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阿富汗塔利班（以下简称阿塔）政权被美国及其西方盟友一举推翻。20年后，在驻阿美军仓皇撤离的背景下，阿塔击败阿富汗政府军，重新夺回全国政权。与20年前相比，再度夺权的阿塔向国内外传递出迥然不同的政策信号，极力展现温和、包容和开放等形象。当前，阿塔已成为唯一能够驾驭阿富汗全局的政治军事力量，如何深入认识阿塔并评估阿塔的这些变化，对于研判和把握今后阿富汗局势的走向尤为重要。

阿塔的历史回溯

　　从1994年崛起到2021年8月15日再次奪取全国政权，阿塔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重要阶段。
　　一是阿塔崛起与初次建立政权。阿塔崛起于1994年7月，当时阿富汗正值冷战结束后的全面内战时期。阿塔本意为“阿富汗伊斯兰宗教学生运动”，成员最初由属于伊斯兰教逊尼派的阿富汗普什图人组成，他们大多是来自巴基斯坦境内的阿富汗难民或宗教学校的学生。当时，阿塔秉承“铲除军阀、恢复和平、重建国家、建立真正的伊斯兰政权”的宗旨，赢得饱受战乱和军阀统治之苦的民众欢迎。1996年9月，阿塔攻占首都喀布尔并建立政权，1997年10月改国号为“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与阿富汗拉巴尼政府并存，后者成为反塔利班的北方联盟，并得到国际社会的普遍认可。
　　阿塔建立政权后，在国内外推行极端政策。比如，要求男子缠头巾、蓄大胡子，要求妇女披头巾、戴面纱，禁止女性就业、女童上学，取消一切体育和娱乐活动等。2001年2月，阿塔下令摧毁了世界著名的巴米扬大佛。同时，阿塔经济上毫无建树，毒品走私等黑色经济成为主要财政来源。此外，阿塔还庇护涉嫌袭击美国驻非洲国家使馆的“基地”组织。由于推行极端政策，阿塔在国内外逐步陷入孤立。尽管如此，在2001年“9·11”事件前，阿塔在军事上获得压倒性胜利，占据着阿富汗全国95%以上的领土。
　　二是阿塔重组及与驻阿美军和阿富汗政府军对峙。2001年“9·11”事件后，由于阿塔拒不交出幕后主谋即“基地”组织领导人本·拉登，美国于当年10月7日发动阿富汗战争，迅速推翻了阿塔政权，赶跑了“基地”组织。虽然作为一个政权被推翻，但是阿塔并未销声匿迹。2002年初，当美国及其西方盟友在阿富汗全力推动战后重建之时，阿塔开始了战略重组。这种战略重组大致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2002年初到2004年，是阿塔秘密重组时期;2005年到2010年，是阿塔快速发展时期;2011年到2020年初，是阿塔与驻阿美军及阿富汗政府的政治分立与军事拉锯阶段。
　　阿塔战略重组后对阿富汗和美国均产生了重大影响。一方面，截至2009年，阿塔已发展成为拥有数万名成员、战斗力强悍、反美反政府的政治军事组织。加之“基地”组织等趁乱发展，阿富汗重新陷入动荡当中。另一方面，美国为阿富汗战争付出了沉重代价，国内厌战情绪不断高涨。2009年奥巴马政府上台后，决定从阿富汗撤军。2017年特朗普政府执政后，加速撤军进程。截至2019年底，驻阿美军已经由2012年的15万人降至1.3万人，美国的西方盟友也同步撤军。
　　三是阿塔与美国媾和并再次夺取全国政权。在加快撤军的同时，为保证美军的体面，特朗普政府开始与阿塔媾和。2020年2月29日，双方在卡塔尔首都多哈达成《和平协议》。据此，美军将全部撤出阿富汗，阿塔则保证不攻击或不支持其他任何组织攻击美军及其西方盟友目标，并与阿富汗政府和谈。2021年5月1日，拜登政府开始最后阶段撤军。阿塔则迅速由和谈转为武装夺权。8月15日，阿塔占领首都喀布尔，夺取全国政权，阿富汗政府土崩瓦解。而美国及其西方盟友直到8月30日才完成撤军。

