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在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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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降下来,工棚里没有灯火,雨点敲在棚顶。这个叫少富的死者,没有一个守夜人为他把守。好在山间没有野兽,他除了孤独一点倒没什么可担心,哦不,他已经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滋味。一切都结束了。
  这样的冷雨夜,连夜鸟也不吱一声。像这样安静的时刻如果在他活着,一定是过不惯的。他生前最爱热闹。
  他结婚那天最热闹。这事情又要从头说起。
  迎接新娘子那天早上——天麻麻亮——他母亲拿来新衣裳,靠在门边说,我活到这把年纪总算等到你结婚了,快快穿上它,大红的衣裳,喜气。你看我也穿得新崭崭的。今天所有亲戚朋友都会来。你三个姨妈,两个舅舅,五个表叔,他们都会来。要是你外公外婆还活着,他们也会来。你看看,今天可是你的大日子呀。
  “妈,你起得太早啦。接亲还早哩。”少富说。
  “你快些穿上。”老妇人催促。
  天大亮时,人们准备去接新娘了。少富已穿戴整齐。
  “少富,你要是到街上化个新郎妆,往脸上抹点白灰啥的,肯定好看。你这皮肤稍嫌黑了点。”人们接了少富的喜烟,不得不夸赞几句。
  “黑才值钱,你看那黑毛猪,肉香!”他不好意思告诉别个,为了这大喜的日子,他头一天晚上就烧了一锅热水,把周身洗得干干净净,尤其是脸,还特意端了镜子照着洗。
  “不管黑还是白,今天是人家的好日子。不要胡说。”一个老者慢悠悠地打着圆场。他是村中的长辈,人人都得给他几分面子。
  少富得到老者解围,特意过去敬了一杯酒。
  天不作美,突然下起一阵小雨。新娘子还在路上。少富立在门前显得有点尴尬也有点着急。他抬眼望了一下天空,又无奈地看了他母亲一眼。他母亲也正在看他。母子俩对望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按照村里的说法,结婚下雨,证明这家人小气。
  “来,喝老酒。”少富搬出早前买来的瓶装酒。这举动好像是特意为了证明自己不小气,要大大方方招待客人。
  等他们喝下几杯老酒后,雨停了,新娘子也来了。她是骑着一匹瘦马来的。
  新娘子比新郎个头高。顶着一块红色盖头,人们看不见她的脸。可是看不见新娘的脸他们也知道这新娘长什么模样。她身材肥胖,皮肤不白,患有多年难治的鼻炎。她叫银子。此刻银子从马背上下来,脚还没沾地直接就被新郎接住了。少富抱她进门时,险些绊个跟头。
  “哈哈,银子太重!抱不动。”年轻的客人打趣地说。
  “感谢感谢,银子抱不动才好。大吉大利。”少富的母亲千恩万谢地望着那群年轻人。
  银子是村中最肥的姑娘。性格外向,虽然笑容不多,姿色平平,但见人就打招呼,很讨人喜欢。主要讨少富喜欢。少富的母亲也喜欢。因为这个肥姑娘叫银子,银子,一听就很贵气。
  婚后的少富换了个人似的,精神抖擞,脸上的笑容幅度拉得更大。他没出去做工了。他平常是要出去做工的。以他现在的家底,还不到享清闲的时候。他母亲也不允许他待在家中。她相信算命先生说的话,少富的财运在外边,在家永远挣不着钱。
