙必怒、窦老大、姜岗等辈无不吓得大声不敢出,此子向来服软不服硬,当下哈哈笑道:“方将军,你倒是猜猜?”
方如圆被他噎得倒吸一口冷气:“你……”
方唯见他对父亲如此傲慢,不由心中来气,变色道:“吴少爷,你可知私放钦犯该当何罪?你来头再大,也须有个分寸!”
吴朗哼了一声,向众人一指,说道:“千手观音临去之时,说过再也不找国师报仇了,他们也都听到了。她死了丈夫、死了儿子,我们还要对人家怎么样?我以前不知道自己身世,从来不知道来头是不是大,方公子对我的来头似是不太喜欢?” 方唯身为长鹰帮少帮主,在女真国汉人之中,本来地位无人可比,及至吴朗出现,这一切皆成昨日之局,内心之中,实已对他生出妒意,听他责问,冷笑道:“不敢,不敢。爹,我们走!”拉起方如圆,大步而出,只听院门数十人脚步声响起,却是方氏父子来时带了一队兵勇。
窦老大神情忡忡,忽道:“国师必定怪罪。孙天王,我们率一队人马,赶紧将千手观音追回来!”
孙必怒摇头道:“擒虎容易放虎难,千手观音怎会老老实实等着我们再去抓她?少爷,这事,只怕不好收场。”
窦老四道:“莫非可汗听说那个刺客姑娘美貌,也想见见?”但自知这话有些牵强,最后一句,语声极弱。
姜岗道:“千手观音的那个弟子是女真人,看来她已经在辽东住了不少时候。二弟!”
长江四虎心意相通,范麻杆立知下文道:“少爷,属下去瞧瞧她的行踪。”
吴朗知他轻功了得,然而武功与千手观音相比,却是相差甚远,叫道:“行,但别跟她动手!”
范麻杆一待吴朗应允,已经奔出,答道:“知道啦。”答声已在十数丈之外。
吴朗见惹下麻烦,不急反喜,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要能给雪山老怪惹点是非,那便十分高兴。见一众人面色阴郁,不由得兴味索然,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少爷回去等着便是了。窦老四,你不用跟着啦!”出了国师别院,向母亲住处走去。回头瞧瞧,果然没人跟来,当下身子一闪,折进一道墙后,将隐身衣穿起,潜向努尔哈赤的将军大衙门。
只见大衙门前旌旗招展,一众亲兵神情肃穆,列在殿前大道两旁。四周更增派了许多亲兵侍卫,吴朗虽有隐身衣护形,却也不敢大意,刚找隐蔽处藏好身形,便见方氏父子急步奔进大衙门。
吴朗心道:这爷两个,定要跟女真可汗说我的坏话,少爷非得听听不可。当下将周围景物细思一遍,施展隐身衣千变万化之能,竟在数百兵勇眼皮之下,贴到了大衙门的北角漆柱之后。他沿柱爬到雨檐,身子一翻,上了屋顶。
那屋顶中间起了一方阁窗,以便透光换气。吴朗将衣色变得与碧瓦绝似,慢步轻放,来到阁窗边,刚刚伏下,便听到里面的声音传上来,却是正有人说话,可惜是女真语言,他全然不懂。但听声音激昂,正是努尔哈赤的声音,不知是在慷慨陈辞,还是在训斥手下将领。
努尔哈赤说话中间,偶听一人插说两句,正是方如圆的声音,说的竟然也是女真话。吴朗暗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就算他们把我说得体无完肤,我也一点也听不出来。见那阁窗四周钉着一层薄薄的羊皮,当下轻轻揭开一片,向里一瞄,正好有两根窗轴颇可落脚,当下悄无声息慢慢钻入,斜卧在窗轴上,手指微控,宝衣顿时变成木棂皮纸之色,决无破绽可循。一切停当,低头向下看去。
却见殿中三十余人跪坐底下,上面大案之后,坐着努尔哈赤,旁边一张熊皮大椅上,坐着雪山老怪,脸上有伤,不能戴那张金银面具,此时垂着一张布巾,只露出两只眼睛。
吴朗一见之下,暗道:他真是了不起得很!这个地方,孙必怒、窦老大等辈进来都不够资格,方如圆、方唯够资格进来,却只能跪在下面,他却是与女真可汗平起平坐!不由得又是心酸,又是骄傲。
方如圆正跪在中间地毯上用女真话启奏,忽听努尔哈赤喝道:“够了!”这两字却是地地道道的汉语。
吴朗一惊,却听努尔哈赤道:“方将军,褚英与国师之子不同,你不要再说了!”
方如圆见努尔哈赤发怒,不敢顶撞,却伏地不起,意思是仍有话要说。努尔哈赤道:“人家吴朗,不愿改换姓氏,足证对养父念念不忘,此乃忠義之行!他见国师危险,立即假以援手,此乃赤子之行!他放走刺客,不惧她们再来,足见英雄心怀,有什么不对的?”
吴朗真未料到努尔哈赤会说出这等话来,心中大是激动:他说我敢做敢当,倒真是我的知己!
雪山老怪呵呵笑道:“小方,原来你刚才说到我儿的头上来啦。”
方如圆本来决不敢得罪国师,此时心一横,大声道:“在下时常聆听国师教诲,自觉受益匪浅,今天却着实觉得糊涂了,有一事不明,请国师指点!”
雪山老怪道:“哦,你说来听听。”
方如圆道:“国师力持要处死广略贝勒,何以对可汗之子一个样子,对自己的儿子,又是另一个样子?”
雪山老怪道:“褚英意欲弑君自拥,罪不可赦。我儿虽有冲撞,情有可原。”寥寥数语,平淡温和。
方如圆道:“前天末将不在当场,但听人说了当时情形,不知是真是假,请国师指教。”
雪山老怪微微点了点头。
方如圆道:“令郎对国师忽施重手,国师危险至极,可汗急忙援救。令郎居然冒犯可汗,扬言要……罪过,罪过……扬言要置可汗死命,可是有的?”
雪山老怪道:“呵呵,你要说什么,尽管说。倘若这些没有,谅你也不敢问老夫。”
方如圆听他口吻中的意味,不觉有些害怕,眼光一瞥,却见舒尔哈齐、费英东、额亦都等女真勋贵暗递眼色,均支持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实,眼光转向努尔哈赤,大声道:“末将斗胆,便照事直陈了。据在下看来,是那吴朗胆大包天,竟欲伤可汗性命,广略贝勒见事危急,即上前解救。吴朗武功高强,两人刀剑相交,广略贝勒难免险些伤着可汗,广略贝勒实是有功无罪啊!”
吴朗听得又是吃惊,又是愤怒:刚才你跟我称兄道弟时,我就看出你没安什么好心,可怎么也没想到你这两张皮换得这么快!看来他跟褚英关系非同一般,但即便要替他开脱,又何必要对本少爷这么陷害!
努尔哈赤断然道:“褚英丝毫不顾忌本座生死,初时还装装样子,后来便直接举刀刺我,是吴朗反过来保护本座。本座若是连这都分不清,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他心情激动,说着说着,不觉站起身来,大手重重一挥,“笑话”二字余音不绝,震得屋瓦嗡嗡作响。
群臣见他如此盛怒,无不骇然伏地,齐声道:“可汗!”
方如圆反而挺直身子,大声道:“末将看法,有所不同。兵法有云:攻敌之所必救。那吴朗挟持可汗,以可汗为器,广略贝勒倘若犹豫,必定又落入吴朗计中,只能假意攻向可汗,才迫使吴朗不得不放开可汗金体。” 这话一说,底下众将均是一怔。努尔哈赤将褚英打入牢中的两天以来,与他交好的不少臣将都替他说情,但说到褚英挥刀指向可汗的这一节,无不理屈辞穷。因为他的举动弑君之意太过明显,确实难以开脱。这时方如圆三言两语,却将此事说得另有天地。众人都是长年征战疆场的猛将,深知攻杀之机,瞬息万变,方如圆所说的情形,也确实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接着便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议,点头称是。
方如圆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广略贝勒行的确实是一着险棋,假如吴朗反应过来,当真将可汗送往广略贝勒的月边刀下,那广略贝勒只得弃刀认输了。可笑吴朗究竟计穷,放开可汗。末将心想,他放开之后,必定极为后悔。广略贝勒实是见识过人,当机立断,方解了可汗之危,请可汗明察。”
这时窃议之声已变成群口明议,舒尔哈齐、费英东、额亦都、何以礼、安费扬古、扈尔汉都与褚英交好,更是出言直谏:“是啊,方将军所说极是!可汗要明辨哪!”
努尔哈赤以十三副盔甲起家,当年打天下的臂膀中,功劳最大的当属五人,分别是其二弟穆尔哈齐、三弟舒尔哈齐及结义兄弟何和礼、费英东、扈尔汉,此五人称为五大臣。此时五大臣中,除了穆尔哈齐,其余四人皆支持方如圆之说,慷慨陈言,劝努尔哈赤收回成命,释放褚英。另有几名将领坚持处死褚英,以儆效尤,双方开始各各抢着向可汗陈说,后来便互相指谪争论起来。汉语、女真语混搭夹杂,难以听清。
吴朗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对方如圆气恼之外,又不禁有些佩服:这人着实厉害,本少爷不得不服,不得不学。接着又起了担心:倘若女真可汗信了他的话,放了褚英,女真国便容不得本少爷,须得赶紧走人,老怪物这个国师,早晚便要完蛋。我以为只有刀枪剑戟、飞镖暗器才算厉害,今日才知,两片嘴唇、一根舌头,杀起人来,更是一点儿也不差。
努尔哈赤建下军帐以来,一直实行“直言无罪”的规矩,因此每有议事,众臣将意见不一,争论甚至叫骂,都不是新鲜事。努尔哈赤总能从中甄别真伪是非,作出结语。可这一回,毕竟父子连心,却觉得遇到最难决断之事,听着这边说得不错,那边也似乎有理,一时踌躇不决,头大如斗,心乱如麻。
他把眼光投向国师。国师静如泥塑,似是对下面纷争之声充耳不闻。努尔哈赤仰头看天,长长叹了一声,下面的争论之声便即告停,大家都想听听可汗怎么说。
吴朗见努尔哈赤忽然抬起头来,不由得心中一惊,那隐身宝衣虽则奇妙,然而仔细看的话,未必就没有破绽。但见努尔哈赤眼光虚浮,原来他此时方寸大乱,别说吴朗穿着隐身衣,就算穿着大红大绿,他也不一定能看到。
他敲敲额头,坐直身子,说道:“国师,本座也越来越糊涂啦。”
国师平静如旧。
努尔哈赤忍不住道:“请国师明示。”
众臣将无不屏住呼吸,要听听国师究竟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大殿之内,静得掉一根针也能听到。有人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有人听到了别人的肠鸣。
只听雪山老怪忽然哈哈大笑,慨然道:“如此明显的事,国主都看不明白,岂不令人痛惜!”
努尔哈赤一怔,睁大了眼睛。雪山老怪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臃肿的身躯像是一块丑陋的顽石,默然半晌,突然说道:“我儿杀国君,有何好处?褚英杀国君,有何好处?”袍袖一拂,昂然落座。
这十八个字铿然作响,直将方如圆、舒尔哈齐等人震得呆若木鸡。吴朗弑君,必遭惨死;褚英弑君,却可推为误伤,然后以嗣子之名,登上女真国主之位。这等明显的事,岂容再辯?
努尔哈赤脑海中顿时一亮,接着便也心中一凉,眼前景物不觉间变得一片模糊,却是眼泪已流出。
大殿无声无息。众臣将伏在地上,这些征战沙场有进无退的猛士,此时人人额头见汗,尤其是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等诸子,颤颤自危。
努尔哈赤强打精神,喘了几口气,略作平息,叹道:“本座心痛得很!带褚英上来!”
努尔哈赤一声吩咐,殿内武士应命而去。不一刻,将褚英押上来。
褚英被关了两天,头发散乱,灰尘满面,却更显得桀傲不驯,一进殿门,双臂一甩,两名武士如何禁得起他的千斤之力,顿时被振开跌退。代善、莽古尔泰一惊,皇太极却双拳一握,直起身来。
褚英哭叫:“可汗阿玛!”抢上两步,跪扑在努尔哈赤座下,磕头道,“阿玛,儿臣知错啦,求你饶过儿臣!”
努尔哈赤道:“嗯,对你讲一个消息,我已决意建国,今日早朝,议定了国号,叫做大金。”
褚英一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来,又惊又喜,脸上肌肉抖动,颤声道:“可汗阿玛……的意思是……是……说……”
努尔哈赤道:“大金国建国之后,你必成我金国大患。褚英,本王本来对你寄予厚望,但你欺凌诸弟,滥用权力,暗中盼着赶快坐上我的位子,本座念你功劳,多次原谅了你。可这一回,我已无法容你。你……你自己了断吧!”
褚英一刹那好像没明白过来,忽然啊呀一声,瘫软在地,哭道:“阿玛对待别人都能宽容,为什么容不下自己的儿子?阿玛,我不想死,不想死!”
努尔哈赤道:“你是我们女真人的儿子,大丈夫敢做敢当,让你自己了断,是为了全你英名,为何要乞求?你死之后,我必厚葬。”说到这里,声音也颤了,慢慢吸了口气,又补了一句,“你的儿女,我必优待,与别的儿孙不会两样,一视同仁。”转过头去,不再看褚英。
一名武士端上一个盘子,奉上短刀。褚英伸手去拿,手指颤抖,握住刀柄,好像那短刀有千斤之重,竟提之不起。
众臣将有的紧张,有的惋惜,有的惊怕,都低下头去。突然之间,忽听一人大叫道:“褚英,我来陪你!”
说话的人正是努尔哈赤的三弟舒尔哈齐。他与褚英并肩作战日久,虽是叔侄,却情逾父子。舒尔哈齐脾气暴躁,多次开罪于努尔哈赤,早就有拥立褚英之意,褚英也许诺他倘若自己当了可汗,必封舒尔哈齐为并肩王。此时舒尔哈齐见褚英将要受死,正所谓兔死狐悲,唇亡齿寒,自知不久就会轮到自己,激动之下,站起身来,走到褚英身旁。 众臣将无不大骇,一时之间,谁敢出半点大气?连努尔哈赤也愕然呆住,张大双眼,不知如何是好。舒尔哈齐大声道:“大丈夫只有战死,哪有自死!”忽然手一伸,已抽出武士的腰刀来,转身挥刀,向努尔哈赤当头劈下。
努尔哈赤坐在王座之中,无法后退,急忙低头,头上金冠被一刀削飞,王座靠背也被砍落半边,急忙伏到大案之下。褚英一把抄起短刀,猱身钻入大案布帏,只听努尔哈赤低呼一声,显然是受了伤。三名值殿武士冲上,却被舒尔哈齐挥刀砍翻。
这一下变起突然,皆出众人意料之外。众臣将只骇得动弹不得,蓦地,皇太极冲向舒尔哈齐,抱住他一条腿。舒尔哈齐一刀砍在皇太极后背上,只听当的一声,腰刀却被弹起,原来皇太极穿着努尔哈赤赐的连环锁子甲,刀枪不入。
舒尔哈齐嘿了一声,刀柄击下,皇太极眼前一黑,扑倒在地。却在此时,猛听一声巨响,大案被国师一掌击得四分五裂,露出底下的努尔哈赤与褚英。
只见褚英左臂挟着努尔哈赤脖颈,右手持刀抵在他心口,狞笑道:“国师好掌力,再打一掌我瞧瞧!”
雪山老怪虽是武功通神,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沉声道:“赶紧放开可汗,免得罪不可赦!”
褚英哈哈一笑,挟着努尔哈赤站起,切齿道:“自古以来,只有成王败寇,没有是非对错!国师怎么还说这些没用的话?你们都退开!”
舒尔哈齐腰刀一指,叫道:“退下,退下!谁不听话,一律杀无赦!”众臣将纷纷退后。却听急步声响,十数名武士进殿,一见可汗被挟,更有三人尸横就地,谁敢再往前半步?
忽然间众臣将之中站起四人,各抽出一柄长刀,抢到褚英身侧。众臣见有这等勇猛之人,正感庆幸,四人却一齐转身向外,叫道:“誓与广略贝勒同进同退!”
努尔哈赤早便有令,进大衙门议事,严禁携带兵器,否则即以谋反论处。众臣将看那四人分别是吐哈尔康、班者库、赫布图赤、巨力,均为女真猛将,长年跟随褚英,称作“正白旗四金刚”。四金刚兵刃显身,显然事先便准备好谋反。众臣将无不大惊失色,不知所措。
褚英道:“阿玛,儿臣被立为嗣子,已经十年了。你说我是大金国的大患,儿臣却觉得,自己是大金国强盛的擎天巨柱。杀了儿臣,谁来统一女真,谁来联合蒙古,谁来征服朝鲜?”
努尔哈赤又怒又悲,闭目道:“放肆!简直放肆!”
褚英哈哈一笑:“儿臣放肆,正是学自可汗阿玛。阿玛二十五岁起兵,今年五十四岁了,打了三十年的仗,不嫌累吗?儿臣想接过这副担子,大金建国,尊阿玛为太皇汗父,成不成?”
努尔哈赤气得浑身发抖,陡然睁开眼睛,喝道:“众儿郎,不要管我,上前来,杀死他!杀死他!”
众臣将与亲兵深知只要上前,那便会激怒褚英,逼得他铤而走险,自然是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之局。是以努尔哈赤连连高叫,却无人敢稍动半分。
皇太极叫道:“大哥,你可知自己做下什么?”
褚英冷笑道:“我是广略贝勒,岂是一介莽夫?轮得着你来问我?众位兄弟,以前大哥为严格军纪,或许有得罪你们的地方。请你们不要记恨!我褚英在此立誓,假如你们奉我为汗,请阿玛禅位,大哥封你们为开国大臣,人人有份!”
