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的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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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看到打工挣钱回来的打工仔们蛮潇洒地花钱时,就一次次怦然心动:骚冲啥?看我将来挣了钱怎样花!刚在读初二的我,心头常常滋生出这个不平的念头。
  放暑假的前一天,同学冉求拉我到学校操场的柳树下,劈头问我:路哥,我们到广州打工去,你敢不敢?可能是因为我在班上属于有胆有识的缘故,他就来鼓动我。我敢,就是怕你吹牛皮!
  不敢是小狗!
  那就说好了,下学期开学就出门。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就和冉求拉起了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心……
  盟誓之后,冉求又诡秘地对我说:绝对保密!
  
  放暑假了,我就开始谋划外出的事儿,把各科老师布置的作业,忘在了脑后,妈的,读书起狗屁作用,就像我们村的路长大哥,西南农业大学毕业一年多了,至今还没有安排工作,看别个有关系、有背景的,中专毕业就安排在县城,进了我们山里人非常羡慕的银行、税务、公安、法院等部门工作。这年头,腐败已经让我们中学生看到了,就像我们学校提拔领导,全是有背景的,要么是七姑八爷在县上工作的,要么是在组织部、人事局有熟人……这些社会现象,让我们这些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弟寒心。我们这一档子人就是考上了大学,还不一定读得起,这年头,上大学动辄不是交几千就是上万元。就像我们学校高中毕业的张全人,被重庆的一所大学录取了,家里东拼西凑几千块钱,在去重庆的船上被人骗了,结果读书没有读成,却变成了疯子,成天在街上逛来逛去的,大叫大喊。有一回,差点掉在乌江里淹死了,要不是好心的过路人救起,恐怕早就在乌江里当鱼饲料了……我总算看透了,读书顶屁用!我们当地的一位姓贾的崽儿,他爹是县里常务副县长,初中还没有读完,就安排在区财政所工作,后来又由单位保送到县党校去进修,进出三年就当了财政所长,在乌江边修建了一幢三楼一底的楼房……我们当地的读书人谁能修建这样的房子!苦读书还不如有一个好老爹!
  打工就打工去!这个暑假,我的思想已经开始抛锚了,尽管爹妈都想把我这根路家的独苗盘出来,出人头地。听爹说,我们路家曾在乌江河边是名门望族,上老祖辈还出过贡生、秀才。按我目前在班上的成绩,考上个重点高中应该没有问题。眼下教我的那些老师常常这样预言我。
  暑假里,我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和冉求去了广东打工发了财,还开了一辆轿车回来。在乌江河上开起了汽轮……而今乌江河上的机器船,大多是打工挣来的。有机器船在乌江上跑,票子就会哗哗地进家门……
  这个暑假我在焦躁不安中渡过。为了不让大人们看出一点蛛丝马迹,我装得非常平静。当爹问起我的暑假作业做好没有时,我敷衍了一句:早做好了!因为我平常是一个听话而又诚实的孩子,大人们都很相信我。也就再也没有追问和检查我。
  
  一个半月的暑假在不安的骄阳中一晃而过了。
  九月一日那天,爹给了我500元钱,我知道,这是家里卖了一头猪为我凑的书学费和一个月的生活费。离家的那刻,我的眼里热了起来,对不住爹娘的内疚之感油然而生。
  刚进校门,冉求早在等我了,他和我一样的心情。焦急而又不安。同学们都在教务处报名、后勤处交钱。而我和冉求却到了操场边的那棵柳树下。想好了没有?冉求问我。有啥子没有想好的,走就是!我充起好汉来,一副男子汉大丈夫的派头。
  走?你带了多少的壳儿?冉求疑惑地问我。500,你呢?我问他。六个羊子,比你还多一个。他诙谐地回答。
  好,走就走,怕什么,还读个鸡巴球书!冉求吐了一泡口痰。平常厌学的他,此时有些惬意。一泡口痰,表现出他心里对学习的抗议和态度。
  我们毫不犹豫地走出了校门,搭上了去县城的长安车。
  车上,我还有些惶惑。我担心爹妈会焦成什么样儿。要是听说我去了广东,不气得吐血才怪。至少也要气昏死。我妈的气心大,前年我姐姐出嫁时,就哭得昏死过。何况,我是他们惟一的希望,我真不敢想他们……我确实有些害怕……
  我盯了一眼冉求,他和我坐在一排,若无其事的样儿,不知什么时候,还叼了一根烟,悠哉游哉地吐着烟圈,十足的影视作品里的“大哥大”。
  到了县城,冉求对我说:路哥,我们先去旅馆里躲躲,谨防学校知道了派人来追——我终于领教了这小子,平常在班上没有人看得起的小子,真他妈的做事还周密,鬼主意多,此时,我才开始有些佩服他。