阿塔发生显著变化

　　当前，阿塔已成为唯一掌握阿富汗全国政权的政治军事力量。与20世纪90年代相比，阿塔的组织结构和领导层已悄然发生变化。再度夺权后，阿塔还展现出温和化、宽容性以及开放性等特点。
　　第一，与20年前相比，阿塔已由单一组织结构转变为多中心结构，同时形成第三代领导集体。20世纪90年代，阿塔是一个高度统一的集权组织，领导人奥马尔掌握宗教、政治和军事大权。而当前，阿塔组织结构呈现多中心态势。
　　一般认为，阿塔由6个“舒拉”组成（舒拉，意为协商委员会，实为掌握大权的政治军事单位），分别是奎达舒拉、米兰沙舒拉、白沙瓦舒拉、马什哈德舒拉、格迪江噶尔舒拉、北方舒拉等。其中，奎达舒拉是全国性组织，影响力最大，实际上是阿塔的核心组织机构。奎达舒拉下设三级领导层，分别是中央、省级和区市级领导层。中央领导层设有各级委员会，相当于部委，分别管理军事、情报、政治、经济等各项事务。三级领导层下设有地方武装以及准地方武装。其他5个舒拉可以与奎达舒拉相互协调行动。而米兰沙舒拉，即“哈卡尼网络”，军事战斗力很强，其领导人西拉杰丁·哈卡尼还是阿塔现任最高领导人毛拉维·海巴图拉·阿洪扎达的副手。
　　迄今为止，阿塔已形成第三代领导集体。第一代领导人奥马尔已于2013年去世。2013—2016年，毛拉阿赫塔尔·曼苏尔为实际领袖。2016年起，阿洪扎达继任第三代领导人，掌握宗教、政治和军事大权。他是宗教学者，曾任阿塔前政权大法官。阿洪扎达有三位副手。毛拉阿卜杜勒·加尼·巴拉达尔负责政治事务，兼任阿塔驻多哈政治办事处主任，一直负责与美国的和谈事务。毛拉穆罕默德·亚库布是第一代领导人奥马尔之子，掌握军事指挥权。西拉杰丁·哈卡尼负责哈卡尼网络。此外，高级大法官毛拉阿卜杜勒·哈基姆，负责司法事务。阿塔还设有领导委员会，称拉赫巴里舒拉，实为最高咨询及决策权威机构，大约有26名成员。 　　第二，向国内外释放积极、善意的政策信号。阿塔夺取全国政权后，立即向国内外释放了一系列新的政策信号，体现出与20年前迥然不同的冷静与克制，显示出一定的温和性、开放性和宽容性。综合阿塔领导人和发言人的讲话，主要包括以下几方面内容。

　　一是承诺建立开放包容的政治架构，与阿富汗其他派别实现民族和解。8月17日后，阿塔开始与国内其他派别广泛接触和谈判。此外，阿塔还宣布，对阿富汗前政府全体工作人员和安全部队成员实行大赦，承诺不会对任何人进行报复;特赦前总统加尼、前副总统萨利赫等人。阿塔声称，原谅阿富汗所有人，上至反对阿塔的将军，下至普通民众。
　　二是愿意实施开放包容的社会政策。8月19日，阿塔发言人扎比乌拉·穆贾希德表示，阿富汗事务应当由阿富汗人民做主，任何政府在制定政策时都需要考虑国家和人民的利益。阿塔强调，允许女性工作和学习，允许女性享有伊斯兰教原则范围内的所有权利。
　　三是希望与国际社会建立良好关系。阿塔强调，将保护各国驻阿富汗所有使领馆以及外国公民的安全;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组织利用阿富汗领土危害他国安全;为实现经济快速发展，希望各国提供帮助。阿塔认为中国在阿富汗和平、和解进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希望中国能够为阿富汗重建作出贡献。
　　第三，与国际社会良性互动，表现出反恐诚意。在与美国及其西方盟友关系上，阿塔信守《和平协议》，配合美国及其西方盟友撤军。从《和平协议》签署起到美国及其西方盟友军队全部撤出为止，阿塔信守承诺，没有攻击或支持其他组织攻击美国及其盟友。特别是从8月15—30日，阿塔也没有利用美国及其西方盟友在最后撤军的混乱阶段攻击后者，反倒提供外围军事保护，协助后者完成撤军。
　　阿塔临时政府组成后，进一步表现出反恐诚意。9月8日，阿塔发言人苏海尔·沙欣表示，如果其他国家对安全问题有任何关切，可以通过外交渠道或双多边机制向阿富汗提出。沙欣还向中国表示，很多“东伊运”成员已经离开阿富汗，阿塔已经对其剩余人员进行了“坚决警告”，即不允许其继续留在阿富汗境内。阿塔也不允许“东伊运”等组织在阿富汗保留任何训练场、资金筹集机构和士兵场所。9月8日，阿塔临时政府发表政策声明，再次强调“阿富汗领土不会被用于危害任何其他国家”。