努尔哈赤气得脸色发青,左袖口沁出血来,一滴滴鲜血沿着手背,都滴在地下,却是他左臂受伤,血聚在袖筒里,至此才流出。
扑通一声,皇太极翻身跪倒,哭道:“大哥,赶紧放了可汗阿玛!”
代善、莽古尔泰、阿敏等诸贝勒也一齐跪倒,均道:“大哥,放了可汗!”
褚英喝道:“不要求我,求阿玛禅位!”
皇太极嘶声道:“不!”
努尔哈赤赞道:“皇太极,我的好儿子!本座封你为勤王贝勒,赶紧率亲兵杀了此贼!”
皇太极摇头哭道:“不,不,不,阿玛,儿臣求你答应赦免广略贝勒死罪,今日之后,此事永不再提。大哥,八弟求你放开阿玛,从此之后,全心效忠可汗,好不好?”皇太极自幼便熟读汉家典籍,这番话情急之中,说的竟全是汉语。
吴朗藏在窗阁之中,早被一连串变故惊得连连咋舌。苦于听不懂女真话,偶尔有人冒出两句汉语,接着便又是女真话,这时听了皇太极之语,总算听得明明白白,不由得暗暗点头:努尔哈赤这几个儿子里,数他说话最有见识。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一番好心,只怕未必有用。
眼光瞥向雪山老怪,却见他竟退回太师椅中。再看方余圆,脸上神情狐疑不定,也已悄然退后,与方唯交换眼色,显是没拿定主意。突然之间,吴朗一念涌上心头,不由得怦怦心跳,当下凝神屏息,滑到大殿梁上,悄无声息移动身形,到了侧柱之旁,从后面轻轻滑下。大殿之中,人人紧盯努尔哈赤与褚英,他又穿着隐身宝衣,竟然无一人瞧见。
努尔哈赤一生征战无数,但从来没有哪一次似眼下这般无计可施。褚英左臂不断加力,勒得他喘不过气来,头脑一阵阵迷糊,便在这迷糊中间,忽然一念惊醒迷局:假若我与这逆子同归于尽,大金国何以立存?我一生雄心壮志,莫非便要毁灭于此不成?强提一口气,叫道:“好,褚英,本座答应了!”
褚英手臂略松,笑道:“好,请阿玛当着众大臣的面,宣布禅位于我!”
努尔哈赤道:“本座答应将汗位禅让于广略贝勒褚英。”
褚英道:“请阿玛说明白些!”
努尔哈赤怒道:“还要怎么样才算明白?”
褚英道:“儿臣跟随阿玛征讨多年,岂不知阿玛是什么样的人?你打算含含糊糊哄得儿臣上当,儿臣一旦放手,你便会下令诛杀儿臣。”
努尔哈赤对待敌人极为残酷,禇英正说中他心思,只是此时哪会承认,叹道:“本座已决心禅位于你,从今之后,游猎牧马,贻养天年,你還有什么不信?”
褚英道:“莫怪儿臣心狠,今日我要当着众人的面,说说你的三宗大罪,然后如何裁决,再听众议。”
努尔哈赤怒道:“你说什么?”
只听褚英道:“第一宗大罪,独尊佛教,废弃萨满教。第二宗大罪,听信谗言,压制忠良。第三宗大罪,乱纲坏法,自绝后嗣!” 努尔哈赤冷气直冒,又惊又怒,挣扎道:“你这逆子!我杀了你!”他虽然武功不俗,奈何颈间“扶突、气舍”数处大穴被压,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褚英手臂略略一紧,便将他勒得险些憋过气去。
褚英切齿道:“你要杀我,便是承认了这三宗大罪。今日我顺应天意,只得大义灭亲,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努尔哈赤眼珠翻白,拼死望向国师,指望国师当机立断,赶紧出手将自己与褚英同毙于掌下。他模模糊糊看到国师神情痛苦悲悯,知道褚英刺死自己之时,国师一定会出掌将这个逆子格毙当场,心中竟然平静了许多。
突然之间,地上一把大铜壶突然喷出一道水箭,不偏不倚,正射中褚英颜面。那大铜壶本来是可汗大案上的器物,前头大案被雪山老怪掌力震裂,这把大铜壶便掉在地上,夹杂在一堆木板器物之间,谁也未料此时会突然出怪,肚里茶水竟自行射出。
褚英眼中进水,不能视物,自然一闭眼睛。便在此时,突然木板杂物中冒出一道更大的水柱,涌向褚英,当的一声,褚英手中的短刀掉落在地。舒尔哈齐看到这咄咄怪事,大惊之下,反应过来,挥刀向努尔哈赤刺到。那团水柱忽地一转,竟带动褚英身子转过去,说时迟,那时快,舒尔哈齐这一刀正刺入褚英右肋。褚英痛呼出声,惊愕之余,眼睛竟自张开,回手一掌,拍向努尔哈赤头顶百会大穴。
那水柱蓦地分出一缕,在褚英腕上一绕,褚英大声惨叫,手臂已被扭断。
这一切自然是吴朗的手段。吴朗前日与褚英交过手,知他武功十分了得,倘若自己突然现身救人,他自然拼死一搏,先杀了努尔哈赤。
吴朗藏在杂物之间,摸到那把大铜壶,触手已知里面有水,心想无论是谁,遇到水溅脸面,刹那间都会不知所措,当下将壶嘴对准褚英,右掌按住壶身,将内力运到极限,以先天形意拳第二個法门“怒”字诀猛然逼进壶中,里面残茶受激,化箭而出,果然正中褚英双眼之间。接着宝衣变幻成水柱之形,急扑褚英,使出一招小巧擒拿手法,夺下他的短刀,更顺势一带,以褚英身体挡住舒尔哈齐的一刀。
褚英武功虽不如吴朗高明,却毕竟是女真第一勇士,可眼看大功告成之际,说什么也没料到竟会突遭变故,右肋中刀,左臂折断,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知此时生死一搏,不顾疼痛,一记头槌猛然撞向努尔哈赤。
雪山老怪哼了一声,手指疾伸,封住褚英数处大穴,褚英身子顿时僵硬,跌倒在地。
舒尔哈齐已看出那道水柱是个人形,已顾不得褚英死活,拔刀出来,直劈努尔哈赤。当的一响,那水柱人形拔出努尔哈赤腰间天威佩剑,挡住舒尔哈齐这致命一刀。
正白旗四金刚挥刀杀向那水柱人形,却见一团紫红人影一晃抢进,四金刚纷纷跌出,惨叫呼喊,动弹不得。众武士上前持刀指定。国师已站在当场,紫红华袍徐徐垂下,扶起了努尔哈赤。
舒尔哈齐大惊之下,哪敢恋战,转身便往殿门急蹿。代善、莽古尔泰同时贴地出脚,正中舒尔哈齐双膝。舒尔哈齐扑地摔倒,刚要爬起,三名亲兵一齐扑上。舒尔哈齐却不是等闲之辈,反臂揪住一人,翻身迎面一掌,那亲兵顿时昏死。
皇太极抢过一柄腰刀,手起刀落,舒尔哈齐一声痛呼,右臂离体。皇太极回刀又斩下舒尔哈齐一条左臂,叫道:“再动就把你两条腿也砍了!”
舒尔哈齐痛得啊啊大叫:“杀了我!杀了我!”
皇太极冷冷一笑,掷刀于地,回身向努尔哈赤单膝跪地,拜道:“可汗阿玛!”
代善、莽古尔泰跟上拜道:“可汗阿玛!”
众臣将一齐下拜,高声道:“可汗万岁!”
努尔哈赤惊魂未定,见那水柱人形一晃之间,顶端分出一道水帘,露出一张面容,正是吴朗,又惊又喜,颤声道:“好,好,果然好样儿的!”
吴朗见险计得成,自己也觉庆幸,回想方才惊险之局,只要中间稍有差池,这位女真国主必然无幸,笑喘道:“是可汗洪福齐天。”
努尔哈赤伸手一拍他肩膀,点了点头,激动之下,脸上肌肉颤抖。回过头来,眼望殿内,这边是褚英面若死灰,紧闭双目,冷笑不止。那边是舒尔哈齐双臂已失,全身是血,号叫翻滚。
努尔哈赤虽然已脱险境,兀自惊心动魄,不由得又喜又悲,喝道:“把这些反贼全部拖出去,凌迟处死!”武士拜领汗令,押六名反者出殿。只听舒尔哈齐破口大骂,褚英高声呼叫苍天不公,远逝犹闻。
努尔哈赤环顾众臣将,众臣将都不禁打了个哆嗦,不敢稍有抬头。
雪山老怪轻轻一拉吴朗,退到一边,眼光露出恳求之意。吴朗已知其意,心想难道没有你提醒,我便会与女真国主并肩受群臣跪拜不成?不情愿地点点头,单膝向努尔哈赤下拜。努尔哈赤眼睛微微一亮,君临天下之势重新回到神情之间。
他慢慢撒目,忽然道:“方将军!”
方如圆出列跪地,颤声道:“臣在!”
方唯也从后列膝行而出,跪在父亲一边。努尔哈赤哈哈一笑:“你只不过是看走了眼,并没有参与谋反。本座不怪你!听赏!”
方如圆微微一愣,伏地聆听。努尔哈赤道:“方如圆敢替罪臣辩解,虽然愚蠢,但本座念你实为我大金国基业着想,免你无罪,赏绸缎五十匹,黄金二十两,白银二百两!”
方如圆未归服努尔哈赤之前,乃是长鹰帮帮主。长鹰帮久居辽东,帮众采药挖参贩卖盗夺,十分富有。后来方如圆率帮归顺努尔哈赤,努尔哈赤对他十分倚重,任命其为镶黄旗副旗主,只因不是女真人,才没当上旗主。方如圆立功颇多,财物数之不尽,努尔哈赤这点赏赐本来实在看不到眼里,然而此时却感激涕零,心知国主已对他不计前嫌,叩头道:“谢可汗恩典。”
努尔哈赤应了一声,对众臣说道:“如今本座的心腹大患已去,建国之事,便再无疑虑。本座应众位乞请,决意建国大金,本座择日大祭,届时焚告天地,建国开元,年号便为天命!”
众臣将高声呼道:“可汗万岁,万岁万万岁!”
努尔哈赤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意犹未尽,然而想了一想,似将什么压在心底,挥手说道:“散了吧。”众将唯唯起身,退出将军大衙门。 雪山老怪道:“恭喜国主,老夫也走啦。”努尔哈赤嗯了一声,执手为礼。雪山老怪回身一揖,携吴朗一同走出。
吴朗心下好生奇怪:努尔哈赤是不是吓傻了?他奶奶的,少爷救了他性命,他一两银子不赏;方家父子就差没跟他吹胡子瞪眼睛了,却赏赐了那么多财贝。我看他这国主当的真不怎么高明,第一条赏罚分明就做不到。比起教主姑姑来,少说还差九寸才够一尺。忽觉手掌还牵在雪山老怪手上,心中不由一恼,甩了开去。
雪山老怪浑然不觉,嘿嘿一笑,飘然前行。到了国师别院,迈脚走进,回头一瞧,却见吴朗已经过门而去,摇头一笑,退出院门,脚下几个起纵,追到吴朗身旁,赔笑道:“我儿,你要去妈妈那里么?”
吴朗哼了一声,大步仍走。雪山老怪又追上去,挡在他面前,笑道:“我儿,你跟我说句话不成么?”
吴朗身子一转,欲从一旁绕过,眼前人影一晃,又被雪山老怪挡住。连续数次,雪山老怪始终站在他面前。吴朗脚下一点,身子纵起,轻飘飘掠出丈余。未料双足刚刚落地,雪山老怪一张麻皮破损的脸皮又出现在鼻子底下。吴朗怒道:“你烦不烦?”
雪山老怪嘿嘿笑道:“我不烦,我儿烦,是不是?”
吴朗道:“不许叫我儿!”
雪山老怪笑道:“嗯,你总算肯跟我说话了,那我叫你什么?”
吴朗道:“阿猫阿狗、扁毛畜牲、不是人养的,随你怎么叫都成,就是不要叫‘我儿’!”
雪山老怪颤声道:“你恨我?”
吴朗摇头道:“不恨。”
雪山老怪又道:“你讨厌我?”
吴朗笑道:“我没闲得发慌!”
雪山老怪叹道:“那你为何不认我是你……你父亲?”
吳朗摇头道:“我不能自己选,可也不想认你。你在这里贵为国师,要什么有什么,非得逼得别人没法子活做什么?”
雪山老怪道:“逼得谁没法活了?你是说那个贱……那个姓吴的么?”
吴朗怒道:“我也姓吴!我也是贱物!他养大了我!”忽然想起吴土焙说过的话:狼,再养,也是狼!突然间只感怒不可遏,一把拔开雪山老怪,大步又走。雪山老怪的脚步声跟在后面。
吴朗霍然顿步转身:“你非得跟着我吗?”
雪山老怪道:“你是我儿,我不跟着你,跟着谁?”
吴朗见他两只眼睛红丝密布,既有乞求,又有怯弱,不由得心软了,忽然道:“跟着我也成,咱们还是像在神仙岛刚见面的时候那样,你叫我少爷,别再‘我儿、我儿’的让人烦!”
雪山老怪大喜,点头道:“少爷!便是叫你小祖宗也成!”
吴朗心如刀绞,叹道:“罢了,少爷也不用叫了,你叫我吉哥儿吧。”
雪山老怪喜道:“好啊,吉哥儿,嗯,吉哥儿。”
吴朗道:“老怪物!”
雪山老怪更喜,说道:“走,我今日便解除了你妈妈的丧魂障。”
吴朗一惊:“你说什么?”
雪山老怪自知失言,吓得作揖告饶:“你可不要生老怪物的气。我在你妈妈身上施了神差大法,令她动弹不得。其实……其实她的伤早已好啦。”
吴朗又气又喜,顿时明白了他的用心:倘若妈妈身子康健,他自然担心我领着妈妈离开辽东。只怕当初他把我留在中原,自作主张带着妈妈来到辽东,也是这个心意。忽然之间,想到自己常常会使狡计令别人服贴,却是系出雪山老怪之脉,而“老伙计”耿介倔强,自己常对他所说的道理不以为然,原因也是并非出自他的血脉。“狼,再养,也是狼!”莫非自己天生就是一只狼,直到此刻才自知?
雪山老怪见他神色,以为他果然生气,连忙说道:“君子不念旧恶,老怪物决心做个好人,吉哥儿且不要绝人改过之路。”
吴朗听他说话软中带硬,先自责然后责人,刹那之间,心里又凉又喜:他的口吻、他的心计,竟全是与我一样。我长这么大以来,谁又能像他这样,让我心服口服?叹道:“老怪物,你是个大大的恶人。”
雪山老怪道:“是!”
吴朗道:“想不想改?”
雪山老怪道:“想!”口吻全无作伪。
吴朗点头道:“我们两个一起改吧。”
雪山老怪惊道:“你……你也是恶人?”
吴朗狠狠看他一眼,没好气道:“没你这么恶,改起来比你容易一些。走,我们赶紧去!”
雪山老怪的丧魂障手法又叫“神差大法”,中障之后,除非施障者施法令其行动,否则便如同瘫痪呆傻。当年吴土焙受此魔咒之苦十数年,只后来几年,他才能勉强自理。吴朗深知这门功夫的邪恶狠毒,一进母亲住处,便催雪山老怪赶紧拔除母亲身上魔功。
雪山老怪这几天虽是功力受损,可如何敢在吴朗面前推托,当下施展绝技,双掌虚按阿依古丽双太阳穴,连连扣击,阿依古丽精神一点点变化,待雪山老怪施法完毕,翻身下床,向雪山老怪下拜,颤声道:“主人!”
吴朗又惊又喜,然而惊喜过后,接着便怒气上涌,将妈妈一把扶起挡在身后,向雪山老怪道:“好啦,没你什么事了,你还不走?”
雪山老怪两手直搓,赔笑道:“吉哥儿,老怪物没什么急事,只是这会儿肚子有些饿啦,想在这里吃顿饭成不成?”
吴朗早便想好,倘若他有一点点强硬,自己立即翻脸,再不与他多说一句话。可这几天来,他受自己重拳殴面、然后又遭遇刺客,自己对他喝斥治作,他却一直笑脸相迎。可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吴朗摇头道:“你真的很缠人。好吧,好吧,只是别跟我们一起吃,坐到一边儿去。”
雪山老怪点头答应,乐不可支,却十分知趣,说道:“我到外面去,不碍着你们娘儿俩说话。”自去吩咐备饭。 阿依古丽惊得两眼大睁,不敢相信,过了好久,眼睛才能眨动,一把抱住吴朗,又哭又笑:“吉哥儿,我的吉哥儿!”
吴朗反手抱住妈妈,母子二人抱头痛哭,悲喜交加,难尽其言。
过了良久,母子止住悲伤,阿依古丽轻声问道:“他……他呢?”
吴朗低声将情形简略讲过。讲到吴土焙跟上岸来,讲到一见面便向自己挥刀,讲到两位师父已死,断断续续。
阿依古丽听得一会儿吃惊,一会儿庆幸,一会儿伤感,唏嘘不已,说道:“吉哥儿,是妈妈不好,妈妈累得我吉哥儿受了这么些苦。吴大哥……吴大哥没料到会是这样……”
吴朗泣道:“妈妈,我受些苦不算什么,只是我爹对我们确实很好,他受的苦……他受的苦……”只见母亲脸色凄然欲绝,再也说不下去。
阿依古麗道:“吉哥儿,我没有想着骗他。你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在海上遇到了龙吸水,当时你和我都被风卷走了,他拼命抓住我们两个,我怕他也跟着一起死掉,跟他说……吴大哥,有一个秘密,其实……其实吉哥儿不是你的孩子!”是的,自己告诉过他了。
这位当时的美貌少妇,历经岁月沧桑,虽然刚刚四十岁出头,可已经长出了皱纹,鬓角也生出了白发,她说得极为艰难:“我跟他说了,你不是他的亲生孩子,可他没有听到,他被一根木头撞晕了过去。但是,他晕过去都没有放开手臂,直到我们从风眼中逃脱出来。”
她忽然间莫名地害怕起来,心想:假如当时吴大哥听到了,他会怎么样?他会不会放手,任我们母子卷进风里去?她心里有了答案,蓦地像是怕失去眼前这个高高大大的儿子,一把攥住吴朗的手掌,摇头道:“不能让他听到!不能让他听到!”