  我们去河边旅馆每人花10块钱买了住处,冉求又去买了瓜子、花生、可乐。他神秘地对我说:必须在这儿候到天黑,酉州到吉首的车一般是天黑才开,第二天天刚亮就到吉首赶火车,学校家里都奈何不得!这小子提前就把这一切行程都盘算好了。这时,冉求又提醒我:路哥,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上了车,就没有后悔药了……我是铁了心的,成绩孬,时常被老师罚站,罚抄作业,我再也不想读这狗屁书了,这年头,读书顶屁用,大学毕业又不包分配了……你我的爹妈都是黄泥巴脚杆,靠谁?还不如靠我们自己去挣钱,以后才有好日子过……平常在班上调皮捣蛋的歪小子,居然还懂得这么多的人生道理,以前我真是小看他了!而现在我完全被他的人生观所折服了,现实和他说的完全一样,以前我总是认为,只有读书才有出路,只是朦朦胧胧地看到这些现象,就像我们寨里碧强哥,在县城里读高中考上了大学,被县上的某局长的儿子顶了,后来还不是哭着鼻子回了乡……
  求哥,你别小看我,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我坚定地发誓,有些像战场时给首长立下誓言的士兵。那好,我们兄弟就用可乐代酒,干杯!冉求打开一瓶可乐递给我。
  干杯!我们俩的可乐瓶子碰在一起,仿佛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路哥,我们兄弟俩有苦同吃,有难同当,不在外面发财我们绝对不回来!冉求又一次举起可乐瓶子发誓,仿佛明天我们就可以发大财了。
  好不容易在旅馆里熬过了几小时,天擦黑了,我和冉求就进入了酉州汽车站。车站里,人来人往,不少人都和我们一样,怀着美好的愿望外出挣钱。
  去吉首的快上车了……马上走!一辆大巴车的乘务员在大声的吆喝拉客。冉求盯了一眼乘务员之后对我说:路哥,我们赶最早的一班,8点开,免得夜长梦多……
  我们走向那辆车,一个斜挎着小皮包的女人就把我们拽上了车:小兄弟,你们找个位置坐好,马上就开!这年头,开车的也没有以前那么傲了,乘客成了上帝,车老板常常给乘客提东西。
  我们在车上的倒数第三排坐下了,车里闹哄哄的,给人仿佛一种要挤爆的感觉。比我们后上车的几个乘客就只有站着的命了,车内的过道上,七包八包的,蛇皮子口袋、牛仔口袋堆成了一条高低不平的小山脉。
  车内的汽油味夹杂着汗臭味,难闻而又刺鼻。我向在车站里叫卖的小贩买了两瓶汽水,与冉求一道喝着,企图尽量淡化这种莫名其妙的味道。
  车终于在烦躁不安中启动了,闹闹嚷嚷的车内微微显得一点安静。
  再见了……酉州!冉求又骚冲了一句。
  此时,我的心头一阵阵难言的空虚,甚至茫然。好像失去了什么,似乎有些后悔了,而男子汉的气概又叫我不能表现出来,不要让身边这小子看扁了我。
  车出了酉州城,在夜幕里穿行,蜿蜒在武陵山区曲折的山路上。冉求好像解脱了,放开喉咙唱起了当地的民歌《黄杨扁担》,这是我们这一带最流行的民歌,据说灌成了唱片蜚声海内外,是蒋大为唱的,我们当地的大人小孩都喜欢唱:
  黄杨扁担闪悠悠
  挑担白米下酉州
  人人都说酉州姑娘好
  个个姑娘都会梳头……
  唐老鸭般的嗓音,引起了车里的啧啧之声。而我的同伴却似乎没有觉察到这一点,他只管唱他的,幸好是在夜里,人们不大看清楚他面孔,若是白天,多叫人尴尬哇!我想,冉求这小子是真正获得了自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他是我们班上扛鸭竿的学生,常常被老师点名,常常在放学后被老师留在教室补作业、背单词、默写课文什么的,他常常是流露出无奈的表情,又时常伸着舌头,老师骂他是死猪不怕滚水烫——有的老师实在是损人,若是我,不大哭一场才怪,而他却不在乎,即使是他把全班同学的平均分拉下好几分、及格率拉下几个百分点他也满不在乎!老师的考核、晋级、评职称都与学生的成绩挂勾的,对于差生,老师当然是不喜欢的,而且还会被学校千方百计地找借口辞退。冉求这学期就是属于这种对象……现在我与他为伍,我的心头蛮不是滋味。
  虽然坐在行驶的车上,但我的心却在漫无边际地飘荡着……一忽思绪又飘到了乌江边的寨子里,爹娘在河上拉纤,或者在坡上收包谷,这时节,包谷黄了,是寨子里最忙的季节,收包谷、抹包谷、打谷子……不少的大人累得像二猴,没日没夜地忙……我又想起了个非常揪心的问题。要是爹妈知道我逃学外出打工,那是一个怎样的痛苦场面,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到了广东进了厂就给他们写信,再向他们解释,请求他们谅解,同时,还要给他们讲讲现在非常现实的道理。眼下读书起什么作用,像我们这些农家子弟,还不如趁早出去挣钱,然后去开公司、办厂当老板,一辈子读书的人,未必就能当老板发大财……
  我爹的命是苦的,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的那年,他考上了大学,因为祖父以前反对大食堂,被戴上了一顶反革命的帽子,爹读大学的愿望泡了汤……后来祖父平了反,爹又超了龄,可是,后来爹在几次考干、招工中成绩都名列全县前茅,因为没有关系,被别人顶了……听爹说,有一回,他跳下了乌江,要不是我妈妈——一个船工的女儿的搭救,恐怕他早在乌江里喂鱼了,自从我一出世,爹就把他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要我好好的读书,去替爹实现他尚未实现的夙愿。我上学后,成绩好,平常都是班上的尖子生。上了初中,成绩一直是班上的前三名,爹妈再苦再累也不在乎,只要我给他们争一口气。记得有一回,爹去区上挑鱼苗回鱼塘里饲养,来回四五十里,没有舍得钱吃午饭,昏倒在半路上……妈时常用这个例子来教育我:你爹还不是为了你读书,好让你在学校里过得好一些!想起这些,我泪水就冒了出来……我辜负了他们对我的希望!真的!