 阿塔的改变是渐进的过程

　　再度夺权后，阿塔的确发生了显著变化。结合历史与现实看，这一过程是渐变的，而非突变。
　　过去20年，尤其是在实现战略重组后，阿塔在牢固控制的阿富汗东部和南部等区域内，开始采取措施，整顿内部纪律，同时弱化高压政策或极端做法。比如，禁止绑架、酷刑、袭击学校等各种不法行为，以此化解阿塔在普通民众中的负面形象。阿塔多次颁布《行动准则》。比如2006年、2009年和2010年《行动准则》，对诸如恋童癖、随意绑架、劫掠、拷打或行贿等不法行为都进行了严格限制。再如，过去20年间，阿塔曾对阿富汗政府工作人员和为驻阿外国军队服务的人员进行死亡威胁。但是，2010年《行动准则》进行了一些调整。其规定：可以宽恕那些不再为阿富汗政府和外国军队服务的人员;对那些已经屈服并对过去行为表示悔恨的人，也可以返还他们被没收的财产;在一些区域，还对愿意脱离阿富汗政府军或愿意转变立场、加入阿塔队伍的人员提供安全保护。阿塔这些自我约束以及温和化的做法，在阿富汗东部和南部一些地区确实收到了实效。根据亚洲基金会的统计，2013年，阿富汗全国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民众对包括阿塔在内的各种反政府势力抱有同情和支持。
　　过去20年，阿塔发生的另外一个显著变化，就是准确抓住美国撤军时机，与美国及其西方盟友媾和。早在奥巴马政府决定撤出阿富汗后，阿塔即开始与美国秘密接触和谈判。特朗普政府执政后，尤其是从2018年起，阿塔与美国的接触和谈判从秘密转为公开。阿塔多次派出高级代表团赴卡塔尔首都多哈等地，与美国代表及阿富汗政府代表进行谈判。2020年2月29日，阿塔与美国最终达成《和平协议》，同日也与美国的西方盟友达成类似协议。2020年12月中旬，阿塔进一步与阿富汗政府就民族和解与权力分享达成初步框架协议。
　　那么，阿塔变化的动力何在？从过去20年看，这主要来自阿塔希望重新夺回政治权力、重建“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这个政治目标。阿塔一直声称，他们是阿富汗人民唯一合法的代表，认为驻阿美军就是“外来占领者”，而阿富汗政府就是美国支持的“傀儡政权”。因此，必须将美国及其西方盟友赶出阿富汗，必须推翻阿富汗政府这个“傀儡政权”。为此，阿塔需要重新在阿富汗境内立足，获得民众支持，以拓展生存和发展空间，而自我约束以及温和化做法就成为一种必然选择。同样，军事斗争是反美、反政府的手段，和谈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种方式。尤其在美国决定从阿富汗战略收缩的前提下，阿塔借助和谈方式，达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其中，阿塔政治负责人巴拉达尔发挥了重要作用。

　　夺取全国政权后，阿塔还要继续实现身份与地位的转型，因此迫切需要处理好与国内各派、民众及国际社会的关系。这种身份与地位的转型，主要指阿塔需要实现政权的合法化，为国内各派和民众所接受，为国际社会所认可。具体而言，这包括以下几个目标。一是恢复国家和社会秩序，获取全国民众的支持，包括大中城市民众的支持。如果能够得到全国民众的支持，就可以将军事胜利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政治成果，进而巩固政权。二是努力争取得到西方国家和阿富汗周边国家等国际社会的普遍认可，以便融入国际社会。特别是如果能得到西方国家的普遍认可，阿塔可能免于政权再次被推翻的风险。三是争取获得国际援助，以恢复经济秩序，化解包括人道主义灾难等在内的各种危机。既然如此，阿塔就有必要重新审视之前的极端思想和做法，将其中不合时宜或非常极端的因素要么剔除，要么进行调整，以免遭到国内民众和国际社会的厌恶与反对。