吴朗默默点了点头,温声道:“妈妈,你做得对,不能让他听到。”
这顿午饭着实丰盛。雪山老怪吃两口饭,便悄悄望望吴朗,偷偷乐上一会儿。可惜吴朗没给他太多工夫,很快便放下碗筷,对阿依古丽道:“妈妈,你吃快些。吃完我带你走一走。你中邪日子不短,多走走经络才能畅通。”故意将“中邪”二字拖着长腔。
雪山老怪只得假装没听到,木然吃饭。阿依古丽看看雪山老怪,壮着胆子道:“好,吉哥儿,妈妈已经吃饱啦。”
吴朗陪妈妈走出小院,心中感慨万千,面上却一如平时,丝毫不流露半点心绪。他明白只要自己烦恼痛苦,妈妈的烦恼痛苦只有加倍。
辽东的严冬,冰天雪地,赫图阿拉却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吴朗便住在妈妈的小院里,并不多问别的事。他已与母亲议定,到了明年春天,便离开这里,送妈妈回她的家乡。据阿依古丽描述,那片远在西域的地方叫做阿尔泰,没有战争,只有碧绿的草原,成群的牛羊,骑在马背上的小伙子,和爱唱歌的姑娘。
吴朗还想看看那个叫喀拉苏的村子,以及那座神钟山。他极为盼望春天赶快到来,日子在掐着指头的计算中,终于一天天过去,农历的春节便要临近了。
从明朝万历十一年,努尔哈赤起兵以来,对明朝一直称臣。他深知女真族原始落后,大力推行汉化,汉族的传统节日,自然也在推行之列。然而多数女真人对于春节并不看重,赫图阿拉城里张灯结彩,那是因为可汗已经定下的大金建国的日子,便在来年的正月初一。
这日窦老四兴冲冲地跑到吴朗这里,未进门便大叫:“少爷,少爷,大喜,大喜!一个字:咱们发达了!”一路奔进内屋,却不由得呆了一呆,惊叹道,“少爷文武双全,我窦老四服得头进裤裆脸着地!”
此时吴朗正在练字。文房四宝在这里很是难找,这套家什儿,还是方唯送给他的。此时他悬腕挥毫,头也不抬,说道:“头进裤裆脸着地,那么屁股搁哪里?”
窦老四道:“屁股就在外边露着呗,少爷踢起来方便。”
吴朗微微一笑,反足一脚,正中其腚,手上不停,结了最后几笔,置笔于架,望着宣纸若有所思。
窦老四凑上前一看,纸上共有五行字,约是二十几个。窦老四好歹认识其中五个,笑道:“这个一我认得。还有这个二,哦,三在这里,这是个四!我窦老四的四!这个顶上的字是不是朱砂的朱?”
吴朗笑道:“老四哥了不起,这五个字都没认错。你说大喜,咱们要发达了,却是什么事?”
窦老四大胡子一甩,眉开眼笑,两片嘴唇一动,正要说出,却忽然改了主意,赌气似的拧扭道:“少爷先给我念念写的是什么。”
吴朗随手写下几句歪诗,本是无聊遣怀,权作寄情。少年情怀,本就极为盼望有人知晓,更何况窦老四与他交情最深,当下叹了口气,笑道:“好,我念给你听听。”
轻轻一叹,吟道:“一根穿心刺,二鱼荷腰时。三生若可许,四季起相思。”
他一向爱说爱笑,很少像这般萧瑟忧郁,窦老四看得茫然不解,一双又大又鼓的眼睛连连眨动,试道:“少爷,这是一二三四的诗吧?”
吴朗点头笑道:“不错,就是一二三四的诗。”
窦老四又指着顶上的题目道:“可你没念这个‘朱’字哪!”
吴朗微一犹豫,忍不住道:“好,我念给你听,这是‘赠朱惜墨’四个字。”
窦老四喃喃道:“赠朱惜墨。朱惜墨,这名字好熟……原来是写给那个惜墨公主的!”
吴朗一拍他肩膀:“半点儿也不错,老四哥真聪明!”
结识小丢丢以来,吴朗唯觉知心快乐,分手以后,才知道自己情怀已经波澜翻涌。这些日子面对上一代人的过往,不知不觉就常常想起小丢丢来,对“情”这一字,初一明了,便已深知如此苦涩。他写下的四句诗,虽根本说不上平仄严谨,却将自己对朱惜墨的一片深情寄于笔端。
他在这里相思伤感,窦老四却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道:“少爷,我窦老四对你一百个服一万个服,可就是有一样不服,你不懂女人!”
吴朗又惊又喜,拉他坐下,说道:“哦?请老四哥指点指点。”
窦老四道:“你的三个相好,那个关大小姐最漂亮,方皎方姑娘也不差啊,数这个朱大小姐……哦,不对,数这个惜墨公主最不漂亮了,芦柴似的身子,瘦皮寡肉的脸……”突然之间,他见少爷脸色冷得吓人,连忙刹住话头,再一端量,自知单是住嘴已不足平息少爷怒火,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起身道,“小的该死!小的走啦!”转身跑出门去。 吴朗又气又好笑,却听窦老四在院子喊道:“少爷赶紧收拾得光鲜一点儿,四大贝勒要过来看你啦!”
吴朗呆了一呆,一时没明白过来。谁是四大贝勒?他心中怔怔,却听妈妈在东间道:“吉哥儿,快,打扮打扮,四大贝勒要过来看你啦!”语气竟与窦老四十分相像。
吴朗不由得好笑,来到东间,却见妈妈已经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给他准备衣裳。吴朗除下隐身宝衣,依旧收好系在腰间,拾起一套当日从中原帶来的缎袍,不由得心中一暖,细看肩头,小丢丢补过的那道口子几乎看不出来。
当下穿戴停当,阿依古丽伸手抚皱拉褶,喜不自禁:“吉哥儿,你说说,哪能找到你这么好看的孩子?”
吴朗笑道:“不愁娶媳妇么?”
阿依古丽拍手道:“不愁,不愁。谁家女儿攀上我家吉哥儿,那是她的福气。”
吴朗点头道:“对,她爹娘敢要一分彩礼,咱娘儿俩转头就走,留都留不住。咱就告诉她家,外面还有十几家排队等着哪!”
阿依古丽不由得哈哈大笑,忽然诘怪道:“吉哥儿,明明是几十家,你怎么非得不说个实话?”倒把吴朗怔住,看母亲时,满脸荡出骄傲幸福,似乎连光景都已醉透。
不一刻,那魏管家进来禀报:“少爷,国师陪同四位贝勒已经来到。”吴朗点头迎出。却见雪山老怪陪着代善、莽古尔泰、阿敏、皇太极走进。吴朗抱拳为礼。
雪山老怪脸颊上的伤势早已痊愈,仍旧戴着那只金银面具,将四名贝勒介绍一遍,笑道:“这座小院好大的面子,四大贝勒同时光降,真是蓬荜生辉。”
代善道:“是我等颜面大,不但有国师亲自陪同前来,还有大金国第一勇士相迎。”
吴朗道:“第一勇士是哪位?”
代善道:“吉兄弟武功高强,大金国上下,无不心服口服。在下是先来报个喜,可汗要专门设台封赏。”
吴朗听他将自己称作吉兄弟,微有一愕,遮掩笑道:“难怪今天早晨喝汤的时候,一勺子就舀上了一大块肉,真有好事啊?”
四大贝勒均是一呆,旋即明白过来,一齐大笑,相继进了屋中。魏管家奉上茶来。
代善道:“明日辰时,大金建国大典。汗父已经定下,正式册封在下与莽古尔泰三弟、阿敏五弟、皇太极八弟为四大贝勒。”
莽古尔泰、阿敏、皇太极都相顾一笑,莽古尔泰踌躇满志,阿敏满面春风,皇太极最是年幼,却好像最有分量,谦谦一笑而已。
吴朗看得明白,心道:将来你们几个,没一人是皇太极的对手。抱拳道:“恭贺,恭贺,大喜,大喜。”
代善道:“汗父却有一件大大的难事,吩咐我们四人专程来请教吉兄弟。”说着拿出一只蓝底烫金纸帖出来,凑到吴朗眼前,指着上面的字道,“汗父为难之事,便在这里。”
吴朗疑心大起,打眼一看,却见是一纸文书,上面写着女真、汉两种文字,汉字是:“大金可汗圣谕,诏封为智勇英武贝勒,天命元年旦日。”
册封诏书空着姓名,吴朗奇道:“这些事我可是半点儿也不懂得。你们请教我,真是找错人啦。”
代善指着姓名空白之处,笑道:“这里的大名,便是吉兄弟的。”
吴朗当真是出乎意外,再看那一行文字,心中又惊又喜:难怪前些日子女真国主奖赏方氏父子,对我却一两银子都没给。奶奶的,原来是给本少爷来这么个大大的惊喜。努尔哈赤诏封了八名贝勒,无一不是他的他子侄,册封家族之外的人为贝勒,当真是破天荒。
吴朗本是年少之人,于名气这一节上,本就难以超脱,忍不住心头激动,笑道:“可汗夸得太过了些。智勇英武,我可当不起。”
代善笑眯眯道:“吉兄弟要是当不起,我们这四大贝勒更都成了蠢材懦夫啦。”
吴朗起了得意,哈哈一笑,心中却想:努尔哈赤要封我当贝勒了。这个消息,我得告诉丢丢妹子。她是公主,我是贝勒,那咱们哥哥妹子,门槛未必便差了高低……突然之间,暗自大惊:她是大明的公主,我却是女真的贝勒!不但是没有拉近,却是越来越远了!
皇太极瞧他脸色,心想他已经在琢磨空着的姓名,提醒道:“吉兄弟,这上面的姓名,汗父本来打算直接写上‘潘朗’二字。但汗父又想,此事得吉兄弟亲自应允才好。”
吴朗一怔醒回神来,抬眼看雪山老怪,只见他双目中寸光绸缪,似乎连那张金银面具都带着浅浅笑意,自得而自信。
吴朗微一沉吟,笑道:“各位稍等。”回身取了毛笔,在那空白处写下两个字,正是“吴朗”。
四大贝勒不由一齐怔住,雪山老怪双目中神光一暗,旋即笑道:“也好,也好。”
吴朗微微一笑,说道:“请转告可汗,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自小便叫吴朗。可汗已经够忙的了,我自己的事,不劳可汗操心。”
皇太极眼光惊异,收起册封诏书,点头道:“好,好。汗父另有赏赐,稍后便派人送到。明日一早,请吴兄弟到大衙门前听封。”四大贝勒又闲谈两句,起身告辞。
雪山老怪送四大贝勒出门,在门口顿住脚步,回头望望吴朗,忽然呵呵一笑,说道:“小子,你想让老夫生气,老夫偏偏一点气也不生。你有骨气,我有肚量。你虽是没有我这个父亲,我却是有了你这个儿子,还是老夫划算一些!”大笑声中,也飘然而去。
阿依古丽又惊又喜,来到吴朗面前,目光上上下下看着儿子,恨不能滴蜜流油。吴朗不由得没了脾气,忐忑道:“妈妈,你没有不高兴吧?”
阿依古丽道:“没有,没有。我的吉哥儿又胆大又有良心,妈妈……妈妈高兴得很。”声音已经颤了。
吴朗心头酸楚,拉起妈妈坐下,轻声道:“你告诉我,你究竟怎么想的?”
阿依古丽抬起头来,眼望虚空,良久叹道:“我想他。”潸然泪下。
随着这轻轻的三个字,吴朗这些日子一直压得心头的不安顿时焕然冰释,肚里说道:你想他,他更想你。老伙计是个大笨蛋,老婆孩子就算不是他的了,也没必要非杀了不可。就凭这一点,吴大侠的称号,便有些名不符实。 阿依古丽擦擦眼泪:“吉哥儿,你不笑话妈妈吧?”
吴朗摇了摇头,起身道:“老天待我们一点儿也不好,可我们总得待自己好一点儿。妈妈,我不会让你白想他的。”
阿依古丽吃了一惊:“你说什么?”吴朗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
当日下午,窦老四又来了,在门外大声嚷嚷:“都站好了,都站好了!大家多有福气,能侍奉少爷这样的人!一个字:爹娘积德了!”
吴朗正在院中想心事,一听他的声音,没好气道:“窦老四,你弄什么名堂?”命男仆打开院门,却见门口站了两排兵士,一排六人,共是十二人。
窦老四站在中间,正挺腰凸肚的训话,一见吴朗,满面堆笑,说道:“贝勒爷,国师命小的做你的亲兵小队长。十二名亲兵我已经带来了,你看看中意不?不中意的话,我跟国师说说,咱们再换去!”
吴朗微有惊奇,但旋即便也释然,笑道:“亲兵都挺好,就是队长差了点儿。”
窦老四道:“咱们换去!哎哟不对,少爷,我这队长是国师亲点的,换不得,换不得!”
吴朗哈哈大笑:“我逗你玩呢。”
窦老四一怔之下,咧嘴一笑,回头道:“都进来,都进来,听少爷训话!”
十二名亲兵踏步而入,列队站定,刷拉一声,单膝跪地,齐声道:“拜见智勇英武贝勒!”汉语腔调不正,想是窦老四新教之故。
吴朗虽自幼被一班岛民爱护,后来更受孙必怒、窦老大、姜岗等豪杰之士尊宠,但受一众兵士跪拜还是头一回,禁不住心中大感受用,挥手道:“都起来吧。”
窦老四对魏老三从来没客气过,打眼见他垂手站在屋门檐下,立即指点外加指指点点:“别愣着呀!外面车上有贝勒爷的行头,赶快带人给抬进来。”
这套行头是努尔哈赤奖赏之物,东西可着实不少,绸缎布匹、衣袍靴袜、狐皮貂尾,金盔银甲,琳琅满目,看得吴朗眼花缭乱。
窦老四提起一套蓝底暗花金丝滚绒战袍,说道:“国师交代过了,明日大典,贝勒爷都穿这个,请少爷别穿错了。”小心翼翼挂在吴朗床头衣钩上,另备好了薄底快靴、貂尾珠帽,都一一放好。其余诸物,指挥仆人分别收拾整理,都放在四只大柜之中。
然后命众人退下,向吴朗神秘兮兮道:“贝勒爷真是明见万里,随随便便又立了一个大功,我窦老四服得头进裤裆脸着地!”
吴朗奇道:“怎么又立了一个大功?”
窦老四诧道:“怎么?贝勒爷不拿窦老四当自己人儿?”
吴朗气笑:“要是不把你当自己人,就冲着你这双贼眼,少爷早就割了你。”
窦老四大惊:“割我哪里?”
吴朗笑道:“你倒是猜猜?”
竇老四打了个哆嗦,摇头道:“我不猜,我才不猜呢,贝勒爷拿老四当自己人就成。如此说来,少爷还不知道那事儿有消息了?”
吴朗心头疑云大起,却笑道:“少爷想的事多了,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桩?”
窦老四道:“就是那个漂亮姑娘,喏,就是来行刺国师的……”
吴朗奇道:“原来是她。她怎么了?”那女真少女相貌奇美,吴朗一见之下,也曾十分留意。
窦老四压低声音道:“可是不得了,你猜她是谁?”
吴朗心口一沉:她是千手观音的弟子,莫非千手观音把教主姑姑牵扯进来了?倘若女真要跟唐赛儿为难,那便是自己惹了大大的麻烦。不由哼了一声:“你哪儿那么多猜猜猜?说话利索点!”
窦老四吓得一吐舌头,老老实实道:“是。原来那个漂亮姑娘是个格格。”
吴朗笑道:“你结巴什么?什么是个个个?”
窦老四道:“格格呢,就是……就是……对啦,就是公主。”
“公主”二字入耳,吴朗悚然一惊,一把抓住窦老四胸口。伸手之间,不觉用上了内劲,窦老四顿时喉间一紧,又吐出了舌头。呜呜啊啊,呼声艰难。吴朗醒回神来,连忙松手。
窦老四使劲咳嗽几下,方缓过气来,冤屈道:“少爷,本来就是公主嘛!咱们汉人叫公主,他们女真人叫格格。”
吴朗一怔,明白过来,作揖道:“对不住,老四哥,怪我怪我。”倒了一杯水递给窦老四,问道,“女真人的格格,不是可汗的女儿吗?可汗的女儿怎么会来行刺国师?”
窦老四喝了一口水,说道:“这个格格不是可汗的女儿,是另一个可汗的女儿!”窦老四放下茶碗,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西边吧,有一部女真人,叫作叶赫部。咱这一部,叫做建州部,哦,对啦,明天就叫大金了。可还有两部女真人没打下来呢,不服从大金的管辖。一个是乌拉部,一个就是叶赫部。”
吴朗嗯了一声。
窦老四道:“孙天王讲了许多,反正大概意思是可汗打算攻打那叶赫部与乌拉部。那美貌刺客呢,便是叶赫部的格格,叫做苏勒乌秀。”
吴朗总算听明白此中紧要,微一思忖,笑道:“你说话可真明白。一个字:浆糊真明亮。”
窦老四哪里能听出他的取笑,继续道:“那天你不是放走了千手观音跟这位苏勒格格吗?当时小的心想这可亏了血本,直到后来跳涧虎范麻杆跟踪回来,这才明白了少爷的用意,这便叫做欲什么故放的……”
吴朗微有一怔,旋即笑道:“欲擒故纵!”