  车在山路上摇摇晃晃的爬行,犹如晃动的摇篮,使人入睡。想着想着——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做起了梦,那是乌江河边上,我仿佛又在乌江的浅水滩上摸鱼,一只肥大的草鱼被我抓住了,一会儿又从手中落了下来,我扑上前去,摔在水里,我吓得大惊大叫……我醒了,原来是一个急刹车,差点和对面开来的那辆货车相撞。我看了一眼身边的冉求,他正在呼呼地打着鼾声,也许他早进入了梦乡,又在梦中唱起了《黄杨扁担》。此刻,车里的人又开始议论,说是到了秀山地带,以前,我听说过秀山,秀山的美女和大米,堪称武陵山区的两大特产,我们这一带有这样一句谚语:秀山姑娘一支花,酉州妹崽黑荞巴。一说到秀山,我就开始害怕起来,秀山和湘西接壤,是个苗蛮之地,以前不少的打工仔回来说秀山爱抢人,在这里人们得格外的小心。我本能地摸摸包里的钱,还在!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这里黑灯瞎火的,如果遭了抢,咋办?这可是我的救命钱啊!突然,司机打开车内的灯,我前后扫了一眼,不少的人的眼睛都大大的睁着,仿佛在想着同一个问题,我拍了一下同伴:喂,秀山到了!冉求抬了一下头,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我刚才还在做梦呢!做什么梦?我打破砂锅问到底,这小子鬼精:我才不给你说呢,反正很美很美……道破就不灵了……他眨眨眼睛,脸上闪过一道很神秘的表情。
  我将嘴伸向冉求的耳朵:秀山到了,快到三不管了,这三不管一带不安宁,听说常抢人——我曾经听打工回来的同乡多次说过,三不管位于湖南、贵州、重庆的交界处,治安差,不少的打工仔在这里被人“洗白”了,有的人还说,司机和劫匪是一伙的经常参与分成(分账)。
  老子是学生,怕啥!冉求大声地说。因为人们都明白,学生一般没有钱,抢,也没有多大的意思,我的同伴再也睡不着了,他和我摆起了龙门阵,多是关于学校的,他说:现在的学校也太俗了,文明之地不文明了,成天只晓得收学生的钱,班费、补课费、微机费……真叫人受不了……说到这里,他拉开车窗,吐了一泡口痰,一股凉风透了进来,冲淡了车里闷热的怪味,隔了一会,他又打开了话匣子:现在的老师也太不像话了,看不起成绩差的学生,我就不相信,读书不行,别的方面就差,像我,读两年初中,除了批评还是批评,从来没有得到老师的表扬过,比如有几回,我悄悄地打扫教室,被班主任看到了,但他还是装着没有看见,就因为我成绩差,一票否决!
  冉求见我不说话,他发觉我可能是走神了,就找话题拉回我的思维:路远,你还记得那次吧,何永老师提的问题,同学们,你们的父母读过书没有?大家都说读过,那你们为什么那么没有教养——他娘的,说话太损人了,鄙视我们何必把我们的父母亲都搭上……说到这里,冉求有些愤愤不平,又有些无可奈何。我常想,一个人读书不在行,干别的事情也不一定就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只是没有发现而已,我想,老师就没有发现冉求的闪光点,其实他这个差生思考的问题并不比我这个优秀学生少,而且想的有些问题连成人也没有想到过。
  车里又嘈杂起来了,人们都说进入了三不管地带,这地带,就是当年沈从文爷爷笔下的《边城》描写的地方,川(渝)、湘、黔边,一脚踏三省,这里的治安差,听寨里打工回来的乡党们说,这里常遭抢,估计爬车的人也很多,司机在这里一般不敢停车。此时,乘务员告诉大家:不要嘈杂,不要惊慌,没有事的……司机加大油门,聚精会神地向前开着,我想在这黑森森的夜里,也许什么事情都会出现,突然全身一阵痉挛,要是在这儿被人洗了咋办……我不敢朝下面的结局想。为了壮胆,我问同伴:你听说过三不管吗?咋没有听说过,我小姨去年从广州回来过年,在这儿遭抢了……
  我心头在不停地祈祷着,上天保佑!过了三不管就好了,不知是常传言,还是亲临其境的原故,在这儿,我的心头在不断地颤抖,身上仅有的四百多块钱,如果……我的同伴也在用手划着十字,一副虔诚的基督徒的样儿,让人感到好笑……我想他是从影视作品上学来的,此刻,他的心情也不一定很平静。
  我很疲惫,全身的骨头像抽风似的,心里一阵空茫。在这车上,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恋乡之情。常言道:在家千日好,出门难上难。谁又能料到此行的前程?打工的日子是否顺利?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想这个平凡而现实的问题。去年我们学校也有几个学生躲着父母外出广州打工,结果才到了湖南的吉首,就被当地派出所扣下遣送回来,学校发现得早,给吉首的公安部门打了电话……我们此行又会咋样呢?但愿不被发现,这几天还在报名,还没有正式上课,上了课,老师就要清点人数,发觉缺少了学生,就报告学校领导,通知家长,往往外出就会泡汤,我突然发现冉求这个小子真会选时间,会浑水摸鱼,这小子的鬼名堂多,叫人实在是佩服。
  喂,路哥,你在想些么子呢?是不是后悔了?冉求这小子会摸人的心思。后悔个屁!我慨然道,一副大丈夫一去不复返的派头。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们毕兹卡(土家族)人讲的是信誉,操的是气质,崇拜的是人格,一诺值千金。
  上帝会保佑的!我的孩子!冉求调侃道。读书不上进,别的东西学了不少,他嘴里新名词起串串。
  我也相信!我附和道,而心里总有一丝莫名的惆怅。
  车在夜色里奔驰,我突然想起沈从文爷爷笔下的湘西景色:茶峒、酉水河……一个个迷人的景致,要是白天多好呵,这些风景会给人一种豁达的心境。那才是一种真正的享受呵!一天闷在枯燥的教室里,读干瘪的课文,背该死的英语单词,像狗一样的发音,循环往复而又枯燥的日子实在令人讨厌。