阿塔的变化或难触及其意识形态和权力核心

　　阿塔呈现上述渐进性变化，反映出在长远的政治目标推动下，其能够结合现实需要对自身进行调整。但是，这些调整和变化或难深刻触及其意识形态和政治权力中心。
　　第一，阿塔再度掌权后虽然思想成分更加庞杂且趋于温和化，但或沿用20世纪90年代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混有阿富汗普什图族的传统习惯法、南亚德奥班德学派思想以及瓦哈比主义和萨拉非主义思想等，特别是后3个思想具有一定的共性成分。
　　这些成分是：要求正本清源、返回真正的伊斯兰教;严格遵循《古兰经》和圣训，严格履行伊斯兰教法，清除伊斯兰教当中的非伊斯兰因素;通过这种途径，复兴伊斯兰国家和社会。
　　鉴于此，阿塔组建的新政权也体现出一定的神权色彩。2021年9月7日，阿塔公布了临时政府组成，并宣布阿塔最高领导人阿洪扎达以“埃米尔”的身份领导国家。这样，阿洪扎达不仅是阿塔的领袖，也是国家最高领导人。阿洪扎达发表的声明，相当于伊斯兰教的教令，对阿塔以及今后的阿富汗事务都具有至高无上的指导意义和约束力。
　　此外，根据阿洪扎达和临时政府发表的声明，伊斯兰教法在国家事务中将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阿洪扎达向国人保证，将遵守伊斯兰准则，遵守伊斯兰教法;塔利班将信守所有不与伊斯兰教法相冲突的国际法、国际条约和国际承诺;未来所有国家事务的治理和民众生活，都将依据伊斯兰教法进行管理。
　　第二，临时政府组成架构显示出阿塔强烈的权力主导意识。在9月7日公布的临时政府33个职位中，全部由阿塔成员担任，没有女性代表，绝大多数政府成员为普什图族人。其中，穆罕默德·哈桑·阿洪德担任代理总理。他是阿塔前领导人奥马尔的亲密战友，曾任阿塔前政权外交部长、坎大哈省省长。他还长期担任拉赫巴里舒拉的负责人。阿卜杜勒·加尼·巴拉达尔担任代理副总理。阿卜杜勒·萨拉姆·哈纳菲担任第二代理副总理。他曾担任阿塔前政权教育部副部长，当时强烈要求禁止女童上学。阿米尔·汗·穆塔基担任代理外交部长，穆罕默德·亚库布担任代理国防部长，西拉杰丁·哈卡尼担任代理内政部长，阿卜杜勒·哈基姆任代理司法部长。
　　第三，阿塔可能区别对待恐怖主义或极端主义组织，但较难与一切恐怖主义或极端主义组织划清界限。在阿富汗境内活跃着不少恐怖主义或极端主义组织，他们与阿塔保持着不同性质的关系。有的是相互竞争又相互协作的关系，有的是伴生关系，有的是共生关系。比如，阿塔仍然与“基地”组织保持密切的盟友关系。20年前，“基地”组织被美国及其西方盟友赶出了阿富汗。但20年来，“基地”组织也像阿塔一样，在阿富汗境内实现了重组。当前，“基地”组织领导人仍然效忠于阿塔领导人阿洪扎达。阿塔的部分组织和成员，如哈卡尼网络，与“基地”组织保持着密切的合作关系。阿塔領导层当中，不少人与“基地”组织高层保持着私交。
　　但在上述重大问题上，阿塔仍留有调整的余地。2021年9月28日，阿塔代理司法部长宣布，将临时使用前国王穆罕默德·查希尔·沙时期的宪法，不过将修改其中与伊斯兰教法和伊斯兰原则相违背的条款，未来还将制订一部新宪法。值得注意的是，查希尔执政时期宪法是阿富汗1964年宪法，其中体现了君主立宪制原则，一定程度上赋予议会立法权和公民参政权。

结 语

　　阿塔是阿富汗这片国土上生长出来的政治军事力量，当前还是唯一能够执掌阿富汗全国政权的政治军事力量。阿塔能够再度掌权是其长期坚持政治目标、长期坚持政治军事斗争的结果。20年来，为了将美国及其西方盟友赶出阿富汗、推翻阿富汗政府并重建“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阿塔也在结合现实需要，不断对自身政策进行调整。这些调整变化不是突变，而是渐变，同时呈现温和化、宽容性和开放性等特点，而且变化可能远不止于此。不过，在意识形态和政治权利等重大问题上，阿塔表现出明显的矛盾性。阿塔正处于历史转折的十字路口。今后阿塔究竟能够走向何方，不仅取决于阿富汗国内外形势的发展，更取决于阿塔的抉择，即阿塔能否重新定位自身并确立新的发展目标。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西亚非洲研究所国际关系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