  少富只读了三年书就出外做工了。当时,他十一岁,在一家修路的工地上当童工,专门负责挖炮眼。这算是最轻巧的活。挖炮眼那段日子,他连做梦也在喊“放炮了快跑”。
  后来他改行了。他是进了一次工地厨房后决定改行的。那些蔬菜吸引了他。厨子可以事先品尝菜肴,这让他很高兴。那时他已经十六岁。是个年轻的厨子。他吃得很胖,下巴上堆着一圈肉,肚子凸得老高。
  “家中的伙食跟外面比,是差很多。”他只敢私下里跟母亲这样说。婚后的这段时间,他不能出去做工,母亲又请了个算命先生,那先生说,少富婚后两年不用出去干活。他这两年的财运在家里,不在外边。
  很快二三个月过去了,少富在家也待得差不多烦腻起来。
  “我要是这么一直待在家里,肯定连买盐的钱也没有了。我还是出去做活吧?”少富跟他的母亲和妻子商量。
  年轻的女人不好意思表态,她心里当然不愿意和丈夫这么快分开,但她要是照实话说,又怕被耻笑。因此,她只微微笑了一下,什么话也不讲。
  “你想出去是可以,但算命的说了,这两年的财运不在外边。”母亲表明了态度。
  少富立在猪圈旁边,他懒散地挥动手臂,指着那两只黑猪说:“小时候见够了猪,就是没吃够猪肉。我这个胃还是靠打零工才得到饱足。那些新鲜菜……现在我不出去做活了……我在家也照样吃饭,但就是感觉吃不饱。吃不到胃里去。胃里一点油水也没有。你们说奇怪不奇怪?”他扭头看向母亲和妻子。
  “你这个……这两年你的财运不在外边。”他母亲犹豫着,答非所问。
  银子还是没有说话。她只拿了一双温和的眼睛望着少富。她的一双粗手正在學绣鞋垫。那是给少富绣的。她当姑娘的时候可不愿意干这些细活,但现在做了人家的妻子,不绣双鞋垫怕招人闲话。
  “要是养猪的话,可以挣到钱吗?”银子终于说话了。说完这句话,立刻将食指放进嘴里。她的手被针扎了一下。
  “对呀,养猪。”少富一拍脑门,“我现在就去挖地基,修猪圈。”
  少富的母亲笑眯眯地望着银子,那眼神除了赞赏还带点儿别的味道——她平时看到钱的样子——只要银子说养猪挣钱,那肯定挣钱。
  他们正在商量建猪圈的事情,少富的父亲从院子背后转出来了。他要是不出来,人们根本想不起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他瘦黑的脸上不带一丝笑意,因为常年生病,腿脚不便,走起路来一阵风就可以刮倒的样子。老人性格古怪,喜欢清静,他在后院的杂物间摆了一张床,自己独居在那里。搬去后院的那天,他大声说,“你们谁也不能来打扰我,听清楚了没有?如果我不喊你们,你们就不能来打扰。”他说完这句话就去了后院。他的饭菜是少富和他母亲轮流送过去。母子俩坚持一段时间后,谁也不愿意去了。因为老头脾气大,送早了骂,送晚了也骂。现在是他亲自来取饭。取不着也骂。少富的母亲非常生气,不过她也想通了,“这人年轻时候的好脾气用光了,现在只剩下坏脾气。不过是说话大声一点罢了,有什么关系呢?”她这样安慰自己。再有人问到少富的父亲,她也不那么伤心了,她会笑嘻嘻说,“那人在后院修道哩。”   现在那老道士来取饭了。她立刻转进厨房,端了一只绿色的瓷碗和一个白瓷盅出来。她将那白瓷盅递上前,“今晚杀鸡,给你留的鸡肝。”
  “鸡屁股呢?”老头干巴巴地说。他一辈子就爱吃鸡屁股,如果杀鸡不让他吃着鸡屁股,他是不会承认自己吃了鸡肉的。
  “在里面。少富没吃。”银子指着白瓷盅。
  老头没看银子。他一转身看见少富从屋檐下取出锄头准备往后院走,张口就骂,“要翻天吗?见着你老子也不打声招呼。结了婚翅膀就硬了!这家还不是你的,老子还没有死!”