窦老四道:“对对对,就是这个,少爷年纪虽轻,却心眼老辣,三十六计,一条都不差。小的对您老人家只有一个字儿,高明。”
吴朗心中蹊跷:我可没有想到这一招。
窦老四道:“少爷不动声色就识破了叶赫部的奸计,又查出了那美貌刺客的身份,这下可汗就有了攻打叶赫部的由头儿。他们那些人都夸你厉害,差点儿跟我一样佩服得头进裤裆脸着地。”
吴朗当真呆住,没想到自己随便一语,便惹出这等事来。两部交战,不知死多少人马,岂不是大违自己本意?他忽然心中大惊:我真是个不祥之人。跟我有点干系的,怎么都这么倒霉?男女师父惨死,大师伯、六师叔见了我一面,结果也被人杀害,至今不知凶手是谁。我一番好心放人,却给她们部族惹出大祸来了。就算是小丢丢,分明不愿意回去当什么公主,还不是因为跟我在一起才惹出来的事么? 他只觉得一块大石头压在心里,面上不露声色,笑道:“除了你窦老四,没人这么钻头不顾腚。”
窦老四焉知他心中种种念头,嘻嘻笑道:“贝勒爷要不要先试试官服儿?”
吴朗忽然一怔,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微一沉吟,突然问道:“窦老四,你近来是不是跟白姐姐不清不楚的?”
窦老四惊讶至极,跪倒着地,颤声道:“少爷……少爷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了?”这话一说,便是承认了。只是心下惊奇至极:这事十分隐秘,自以为除了白千颜跟自个儿,再没有人知道了。
吴朗哈哈一笑:“你自己告诉我的,还用别人吗?”
窦老四大惑不解,挠头道:“小的……小的……这个……没跟少爷说过这茬儿吧?”
吴朗笑道:“你听听:‘茬儿’、‘官服儿’,这娇滴滴的腔调,要不是白姐姐教你,你一个大舌头怎么能学会?”
窦老四又是惊讶又是佩服,不住地翘大拇指:“少爷,小的自以为最懂女人,没想到跟你老人家一比,那真差了十万八千里了。前两天我说的那话不算,你那几个相好……”
吴朗怒道:“这人的腚上,是一点记性都没有!”
窦老四做个乖乖相,不敢则声。
当夜吴朗思绪万千,种种经历一幕幕掠过,不由得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微笑,当真是喜中有忧,难以名状。只听脚步声响,阿依古丽举着一根牛油蜡烛来到房里,坐在他榻下的一张椅子上,轻声道:“我的小吉哥儿,咱们娘儿俩说说话吧!”
吴朗欠起身来,倚在床头上,枕着双臂,只见妈妈满面笑容,眼神里尽是疼爱与关心。吴朗忽觉十分委屈,不由说道:“妈妈,我有心事!”
阿依古麗点点头,笑道:“妈妈看得出来。你跟妈妈说出来,就好了。胡大会保佑我的吉哥儿满满的好。”
吴朗翻身坐起,低声问道:“妈妈,你说我当不当这个大金国的什么智勇英武贝勒?”
阿依古丽一怔,旋即笑道:“你为什么不当?天下哪个当妈的不盼着自己儿子有出息?你就是为了这个睡不着觉么?”
吴朗摇摇头,然而神情间,毕竟有些迟疑。要说他的心思能够瞒得过旁人,可想瞒过自己的母亲,那却是最难的事。
于是阿依古丽笑了,她美丽的脸庞已经有了皱纹,吴朗忽然发现这一笑多了沧桑与坚强。只听妈妈道:“孩子,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是想,自己是汉人,不能当女真人的贝勒,是不是?可是你回到大明,就是官府要擒拿的白莲教徒。当年他……”
吴朗道:“我爹!”
阿依古丽顿了一顿,微微一叹,接着道:“嗯,你心里有这么个人,姓着他的姓,已经足够了,不要再为这事受罪了。孩子,这不是心狠。这是妈妈的错,不关你的事,你的爹爹……你爹爹是国师,是雪山神君潘笑夫。你要认他!妈妈求吉哥儿,你要认他!”
吴朗叹道:“妈妈,我跟你说实话,这个老怪物,其实我挺喜欢的,只是……只是就觉得他不是我的父亲。”
阿依古丽微微一笑,擦擦眼角,说道:“孩子,妈妈接着说。你倘若回到大明,从此之后,只怕世上再没有立足的地方。当年吴大哥无论如何都不答应加入白莲教,就算后来到了神仙岛,我们一家,也不是白莲教徒。可官府不会信的,大明的官府很坏,你还记得吴大哥当年结交的谭广将军,差点儿害死我们一家么?”
吴朗点头。老伙计曾多次提过这件旧事,吴朗童年记住的第一个仇人,便是谭广。
阿依古丽道:“可汗待你又这么好,妈妈就算不懂,可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们在大明已经没有家了,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吉哥儿当了贝勒,当了将军……”
吴朗奇道:“当将军?”
阿依古丽叹道:“可汗让你当贝勒,便是为了让你替他打仗,他很快就要让你当大将了。孩子,你记住妈妈的话,天下的好事,没有白得的。人家给你一枚大钱,是想买你一条鱼的。”
吴朗浑身一凛,不由得瞪大眼睛看着妈妈。
阿依古丽微微一笑:“其实妈妈并不傻,只不过,妈妈的命不在自己手里。从遇到……遇到主人的那一天起,妈妈的命就不在自己手里了。你看,你并不是你爹的亲生儿子,妈妈不是忍了十八年没说吗?这十八年,憋得妈妈好难受。那一天,主人要杀自己的亲生儿子时,我才说了这个秘密,他……吴大哥也是那时候听到的。”
吴朗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阿依古丽道:“因此说来,妈妈这条命,又是你救下来的。你看看,当年我救了他的命,他想害死你爹,反而助你爹练成了神功。后来你爹到神仙岛上找我们报仇,却偏偏制住了丁骄阳那大恶人。否则,丁骄阳对吴大哥那么仇恨,只怕我们一家三口早就死了。”
吴朗回忆当日在岛上的凶险之状,不禁仍感后怕,心想世事变迁,虽看来似是无迹可循,实则冥冥之中,除了天意,还有人心在内。
阿依古丽剪去一截烛芯,烛光将她的脸庞映得安详而美丽。
吴朗忽然想起小时候,妈妈便这么坐在炕上给自己漫谈,说往事,讲道理,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传说。老伙计不善言谈,自己爱说爱笑,其实大半源自母亲。只不过随着自己一天天长大,便以为妈妈只懂得洗衣做饭以及唠唠叨叨,然而此时此刻,却分明从她的双瞳里看到了智慧与见识。
阿依古丽的话语还在继续:“前些日子我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可心里老是想这些事,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吉哥儿,这些福分,都是你带来的。妈妈给你起的这名儿,一点都没有错。孩子,你去做贝勒!一定要去!”
阿依古丽伸出手来,拍拍儿子的脸颊,回身拿起蜡烛,笑道:“好好睡觉!明天,我的吉哥儿便是贝勒爷了!”
吴朗当夜睡得很安心。连日来不解的种种困惑仿佛一下子烟消云散。他本来就是个心大的人,久违的笑容又回到睡梦之中。
第二日一早,吴朗穿戴停当,在窦老四等侍护亲兵簇拥下,来到可汗大衙门前广场。但见旌旗招展,四列将士如云,广场上架起木台,铺了地毯。皇太极迎上前来,与吴朗携手步入场中,与代善、莽古尔泰、阿敏等贝勒并列而立。 吴朗身形高大,便在众贝勒中也显得不同凡响,许多目光向他递将过来。
皇太极道:“智勇贝勒风采过人,咱们女真人最佩服有勇有谋的美男子,大伙儿都看你。”
吴朗左右一瞧,果然如此,笑道:“早知道有人看我,我头上插朵花就好啦。”
代善、莽古尔泰等均大笑。贝勒之爵,努尔哈赤向来不外封,却执意封吴朗贝勒爵位,虽说他当日救驾立了大功,实不得诸位子侄之心。此时听他一语,人人都觉得这位新进贝勒甚是乖巧可爱,不由得忌警之意稍减。
尤其是皇太极,只比吴朗大一岁,两人交谈之下,颇感相投。皇太极忽然低声道:“智勇贝勒,等大典之后,你我结拜为兄弟,可好?”
当日皇太极勇敢果断,吴朗很是钦佩,听他提出此议,当真是正中下怀,笑道:“好啊!皇兄性子稍急了些,其实再等一时三刻,兄弟便要先提了!”
皇太极微微一怔,低声笑道:“好兄弟不分彼此,再说了,我最能抢好事,这是出了名的!”
吴朗听他言语有趣,心中甚欢,恳声道:“有好事谁先提起,都是一样。”两人均是一笑,但觉惺惺相惜,莫逆于心。
到得正时,只听乐声止歇,广场上唯余轻轻的风声。人心间的潮头不知怎么便汹涌澎湃起来,目光全聚集在那并不奢华的木台上。过了好久,一阵号角声响起,一队红衣金甲卫士手执大纛、金吾、长戟、华盖登场,分列木台两侧。一名执礼官以高声宣礼,另一名便以汉语宣道:“见驾!”
四周亲兵、卫士大声道:“见驾!”数千人发声,整齐如一,声音十分雄壮。众参仪王公大臣、将军一齐下拜。只见努尔哈赤与国师携手从南侧角门走出,慢慢登上木台,努尔哈赤坐于正中龙椅之上,國师侧坐在左首虎皮大椅上。
努尔哈赤挥手道:“众将士请起。”执礼官高声报出。
众大臣、将领一齐起身肃立。
努尔哈赤离坐而起,向前两步,环顾场中。只见冬末的阳光温暖而清新,照见旌旗微飘、甲胄如积、健儿列布,肱股臂膀,尽皆凝立待命,纵横豪迈之情油然而生,大声道:“本座奉天承运,应我女真万民请求,于今日诏告天下,建国大金!年号天命!”
众人高声山呼:“大金!大金!天命!天命!可汗万岁!”再拜可汗,礼成起身。
努尔哈赤雄顾四周,朗声说道:“本座自二十八年前起兵,征战无数,将我女真逐步一统,除了叶赫、乌拉二部,我女真人尽归大金,而今率民四百万,疆土上万里。”他情不自禁张开双臂,“大金于今日建国,开创万年基业!”
努尔哈赤威风凛凛,字字如巨石重炮,激得众臣将热血沸腾,无不欢呼。努尔哈赤心中激动,热泪盈眶,挥手示意,待众人呼声止歇,说道:“想当年,我女真人就像一盘散沙,住山洞寒帐,吃草根树皮,互相攻伐,人丁稀落,受尽契丹、蒙古、大明欺凌。如今,我女真健儿紧紧攥成一个拳头,天下无敌之日已为时不远!”
众将士大呼道:“天下无敌!天下无敌!”
吴朗见台上的这位大金可汗长手长脚,皮肤略黑,皱纹深刻,忽然间只感壮怀激烈:努尔哈赤,才是天下第一等的英雄。这位自出生来便几乎谁都瞧不大上的海岛少年,似乎一瞬间明白了何谓真正的“大丈夫”:他刚刚诛杀了自己的儿子,接着便开元建国,又想跨马扬刀驰骋疆场。吴朗忽然觉得自己看到了努尔哈赤心中的那副图画,而自己呢?他忽然吃了一惊,莫非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想要什么,糊里糊涂就跟着别人走了吗?
努尔哈赤感慨万千,却强自抑住,慨声道:“今日大金之成,首推第一功臣,便是我们大金的国师雪山神君。无雪山神君,便无今日努尔哈赤,便无今日大金雄姿!”
众将士高呼:“可汗万岁!国师千岁!”
潘笑夫起身抱拳四周致谢,金银面具闪着的光芒冷硬而神秘。
吴朗肚里说道:老怪物,老怪物!人人觉得他可怕,谁知道他其实也很可怜!他虽是武林魔头,却待我很好,跟世上别的父亲没有任何两样!转念便想到自己一天天接受了这个事实,从此再难容于中原武林。不独是老伙计、谭师伯、雷彤、关若飞,只怕教主、老师父、陆婷夫妇,也不会再待见自己。不由得骄傲之外,复感耻辱,看看自己身上的大金战袍,当真是百味俱陈,难以自已。
努尔哈赤与雪山老怪退回座椅。努尔哈赤面对场中,左手一伸,一名司礼官递上一沓蓝皮文帖。努尔哈赤打开看了一看,点头递回,那司礼官躬身接过,高声宣道:“大金恭敬睿智汗诏书——代善、莽古尔泰、阿敏、皇太极、吴朗、扈尔汉、费英东、扬古扬为贝勒旗主,率统八旗,共襄大业!”
吴朗也没料到努尔哈赤封自己为贝勒之外,更任命为一旗之主。他来到赫图阿拉已经数月,耳闻目睹,深知旗主权势极大,一时间说不上是惊是喜,竟回不过神来。
耳畔只听那司礼官宣读八旗主封号,什么光启仁孝贝勒、聪明毅德贝勒等等,自己是智勇英武贝勒。皇太极为正白旗旗主,他是镶黄旗旗主。
吴朗没有听得十分明白,心想老怪物真是本领通天,竟给他谋到旗主这样一等一的尊位。他却不知,此时潘笑夫也是意外至极,对努尔哈赤道:“国主,我儿封为贝勒,已是无上隆恩,任为旗主,大大不可,大大不可!”
努尔哈赤笑道:“国师必是以为本座是看在国师金面上,才任用吴朗,是不是?”
潘笑夫奇道:“莫非不是?”
努尔哈赤摇头笑道:“自然不是。吴朗忠勇智慧,出类拔萃,本座得此旗主,当真是大金之福。国师乃大金之盾,岂可有此佳儿却不愿为国所用?”
潘笑夫呆了一呆,知道推托不了,拱手道:“国主英明。”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
稍顷,那司礼官宣封完毕,八名受封旗主上台前拜谒可汗与国师。努尔哈赤峻颜温语,勉励奖掖。而后率八旗旗主登上祭台,祈祷上天,庇佑大金,从此风调雨顺,人强马壮,大业早成。
吴朗当年在神仙岛也曾参拜佛母,随着祭拜上苍,当时只觉得好玩有趣,毫无虔诚之意,此时身为一旗之主,随努尔哈赤祭天,却领悟到此中深意,心道:老话说穷靠富,富靠天,皇帝老子靠江山,当真是一点也不错。今天可汗在这里祭天,明天敌人便要血流成河了。那位苏勒格格,当真被我害得不浅。天,说到底无非是人心罢了。 告天既毕,广场上欢呼一片,高颂大金万年江山,而后广场上便演起各种舞戏阵法。
努尔哈赤赐下酒宴,众贝勒、台吉、将领痛饮美酒,算是礼成。宴后努尔哈赤与国师召见八旗旗主入殿,努尔哈赤说道:“你们八人,便是我大金八根擎天巨柱。衙门外的八座大柱子你们都见了吧?一柱塌陷,天缺一角!你们八人,都是我的子侄。不仅是我的臂膀,更是我的心肝。都明白吗?”
八旗旗主无不动容,齐声道:“明白!”
吴朗心中闪过一念,忽然变得雪亮:他这就是攥紧拳头了,接下来必定是要一拳狠狠打出去。
只听努尔哈赤目光在众人面上缓缓扫过,忽然沉声道:“众旗主听令!”
八旗旗主一齐翻身单膝跪地,肃容听命。
努尔哈赤道:“明日集结八旗精兵两万,攻打叶赫部!”
他这命令突如其来,除了吴朗这位新任旗主已有预料,其余众旗主也人人惊愕:今日刚刚建国,怎么明天便要出兵?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本座想收服叶赫部,由来已久。只不过叶赫部最为强大,假如过早动手,就算将他拿下,也要大伤元气。国师有言:时机不到,不是明智之举。何况出师无名,不得人心。本座一直隐忍不发,却不料叶赫部这回自己作死,居然派刺客行刺国师。”
吴朗心中愈发明白,忍不住想要大笑。
只听努尔哈赤恨恨道:“你们都知道,国师是我们大金之重器,叶赫部东西二城主竟如此猖狂,遣派贼女前来行刺,本座岂能容他?彼等必以为大金初建,不会立即发兵征讨,何况此时正是冬春之交,叶赫部扬古努、清佳努必定不加防备。我们明日出兵,三日之内,兵至叶赫东城!”
众贝勒齐声道:“嗻!”