  时间大约过了20分钟,听车上的人说,三不管过了,车里又恢复了当初的气氛。一些紧张的面孔终于松弛了,司机已关上了车内的灯。我这颗摇摆晃荡的心也随之平静了些……我看了一眼冉求,他又呼呼入睡了,或许又做起了不愿告诉别人的美梦。此时,疲倦的我也想睡一觉,但总是进入不了瞌睡的角色,前事后事,一齐涌上心头。我开始盘算着,一到广州,就给父母写信。我爹的命运是苦的,就像他的名字路曲一样不走运。要是他当年考上了大学,我们家的日子将是另一番景象,也许早就住在了城里,有了自己的楼房,若是他当了官,我们出入有小车,我还出来打球鸡巴工!像我们班上的张中,他老爹是畜牧局长,据说管了好多的钱,是世界银行发展畜牧业的贷款,我们当地的黑山羊基地没有发展起来,上报了几百万头的假数目,而他爹坐的车子却是超前的,叫什么“蓝鸟”来着,我们乡下孩子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名字,可张中常常在同学们面前夸他老爹的车带空调、喷香水……每周他上学都是这车接送,司机还在他的面前献殷勤,可不就是一个破局长,也不就是当年农校的畜牧班毕业的阉猪匠,要是当年我爹读大学回来,现在不是县委书记也是县长,我爹坐的车肯定还要豪华得多,我常常这样不平地想。时常对张中这小子翻白眼。你和你爹坐的车是人民的血汗钱垫起来的,有什么了不起的?自从我懂事起,我就为爹的命运鸣不平。拿我爹的话来说,是他名字起错了,路曲,注定一辈子道路曲折,为了我不重复他的命运,他就给我起了一个非常响亮的名字路远,带有他的勉励和祝福。爹为啥要给我起这个名字……此时,我滋生了这个古怪的想法。难道他有预见,从我的名字看就注定要远行?我的思绪如一团乱麻,总是理不出个头绪,也着不了边际,各种事情交织在我的脑海里。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却不断地在我的大脑中闪现。也许是我开始长大的原因。人长大了,想的事情就多了起来,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进入了如幻似梦的境界,爹仿佛在对我说:远儿,你要争一口气,考上大学,帮爹实现这个愿望,爹就是因为你公公说真话,才落得这个结局……娘在一旁站着,眼里流露出一种期望,一个乌江女性特有的慈爱和关怀:只要你好好地读书,我们就是卖房子、捅瓦片也要送你……一会儿又在学校的教室里,老师在给我们讲课,现在是知识经济的年代,知识更新的周期短,不抓紧时间学习,将来就会被社会淘汰……一会儿又在乌江里网鱼,这些年乌江的鱼少了,水常常浑黄黄的,时时散发出一种令人恶心的酸臭味,听大人们说,以前乌江河里鱼有的是,涨水的鱼,退水的虾,而今这一切都成为传说和历史了。忽然,我又仿佛在吉首的大街上被老师追上了……被公安人员逮着了,戴上了手铐,一忽我又挣脱了手铐,沿着公路不停地朝前奔跑,累得气喘吁吁的,周身热汗,而我仍然在拼命的奔跑……前面出现了一汪宽宽的水域,这也许就是人们说的海吧,绿莹莹的,闪着粼粼的波光,我在岸边徘徊着,有些心悸,有些胆怯,后面又有人追上来了,我敢下海吗?看来我只有下海了……我一脚踏进水里:水越来越深,开始是漫过大腿,然后又是淹过肚子,再后来就是淹到肩膀……我从水里漂起来了,没有一会儿,我仿佛又要沉下去了……渐渐下沉的我害怕起来,拼命地大叫:救命呵……
  我的惊叫声惊动了车上的一些乘客。我迷迷糊糊地听到:这小子肯定在做恶梦,受到了惊吓……我睁开惺忪的双眼,摸了摸双腿,周身正冒着湿漉漉的冷汗,此时,我才从梦境回到现实中来:我是坐在外出广东打工的车上。我又看了看冉求,他呼呼地睡得正香,也许他也在做梦,他不该和我一样做恶梦,而且是在做美梦,也就是人人都说的发财梦。
  终于,我将目光瞄向了窗外,隐隐约约地看到山上的树,公路边的电杆……我顺手推开车窗,一缕缕凉风袭来,沁人心脾,我猛猛地吸了几口,爽快极了,然后我又懒懒地关上车窗……快到吉首了……车里有人在说,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吉首这么快就到了?到了吉首,我们就可以直接买到广州的火车票,只要离开了吉首,家里学校就奈何不得,嘿嘿!我推了一下睡得如死猪一般的同伴:吉首快到了……喂!醒得了!到吉首了!冉求极不情愿地睁开双眼:人家还在做梦呢,要不是你……
  到吉首了,你不相信,你往外看看……我拍了一下冉求的肩膀,车已经进入了吉首的城郊,我透过玻璃窗望去:吉首人民欢迎您的横幅标语依稀可辨,思维告诉我,已经到了吉首了,吉首是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首府,属于湘西的重镇和交通枢纽,这是我从初中地理课本上了解到的,真想不到,才半天时间就真正进入了以前只有在课本才知道的城市。
  我的同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也拍了我一下:路哥,你在想些么子?昨夜你做梦了没有?做了……噩梦好害怕,梦见自己被海水淹了,我现在还是一身冷汗……恶梦,梦与现实是相反的,你梦见海,不就是要发财吗?冉求这小子鬼精,以前我也听大人们说过,梦与现实相反,比如:梦死得生什么的,也许下海就是一个好的兆头,现在人们不是把开公司、做生意叫下海吗?嘿,我们也要下海、下海了……
  我点了点头,一颗悬着的心似乎落了地,下海就是发财的前兆,下海就是意味着挣钱。
  车进入了吉首城,车里的人们开始涌动起来,拿包、扣衣服、叫兄喊弟……吼成了一腔麻,似乎大家都在做好下车的准备,我提醒冉求:准备下车!