  银子呆呆地望着老人,大气也不敢出。
  “我们想多养几头猪。老爹,你看看哪里可以修猪圈?”少富讨好地笑着。
  “噢?这样说来,你是要干正事啰?那就随你的便。不要来烦我。这个家现在不是我的了。”老头提着竹篮走了。
  银子和少富的母亲吃惊地望着老头离去的背影,谁也不敢说话。
  少富顶着夜色在前院挖地基。他原本想把猪圈修在后院,又怕他父亲不愿意,只好将原先的猪圈往两边扩一扩。
  “你老爹脾气不小。他一直是这样吗?”银子站在屋檐下,低声说。
  “他年轻时脾气好得很。”少富单手支在猪圈上休息。
  “我看不出来。”
  “很多事你不知道”,少富停顿一下,想起什么似地,慢声慢气说,“他现在也是你爹了。不要再‘你老爹’或者‘他他’的。他会不高兴。”
  银子没再说话,回房睡觉了。院子里就剩下少富一个人。
  月亮出来了,照在地上白亮亮的。晚上空气清新,干活不像白天那么汗流浃背,少富微微抬了一下头,看那月光落在院墙上,院墙上站着一棵孤草,月光把它拉得瘦长瘦长。“银子……”少富受到一股莫名的感动,朝窗口看了一眼,“今晚月亮真圆。九月十五了吗?”他寻思着,再朝那窗口看去,只见灯光暖和地从窗口飘出来。屋里静悄悄的。像从前一样静。银子肯定睡着了。
  这时,一只夜鸟落在院墙上,拍着双翅。少富瞟它一眼,抓了一把泥沙将它撒走了。
  “跟一只鸟生气吗?没出息。”
  是他父亲的声音。
  “你来啦?”少富抬起头。
  “你这是什么话?对外人才该说‘你来了’。我来帮你铲土。”
  父子俩忙活了大半夜,他们很少说话,也不坐下来休息。因为他们的速度相当慢,就像一匹老马和一匹小马在赶夜路,它们走得慢极了。少富偶尔偷偷看一眼父亲。
  “你看什么?没见过?”老头撞见了他的目光。
  “还确实没见过今晚这样的。”少富感慨地说,那语气温和得像一段飘着的羽毛。
  “你是想说我年轻时候懒,不顾家,现在这样吓着你了,是不是?你这样想也对。我就是那样的人。要不然你也不会小小年纪去挖炮眼。我想你心里一定在恨我。”
  老头放下铲子坐在泥地上,拍着手上的泥土。他今晚心绪平静,很想谈心。
  “老爹,我没有这样想。”少富也坐下来了。他掏出两段纸烟,递了一支给父亲。
  “你这样想没什么错。我不怪你。我年轻时候想干的事情可不是养几头猪那么简单。知道吧,我做梦都想干一件大事,赚大钱……那时你妈还没有过门,你外公外婆拐弯抹角说我太穷,担心你妈嫁给我要吃苦。我心里很不服气,时时刻刻想的就一个事情:挣大钱。
  “有一年,村里来了个外乡人,他说外面好挣钱,几乎不用什么气力就可以挣到很多钱。我对‘很多钱’是最上心的了。为‘赌一口气’,我和他出去了。说去就去。谁跑来劝我也没用。去了才知道这口气赌岔了,差点悔断我的肠子。知道是干什么吗?”
  “不知道。”少富摇头,认真地望着父亲,希望他说下去。这还是他第一次听父亲讲往事。并且这还是在他出生之前的事。
  “这事除了你妈以外,谁也不知道。你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不知道。不过他们现在全都不在啦。我稳稳地瞒了他们一辈子。我原本想瞒你一辈子,可是今天晚上我很想说它。”老头有点伤心地望着猪圈,避开少富的目光,颤抖着嘴皮,终于吐出五个字,“我们偷牛卖。”
  “什么?”少富怀疑自己没听清。
  “我说,我们偷牛卖。我们到外乡偷牛卖。你可听见了?你老爹我一辈子想干一件大事挣大钱,落到最后成了偷牛的贼,贼!……”他狠狠地说出“贼”字,然后捂住嘴巴。
  “难道……难道你……你就不会跑回来吗?”少富结结巴巴的,他心里也分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了。
  老头冷笑一声,“人生地不熟,身无分文。就是要走回家也要有那走路的力氣。你要想走路就得吃饭,不偷牛拿什么吃饭?我告诉你,一文钱逼死英雄汉。那人手下十几个人,你以为说脱身就能脱身吗?后来还是我执意要走,他们没有办法,逼我偷了三次才放我回家。咋样,现在知道你爹当年的穷相,心里不舒服了吧?”