吴朗却没有喊这一声“嗻”,他只觉得没来由的心慌意乱,昨日起想像的当了贝勒之后的种种风光一刹那烟消云散,显露出另一番景象:自已这个贝勒是褚英、舒尔哈齐的人头所换来的,他想当这个贝勒,从此之后,便要说着外族的话,跪拜这位女真皇帝。自己千里迢迢来到辽东,只不过是为了见妈妈一面,岂是来当这个莫名其妙的贝勒的?他耳边忽然响起唐赛儿的话:“只盼你好自为之,不要认贼作父!”不自禁脊背生芒,刹那出了一身冷汗。
吴朗向雪山老怪看了一眼,顿时明白了努尔哈赤的借口:就算没有千手观音与苏勒格格这回事,努尔哈赤也一样向叶赫部出兵。此人想的是江山,是天下,谁挡着他的步子,他手中的剑就要挥向谁。多日来的心头迷雾豁然撕开了一道口子,明澈清晰。脑海中百念俱归,脸上反而微显呆滞。
只听努尔哈赤道:“吴朗,本座要送你一样东西。”
吴朗一惊抬头,却见努尔哈赤解开腰间的佩剑,笑道:“这柄天威剑,你已借用过两次。有道是再一再二不再三,本座岂能如此小气?此剑便赠给我的智勇贝勒。明日出兵,由你随皇太极作这先锋将军。”
皇太极早见识过吴朗勇猛机智,听努尔哈赤如此安排,心下大喜,说道:“儿臣恭领汗父之命。”
众贝勒深知这柄天威佩剑已跟随努尔哈赤三十年,被汗父视为珍爱之物,此时竟会赐给吴朗,不由得人人惊讶。
吴朗反而毫不意外:妈妈说的一点儿也不错,他果然让我当将军,赐给我宝剑。天下的好事,没有白得的。他给我的,正是一枚大钱,要买我这条鱼。
吴朗伸手接过天威剑,锵的一声,拉出半尺,但见剑锋寒光凛凛,砭人肌肤,不由得心头沉下去:这把剑貌似给了我,其实剑柄还是抓在他自己手里。他只不过是要我拿着这把剑去杀人,杀那个苏勒格格,杀千手观音,还有我根本没见过的叶赫部两位城主。总而言之,谁挡着他,他便会命我杀向谁。
忽然之间,吴朗心中豪情顿生,笑道:“我已使了这剑两回,却是头一次仔细看清它的模样。可汗,有句话我一直没说,我说了之后,你愿意收回这把剑,我一点也不會不舍得。”
他这话突如其来,不再称可汗,而以“你我”之称,别说努尔哈赤,就连雪山老怪也吃了一惊,巍巍站了起来。
努尔哈赤神情诧异,语声微颤:“请讲。”
吴朗朗声道:“我原本可以瞒你,只是良心不安。吴朗自幼在中原长大,只因家里出了变故,才来到大金。这些日子来,虽然可汗待我很好,还封我做了贝勒,可总是觉得天天飘飘忽忽的,当真是一点也不快乐。今日我才知道,我根本不愿意打仗。可汗请收回天威剑,我……我……”他拂了努尔哈赤一番好意,也略感歉疚,却毫不迟疑地道,“我还有许多事要办,不能领兵打仗。可汗的恩德,只能以后再报了。”收剑回鞘,双手奉还。
努尔哈赤目瞪口呆,接着勃然大怒。自起兵以来,有谁当面顶撞过他?有谁胆敢拂逆他的一番心意,拒收他的赏赐?刚刚送出的天威剑横在眼前,这柄象征着权力与威武的宝剑,此刻竟显得这般荒唐鄙陋。
其余七名贝勒一齐紧张起来,屏住呼吸。
吴朗此时武功已臻于大成,虽是眼光未看,但身心守一,努尔哈赤脸上一丝肌肉颤动、呼吸的些微变化、心跳的些许快慢,他无不体察入微。先天形意功自然运动,全身上下真气密布,只要努尔哈赤有一点异动,他便会自然应对。
潘笑夫沉声道:“吴朗,你怎可如此大胆?赶快向可汗请罪!”雪山老怪自从得此佳儿,一直对他言听计从,但眼下情形,却是又惊又怒,他深知努尔哈赤为人,心中念头电转:我儿这话一出口,只怕我们父子要葬身在此。孩子啊,你到底年幼,怎么如此不懂深浅?
吴朗单膝跪地,说道:“请可汗原谅。请可汗收回宝剑,赐给在下一驾马车就行啦。我妈妈总想回她的故乡去,还请可汗成全。”
努尔哈赤慢慢伸出手来,拿回天威剑,退后一步,神情忽阴忽晴,吴朗一动不动,静待回言。努尔哈赤抚摸剑身,良久叹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你去吧!”话虽如此,却毕竟太爱吴朗之才,由他自去,实是大违心意,一时竟神思恍惚,身子微微一晃。
吴朗心中也十分感动,但知此时只要稍有动摇,此后必定越陷越深,起身道:“多谢。”退出大衙门,只见外面天朗气清,多日来抑郁之感顿时一扫而空。 窦老四迎上来,嘻嘻笑道:“贝勒爷……”
吴朗笑道:“老四哥,我不是贝勒了。”
窦老四愕然,忍不住揪揪耳朵:“贝勒爷说什么?”
吴朗对他一笑,拍拍他肩膀,大步便走。
窦老四跑步追到,急问:“少爷,你刚才说什么?可汗明明封你当了贝勒,怎么说话不算话儿?”
吴朗脚步不停:“是我说话不算话。窦老四,你不用跟来了,你这亲兵队长,罢了官儿啦。”脚下加快,奔回住所。
窦老四惊愕在当场,自语道:“到底是怎么了?”
吴朗前脚进屋,雪山老怪后脚便到。阿依古丽迎出来,见到雪山老怪,便要下拜。
雪山老怪挥挥手,身子一闪,站在吴朗面前,沉声道:“你……你怎么如此……如此……”
吴朗笑道:“你想说我如此不识抬举对不对?”
雪山老怪摇头道:“不是。我想说我儿大智大慧,识得进退。”
吴朗当真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微微一怔,笑道:“真的?”
雪山老怪叹道:“真心实意。只不过,老夫却有一点生气,不知能不能说?”
吴朗动容点头道:“能。”
雪山老怪道:“我怪你不够朋友。便是你不认我当爹,可做个朋友,总是能够吧?但你遇到这种大事,事先却不跟我有一句话,让老夫措手不及。”
吴朗呆了一呆,轻声道:“惹下麻烦了吗?”
雪山老怪点点头,叹道:“努尔哈赤是什么样的人,老夫再清楚没有了。他自然知道只要少爷一走,老夫便没心思再居于辽东,我只盼咱们能平平安安离开此地。”
吴朗倒吸一口冷气:“你也要走么?”
雪山老怪苦笑道:“这话不嫌有些晚么?”
吴朗道:“会有这么厉害么?”
雪山老怪笑叹:“没有这么厉害,他就不是努尔哈赤。”
当日吴朗初见努尔哈赤,便曾将他一把擒住作为要挟,第二次见他,他又落在褚英手中。虽知这位女真国主一向战功赫赫,所向无敌,但单论武功,实是不足为惧。此时听雪山老怪说的郑重,不由得心下一凛:“那怎么办?”
雪山老怪微一沉吟,说道:“即刻便走。”
阿依古丽听出事情大约,惊得脸色发白,向吴朗道:“怎么,你……你……你没答应可汗……”吴朗摇了摇头。
阿依古丽急道:“你这孩子!你一向聪明,怎么说傻便傻了?”
雪山老怪审时度势,暗道:倘若没有这个女人累赘,纵使国主有千军万马,又岂能困住我们父子?他对阿依古丽实已痛恨到家,听她竟敢指谪吴朗,不禁杀机顿起。他武功随心所欲,披风微动,双掌已真力充盈。
吴朗顿时察觉,眼中精光一闪。
雪山老怪打了个寒噤,忽听得门口脚步声响,听着是来了一队兵士。
吴朗脸色一变,低声道:“来得这么快?”
雪山老怪呵呵一笑:“努尔哈赤用兵,当真是世间第一。你们快点来,我先出去看看。”闪身而出。
吴朗三两下除去那件贝勒官服,将隐身衣套上。阿依古丽脸色青白,随吴朗战战兢兢出屋。
吴朗心头火起,已下了决心:努尔哈赤突然便翻脸,莫非已将本少爷视作他的囊中之物?今日倘若敢有阻拦,不是鱼死,便是网破。他向来知道鱼死网破最是不明智之举,但这一刻知道舍死没有第二条出路,大步走出院门。
他一眼便看明白了周遭情形,浑身的怒气顿时泄了,不由得又是感动,又是心酸,更复惭愧。
却见门口停了一辆又宽又大的四骖马车,一队卫士肃立在侧。努尔哈赤正与潘笑夫执手而语,众位贝勒恭恭敬敬拱手侍立。
努尔哈赤一见吴朗,伸手相迎,左手握住国师手掌,右手拉着吴朗,叹道:“贤侄即将远行,本座如割心肝。吴朗贤侄,本座与你一见如故,当真喜爱至极。可惜我大金地處偏远,穷山恶水,难留大鹏筑巢。本座……本座……”喉头如堵,竟而说不下去。
吴朗虽知努尔哈赤对自己所以如此爱惜,多半缘于雪山老怪,也不由得大是感动,心想先前老怪物猜忌努尔哈赤会忽下狠手,却是过于谨慎小器了,此人光明磊落,哪里会效仿小人之举?恳声道:“可汗一片诚心,小侄并非草木,岂能不知?可是小侄散漫惯了,只想流浪江湖,实在当不起可汗高看。请可汗原谅!”翻身下拜。
努尔哈赤赶紧拉他起来,叹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贤侄人中龙凤,便是走到何处,也必定大有作为!”
吴朗心中一惊:他这是试探我。笑道:“说不定小侄办完了一点小事,还要到可汗这里讨口饭吃。唉,除了可汗,小侄便想吃杯酒,都没人给过。”
努尔哈赤哈哈大笑,说道:“我给!我给!贤侄,本座思虑再三,你这贝勒爵位,不能收回。只不过封号可得改改,今后你便叫逆天贝勒,可好?”
吴朗奇道:“逆天贝勒?”
努尔哈赤道:“你一再得罪本座,却不是逆天吗?我本打算设宴相送,可知国师、贤侄已信不过本座,那也不必婆婆妈妈。去吧,去吧!”在吴朗肩头上重重一拍,哈哈大笑,转身走开。
代善、莽古尔泰、阿敏、皇太极、扈尔汉等人一一上前,请国师一家三口登上马车,抱拳躬身相送。潘笑夫探身出来,向努尔哈赤抱拳为礼。
车夫转过身来,笑道:“国师、吴贤弟,可以启程了么?”
潘笑夫与吴朗见那车夫竟是方如圆,都吃了一惊,心想努尔哈赤竟派他为自己一家充当车夫,这番深情厚谊,着实令人感动。
潘笑夫道:“方将军,怎么好劳动你的大驾?”
方如圆微微一笑,说道:“实不相瞒,国师要走,在下着实舍不得,非得亲送您老人家一程不可。”
潘笑夫正要说话,却见方如圆一拉车辕上的一枚铁环,车厢咣啷啷一阵大响,方如圆哈哈大笑。
潘笑夫、吴朗大惊,一时不知有何变故。吴朗道:“怎么了?”
潘笑夫叫道:“中计啦!”伸手去拉车门,却哪里动得了分毫?他心口一沉,气运右掌,猛力拍出。却听当的一声巨响,车厢门木板开裂了一片,里面竟露出一根钢条,粗如儿臂。 潘笑夫喝道:“努尔哈赤!”再发两掌。他掌力之威,天下第一,只听车厢板皮喀喇喇四分五裂,显出其中的骨架来,只见粗钢条纵横交错,合成一个大铁笼。外面刀枪挺立,将铁笼牢牢围住。
吴朗又惊又怒,掀开车底板上的织毯,不由得更加心凉,却是入手冰冷坚硬,竟是整块钢板铸成。
第五章 只约今世
月凝风歇,一片多情夜。花木虽萧森,知是浓妆艳抹,谢却。轻歌一阕,与小虫蜇蜇。千秋不过片刻,刹那了断寂寞。都说色即空,谁解空亦色?争抢一番,也不过满手油,一脸血。何不同饮星露,醉此心口无遮。心口无遮,却也无须说。
潘笑夫又惊又怒,沉声道:“努尔哈赤,过来见我!”
方如圆喝道:“大胆老怪,你已身陷绝境,还敢放肆!”
潘笑夫再发数掌,只听得咣咣巨响,铁笼震动。奈何根根钢条都粗大坚实,饶是他武功天下第一,却也没动得了此物分毫。那四匹拉车的马受惊之下,嘶鸣起来。潘笑夫怒不可遏,连连大喝:“努尔哈赤,过来见我!过来见我!”
努尔哈赤当真走近,向潘笑夫抱拳道:“国师有何指教?”
潘笑夫不由得一呆,接着便悲从心起,沉声道:“国主,纵使老夫与我儿自去,至于如此么?”
努尔哈赤叹道:“利剑藏深山,终究落敌手。国师与贤侄若是不为大金所用,必成我大金祸患。国师应当深知其中的道理,无须本座多言。”
潘笑夫大声喘息,颓然道:“你要怎样?”
努尔哈赤望了他一眼,似有些不忍,然而接着深吸一口气,并不宽广的胸膛挺起了一些,沉声道:“这驾铁车已经备了好几年啦,本来本座盼望最好永远也别派上用场。但既然已经用了,那就开弓没有回头箭。国师曾教诲本座,杀人须头落,斩草须除根。本座深信不疑,国师还要问吗?”
潘笑夫愕然惨笑,点头道:“不错不错,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努尔哈赤,你天纵英才,老夫遇到你,明知不可深陷,却难以自拔。老夫已尽力辅佐于你,使你有今日成就,开一国之新,成一代伟业。你好几回说要跟老夫共享天下,便是暗中备下这等恶毒的铁车,让老夫享用这样的天下么?”
努尔哈赤长叹一声:“国师怎么还不明白?本座正是因为太在乎国师,才必须杀了国师。”
潘笑夫仰天大笑:“努尔哈赤,你觊觎大明江山,由来已久。没有老夫,你岂得成功?杀我容易,只怕今后悔之晚矣。”
努尔哈赤点头:“国师神机妙算,文韬武略,本座佩服至极,本是大金国一面坚盾。然而贤侄太过恋旧,连你这个父亲都不认,将来不但不为我所用,还势必为大明效力。国师,你我都是聪明人,多言也是无益……”挥了挥手,众执戟卫士围上前来,只待一声令下,便将铁车中三人乱矛戳死。
吴朗心中又怒又悲,连累父母如此,更是后悔不迭,只肚中大叫:老天,对也罢,错也罢,我总算跟自己的亲生父母死在一起了!忽然之间,他见潘笑夫不住点头,呼吸急促,身上衣袍顿时鼓起。吴朗一扯妈妈衣袖,打个眼色。阿依古丽惊愕之下,醒悟过来,急忙掩住双耳。
只见潘笑夫猛然揭去面具,张开口唇。努尔哈赤身形一晃,几名卫士一齐抢上围起护住国主。数十名近前卫士无不摇摇倒地,更甚者口鼻出血,扔了武器,抱着头狂蹦乱跳。那四匹驾骖骏马齐声悲鸣,颓然伏地。
方如圆离铁车最近,他虽知雪山老怪武功通神,却是不知道他的裂天吼竟是这等威猛霸道,猛然间双耳剧痛,转身跑了两步,一头栽倒。一众远些的卫士惊慌呼叫,当真是裂天一吼,无人能当。
努尔哈赤虽经护卫遮挡,却也头痛欲裂,急忙远遁。众贝勒、将领急忙抢上护驾。努尔哈赤叫道:“放火箭,烧死他们!烧死他们!”代善立即传令,弓箭手急步奔到。
吴朗眼睁睁看见敌人在箭上蘸油点火,心中悲痛至极,他深知老怪物这裂天吼乃是拼死之技,运用之后,便内力竭尽,自己三人仍是难逃绝路,不由叫道:“老怪物,你做错的,这一回都还清了,我叫你一声爹,咱们死后,再相认吧!”
雪山老怪丑陋的脸上一瞬间腾起大欢喜,血红的双目竟是一片深情。他轻轻推开吴朗,摇头道:“我儿不能死!”突然之间,只听他身上骨节根根爆响,头脸、脖颈、双手腾起一片奇异的红色,身上灼热逼人,衣袍冒出青烟。众人无不惊呆,连代善也张大嘴巴,不知如何是好。
蓦然雪山老怪仰天大叫:“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双掌推出。只听铁车一声大响,震耳欲聋,数根钢条竟被震断。雪山老怪双手攀住钢条,咯咯声中,硬生生拉开一道半尺余宽的口子。
吴朗又惊又喜,叫道:“老怪物!老爹!”
那钢条十分坚韧,雪山老怪双手不敢丝毫放松,臂骨咯咯作响,出声已很艰难:“我儿……快走!”
吴朗双手伸出,接过钢条。他虽天生神力,又连逢奇遇,功力极强,但力气迭加到钢条上,仍不过是让裂缝又大了一二分而已。悲急之下,不由得泪花盈眶,叫道:“你走,你先走!”
雪山老怪微微摇头,骂道:“蠢物,莫争!”
“蠢物”一词,是他骂吴土焙时的专用名称。吴朗只感百味交集,摇头道:“你走,你走!”突然之间,嗖的一声,一支火箭射到。
吴朗回手拔打,箭矢挡了开去,但微一分力,雪山老怪却也吃不住钢条回弹之力,当的一声,裂缝竟又合拢。吴朗急忙回手独力拉分,钢条只微微一动,焉能分开?阿依古丽吓得不敢哭出声来,绝望之下,有如呆傻。
雪山老怪大喝一声,双手猛拉,钢条再裂。只是他此时勇力已竭,知道眨眼之间,便支撑不住,当下一头钻入。钢条回弹,牢牢卡住他丑怪如顽石的脑袋上,饶是他有神功护体,却也难以禁受,痛得一声大叫,嘶声道:“我儿,钻出去!”
吴朗知此时多说无益,当即从潘笑夫胸前挤入裂隙。只见火箭满眼,向车笼中猛射过来,吴朗一边拔打乱箭,一边尽力向外挤出。他身形高大,出笼极为不便,好在雪山老怪头颅极大,支撑开的裂隙半尺有余,吴朗用力呼气,以使胸腹缩小,终于一下挤了出去。他甫得自由,回头一看,铁笼中火箭凌乱,妈妈右腿中了一箭,躲在老怪物身后。老怪物神功了得,箭镞未奈其何,只是箭矢带火,將他衣襟引燃,烈焰翻卷。 吴朗回身欲加解救,右肩胛一撞,中了一箭。他大惊之下,接着一喜,却是这件隐身宝衣,竟是刀枪不入。吴朗正绝望之时,忽然发现宝衣居然另有妙用,不由得精神一振,双手攀住铁笼,大喝一声,奋力向外一掀。然而一掀之后,钢条便即回弹,雪山老怪痛得脸孔扭成一团,艰声道:“蠢材,快走!”