  慌个屁!赤条条的两个人,又不用收拾啥东西!
  天已经刷白,吉首这座湘西古城已经清晰地展现在我们眼前,高大的建筑,宽广笔直的大街,比我们酉州县城要大得多。
  黎明的曙光闪烁了,东方的天空一片绯红,我们似乎置身在五彩缤纷的大地上,让人看到了希望。
  车站到了,乘客们纷纷下车。我们也融入了去吉首火车站的人流……要坐火车了,我倒有一种兴奋和激动。这可是我这个乡下娃第一次坐火车。
  不过5分钟就到了火车站。吉首的汽车站离火车站很近。
  火车站的售票大厅里,南来北往的人很多。四个窗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整个大厅里仿佛除了人还是人。推箱挎包,操着不同方言,形成了一个混杂的小社会。
  冉求叫我蹲在大厅的空地上,他去排队买票。他加入了广州窗口的队伍。他像一个老跑江湖的人那样的熟练。而我却蹲在地上,有些忐忑不安,又是想一些比较现实的问题。如果今天买不到车票咋办?如果学校老师发觉了给这里的公安部门发来电报又咋办……这些恼人的问题不时占据我的心头。
  我的旁边,也有几个和我一样年龄相仿的少年,也许他们同我们一样,悄悄地跑出来打工的,此刻,他们也许和我们一样的心情。可是,他们有说有笑的,仿佛没有啥子苦恼,时而发出爽朗的笑声。忧愁好像与他们无缘,大有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感觉,但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我的思绪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如果到了广州找不到工作又该咋办?又往回走吗?那可是非常笑人的事情,我们山里人讲的是面子,好马不吃回头草,何况我还是一个带把的男子汉……学校这个时候知道我们出走了吗?到了打工的地方,我一定要给班主任田老师写一封信,向他讲清楚,尽管我的成绩好,也许将来可以考上大学,但是我们农家子弟不一定找得到工作,祖祖辈辈同黄泥巴打交道,没有什么“关系”,而我们酉州地方讲的是“人情”,靠的是关系,我还不如趁早去挣钱,也许老师会原谅我的,他为我学习付出辛勤的劳动,我应该感谢他,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冉求买到了车票,是上午8点钟开的车。我抬头看了大厅的吊钟,离开车还有15分钟。
  我的同伴拿着车票走到我的身边,他一个劲地安慰我:时间还早,出师顺利,我们很走运,看来我们会发财的……上帝保佑!我的心里一阵暗暗的祈祷。
  路兄,我们还是买一点进口货,听说火车上很贵……冉求细心而又周到,和平常大大咧咧的他判若两人,大有“广客”的狡黠,他的眼里闪着叫人永远也猜不透的智慧和光芒,我暗自佩服他点头称是,忙掏钱。我先买了再说,以后我们兄弟是二一添作五。他挥了挥手说。然后朝站里的小卖部挤去,不一会,他就提着一包方便面、火腿肠、纯净水之类的东西来到我的面前,递给我一瓶水说:这儿的东西比外面还贵,娘的!有点是抢人!
  我接过水,又拿过那包东西:我提东西,你拿票……冉求点了点头,在我的身边蹲了下来。我们在黑压压的人群之中,吃着火腿肠,喝着农夫山泉,不少的人都在重复着我们的同一动作。从他们的外表上看,大多是外出的打工仔,有的人在抽着毛草烟,有的在抽着劣质香烟,打着板子炮,玩着金花,不少人在说着带荤段的笑话,不时传来一阵阵刺耳的笑声。他们似乎忘记了忧愁,不知道疲倦,也不知道痛苦和劳累。全然没有漂泊怀乡的伤感。我打心眼里羡慕他们。而我脑子里却在漫无边际想着……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还是同伴打断了我的思绪:路兄,我们已经安全了!我明白了所谓安全的意思。目前为止,学校还没有发觉,我们不可能再重蹈以前那些同学的覆辙。他们刚刚在吉首下车,就被当地派出所逮着了,然后遣送回了学校。想起这些,我的心在不自主地跳:不过还有一点时间,我们不能高兴太早了!我向同伴说出了自己的担心。马上就进站了,提前5分钟,没事!冉求黑黑的脸上露出一股自信,他刚说到这里,站里已经响起了急促的铃声,广播开始响起:旅客同志们,请注意,开往广州的K3081次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请大家带好行李,准备上车……
  人们开始涌向检票口……我们也随着人流挤上了车,在15号车厢找到了座位,不一会,车厢里挤得满满的,给人一种窒闷之感。
  一声高亢的汽笛长鸣,列车开始缓缓地启动起来。此时,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真想大哭起来,我可是第一次背井离乡啊!我突然想起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怅然之感油然而生。列车终于离开了湘西古城,向南驶进茫茫的山野。车里响起了孙悦那曲动人的《祝你平安》,让人感动得心碎。
  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这比汽车舒坦得多了,少了山路上那种颠簸之苦。冉求靠在车窗边,悠闲地闭上了眼睛。车厢里,男女老少,有说有笑,大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牛仔裤,T恤衫……占了一大半。只有我和冉求穿的是普通衬衫,我的对面坐着一位大姐,大约二十来岁的年纪,黑黑的脸上带着叫人敬仰的憧憬。很显然,她也是外出打工的。隔了一阵,她问我:小兄弟,你也是出去打工的吧?听她的口音是酉州人氏,我们是同乡。唉,大姐,你是酉州人吧?是,你怎么知道的?黑脸大姐看着我微微一笑。听口音,我就猜……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她,似曾相识,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你真聪明,兄弟你还在读书吧?小小的年纪就出来闯江湖,不怕吃苦?不怕——我苦笑了一下,意识到再也不好说些什么。