  “没……”少富吐出一个字。
  “这些都不关乎什么了,最重要的是你今天给我说想养猪的事情。这让我很高兴。年纪去了大半才清楚,人就得脚踏实地。想一口吃成胖子是不可能的。你现在不想那吃吃喝喝的日子了,想干点正事了,我听起来就很舒服。以前看你吃吃喝喝,挣的钱只够填那张嘴巴,我心里就不是味道。但我没脸说你。我自己从前也是这么混日子的。”老头说到这里,又拿起铲子干活了,铲了两铲子,又转头对少富说,“不要怪我对你们发脾气,我这脾气都是空架子。”
  少富本来想解释关于养猪的事情,心里反复地冒出一句话——“我只是想吃猪肉,想让家里油水多一点。”——却没敢说出来。他脑子里跑出许多蔬菜瓜果,使他神思飘忽:“土豆炖小鸡……”他想。
  他们一直忙到后半夜才回房睡觉。
  少富进屋时,银子已睡醒了一觉,趁她醒着,他说,“我老爹今晚和我说了许多话。就刚才。他来帮忙。”
  “他脾气变好啦?”银子想起白天的提醒,急忙补充说,“我们的爹。”   夫妻二人都很高兴老头的转变,他们甚至说到要给老头重新整理后院的房子。那房子已老化,开始漏雨,就连门板也因为雨刷风吹的缘故,长了一层薄薄的要绿不绿的青苔。
  可是第二天早饭时间(菜还没有炒好),老头提着取饭的竹篮来到前院,昨晚那温和的态度没有了,又恢复到从前那严肃而干巴巴的无精打采的神态。他看到少富就跟没看到一样,看到银子时,眼睛一瞪就过去了。银子吓了一跳。
  “煮的什么烂菜。什么时间了还不吃饭。锅被马踢了吗!”老头将竹篮仍在地上,扭身回了后院。他这一顿饭又赌气不吃了。
  银子望着少富说,“你说的,他昨晚好了。”
  “是好了……呀,”少富立在厨房门口,手里端着的一瓢水洒了出来。
  “好什么好。你没看他瞪我的样子吗?你昨晚准是在说梦话。我觉得你老爹对我有意見。”银子说完就回了卧房。这顿饭她也不想吃了。
  少富的母亲在厨房听到了所有人的话,但她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菜一起锅,高喊一句“吃饭”,自己就先吃了。她知道能吃下这顿饭的只有少富和她。少富无论什么时候,哪怕遇上天塌下来的事情,他也不会不吃饭。不过这顿饭他确实没吃着什么味道,满脑子都是银子生气的脸。可他除了一张笑脸,再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银子了。
  “你这笑是胎中带来的吧?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一直是这个样子。像这样的时候,你还笑什么呢?有什么好笑的?你没看出来我在生气吗?”银子怒气冲冲盯着少富。“你不要生气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应该温和诚恳地说,最好上前和她坐在一起,可是没有,他像门神一样贴在门板上,摆着那任何时候都带着的笑容说了这句话。
  “我从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你以前就知道。”少富又说。脸上的笑容丝毫没有减去。
  “我以前瞎了。”银子将那双没有绣完的鞋垫扔在地上。她想,这样他应该笑不出来了吧?
  他在笑。
  银子一个月没有和少富说话。
  少富的母亲,那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她早就看出银子和少富在闹别扭,可她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她像村里所有的婆婆那样,一心偏袒自己的儿子。茶余饭后,她就和村里的婆婆们聚到一起了。这种聚会的话题主要围绕着自家的儿媳妇。这些儿媳妇在这样的话题中没有一个是可爱的。因为她们让婆婆感到伤心,让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心里很不舒服,以至于她们认为媳妇生活挑剔,和她们说话总是欠缺一种亲情——对待亲生母亲的亲情。银子的婆婆甚至猜想,儿媳妇一定是嫌弃自己年纪大,嫌弃与自己吃饭是一种折磨,她喜欢食物煮得软一点,便于咀嚼和消化,可银子喜欢食物硬一些,这样有嚼劲,有味道,抵饿。“她从来不顺着我的意思。”少富的母亲总是难过地跟别人诉苦。
  这天一早,少富的母亲又惦记起了聚会,心里盼着天黑——天黑最适合聚会——她将在夜幕下带着一股怨恨的喜悦说出自己的心事。她也能在这样的聚会中听到别人的儿媳妇的蠢事。她们说话之前,每个人都要将自己的儿媳妇形容一遍:容貌,衣着,说话的语气,懒床,放屁,口臭等等。起先是啰啰嗦嗦地说,说到关键时刻就要下一番简短的总结。这是必须的。谁要是说了一堆话没有来个总结,那就是在说儿媳妇的“闲话”。她们可从来不承认对儿媳妇有什么偏见。“作为婆婆,我已经算好的啦。”她们统一这样肯定自己。她们用一种喝足了茶的语气说话,声色有力,思路清晰,毫不含糊。
  少富的母亲终于等到了天黑。她和同辈们准时在攀枝花树下聚会了。那里有一片草坪,处于半高的山包上,有鸡鸭猪狗在旁边打转,也有泉水从山旁经过。此地空气清新,地势宽阔,孩童们很少来走耍。这是她们选了众多场所后定下来的“老地方”。
  “你今天来得早哇。”她们彼此打招呼,然后话题开始了。她们一直说到鸡鸭猪狗回家睡觉了,才准备结束这场聚会。
  “银子……”少富的母亲拖长声音总结(她总是第一个或者最后一个发表总结),“只是名字好听罢了。格外还有什么呢。她要不叫‘银子’,我早将她轰出门去。她绣一双鞋垫,跟杀牛一样吃力。她那双粗手哪像绣花的?”最后用两字收尾,“笑人!”