吴朗此时已对他父子连心,不自禁心如刀绞,嘶声大呼:“努尔哈赤,纳命来!”双掌翻舞,向努尔哈赤冲去。数名卫士急忙护驾,吴朗伸手接住一根长矛,神力到处,那持矛的亲兵被他挑得翻起两丈多高,斜飞而去,撞进弓箭手中。
吴朗长矛在手,更向前冲,见人便挑,但听惨叫连连,十数名亲兵中矛倒地。此时人声大哗,在场的贝勒将领,有的掩护努尔哈赤远离,有的指挥亲兵左冲右突,向他兜到。吴朗早红了眼睛,仗着宝衣奇能,挨上刀枪只是一撞一痛而已,他肌肉坚实,内力汹涌,更兼情绪激烈,丝毫不惧,一路杀进,手中不知更换了几杆长矛几柄快刀,大步不停,竟离努尔哈赤越来越近。
有道是“一人拼命,十人不敌”,何况吴朗本就勇力无比,伤了十数条人命之后,众亲兵无不胆战心惊,素来以“有进无退”闻名的女真勇士,却无人敢捋其锋,假意阻挡,见他临近,便即避开。只不过亲兵实在是多得数不胜数,一层层涌到。吴朗眼瞅努尔哈赤的金丝盔帽在人群中跳动,离了不过七八丈,突然神智回心,手指巧控,隐身宝衣变得红黄斑驳,与金甲红衣卫士难以分辨。脚下一掠,冲入人群,尘土飞扬之中,顿时消失不见。众人又惊又惑,只听得惨叫连连,不时有卫士中刀倒地,一团迷色忽显忽隐,吓得人人自危,不明所以。
这隐身宝衣妙用非同寻常,亲兵虽有数百人,可也被他连连突破,虽只有吴朗一人之力,却令护驾亲兵风声鹤唳。
皇太极正随莽古尔泰等护拥努尔哈赤逃奔,回头见此奇事,不禁茫然失措,急叫:“护驾!护驾!挡住,挡住!”
蓦地里吴朗踪影消失,他刚刚一呆,忽听耳畔一人厉声笑道:“义兄,你好啊!”一名亲兵倒地,闪出一团金红乱眼的人影,正是吴朗。
这等混乱场面说来话长,当时却是电光石火,瞬息万变。从吴朗逃出铁笼到抢近皇太极,不过喘几口气的工夫,皇太极一听吴朗声音,立即举刀向他的人影劈落。他手中的刀正是月边,原来褚英被处决之后,努尔哈赤将此刀赠给了众贝勒中功劳最大的皇太极。此刀锋利异常,吴朗手中的刀不过是从亲兵处抢来的,只听嚓的一声,被皇太极一刀削得只剩下刀柄。
皇太极得理不饶人,刷刷又是两刀劈出。只听吴朗哈哈一笑,皇太极眼前一花,接着后腰一紧,手上一麻,月边已被吴朗抢去,反架在他脖颈上。努尔哈赤一惊回头,骇然道:“贤侄小心,有话好说!”
吴朗大喝道:“谁敢上来,我便砍了皇太极的脑袋!”
皇太极只觉刀锋泛寒,不禁毛发倒竖,叫道:“义弟,义弟!”
吴朗惨然长笑:“本少爷堂堂大丈夫,岂是你们这班禽兽宵小的贤侄、义弟?”眼光一瞥,却见铁笼中老怪与妈妈衣裳上都是火,悲不自胜,叫道,“努尔哈赤,我父母若死,你的狗崽子就莫想活了!”
努尔哈赤急令:“去灭火!”莽古尔泰大声传令,立即有亲兵提水泼入铁笼,只听雪山老怪与阿依古丽惨叫呼痛,身上烧伤,一遇冷水,当真是痛不可当。
吴朗头皮阵阵发麻,心中二念交战:是拼死杀了努尔哈赤,落个大家一起死,还是以皇太极为质,以求逃过性命?突然之间,耳边响起君山寺那无名老僧的话语:‘从死地出,往生天去!’便是努尔哈赤贵为一国之主,他的一条狗命焉能换我与父母的性命?老怪物与妈妈还有我自己的性命才是无价之宝,别人的命于我而言,都是一文不值!
当下叫道:“都闪开!”挟着皇太极一步步走回铁笼之前,只见妈妈扑在铁笼边上,一头秀发卷曲一层,脸上、手臂上灼伤多处,已然昏死。老怪物竟然神智清醒,虽脸皮被流箭灼伤,可也不比从前更难看多少,望着吴朗,又惊又喜,桀桀怪笑。
努尔哈赤急忖应付之计,说道:“吴朗贤侄,你赶快放了八贝勒,本座答应不跟你一家三口为难,自必好生相送,离开大金。”
吴朗怒道:“你放的屁怎么一点儿也不臭?”
雪山老怪笑道:“我儿说的是,可惜老夫闻了数十年,一直以为这畜生放屁还有些味道。”此人当真硬朗异常,脑袋被夹、身上烧伤,兀自甘当吴朗的捧角。
努尔哈赤道:“本座指天发誓便是。”
吴朗摇头大笑:“这个屁要是你今天早上放,本少爷还勉强相信。要我现在相信,除非答应我一件事。”
皇太极在众贝勒中最为智谋,对努尔哈赤又极为孝道,努尔哈赤已有意封皇太极为嗣子,此时爱子被抵在利刃之下,不由得心中惶急,脱口道:“别说一件事,就算十件事,本座也答应了。你说!”
吴朗森然道:“不用那么多,就只一件:你过来,换你儿子!”
努尔哈赤本以为他只会提出赦免三人,及预备马匹等等,再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要命的条件,哪里敢答应?
莽古尔泰喝道:“大胆反贼!”
皇太极道:“义弟,自古只有父债子偿,岂能父受子累!事已至此,你一刀割下来便是,可汗是一国之君,岂能容你要挟?”
吴朗大叫:“老怪物就不会如此,他偏偏是子债父偿,偏偏就是父受子累!你爹不如我爹,不如我爹!”情绪激动之下,手上不觉间一动,刀锋一颤,皇太极脖子顿时多了一道血痕。就算这位八贝勒勇识过人,也不禁浑身一抖,裆间濡湿了一片。
努尔哈赤惊道:“不要杀皇儿!”
吴朗吸一口气,镇定情绪,厉声道:“努尔哈赤,三件事,你听仔细了!第一件事,赶紧放出我爹娘!”
雪山老怪大喜,忍痛笑道:“不错不错。”
努尔哈赤道:“准了!”手一挥,一旁走上一人,却是方唯。原来这铁车乃努尔哈赤授命方氏父子所制,旁人不知其中机关。方唯对潘笑夫恨之入骨,只想一剑将他刺死,却哪里敢违抗可汗命令,上前将机关一拨一转,只一连串响声之中,车笼门开启。两名武士捡起地上震断的一根车辕,奋力将钢条别开半分,潘笑夫脑袋得以解脱,移到笼门口,颤巍巍连滚连爬出了笼子,手剛一松,便险些跌倒。 努尔哈赤对潘笑夫最为恐惧,见他如此,不由稍松了口气。
忽然之间,却见潘笑夫双手一伸,已将两名武士擒住,手掌牢牢捏住二人后颈,身上微微颤动。二武士张口结舌,呼不出声,但见脸色,显是正经受酷刑一般。片刻之间,潘笑夫身上似是浮溅出一层若有若无的轻尘,松开两名武士,巍巍山冈似的身躯又挺直起来。两名武士却像是被抽了骨头,跪瘫在雪山老怪面前。
努尔哈赤失声道:“国师这是什么功夫?”
雪山老怪铿然笑道:“这叫神差大法,又叫丧魂障,从此之后,这两人只听老夫差遣,老夫不加施术,这两人便失魂落魄,状如废人。”
努尔哈赤惊惧之下,心想:幸亏许多年来,此人没在自己身上施用如此邪术,强自镇定,干笑道:“好手法,好功夫!”
雪山老怪叹道:“今日老夫才知,国主的神差大法,只比老夫高明千倍万倍。老夫受丧魂障之困多年,悔之晚矣,悔之晚矣。”默念心法,二武士受控,从铁笼中扶出阿依古丽。阿依古丽又惊又怕,腿上兀自带着一箭杆,疼痛难忍,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吴朗知道片刻也不敢耽搁,又厉声道:“第二件事,赶紧调一辆大车来。”
努尔哈赤点一点头,莽古尔泰急忙传令。片刻之间,一辆华丽大车便到。
雪山老怪催动大法,二武士拔出腰间大刀,哗哗啦啦,将车厢车篷,砍了个干净,而后伏地跪倒。这神差大法妙用无双,二武士心中明明又怒又悲,可身子全然不听自己使唤。
雪山老怪扶住阿依古丽,笑道:“我儿,有道是尊老爱幼,老夫先上车啦。”脚踩一名武士后背,坐上车去,将阿依古丽也拉了上去。
吴朗押着皇太极也上了车去,狞笑道:“可汗,在下与八贝勒约定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因此,这第三件事,便是请我这位义兄送我们一程。别人谁若是追来,我这位义兄便先我而死。不知这算不算失礼?”
努尔哈赤哭笑不得,说道:“皇儿,你莫要怕,他……他自会放你回来。”
皇太极颤声道:“汗父保重!”
努尔哈赤不由泪下,叫道:“吴朗!倘若皇儿有半点闪失,本座管教你天上地下,无处可逃!”此人手握重兵,气势天成,这一喝之威,倒也令吴朗心下一凛。
可惜吴朗此子绝非受人恫吓之辈,笑道:“妙极!不如我现下就杀了他,免得可汗天上地下的劳财伤命,岂不甚好?”
努尔哈赤道:“你……”憾然长叹,心中一念竟孜孜难灭:此人狡悍勇力,无人能比。大金未得此将,当真是可惜至极。忽然极悔先前已将事做绝,今后收服吴朗,已永无途径。
只听吴朗冷笑道:“本来三件事都已办到,在下不该再有非分之想。可是想来想去,这事必须提出,免得让可汗落下背信弃义的恶名。将天威剑送上来!”
努尔哈赤微微一怔,却是毫不讨价还价,伸手摘下佩剑,命一名侍卫送上。吴朗接剑在手,吐了口气,皱眉道:“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还有什么事没办好?本少爷可得想想。”
非是他故弄玄虚,实是此子深知此中深浅。倘若他擒了皇太极,便慌不失迭地要赶紧逃离,说不定便激得努尔哈赤豁出皇太极,下令众将士蜂拥上前斩杀,一家三口仍是难逃性命。他接剑在手,已知皇太极在努尔哈赤心中实是贵重至极,决不是轻易便能舍弃。
眼见天色将黑,正要收篷,忽听一人叫道:“少爷,还有一事,非说不可,非说不可!”
吴朗闻言又惊又喜,叫道:“窦老四,快来!”
却见光影之中奔来十数人,除了窦家四霸,自然还有孙必怒、长江四虎、刘壳老、白千颜。这些雪山老怪收服的魔子妖孙,竟然一个不少,全都来到。
原来努尔哈赤发动计策,一面与方如圆等人前来施计擒拿国师一家,一面派一队亲兵将国师别院围住,严禁其汉人党羽出入。
孙必怒等人觉出事情不对,假装不动声色,却悄悄派飞天蜘蛛刘壳老遁出探听风声。刘壳老缩骨、绳遁绝技独步武林,从女真亲兵眼皮底下逃出,却探到雪山神君中计被擒这样一件惊天大事。他立即返回国师别院将消息报告孙天王,孙必怒等岂是善良之人,立即反客为主,将看管的亲兵或是点了穴道或是绑了手脚,一窝蜂来到事发之地。
窦老四轻功最差,本来跑在最后,然而嗓门最大,因此声音第一个传到:“少爷,有一件事非说不可,那便是带上我们!一个字:非带不可!”
孙必怒是这群人中的老大,反而一句话不说,率众护在马车四周。努尔哈赤心中震怒,却无计可施,只听雪山老怪哈哈笑道:“国主,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相见,保重,保重!”
努尔哈赤道:“国师,早些放老八回来!”
吴朗哼道:“我们到了安全地程,自然放了他。难道还留着他白吃饭么?”
刘壳老一抖缰绳,大车辚辚启程。
这一行人死地逃生,不敢停顿,出了赫图阿拉,向西一路行进。跳涧虎范麻杆、窦老大负责断后,来回刺探,努尔哈赤果然没有派兵跟随。
遼东之地,虽过了春节,却仍然大雪封路,吴朗见白千颜走得艰难,请她与葛红刀上车,自己跳下车来。窦老四喜道:“少爷真是体谅人儿!一个字儿:服了,真服了!”
吴朗点了皇太极上肢穴道,命刘壳老用绳子拴住,让他下车跟着走,苦笑道:“你我义结金兰,还没来得及行八拜之礼,不知是不是有福同享,但总算已经有难同当,真是委屈你啦。”
皇太极笑得更苦:“好说,好说。”
雪山老怪呵呵笑道:“八贝勒,你们兄弟之中,老夫最瞧得上眼的,便是你啦。老夫断定,你若是不意外身亡,将来接替可汗之位的,必定是你皇太极。”皇太极不接言。
雪山老怪嗡声嗡气道:“你会不会意外身亡?”
皇太极不敢不答,赔笑道:“这得看国师心情如何。”
雪山老怪笑道:“你得问问少爷心情如何,老夫做不了这个主。”
吴朗道:“老爹,没有我这位义弟陪着,我们便出不了赫图阿拉。杀了他,似乎不够义气。” “老爹”二字传进雪山老怪耳中,当真是受用无比,自己心里美滋滋的,非得嘲笑别人两句才更舒服,点头道:“对!对!冤有头,债有主。是努尔哈赤对不住我们,将来我们必置他于死地!老八,国主死时,你就是可汗了,可得在功劳簿上重重记上我们父子一笔!”
皇太极敢怒不敢言,被刘壳老牵着跌跌撞撞跟着前行。
只听北风嗖嗖,刮得人骨缝生疼。阿依古丽脸面、手臂有烧伤,被冷风刺得痛不可当,忍不住轻轻呻吟。雪山老怪皮糙肉厚,烧伤倒轻,然而一连施用“裂天吼”与“千佛神功”,内力损伤极重,只不过性子坚忍,蜷卧在车板一角,有说有笑,丝毫不露痛苦。
走出三五十里,众人都觉体乏,正遇一座孤零零的院落。女真人大都聚群而居,似这样单独为户的十分少见,孙必怒道:“这必是猎户人家。他妈的,肯定有上好的兽皮,咱们借来抵抵风寒也是好的。”
雪山老怪道:“反正努尔哈赤一定派人跟踪,我们跑与不跑,没有什么分别,大伙都累了、饿了,到这户人家找个地方歇歇吧。”
众人折到地方,此时已交子时,那人家除了狗吠,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孙必怒会说女真话,自告奋勇,率魏默先行一步敲门借宿。
吴朗嘱道:“人家肯借便借,不要伤人!”
窦老大笑道:“少爷说得早,不然便难说啦。”
不一刻,二人回来,孙必怒道:“禀少爷,已借到一间屋子,请神君和少爷进去休息。”
众人来到那户人家,主人已点起灯笼,将众人请进屋内。一见之下,果然是猎户人家,墙上地下,挂着、堆着许多兽皮山货,吴朗扶携母亲先来到屋中安顿好,白千颜随后搀着雪山老怪进来,都上了大炕。余人便都在地下将就着胡乱坐了歇歇腿脚。
这家主人四十多岁,领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儿子过来看了客人一回,拿来一只羊皮包,对孙必怒说道:“他们两个被烧伤了,这是獾油,治烧伤最好使,快给他们两个敷上。”
孙必怒向吴朗说了,吴朗大喜,便取了给妈妈敷用。
白千颜道:“这个活儿小女子拿手些儿,还是小女子来吧。”敷药之后,阿依古丽疼痛果然大为减轻。葛红刀擅治金创,乘隙便取了阿依古丽的腿上的箭杆,上了药粉,包扎好伤口。
雪山老怪盘腿坐在大炕一角,任由白千颜敷抹獾油,闭目运功,恢复内力。
那主人甚是热心,让他老婆起来煮了肉粒米汤,给客人驱寒充饥。有道是“人落难时一碗粥,胜过平常十桌席”,群豪无不千恩万谢,“借”兽皮改为“买”皮货,第二日一早,群豪启程时,已将猎户家存了一个冬天的山货购买一空。
雪山老怪经一夜默运功法,内力已恢复近两成。一行人离开那猎户家,继续行进。
吴朗见老怪物精神颇健,心中稍慰,更感钦佩,不由赞叹。
雪山老怪笑道:“我儿,不是你这老爹自夸,这千佛神功,当真是世上第一等功夫。再有十日,我便能恢复功力。”
吴朗赞道:“当真是了不起!”他心中对这位老爹已经十分亲近,见他言笑晏晏,似乎连相貌也变得比以前好看了许多。
雪山老怪道:“你莫忘了,老爹练这功夫时,伤了一千人的无辜性命。老爹以千人的天眼……”忽然间见到吴朗神色微变,急忙赔笑道,“我每每想起自己所作所为,便后悔至极。我倘若不是这等罪大恶极之人,便不会让我儿遭受这么多痛苦折磨。”起初是违心之语,说到后来,却当真心酸悲伤,长叹一声。
吴朗微微一笑,说道:“有过能改之,善莫大焉。老爹从今之后,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也便是了。”
雪山老怪眼神诧异,望着他点了点头,忽大声道:“你们都听到了吧?从今之后,大家都须听我儿的教诲,只做好事,不做坏事!”
众人均笑,却也怪腔怪调地答应。
孙必怒笑道:“神君,那我马面天王岂不成了马面菩萨了?”
吴朗道:“你这模样,当菩萨确实说不过去。但可以当怒目金刚。我说的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不是说不让大家杀人放火,不让大家坑蒙拐骗。可咱们武林中人,要杀人就杀强恶之徒,不能欺负善良软弱之辈。这便是做了好事啦。”
众人大多不以为然,心想不欺负善良软弱之人,那还叫什么长江四虎、窦家四霸?却只得嘻嘻哈哈答应。
窦老大道:“少爷,只怕以前我们这些人名声太恶,突然莫明其妙做起好人来,人家不见得相信哪。”他这话倒说到众人心里去,一时都默默叹气。
白千颜偎在车上,照应阿依古丽,忽然笑道:“好办哪,以后要杀人害人的时候,咱们先问上一声儿:‘喂,你是恶人还是好人?’问明白了,就弄不错了。”
众人均笑,连连称是。
尤其以窦老四最急于捧场:“一个字儿:绝了!”