  你该在学校好好读书,像我,没有多少文化,永远是给别人干苦力,要是有文化,可以当拉长、主管什么的……黑脸大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听到黑脸大姐的这么一席话,我突然有些后悔,心头沉重,到了广州我究竟能够干些什么活儿?我灵魂中可是接触了这个摆在自己面前的现实。
  车厢一片嘈杂。每一个人都是按自己方式运行。一瞬间,我对这位黑脸大姐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她说的是真心话,也许她曾经有过我们没有过的真切体验。见我沉默着,她又和善地对我说:你们两个是悄悄地跑出来的吧?我木然地点了点头,又沉默着。
  至少你们现在不该背着学校悄悄出来,像你们的这种年龄应该好好的读书,这几年广州的钱不好找了,前些年东南亚金融危机,工厂不怎么景气,生产出来的货销不出去,我们的工资常常被拖欠,苦了我们这些打工的……黑脸大姐叹了一口气,脸上呈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与她刚才的笑脸判若两人。从她的脸上,我隐隐约约地读懂了打工这条路的艰险,至少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平坦。
  打工的人真多!我冒出了这句话。农村的人不打工咋办?这些年种田没有多少赚头,农药、化肥、这样款、那样税……粮食又不怎么值钱,光种田要折本,只有外出挣几个钱……黑脸大姐眼里闪过一道泪光,她的话语里有些明显的伤感:哪个愿背井离乡的受罪,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单是坐火车就叫人难受,简直是受罪——听到了黑脸大姐的一席感慨,我的心头有点发怵了,她的话是千真万确的,不少的人并不想外出打工的,而是生活所迫,这年头,工人下岗,干部分流,农民负担重,一些部门千方百计地从农民的身上揩油,我们常常在报纸上、电视上看到中央三申五令地指示要减轻农民的负担,而不少地方农民的负担是越减越重,这个问题成了中国长期的沉重的话题。我们最近几年的时事政治都考有关“三农”这些题,我们或多或少地知道这些问题。听政治老师说,连朱总理、温总理都说“三农”是他们最头疼的问题。
  我的心头一阵抽疼……
  车厢里人们在肆意的玩乐,各种方言混杂,形成了一支不太和谐的进行曲。
  我看了一眼同伴,他睡得正香,呼呼的鼾声正均匀的响着,仿佛沉入了一个美丽的梦乡。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尽管主观意识上是想休息一会儿,哪怕是很短一点时间,可是七三八四的事情搅得我的神经中枢无法平静。第一次出远门,也许大多数人都有这种感觉。
  我为啥要出来打工呢?我反复地问我自己。
  我感到自己周身疲乏,我这个初次走出家门的毛头小子,忽然间惶惑起来,甚至感到有些无助……我又沉默着,听别人说,外出千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些年头,骗子很多,连一些大学生、研究生都被骗了,甚至有的还被人贩子卖了……我开始闭目养神,想让自己的大脑清醒一下,可是对面的黑脸大姐又推我一下:兄弟,你到哪个厂去?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摇了摇头,说了真话:还不知道去哪个厂……出来闯闯!黑脸大姐苦笑了一下,关切地说:连厂都没有联系好就出来,胆子也够大了,哪有像你们这样出来打工的,至少要找个熟人联系介绍才能进厂,这几年,再也不像前些年那样好进厂了,广东也有不少的人在下岗分流……大家争着抢饭吃!
  我心头颤了一下,以前我还没有认认真真的想过这个问题,我把广东想得太美了,以为到了广东随时都可以找到事干,随时都可以挣到钱,我们早把那里想象成天堂了!
  不过,人是闯出来的,只要你的运气好,还是可以找到工作的……见到我失望的表情,黑脸大姐安慰着我。大姐,你说该咋办呢?我茫然地问。甭担心,我在深圳的旭日厂打工,万一你们没有着落,我也可以帮你们找一个厂……黑脸大姐是个好心人,酉州的女人都有菩萨一样的心肠,我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那就多谢大姐的关心……黑脸大姐从她身边的一个塑料口袋里拿出两个盐茶蛋,递一个给我:兄弟,吃一个鸡蛋提提神……不用,你自己吃吧!我推辞道。出门在外,都是一路人,不知是哪辈子修的缘,还客气啥?你是怕我的鸡蛋有毒呵!黑脸大姐笑着说。硬把一个茶叶蛋塞在我的手里。我拿起鸡蛋,剥壳吃了起来,这是武陵山里的茶叶蛋,有味,非常的爽口,同时也让人感到很亲切。
  小弟,人是闯出来的——黑脸大姐若有所思地说。十多年前,我刚小学毕业,没有考上初中,就和寨里大人们出来了,刚开始还不是和你一样的心情。日子一久就没有了什么也就习惯了……
  小兄弟,你们以为打工就那么的容易吗?打工再挣钱也是给别人打工,厂里到处写着你是打工仔,你本身就是来解决问题的,像你们这些初中生,把打工的日子想得太美了……其实,广东也永远不是天堂……黑脸大姐又说。
  听了黑脸大姐这些发自肺腑的话,我似乎对打工生活有了一知半解,我知道,她说的绝对是真心话,没有一丝的欺骗。但我转而又想,打工也不一定全是坏事,像我们当地的一个打工仔,深得老板的信任和赏识,说是升到了经理,每月工资5000多,每年还有一个月的带薪休假。见我不说话了,黑脸大姐也沉默了起来,她似乎还想对我说点什么,张了一下嘴,又意识到有不妥,终于没有说出来。此时,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失落和惆怅。心中充满了迷茫,全身的骨头如灌铅一般的沉重。怎么也提不起神来,我深深地意识到后悔也晚了,还不如好好的睡上一觉,明天下车后才有精神找活干……于是我强制性地闭上眼睛,在火车有节奏的晃动声中,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做起了好梦,在广州的大公司里做起了白领,每月4000块,后来,衣锦还乡,家乡的父老乡亲吹起唢呐迎接我,我回乡买起了大机器船……
  