  “我家的,那才是个菩萨老爷,”蹲在一只烂撮箕里的老妇人接着少富母亲的话总结说,“比你们家银子还懒。银子用杀牛的力气绣鞋垫,好歹是绣了,那份心意明摆着。我家的,你要她绣花?哟喂,你快想都不要想。进门三年(说来我就生气),我儿子的衣服破了还要老娘来补。”
  她们总结完了之后会感到一点心虚,害怕谁将自己方才的话说去让儿媳妇听见。于是每个人又将自己的儿媳妇的优点刨出来说一遍,就像老猫在火塘边撒尿,撒完了过意不去,将火塘里的柴灰扒来捂住。干完这些“后事”,她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回家见儿媳妇去了。
  少富的母亲这天晚上总结完了回家,走到院门时看见银子蹲在门边呕吐。
  “你咋啦?”她跑上前问。这语气虽不十分热情,但也自然而然。
  “不知道。”银子捂着胸口,“突然想吐。”
  “突然想吐?”老妇人打着问号在心里转圈,突然拍手道,“你多久没来‘好事’啦?”
  银子寻思了一下,抬头望着婆婆说,“两个月了吧?大概。”
  “这就对啦!”少富的母亲立刻喜笑颜开,扶起银子,将她送回房间。
  “你准是怀上了。好啊,我们家香火有人继承啦。你要好好休息,以后家务事交给我。”
  “妈,还不知道……”
  “准是错不了啦,我吃的盐比你过的桥还多。你放心,一定是了。准是。”少富的母亲抢着说。又说了许多她的老经验给银子:不能说别人孩子丑,不能塞老鼠洞,不能蹲门槛,不能隔着门拿东西,不能久站久坐,不能吃羊肉、狗肉、鸭肉、兔子肉等等。
  这天晚上少富的母亲失眠了。她想了很多关于少富的事情,想到那个孩童时期的少富,一个吃不饱的孩子,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十一岁出去打零工(这里她流了眼泪),以及少富成年后好吃的样子——他好吃的样子或许讨人嫌,但在一个母亲的眼里,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能吃是福”——现在,少富就要当爸爸了,她就要当奶奶了,她心中对少富的歉疚减轻了一点。“我的儿,这苦日子总算熬出头啦。我没什么本事,让你吃这么多苦。”她暗自感叹。接下来,她又想到“时间过得真快”的问题。想到这个问题立刻想起自身的年纪,她摸出枕头下的小镜子照自己的脸,看见那镜中脸上的肉都塌了下去,剩下失去水分的蜡黄又皱巴巴的表皮敷在面上。她放下镜子,心里悲伤极了,这个时候她承认自己的确老了。她回味着年轻时候喜欢的食物,也是硬梆梆的,难以消化但很有嚼劲。那些软绵绵的食物她曾经也很排斥。她咂了几下嘴巴,嘴里唾沫粘稠,是一股疲倦的失眠的气味。她原谅了银子平时的冒犯。并且决定以后也不去参加聚会了。天快亮时,她昏昏沉沉睡着了。   少富知道了银子怀孕的事情很高兴,但他不懂怎样说高兴的话。晚上,他麻利地杀了一只鸡,将炖好的整只鸡端到房间给银子吃。
  过了半个多月,少富的猪圈彻底建好了,他从高山买了几只小猪崽关在里面。高山的猪崽都是放养的,它们还不习惯被圈养,成天呜噜呜噜叫。
  “看见了吧,什么人买什么猪,肚皮吃圆了还叫!叫叫叫,叫个球!”少富的父亲每次来取饭都指着猪圈骂一通。
  “老东西,就要当爷爷了还不高兴。”
  “哼!”老头从鼻孔里吹出不满,话也懒得多说,提了饭菜又回到后院去了。少富的母亲站在那里生闷气。
  过了几个月,银子要生产了,就在要生产的前半个月,少富的父亲得了一场重病,卧床不起了。老头终于解除了“不许到后院去”的禁令。
  “爹,你想吃點什么?我去给你煮。”少富又到后院看望父亲,他脸上的笑容始终抹不掉。这是该掉眼泪的时刻,他的父亲随时会死去,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可他流不出眼泪来。
  “现在给我吃人参也没有胃口。”老头半天才将这句话说出来。
  “你要打起精神吃点东西,这样病好得快。”