吴朗哭笑不得,心想这些人亦正亦邪,善恶不分,要想让他们改好,确实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只得慢慢下工夫了。
吴朗这里刚刚想明白这一桩,那边刘壳老便先说出来:“禀神君、少爷,小的等务必弃恶从善,只不过这事不急。眼下倒有一件要緊的事,必得弄清楚了:前面有一群马,咱们抢不抢?”原来他坐在车辕上赶车,已看见前面一片山坡上,数十匹马正啃食雪地上的枯草。他绳技绝妙,套马功夫,那是小菜一碟,当即手痒难熬,要弄几匹马来给大伙骑着。只是听吴朗正说到要众人“弃恶从善”,不敢擅专,急忙请示。
吴朗引颈一望,教条便也放松,笑道:“凡事从权。该抢不抢,也是不对。”
刘壳老精神抖擞道:“得令!”勒住大车,急掠而去。
范麻杆道:“刘大爷,还有我!”
窦老四武功稍差,弄马却是好手,叫一声:“老二,老三,干活哪!”也飞步跟去。
不消片刻,刘壳老、窦家兄弟擒住数匹马,大声欢呼着策马返回。这一下众人都有了坐骑,还余着三匹马空着,行路大为轻松。
行到中午时分,众人在一片崖头前歇息,窦家兄弟杀了一匹马,分成大块,生火烤熟,众人分而食之,但觉香美异常。正在这里大快朵颐,却听群马忽然一齐啸鸣,连成一片,竟是十分悲怆。 吴朗奇道:“怎么回事?”
皇太极叹道:“马通人性。我们女真人就算要杀马食肉,也得避开马群,以免引得群马悲傷。”
吴朗心中赞这法子不错,点头道:“不错。咱们学学你们女真人的法子,杀你的时候,保证不让你们一个同族看到。”
皇太极虽是少年英雄,听了此言,却也不禁面色大变,不敢接语。群豪哈哈大笑。
众人吃饱之后,商议行止。但说来说去,竟都没有主意。
雪山老怪道:“努尔哈赤料定我们一定会离开大金,投奔大明。哈哈,却不知咱们这些人物,连大明也未必肯收留。”
吴朗见众人郁郁,心想这班人物本来何等快活潇洒,可一说到寄身之处,却不免心里无依,不由得心间微酸,哈哈笑道:“老爹,咱们这些人物,怎么还用得着别人收留?走到哪里,咱们便是哪里的人物。天收留,地收留,有什么不好?”
众人道:“正是,天收留,地收留!”
雪山老怪听他说出这等豪迈之语,心中激动,双目红光一闪,击掌轻轻一叹,笑道:“便是如此。”
一众人收拾好口粮行李,继续上路。车马俱全,衣食无忧,一路上窦家四霸、刘壳老等辈说说笑笑,全然不像落荒而逃,倒像是发财中举之后得胜班师。一连数日,连一个兵士也没遇到。
这一日走到黄昏,只见斜阳映雪,一条河已多半融去冰盖,流水潺潺,沿岸树木枝条已见绿色。向南岸望去,绿意更浓。
刘壳老策马转回,向雪山老怪笑禀:“那边下洼子里有房屋套子,今夜神君不用再受风寒啦!”
这屋套子乃是牧民放牧转场时所居,平时无人居住。屋里虽然简陋,但锅灶用品,却也具备,更在屋梁挂着的一只袋子里发现几斤炒面,当真是大大的一笔意外之财。
众人收拾整齐,拣柴生火,扫屋铺炕,多日来头一回有了像样的居所,都是不胜之喜。刘壳老等沿河打回几只噶啦鸡来,当夜煮肉烤鸡,熬汤喝粥,多日来头一回如此舒泰。饱食之后,雪山老怪仍是独居一屋练功疗伤,由孙必怒站值护法,余人分头歇息。
吴朗一觉睡去,梦中忽觉千斤大石压顶,想要起来,却哪里能够?迷糊之中,只见两个亮晶晶的小人儿到了近前,其中一人道:“大哥,少爷对得起咱们,咱们怎么能对不起少爷?”
另一个小人儿道:“你再要对得起少爷,今天便陪着他死在这里吧。”
那头一个小人儿道:“陪着他死可也不行。大哥……咱能不能不管这里的事啦?”
另一个小人儿道:“不管?哈,我也想不管,可上了这条船,就下不了那道梯啦。快动手!”
吴朗只觉一个小人到了跟前,仿佛一眨眼间变得又高又大,举起一把刀,对着自己的脑袋。吴朗又惊又怒,想要出手制敌,哪知手脚竟然一丝力气也没有,这一惊非同小可,忽然之间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然而那小人的呼吸声音还在耳边,只听他重重的喘气,好似这一刀要不要砍下来,极难决断。忽听他说道:“大哥,我下不了手。咱们告诉天王,不要杀少爷。留下一封书信……”
吴朗只觉得声音一时近,一时远,说的什么,究竟听不甚清。然而他已听出,这是窦老四的声音。那位“大哥”,自然是窦老大了。
吴朗气怒至极,当即便想跳起,哪知真气方动,忽听双耳嗡的一响,接着一切皆消,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神智缓缓回府,渐渐看到一点光亮。只听有人沉声道:“少爷,少爷!”
吴朗缓缓睁开眼睛,却见火光闪耀,一支火把刺得眼睛生疼。慢慢看清面前一人,双眼大睁,张着嘴巴,正是窦老四。他身后站着数人,不消说,长江四虎、窦家其余三兄弟、白千颜、刘壳老,连同孙必怒,都一句话不说,静静站立着。
突然间吴朗双目一刺,却见皇太极站在当中,脸上笑吟吟的,正望着自己。吴朗一惊,便要伸手,只觉身上紧绷,动弹不得,眼光一扫,只见自己已被五花大绑,手法精湛,必是刘壳老的手艺无疑。便在转头之间,他已见到雪山老怪一样被绑得结结实实,吊在右边墙角上,兀自昏迷未醒。
吴朗一刹那心中冰凉,脑中闪过一念,暗运内力,哪知一念稍动,突然间丹田之间如遭沸水,忍不住痛得大叫一声。
窦老四道:“少爷,你千万别运功,你已中了天王的‘一根针’,本来大伙儿都说直接做了……这个……这个……嗯,是我窦老四拼命讲理说情,天王才答应问你几句话。你……你可老实着点儿!”退后一步,请孙必怒上前。
窦老四说得虽然含糊,吴朗却一听便知,他看着慢慢上前的孙必怒,心中恼怒无已,念头电闪,忽然哈哈大笑,摇头道:“孙天王,孙天王,你这一招错了!这招数臭不可闻,看起来厉害,后来非输得一塌糊涂不可!哈哈哈……”可惜内力丧失,身上被绑,笑得不够痛快。饶是如此,众人也大多被他笑声惊扰,忍不住相互望望,心中忐忑。
孙必怒吸了口气,冷笑道:“‘一根针’无形无色,是本天王独门秘药,你与神君都中了招数,嘴硬又有何用?”
吴朗笑道:“可惜,你连少爷说的话都没听明白。少爷中了这毒,被你们杀了,又有什么大不了?我说的是你要走的路决不会走通,堂堂一个孙天王,眼看要不得好死,仍然背着小人的名声。这样的招数,还不错到家吗?少爷劝你悬崖勒马为时未晚。你赶紧改了吧!”说到后来,情真意切,毫无作伪,众人听得不觉变色。
孙必怒冷冷道:“我们要走的什么路,你怎么会知道?”
吴朗冷笑道:“这还用想吗?你自然是听了这位皇太极贝勒的话,要反叛老爹,回到女真国,去享受什么荣华富贵。只不过,少爷不得不提醒你,这是死路一条。”
孙必怒跟随雪山老怪,在女真国已久。这回逃出之后,一连几日,少不得想到自己多年经营,仍落得一无所有。假如逃往大明,一旦被官府查到,那便是通敌死罪。他心下忐忑,被皇太极瞧在眼里,暗中试探,终被打通,下决心反水。那“一根针”乃是他独门秘药,他将众人悉数麻倒,令对方发誓跟随,然后再解开穴道。他把众人一一收服,将潘笑夫、吴朗父子绑紧吊起,点了诸处大穴,才将吴朗弄醒。 孙必怒未料吴朗一醒过来,便哈哈大笑,先声夺人,更指谪己等做事愚蠢,乃是死路一条。不由怒道:“你已经死到临头,不知是不是死路一條?”
吴朗笑道:“至少我到死时,知道是某个小人,挑唆众位兄弟姐妹,众位兄弟姐妹一时不察,上了这小人的恶当,才害了本少爷性命。可你死的时候,必定糊里糊涂。这还不算,连累众位兄弟也跟着你一起糊涂送命,真是罪大恶极。”说到此节,忍不住义愤填膺之状,见于颜色。
他这话一说,窦家兄弟、刘壳老等不免相互望望,人人不安。孙必怒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这位少爷,也真是少见的人才。到了这个时候,谁还愿听你胡说?”
吴朗冷笑道:“我胡说什么了?孙必怒,我问你,我老爹给努尔哈赤建了多少功劳,你这辈子能不能比得上了?”
孙必怒哼了一声,没好气道:“老国师所建的功劳,孙某自然是比不了……”一语至此,忽然心中一惊,脸色顿变。
窦老四道:“对呀对呀,国师功劳这么大,努尔哈赤一样要杀了他,我们……一个字……”他头一回在“一个字”之后连“一个字”都没有,但众人都听得明白,不由得惕然变色,望向孙必怒。
皇太极神色如常,微笑道:“倘若国师对可汗忠心耿耿,可汗又怎么会要杀国师?国师本来可以成就帝王之师的英名,都是因为你的缘故,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一声轻叹,貌似十分惋惜。
众人一时怔忡难决,无不手心见汗。
孙必怒忽道:“窦老四,你来动手!”
窦老四拔出刀来,望望吴朗,又望望皇太极,轻声道:“天王,你……你让我跟……跟谁动手?”
饶是此时非同寻常,刘壳老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但笑声中却有几分苦涩无奈之意。
孙必怒怒道:“你脑子进水了不成?跟谁动手?自然是这位少爷啦!”右手一抬,指向吴朗。
窦老四脸色尴笑道:“孙天王,我窦老四脑筋一向不明白,你说我脑子进水,也不算冤枉我。不过,要我窦老四杀少爷,那是一个字:没法子下手!”长叹一声,忽然呜地哭出声来,“少爷,你今日死到临头,我窦老四没本事救你,却也不会亲手害你。你以后做了鬼,可别怪老四不讲交情!”
孙必怒冷哼一声,正要说话,忽听一人轻轻一叹。这叹息声音便在头顶,一叹之间,竟然深含忧郁、欢喜、惆怅、惋惜种种滋味,令人一听之下,便忍不住想要听他的心事。孙必怒惊道:“是谁?”
那人又是一叹,说道:“我是谁有什么要紧?”
忽然之间,灯光晃动,棚顶上影子一闪,屋内已多了一人。此人一身黑衣,又黑又瘦,脸颊似是乌木疙瘩刻就,两只眼睛又黑又深,望着吴朗。
吴朗方才连死都不十分怕,这会儿却只觉得气都喘不上来,惊道:“老伙计,怎么是你?”
这黑衣人艰难一笑,牵出两道深深的唇角纹,叹道:“我一直跟着你们,跟了大半年啦。”这人眼中的痛苦、深情难以描述,声音中的热烈、悲伤无法形容,正是天刀门门主吴土焙。
吴朗又惊又喜,一瞬间五味俱全,忍不住泪水流出。吴土焙叹道:“唉,你本来多硬朗,可见了老伙计,怎么又没出息了?”
吴朗眼泪哗哗流下,笑道:“你这老伙计,从来就猜不对事儿。我不是没出息,我……我……哈,我是高兴,高兴得很。”
吴土焙似是吃了一惊:“你高兴么?你想……想见到我?”
吴朗笑道:“你说呢,这还用问么?”
吴土焙呆了一呆,忽然笑道:“不错,不错!不用问,不用问!哈哈哈!”笑声之中,似是大彻大悟,又像是忽发失心疯。
吴朗肝肠欲断,心道:可惜,我这位傻爹武功太差,莫说救我,只怕在孙必怒混蛋东西手下走不了三招。我决不能让他搭上命!可又深知这位老伙计是一根筋到底,此时让他独自逃命,那只怕难至极也。一时之间,悲喜感动,齐上心头,竟什么都说不出了。
吴土焙突然出现,孙必怒岂会不惊?当下凝神细看细听,确信除了此人之外,再也没有其余敌人,登时放心,喝道:“ 你们两个,死到临头,哪儿这么多废话!”
吴土焙笑声顿止,身子一动不动,便像一块在雪地中静静伫立的黑铁。他这静气反使孙必怒一惊,心念一动,冷笑道:“窦老大,这位天刀门门主的刀法跟你相比,不知谁的强些?”
潘笑夫与吴土焙仇怨日久,他手下诸位人物无不知两人的恩恩怨怨。众人都知晓吴土焙脾气虽倔,但刀法平平,尤其是曾十数年身受“行尸走肉”功法,虽已解除,但与废人相比,也强不到哪里去。
窦你玩心道:无论怎么说,总是已经反了老神君了。这个背时鬼来得不是时候,合该要死在这里。再说了,他本来就是神君的大仇人,却糊里糊涂来救人,不是自己送死,又是什么?主意打定,脸上却笑嘻嘻的,说道:“既然天王点到在下,那也不好推辞,就陪吴门主走两招。”说话间手腕一翻,一柄短刀已亮在手中,嗖地一下,向吴土焙肋下扎到。
吴朗叫道:“爹!”他深知老伙计武功深浅,眼见窦老大这一下又快又狠,料想吴土焙必然无幸躲过,不由得闭上眼睛,心中大恸:他对我,实在是好得连脑子也没有了。若是真有来世,下辈子让咱们做一回真正的父子吧!
只听得惨叫几声,声音十分之大,听出是窦氏兄弟数人同发。吴朗猛地睁开眼睛,看清眼前情形,不禁又惊又喜。却是窦老大手捂右肋,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涌出。窦家其余三人一齐护上,望着吴土焙,都是又惊又惧。
吴朗却是又惊又喜,心中一个声音叫道:这老伙计,刀法竟练到这等高明啦!他心思快极,立即醒悟到吴土焙之所以精进如此,自然是为了找“老怪物”寻仇的缘故,却不料第一刀刺出,却偏偏帮了“老怪物”的大忙了。
窦家四霸之所以为人所惧,全系窦老大之力。他的武功虽不及孙必怒这样的一流高手,但行走江湖数十年间,何曾有过一上手便中敌招之时?方才他只觉眼前影子一晃,自己已然中刀,疼痛之外,更兼恐惧至极,此时望着吴土焙,忽然间脑中亮光一闪,笑道:“几位兄弟,咱们听老四的……” 窦老四愕然道:“大哥,听我的,便怎么样?”
白千颜笑道:“听你的,便是这样。”挥掌拍向孙必怒。她深知孙必怒武功了得,不待拍到,身段一拧,已滴溜溜闪到一旁,笑道,“刘大哥,还等什么?”
刘壳老叹道:“你叫我什么?”
白千颜道:“你是刘大哥。从今以后,你便是小妹的亲大哥,再不是什么刘大爷啦!”
刘壳老眉头皱了一皱,似是要哭,却忽然全身一抖,高兴得胡桃脸笑纹齐绽,沉声道:“孙天王,这件事,你别怪我老不死的,确实是你错了,从头你就错啦。咱们跟着神君,那是忠心无二,不是贪图富贵!孙天王,老不死跟你翻脸啦!”手腕一翻,飞虎爪亮在手中,咻咻转动。
饶是孙必怒机变过人,遇到手下忽然全部反水,也愕然呆住。然而接着便心下一横,仰天哈哈大笑。只听他笑声鼓荡,让人听来说不出的烦恶难受。
刘壳老、窦氏兄弟等辈本来就惧怕他,猛然他使出这等功夫来,人人耳鼓轰鸣,头晕目眩,哪里还能出手御敌,无不惊恐至极:“原来神君把裂天吼传给他了……”一时间人人默运功法,勉强抵抗孙必怒笑声魔力。
实则他们都错怪了潘笑夫。孙必怒这笑声摄人之法叫做“枭喋”,只能乱人心魄。然而众人今夜连连遇变,已经有些心惊胆颤,一时之间,唯有自顾运功抵御。
却在此时,只听悠悠一声长叹。温婉柔和,元气十足,就像劳作了一年的老农,望着丰收的麦垛,不由自主地满足发叹一般。众人听得清楚,顿感心头安定,忽然之间,又一齐惊醒回神,不由叫道:“神君!”
这一声长叹正是雪山老怪所发。原来昨日晚间,孙必怒趁他运功疗伤之机,施以“一根针”毒药,雪山老怪虽是神功无敌,但一时不察,还是坠入圈套。
雪山老怪惊怒至极,然而浑身真气走岔,片刻间毒药走入血脉,心智迷糊,昏沉过去。
孙必怒见他中法,大喜过望,立即转向外屋,对其余诸人施法。他却不知,便在他刚刚出去之时,内屋便闪进一人,取出一粒药丸,塞入雪山老怪口中。
那药丸灵性异常,雪山老怪顿时脑海清醒,回味嘴中药味,不由打了个机伶,低声道:“是老猴子?”
只听一人在耳边悄声道:“嘿嘿,老怪物,你到底欠了我这个人情。话先说在前头,这药丸只是老猴子順手牵羊,从那姓孙的疤脸那儿弄来的。正因老猴子想亲手弄死你,才不想看见你死在自己走狗手里。”
来者正是雷六鼎。雪山老怪平生之中,唯有这一人是对手。他自从在赫图阿拉受伤,数十天间虽勉力练功,却也不过恢复六七成上下,自知绝难抵挡雷六鼎威猛拳力,坦然之下,反而不惧,当下点头道:“嗯,死在你手里,确实好听一些。”
雷六鼎笑道:“可想要你命的人当真不少,外面来了一位,比老夫还要急些。”
雪山老怪叹道:“却又是谁?”