  我一觉睡了个大半天,醒后听车上的人们说,快到广州了。这时,我既兴奋又害怕,到广州后咋办?咋办?冉求早醒了,他正和黑脸大姐唠叨着闲话。见我睁开了眼睛,他说:喂,你醒了,我想等你到了广州再喊醒你,让你多睡一会……
  我的脑海里一片空蒙,怅然若失。车里有些人在收拾东西,闹哄哄的。火车上的扩音器在反复地播放:旅客同志们,广州快到了,请大家准备好下车,带好自己行李,注意安全……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合的我,有些茫然无措,下车了,将走向何处?而我的同伴一点也不着急,仿佛胸有成竹,像一个老跑江湖的,似乎下车与他毫不相干。
  经过一昼夜的折腾,终于到了广州的火车北站,人们拥挤着下车,而我的同伴却对我说:急个屁,让别人先下,我们慢慢下……
  黑脸大姐向我们说了一声再见,就背起牛仔包匆匆地挤进了人流,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火车上的人下得差不多了,我们才跟着人流后面出了火车站。
  广州北站比吉首火车站大得多。进进出出的人黑压压一片。提箱背包,扶老携幼,男男女女,构成了这个车站不安的交响曲。
  出了车站,我们就走在广州的大街上。广州这个在我们以前只有在地理课本和电视上才看到的城市,已经出现在我们的眼前。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笔直的大街,让人目不暇接,也让人焦躁不安……在这样的大都市里,我们显得无所适从,甚至很渺小。
  往哪里走?我问同伴。我们先找一家馆子吃一顿再说。冉求建议。我们在广州的大街人流里穿梭,经过半个小时的寻找,终于在一个小巷找到了“四川小吃”的小面馆。冉求停下脚步说:你看,这是四川老乡开的,我们就在这里吃,听说,广东人只吃甜的、咸的,不吃麻辣,这几天没有口味了,在这里吃一碗面,养足精神……
  面馆里有几个人在吃面条,看模样是四川、重庆一带来的打工汉,他们对家乡的小吃情有独钟,尽管牛仔衣、牛仔裤也掩饰不了他们那种底层打工仔的身份。
  我们在小面馆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两位小兄弟,你们吃啥?传来一声地地道道的川音,以前,四川重庆是一家,听到感到很亲切、很中听。
  有小面没有?冉求装着操普通话。有……吃几两?老板笑着问。每人三两。冉求比着三根手指。
  一个打下手的女孩朝锅里丢了一小把面条。听见我们也要吃面,吃面的几个人都抬起了头,看了我们一眼,又低下头呼呼的吃面了。
  不一会,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就端在我们的面前的桌子上。我们两个有些像非洲饥饿的儿童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突然想起了初中地理课前面的一幅插图,反映非洲饥饿的儿童的,他们端着个碗,狼吞虎咽的样子——我们吃得大汗淋漓,像周身倒了开水似的,冒着热热的水汽。
  我们的吃相让另外的几个吃面的人不时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们。吃完了面,我去找老板结帐,一共15元,我有些吃惊:15块?还嫌贵?我们这里是最便宜的!不信,你们到别处去看看?那位带着川音的胖老板贼溜着眼说。原来这经济发达地区就是不一样,而在我们酉州,三两面顶多两块钱,还有一块五的,我的心头顿时有了一些感慨。
  我们俩无精打采地走出了小面馆。太阳落在我们的身上钻心疼,以前只是听人们说过广州的天气,冬天只穿一件毛衣就能够过冬。夏天常常是三四十度,一年总见不了雪,这回我总算领教了这种出奇的热。
  到哪儿落脚?我焦躁不安地问。到火车站,买到深圳的票……冉求说得很轻巧,很自信,似乎去深圳就像去他的外婆家一样简单。
  到了深圳万一找不到工作咋办?我问。
  怕啥?深圳好找工作,我们当地那些没有读过书的崽儿都能找到工作,我们读过初中,还怕球?冉求再一次给我打气。
  我们原路返回火车站,一打听,才知道去深圳要去南站买票,这儿是北站,我们相视一笑。大城市就是套头多,连火车站都有好几个,一位卖小食品的大妈对我们说,去对面的汽车站买票乘公共汽车去南站,半个小时就到达。
  大巴车在广州城里奔驰。大街两旁,高楼林立。五彩缤纷的广告,令人目不暇接。第一次进入大都市的乡下人,也许都会有与我相同的感觉:困惑和无奈。而我的同伴却没有这种感觉。偶尔还哼一声小曲,如一个老跑江湖的油子。
  大约过了20分钟,我们已经来到了广州的南站。这里的人特别的多,大多是年轻人,他们都是怀着到开放城市去发财的梦想。就像我们一样,深圳是一个年轻人梦寐以求的城市。而暴富的年轻城市需要冒险的年轻人。
  我们挤坐在售票大厅的塑料长椅上。一会,冉求又一个人去排队买票。此刻,我的心头再一度迷茫。为自己贸然来广东有些后悔。而眼下又能怎样呢?什么都能够买得到,就是后悔药不能买。况且好马也不吃回头草的!目睹车站涌动的人潮,我才真正意识到了失落和寂寞。归宿究竟在何处?我在这种心绪中熬过了一个多小时。冉求兴高采烈地拿着票挤出了人流,奔到我的身边:买到了,买到了,还有20分钟就开……OK!我不知所措地木然地点了点头,我并没有因为买到票而高兴。心在不自主地跳着,左眼皮也在飞速地跳着,我始终觉得有一种预感、一种不祥之兆萦绕在心头。可我又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也许这就是人们说的心灵感应。