  “好得快?”老头吃力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望着床前的儿子,“我清楚自己的病情。你不用安慰我。现在……”他咳嗽两声,喉管里传出难受的回音,“现在吃仙丹也无用。我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少富说。
  “是人都要死。”老头合拢双眼不说话了。
  少富从后院出来,心里很难过,但他看上去没有一点难过的样子——他永远是笑眯眯的样子。
  “你爹都病成那样了,你还这副模样。”银子指着他骂,她希望少富尽量表现出难过的失魂落魄的样子来。
  “我是很难过……”他说出半句话。
  “在你脸上看不出来。”银子肯定地望着他的脸。
  “我有。”
  “你没有。我怀疑你是一个没有心的人。”银子扭头不看他。
  晚上,少富一个人来到猪圈旁边坐着吹冷风。
  “夜里冷飕飕的。回屋吧。”他母亲也到院里来了。她看上去精神不太好。
  “妈。”他往旁边挪了一下。
  老妇人挨着儿子坐下,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仰头看远处夜色里的山峰。院里隐约有些光亮,那是银子房间的窗口飘来的灯光。
  “你心里有事情装着,从来也不说出来。从小你就是这个样子。你这辈子除了你老娘,恐怕没有人知道你心里的苦痛。个个笑你憨笨,个个说你不成器,个个笑你的‘胎中笑’。他们懂什么?什么也不懂。他们看不穿你的心思,尽瞎说。我知道的,银子也看不穿。可是儿子,”她像对待半大的孩子那样摸着少富的头发,“胎中笑是福气,是好命,别人笑你,那是他有不起这样的福气。”
  “妈,我没想那些。真的。”
  “不要在我面前说谎啦。没那个必要。”老妇人懒懒地望向猪圈,一束灯光正打在小猪身上,“它们明年就可以卖钱了。”
  “是。”少富点头。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爱钱?”
  少富急忙摇头。
  “我的确爱钱。谁不爱呢?尤其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家。但我让你去做工不光是为了钱。你想想看,你做工也没给我捎几个铜板(她抿嘴笑了一下)。我早就看出你惦记那外面的茶饭。从你十一岁挖炮眼我就看出来了。那些茶饭是你小时候想吃也吃不到的。你爹也清楚你的心思,他只是脑子不正常了,话都说到天上去了。你不要怪他。现在你凭自己的本事可以吃到,我很高兴。可是银子就要带小的了,你要当爹了。她怀的可是我们家的香火呢。当家才知柴米贵,养儿才懂娘辛苦。你只有自己当了父母,才会清楚我让你出去挣钱,不是我真的想钱。”
  少富被母亲说穿了心思,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望着地面的一根枯草。他想辩解一下,又不知怎样说。
  “你什么也不用多想,算命的说了,这两年的财运在家里。”她指着圈里的小猪。
  老妇人受不了外间风寒,进屋了。
  少富一个人蹲在猪圈边,此时那窗户里的灯光也没有了。他听见后院里父亲的骂声传来。很快那骂声就跑到跟前来了。
  “以为你们全都睡死了。原来这里还坐着一个活的。”老头抖着他瘦巴巴的手。
  “爹……”
  “当不起!”老头打断少富的话。
  “你好啦?”少富高兴地站起身。他白天去看的时候,父亲还重病不起,现在好像换了个人,精神抖擞能骂人了。并且这么晚了还到前院来。
  “我什么时候不是好的?难道你们都盼着我死么?”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我晓得,你成家了,顶梁柱啦,了不得哇。我是该死啦!”老头一抽身准备回后院,毕竟有病在身,心里有劲双脚无力,急转身把自己绊倒了。
  “爹……”少富慌忙跑过去。