雷六鼎笑道:“你耐心等等便知,老夫跟你分说,便对不起那个傻瓜了。”轻风一晃,闪出屋去。
雪山老怪默运功法,催动药力,片刻之后,“一根针”药力已经被解去。当下便要出去,一掌毙了孙必怒,然而转念之间,想到“比老猴子还要急些”的那位,忽然间想到一人,一瞬间脑中清净,下了决断,要静候运道的到来。
后来孙必怒命长江四虎、窦氏兄弟将他与吴朗吊起,除了潘笑夫自己,无人知道这位“昏迷不醒”的老怪物,已经天人合一,心神通灵。
潘笑夫虽已经大致猜到那个“傻瓜”是谁,但真见到吴土焙时,仍然心头一震。心中暗道:这个傻瓜,想找我报仇,到底为了什么?他夺走我的侍妾,这件大恨姑且不算,那么,让我的儿子认他为父十八年,难道还是我欠他不成?
但潘笑夫接着又想:他这一生,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细细算起,竟为我养起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儿子。到最后,他又得到过什么?
雪山老怪从来没有想过“他又得到过什么”这样的问题,此时此题一起,如同当头棒喝,突然间胸腑间多年筑就的一道坚冰之墙焕然释化,善良之念同情之心重新露出,一幕幕往事掠过,竟然全是自己对不起别人,其中不仅仅是吴土焙,更有多名往日敌手,不由得浑身战栗。
便在这神思恍惚、自行悔怨之时,却听孙必怒以“枭喋”之技震住众人。这枭喋之技在他面前使出,令他忍不住莞尔一笑,忽然间脑海中浮出八个字来:名利之心,究竟害人!
这八个字本来是赠给孙必怒,但接着便想到自己一生,看来天马行空无所规矩,然而细细一想,哪一点不是追名逐利?只不过追的名更大,大到不惜臭名远扬;逐的利更远,远到妄想更迭朝野。
这一念如同春信轻风,所及之处,心中豁然开朗,忍不住轻轻一叹。
这叹息虽然声音极轻,可听在孙必怒耳中,却直如晴天霹雳。接着只听啪啪数响,雪山老怪身上绑的牛筋已经寸断落下。
孙必怒脑中嗡的一声,唇间啸声顿歇,反手拉住皇太极,转身便向门口逃去。
刘壳老怪叫道:“孙天王,且不忙走!”飞虎爪直夺向孙必怒后心。
孙必怒听风辨器,脚下不停,反手一掌,飞虎爪被拍得荡向一旁,正着窦老三右肋。窦老三啊哟一声,突然飞虎爪一紧,将他拉开一尺,与窦老四撞在一起。哥儿俩摔倒之时,正堵住门口。
孙必怒方才一瞬之间,一招便将众人悉数阻在屋中。
吴朗看得激赏有加,忍不住叫道:“孙天王,果然了得!”
目光转回,却不由头大如斗,暗道:来啦!这回才真的来啦!
让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小子吃惊恐惧的,却是相对站立互相直视的两个人。这两个人,他都叫做“爹”。
吴土焙目光如同两束正旺的炭火,喉间上下滚动,握刀的手越来越抖。
雪山老怪回望着他,忽然微微一笑,说道:“眼下有三件事,一件比一件急,吴老弟,你给老夫出个主意,先办哪一件?”
吴土焙一门心思同他拼个你死我活,哪料他忽然口出此语,不由得浑身一震,似被沸水溅中,叫道:“你又有什么三件恶事?” 雪山老怪道:“一,擒回叛徒;二,与你决斗;三,救治吴朗。”声音平静和气,似是正与知己商议。
吴土焙做梦都没想到他说的竟然是这样三件事,一呆之下,忽然惊道:“他……他的名字还叫吴朗?”牙关竟然格格打颤。
雪山老怪叹道:“此子死活不肯更改。”
吴土焙退了一小步,忽然又向前冲上一步,叫道:“先救吴朗,先救吴朗!”
雪山老怪笑道:“如此,便请老弟着手。老夫擒回叛徒,即与老弟办理第三件事。”忽然间微微一晃,已经闪身出门。却听得一声厉喝蓦然响起,“你们都不必跟来!”片刻间去得远了。
吴土焙听他啸声之清亮,端得是匪夷所思,心中又惊又乱,喃喃道:“吴朗,还是姓吴……第一件事,第一件事……”
刘壳老、长江四虎等人听雪山老怪刚才语气颇厉,均惊恐不定。还是窦老四最为明白,叫道:“先放开少爷,一个字:赶紧赶紧!”
众人抢上,早将吴朗身上的绳索解开。那“一根针”毒性霸道,他腹内疼痛,内息散乱,但见已经化险为夷,精神竟然丝毫不弱,向刘壳老等辈道:“大伙儿都是好样的。都放心,少爷必定向老怪物说明白,他……他必定不会怪罪大伙儿。倘若他敢不分好歹,少爷第一个不愿意!”
一班人顿时放心,虽然未必一定是好果子,但欢呼声已经预先响起。众人扶吴朗欠身在板铺上,吴朗疼得额上又出了一层汗,轻轻挥手笑道:“白姐姐,你们先给窦大哥治伤。”
窦老大伤在右肋,刀锋划过,深约半寸,未伤内脏,前头自己已经点穴止血。此时听吴朗一语,翻身便拜:“承蒙小叔父关心,我的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哎哟!”已经疼得歪倒下去。
吴朗急道:“怎么样?”
窦老大道:“惭愧惭愧,只得劳烦白姑娘施点伤药。老二、老四,来来,大伙儿搭把手,扶我到厢房去瞧瞧。”
一边向刘壳老等连使眼色。众人半会意半懵懂,将窦老大连扶带抬,到了外间。
吴朗暗暗好笑:这窦老大倒真是个滑头,竟知道我的心思。眼光移向吴土焙,一时间百感交集,轻声道:“老伙计,你还好吧?”
吴土焙嘴唇牵了牵,黑瘦的脖子上喉结梗动,眼中怔怔交替着水与火,终于喟然一叹:“我不好,我当自己已经死了。”头沉了下去,但紧接着便又抬起,問道,“那天,我刺了你一刀,你……你恨我吗?”声音战栗,一听便知已被此事诘问许久。
吴朗气笑道:“说不恨你,你会信吗?”
吴土焙似是被人一拳击中脸颊,呆呆道:“你果然恨我!你果然恨我!”
吴朗苦笑道:“老伙计,亏得我拿你当最好的朋友,你却当面捅我一刀。背后捅刀子,已经让人恨得咬牙切齿,何况是当面捅刀子?我能不恨你吗?不过,看在你是本少爷最好的朋友的份上,这笔账,咱们一笔勾销好不好?”
他与吴土焙父子相处,及至年龄稍长,便是“子”训“父”居多,此时这话一说,已是软语相哄,便同当年海岛上一般。
吴土焙脸上肌肉跳动,喃喃道:“好朋友,不错,我们俩是好朋友……再也不是父子啦……”
吴朗怒道:“老爹,我倒想问问你,这事怪不怪我?就算你不认我是儿子,我却认你这个老爹!就算你一定不肯给我当老爹,难道我们两个,还像从前那样,当老朋友、老伙计,便不成吗?”
他这几句诘问,一气贯通,情真意切,吴土焙被问得热血翻涌,眼眶已湿,点头道:“对,对,我也想过,我也想过……”喉头哽咽,难以为继。
吴朗道:“因此,我想求你一件事。”
吴土焙顿时来了精神:“什么事?”
吴朗道:“你跑。”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一声长啸,正是雪山老怪所发。雄浑强劲,如同狮吼虎啸,起时少说有三五里外,落时便似是近了一两里,虽是一人之声,却直如数百人所发。
吴土焙不由打个哆嗦,但仍然回不过神:“我跑?干什么?”
吴朗道:“老怪物……老怪物马上就回来了。老伙计,我身上毒药还没解呢,咱们两个,弄不过他。”
吴土焙又是一呆,接着便喜道:“你的意思是说,假若你毒药解了,他跟我打起来,你……便跟我一起弄那个老怪物?”
吴朗苦笑一声,忽然喝道:“你说呢?还不快走!”
吴土焙一个愣怔,只觉得又是委屈又是不愿,强道:“我的刀法已经练成了……”但自知雪山老怪武功通神,一时不知如何接下话去。
却在此时,忽听一人道:“吴大哥,真的是你么?”声音虚弱,然而,激动、惊喜之意却喷薄而出。
当的一声,吴土焙单刀落地,像块受潮的木头似的,呆立了那么一霎,突然叫道:“阿依古丽,是我,是我!”声音如哭,人已一阵风似的卷进里间。
吴朗脑中嗡的一声:完啦,这两个傻瓜,到底得非把少爷害苦不可!
侧门响处,露出一众跟班。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定夺。到底是窦老四最为忠心赤胆,忐忑问道:“少爷,这厮胆敢冒犯夫人……夫人,我们……管是不管?”
然而,这位少主人一眼瞥过来,窦老四便知道了答案。他忽然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就势蹲下。
众人均暗自憋笑。
只听里面小屋之中,嘤嘤哭泣,而又窃窃轻语,语声热切。便在这声响之间,外面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屋门起处,孙必怒、皇太极跌入屋中,紧接着,雪山老怪进来了,粗陋的身躯卷进满屋清晨的寒气。
长江四虎、刘壳老、窦氏四雄、白千颜等一齐拜倒,颂道:“神君!”
小小厅中,顿时威权慑人,连里面小屋里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唯余警惕恐惧气氛充盈四周。
雪山老怪吸了两口气,拍开孙必怒被封穴道,沉声道:“拿来!”孙必怒服服贴贴,掏出一个小瓶。老怪接过瓶子,反踢一脚,又封了孙必怒的穴道,而后取出解药,喂吴朗服下。
那解药入口,便已散开。吴朗的先天形意功已很有根基,当下凝聚内力,不一刻,药力悉数吸化,功行周天,全身气血,再无一处阻滞,吐气收功站起。 吴土焙已将阿依古丽扶到外间。此时他左手牵着阿依古丽,右手握着刀,目光死死盯着雪山老怪。
雪山老怪直如不见,向吴朗问道:“少爷,你没事吧?”
吴朗摇了摇头,知道世上一件最让人为难的事,已经向他压来,他无处可躲。他挺起胸膛,微微一笑,道:“老怪物,可是你有事了。”
雪山老怪呆了一呆,赔笑道:“我有事?我有什么事?”
吴朗叹道:“你其实已经知道,这件事……这件事就算是我求你。”
雪山老怪嘿嘿一笑,慢慢吸了口气,踱了两步,突然站定身形,指着吴土焙厉声喝道:“你让我放过这个蠢物?是不是?”
一众手下本就提心吊胆,他这一声突如其来,人人吓得打了个哆嗦。但要说最为胆小者,还得是窦老四,只听咚的一声,已向雪山老怪磕了个响头。
刘壳老平时谨慎,这时却忍不住一声笑出来。笑一出口,立知不好,当机立断,也是翻身拜倒,向雪山老怪磕头。两人的头磕得莫名其妙,但屋中凌厉气氛,顿时大为缓和。
吴土焙哼了一声道:“谁用你放过?自然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口吻之中,全是悲壮之气。
吴朗向雪山老怪皱眉叫道:“够啦!你凭什么叫他是蠢物?不错,他武功不如你,地位不如你,可在我心里,他哪一点儿也不比你差!十几年间,他身中妖法,行动不能自理,但陪我玩,陪我笑,看着他儿子一天天长大。有好吃的,他先说自己吃不下,就为了让我吃得痛快;有好玩的,他突然就像变戏法似的拿给我,为的就是看我高兴的样子。他是个好爹,是个好爹!”
吴土焙咽了口唾沫,黑瘦的脸皮微微震颤。雪山老怪两只血红的眼睛睁得溜圆,胸口起伏,慢慢伸出手,扶住左侧一张破桌子,涩声道:“原来……原来……”却难以为继,可怜那张桌子,嘎嘎作响。
吴朗吸了口气,语声缓和下来:“你本来是女真国的国师,可都因为我,惹下这么大的麻烦,害得你差一点丢了性命,但你没跟我说一句责怪的话,莫非我不知道你也是好老爹么?”
雪山老怪如获大赦,抬手擦擦额角,喜道:“我也是么?”
吴朗点了点头:“你是。你……其实没有一点儿对不起我的地方。”雪山老怪喜不自禁,却听吴朗接着说道,“但世上之人,都只有一个爹。为什么我偏偏要多出一个来?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办?”话音苦涩,已是哭腔。
雪山老怪嘴唇张了张,终于嗡声嗡气道:“嗯,我杀了他,你就没有这个烦恼啦。”
吴朗怒道:“你听明白少爷的话了?”
雪山老怪道:“哦,原来你想让他杀了我。”声音竟然十分平静,显是先前已在心中想过此念。
吴朗泪水涌出,摇头道:“老爹,你听明白,我一样不想让他杀了你。你们两个,就不能都好好的吗?大家都是一家人……”话一出口,便听到两个爹都冷冷出了口气,立知自己说了一句大蠢话,顿时语结。心中一个声音道:贼老天,你为什么要非要这样折磨本少爷?烦恼无计,禁不住抬手向脸上掴了两掌,吴朗只觉计短智穷,当真想一掌将自己打死,了却这无尽的烦恼。
阿依古丽掩住脸面,低声哭起来。
一众手下忠心护主,然而此事着实无从下手,谁敢有半声大气?
却在此时,忽听一人道:“你自己没主意,怎么能怪老天?”
吴朗正觉无计可施绝望至极,这人一声责问,顿感心中一警,目光向一侧地上看去,原来说话的却是皇太极。
窦老四喝道:“你闭嘴!我们少爷就怪老天了,你能怎么着?”他见少爷悲痛愤懑,早就跟着痛不欲生,听到一个“阶下囚”竟敢风言风语,哪里能够忍受,当下便想站起,上去踢他两脚。
吴朗已经先他上去,窦老四出主意道:“掌他的嘴!”
然而一语未完,立知不对,原来吴朗已将皇太极扶起,叹道:“教教兄弟吧!”
皇太极脸上尽是划痕灰土,但神色如常,道:“吴兄弟,我昨夜差点儿害死你,如今再厚着脸皮,叫你一声兄弟。我说这主意之前,须得先跟你谈妥一个价码。”
吴朗精神一振,慨然道:“我知道你想活命,成交。”
哪知皇太极摇头道:“兄弟却是猜错了。我想请兄弟放过孙必怒一命,他跟错了主子,我有什么脸面顾及自己死活?”
吴朗吃了一惊,刹时起了钦佩之心,回头看看雪山老怪,雪山老怪毫无反应。吴朗微一沉吟,说道:“实不相瞒,我头一回想杀人,便是这位孙天王。可你的主意若是有用,我便放了他!”
皇太极喜道:“如此甚好。”负手在地上踱了两步,说道,“我先说说自家。汗父有多名汗妃,我有十几位兄弟,自然不是一母所生。若是大大小小都加在一起,这个家里有上百口人,算不算大?”
吴朗心道:“你爹是可汗,当然可以找十几个几十个老婆。可这跟我家的事,没法子打比方。”
皇太极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人多嘴杂。这话真是对极了。我家这么多妈妈、兄弟姐妹,不知道有多少杂事,经常要闹到可汗那里去。你猜可汗会怎么说?”
吴朗听到努尔哈赤,不自禁心中添堵,冷声道:“是你说给我听,我何必用猜?”
皇太极微微一震,道:“是。可汗听到谁来告状,常说的一句话便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吴朗双眉陡然一轩:“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皇太极点了点头,目光之中,十分期许,显然对父汗这一处置原则极为得意。
吴朗一时转不过来,目露疑问。
皇太极道:“可汗这话灵得很,我们兄弟们无论有多么委屈,得了这八字口谕,便会立刻谢恩回去。这法子对兄台或许有所启发。”
吴朗向两位爹各望一眼。雪山老怪一动不動,吴土焙身上轻抖,鼻翼龛张。
吴朗心中念头纷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从哪里算起?不由得自己苦笑一声。便在这一涩笑之后,突然间脑中亮光一闪,脱口道:“不错!”目光停在阿依古丽与吴土焙身上,定住不动,全是一片决然与深情。
皇太极道:“吴兄明白了?”
吴朗吸了口气,鼻息里有些微泪声,说道:“嗯,好主意。皇太极,你与孙天王……”他向雪山老怪看了一眼,雪山老怪仍是一动不动,“走吧。”
皇太极吃了一惊:“你……你连我也肯放过?”
吴朗微微一笑,低声道:“不是我想放过你,是国师想放过你,你这么聪明,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皇太极略有一怔,转身向雪山老怪拜倒,磕了三个响头。
雪山老怪忽地怪笑一声:“可汗有你这样的好儿子,足见洪福。请你回去转告可汗,老夫也有好儿子,此生无憾。老夫与可汗之间,已经一了百了。老夫武功已复,要想去取可汗项上人头,也并非难事,然而多少年之中,人间才出此一杰,老夫岂能忍心下手?不如各留一条生路,两头相安吧!”皇太极再拜。
雪山老怪手臂微抬,右手食中二指向孙必怒凌空弹出,孙必怒一声轻呼,站起身来。一班手下见神君凌空解穴的神技,无不惊佩至极。
孙必怒又惊又怕,略有迟疑,终于急向雪山老怪拜倒。哪知身子刚刚伏下半尺,雪山老怪袍袖一拂,顿感一股大力推到,不仅拜不下去,反而令他向上一跳。
雪山老怪淡淡道:“老夫不用你拜啦。从今之后,你须时时求神灵保佑,莫再遇到老夫。”
孙必怒打了个寒噤,一声不响,跟着皇太极走出板房。只听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一行两人渐渐远了。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吴朗一行人终于安全,然而他要如何解决这两个“爹”的问题?这横跨多年的仇怨能得到大团圆吗?敬请期待下期《大风吟?金戈卷(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