  冉求也挤坐在我的身边。得意地哼着流行曲子,好不惬意,好像糠箩跳到米箩,而我却心急如焚……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着,可我的心却永远凝聚在这个时刻:拥挤的广州南站,困惑和惶恐。去了深圳,难道就是进了天堂?我一次次地反复问自己。
  上车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冉求拉了拉我,我才又回到现实中来,跟着他去了检票口……坐在了16号车厢的位置上。
  车厢里,也有几个和我们一样年龄相仿的男女少年。我想,他们也是怀着打工梦去深圳的,深圳是不少人圆梦的地方。我曾经在一张报纸上看到过这样的几句话:到北京才感到官小,到深圳才感到钱少……深圳是一个富得流油的地方,不少的淘金者在这里一夜间暴富,而深圳,早就有了一种时下最为流行的竞争意识。
  冉求又睡着了,也许他又做起了发财美梦,我白了他一眼。真是猪脑子,到了这时节,还睡得着?而且还有节奏地打起了呼噜——可我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尽管是尽力克制自己,但始终无法理清这烦闷的心绪。前排坐着几个年轻人,听口音好像是山东人,浓厚的乡音夹杂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就像我们的语文老师,土语夹杂着生硬的普通话,时时让人感到好笑。而这时,我却怎么也笑不起来。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怀着同一个目的去深圳发财的人。我想,这些人可能像我们一样没有什么背景,如果有靠山,就会在家乡轻轻松松地谋到一份好工作,或者做官,在我们当地最快的发财捷径就是当官,听说镇里铺了一条街,镇长就吃了10万元的回扣,10万元,也就是相当我们当地农民一辈子的收入……一想到这些,我们就会咬牙切齿,要是我当法官,一定要判这些腐败分子的死刑,或者亲自枪毙他们,在学校的时候,听老师们讲过戚火贵、成克杰、胡长清……曾经有一回,老师给我们出了一道题:你们最恨的是什么?全班同学毫不犹豫地说:最恨贪官!贪官是社会腐败的根源,像我们县烟草公司的经理、保险公司的经理什么的贪几十万,因为有钱,就被取保候审,呆a在家里,这是什么,当时我读到这则新闻,曾吼了几句,我代表人民毙了他们!
  车仍然在南行。随着车的前行。深圳渐渐地离我们近了,我的心里更加恐慌。到了深圳后又怎么办?这个现实的问题是现在最恼火的具体问题。失落和后悔,搅动着我的心,深圳真是我们发财的地方吗?我越来越恨当时的幻想了,如何找工作?找啥子工作,找不到工作咋打算?一个个现实的问题在我脑际飘荡着。我们到深圳将面临着生存的考验。我们的历史老师,是一位业余作家和一个教育社会问题底层研究者,几年前,他曾经写了一篇纪实文学《初中生的打工梦》,反映了几个初中生辍学打工的人生遭遇,其中有一个叫孙川的,是讨着饭从广州步行回乡的。在文章的结尾引用了鲁迅先生的话:救救孩子!这篇文章他在课堂上给我们读过。那时,曾经让我吃惊和同情。想到这事,我就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命运将是那个同乡的重复。也许,将来我们又将成为典型素材,被某位作家写进他的文章……此时,我又迷茫起来,连我是谁都说不清楚了,感到以前的一切纯粹是虚幻,是一场逝去的遥远的梦。
  
  恍惚中,我如坐针毡地熬过了近两个小时。深圳终于到了。列车员正在用娇娇嫡嫡的声音向我们播报,也就是说我们打工的目的地到了,而我还没有到达的感觉,好像在继续做梦。在此之前,我只是在课本里、电视里看到过中国的这个新兴城市的深圳,而我现在已经抵达了这个城市的边缘,在我意识里,还有些不敢相信这个现实。真的!
  到站下车了。我随着人流,朝4号出口走去,深圳火车站,比吉首火车站更有情调,流行音乐在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魅力。在车站的人流中,我分不清东西南北,大有陈奂生进城的感觉。而又仿佛感到要失去什么似的,提心吊胆,忐忑不安,随着人流,我漫无目的的前行……我彳亍地走在深圳大街上,宽广的街道,不知道比酉州的街道要宽多少倍,到了深圳,才知道家乡的县城根本不应该叫城市。这些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来来往往的车,在尽情地演示着大都市的美丽雄伟。
  突然,我的心头咯噔一下,我和冉求失伴了!
  他也许还睡在车上。此刻,他也许和我一样的心情。为失伴而焦急地寻找着。这时,我无比的恐慌,冉求,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豆大的汗珠在脸上不停的翻滚。我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我一定要找到他,结伴而行,等我们在深圳发了财,我们又结伴荣归故乡。
  一种本能的意识促使我原路返回。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寻找我失去的伙伴。我的目光扫过一趟又一趟的生疏人群。终不见冉求的影子。要是冉求在多好,他比我的生存能力强,比我更有办法。尽管他读书不比我行,但他在社会上的生存能力远远超过了我。
  冉求,你在哪里?我心头一次又一次的呼唤,希望奇迹能够出现,眼下的某个时刻,我们又突然相见。他不会丢下我不管的,我们山里的毕兹卡人讲的是一个义字,就像打猎,隔山撵肉,见者有份,何况,我还是他相约一同出来的,可以想象,此时冉求的心情并不比我轻松。他肯定也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我。
  我像一只失群的羔羊,迷失方向般地走在深圳的大街上……
  题图插图:苏于航
  评选好稿详情请注意68、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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