  老头挣开少富的手,从地上爬起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慢吞吞走回后院。他没有跟少富说来前院的原因,莫名其妙发一通脾气又转回去了。
  少富回到房间时银子还没有睡着,她半躺在床头,脸色红红的。少富不敢多说话,怕惹她生气,不一会儿睡着了。
  “猪。”银子怨恨地吐出一个字。
  到了后半夜,银子肚子发痛,一阵痛过一阵。她开始呼吸困难,坐站不是,半弯着腰,额头上汗珠子也冒出来了。她终于忍不住哼叫一声,那是非常低的声音,连少富也吵不醒。她知道自己就要生产了,但她内心相当复杂,初为人母的羞耻的情绪正在裹挟她。接着又哼叫了一声,这一声不受自己控制,是疼痛的自然反应,她抬眼望向少富,希望他醒来又害怕他醒来。他醒来能帮什么?真臊皮。她闭上眼睛。她平时听到的所有的“经验”都飘在脑际。可那些经验此时毫无用处。比如拆床板,喝一杯温开水,剪开自己的裤脚等等,她都没有力气去做。她又想到一些可怕的言传:“血”,“关口”,“有命喝鸡汤无命见阎王”。一种屈服的心情战败了她,抖着双手,从不信神的她此刻竟然在胸前合起手掌,念念有词。“我那时年轻,我不信你,我有罪……”她刚念到这里,疼痛又将她打趴下了。眼皮上已经挂着汗珠子,她感觉这圆滚滚的肚子就像一座下坠的山,拉着她往深渊里去。她挣扎着想要坐到地上,以为那样会让她舒服一点,可是刚挨着地面,那山一样的疼痛就抽向她的身体,比站着更痛苦。她又起身,艰难地来到床前。此刻她的眼皮已被汗水压得睁不开了。   “你睡死了。”她无声无气地咒骂了一句。
  银子挣扎着来到门口,她想喊婆婆救命,但是喊不出来。一种羞耻的难以言说的自尊心压得她无法张口。她又回到房间,在那盏十五瓦的灯下翻找旧衣服。可是接下来呢?找到旧衣服之后怎么办呢?她就不知道了。她听到的经验不够详细,没有告诉她旧衣服找来具体做什么用。
  她找出的旧衣服掉到地上,她也瘫坐到地上,这回她痛得大叫起来。这叫声就像被什么人割掉一块肉那样惨烈。她发现脚间有液体流出来,她以为是尿,羞得眼泪也出来了。
  那叫声终于吵醒了少富。他从床上一骨碌弹起来,眼睛睁得溜圆,这回他的笑容是红色的。
  银子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出气。
  “咋啦?”母亲推门而入。她嘴上这样问,其实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你出去烧点水。再煮几个糖鸡蛋。”她把少富推出门去。
  少富像掉进了迷雾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听任母亲的安排,在厨房烧了一锅水。他坐在灶前想了半天才知道怎么回事。那笑容又变成火光的颜色了,他走到门外张望了一下,又抬眼望望天,心里说“感谢老天爷”。他本想去后院告诉父亲,但没有去。和银子一样,他也感到一阵害羞。很快这害羞就被屋里银子的喊声打断了。他想进去看看又不好意思去。于是他在门口打转,转来转去又转回厨房,立在厨房门口求菩萨。
  水烧开的时候,他听到一声婴儿的哭声。
  少富高兴得不知所措。“我现在要做些什么?”他寻思了一下,不知道该做什么。
  “水烧好了。”他激动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
  “你呀,傻。”她母亲笑着瞪他一眼。她来厨房取水。
  “你可以进去看看了。去看看你的女儿。”过了半小时左右,他母亲让他端着糖鸡蛋进去。
  忙完天已大亮。他们这才想到应该去后院报喜。少富和母亲一同来到后院。还端了一碗荷包蛋。
  后院因受到禁令不许人前往,所以那院坝里已长出许多杂草,没有杂草的地方也生着青苔了。好在老头经常来前院取饭,从那青苔和杂草间踩出一条二尺宽的路,只有沿着这条路走,才不会在院坝里摔跟头。
  老头的房子已随时要倒塌的样子,门板的下半截长了一层厚厚的青苔,从关着的门槛夹缝里又冒出几根细细高高的草。一把生锈的镰刀挂在门墙边。
  “你说他何苦呢?”老妇人擦了一下眼,像在跟自己说话。
  母子俩走到门前停住了脚步。屋里静悄悄的。
  “还没睡醒。”少富说。
  “你喊门吗?”少富的母亲有点胆怯地望着门板。以前来送饭也要事先喊门,若直接进去,饭菜就会被扔出来。
  “要喊吗?”少富这样问着,手已经敲响了门板。他想,这是来报喜,父亲应该高兴才对。敲了二三下门,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奇怪,睡这么死吗?”少富的母亲把着门缝往里瞧了瞧。屋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
  母子俩不敢冒然进去,耐心等在门口,同时支起耳朵听屋里随时可能传来的响声。平常这个时候,屋里会传来几声咳嗽——门被敲响时——然后脚步声跟着来到门后。
  “爹。”少富又敲了几下门。这回力气用得足,门顶上挂着的菖蒲也抖了下来。
  “怎么回事?”老妇人心里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罩住她。几乎在同一时刻,母子俩的手都放到了门板上,推门而入。
  屋里潮湿得随时要长草,床摆在靠墙的位置,中间站着一根柱子,死死顶住可能会倒塌的房子。因为漏雨,地上有水滴出来的洞眼。
  “这崖洞。”老妇人抬高眼睛说。
  “爹还睡着,没醒。”
  他们站在离床铺七八尺远的地方望着。
  “喊醒他。”老妇人终于等不耐烦,说着便走上前去,使劲推了一下,“醒醒……”
  “天塌啦!”她大喊一声,从那僵直的身体上抽回自己的手,目光落在那死灰般的脸上。
  “儿子,你爹走啦。”她半天才说出来。
  少富扑到床前,想将父亲扶坐起来,可是那身子已经僵直,不能弯了。
  “昨天还好好的,前半夜还出来说了些气话……”少富抱着那冰凉的身体不肯放下,这是他长大后第一次与父亲这么接近。泪水滑到嘴边,他尝到一丝咸味。
  “哭吧儿子,你这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哭他了。”老妇人擦了一把眼泪。
  “妈。”少富转头喊了她一声。他不知道怎样说安慰的话。“是人都要死。”——他想到父亲之前的话。一种人生的绝望刺一样扎在心里,说不出的苦闷将眼泪更加猛烈地催出来。他那“胎中笑”此刻被哀伤掩盖了大半,像一棵成年的松树满身冰雪。
  那天的喜事只能写在冥币上烧给他的父亲了。他们还算隆重地埋葬了父亲,在那新坟前立了一块牌子,在牌子跟前滴了几滴白酒,放下一把花生米。
  随着少富父亲的去世,一些谣言开始流传在这个村子。他们猜测少富的女儿是少富父亲的转世,因为一生一死,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并且在之后的几个月,他们都有意无意地注意少富的女儿,他们说,那人要是没有喝孟婆汤,一定会有前生的记忆,投生后肯定会有事情发生,比如说——就他们听到的传说:一个有钱的老爷死后在阴间没有喝孟婆汤,所以投生后还能找着他前世藏在墙洞里的金筷子——他们就等着少富的女儿长大,然后引导她找出“金筷子”。
  少富的女儿取名存银。她奶奶亲自取的乳名。
  存银生得瘦巴巴的,皮肤和她爹一样黑,八个月了才会稍稍抿嘴笑笑。
  “都让她爹笑完了。”人们私下里说。
  银子一天到晚给存银找偏方,希望这病鸡一样的女娃可以长得健壮点。可是什么偏方都试过了,一点效果也不见。
  “她吃的飯都喂给影子了。”少富的母亲和银子说,“你生她那天晚上应该早点来喊我,一定是你耽搁得太久。你想想,当时那脐带差点缠死她,脸青面黑,我差点以为养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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