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程坚甫和他的诗艺(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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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坚甫的诗作,从体裁看,有诗有词,诗占大多数;词中小令、长调均有,诗则五言七言皆备,律诗绝句咸工,此外亦有古风体的。总的来说,程坚甫诗的成就高于词的成就,律诗的造诣深于他的绝句,七言又比五言谙熟。比如我们对照一下他现存的唯一一首五言绝句:
  偶成
  浅酌复低唱,岁月易消磨。
  莫为头颅惜,今年白更多﹗
  和他的差不多同一时期又是相近题材的一首七言律诗:
  黄昏有感
  古巷萧然车迹稀,黄昏风雨掩柴扉。
  两三更后愁难遣,六十年间事尽非。
  白发遮羞余皂帽,青灯课读失慈帏。
  自怜不及空阶石,借得春苔作绿衣。
  相比之下前者显得空泛些,后者既有时空的容量,也有情感的深度。
  为比较程氏的诗与词,这里选了两首写生日寄怀的诗词各一首:
  《七十寄怀》二首其二
  林泉久卧渐龙钟,策杖游春意已慵。
  索解最嫌人问字,逃名偏有客寻踪。
  漫云七十从心欲,未免三分带病容。
  伯道无儿还有寿,相逢休更祝华封﹗
  临江仙·丙辰生日
  七十八年流水似,今朝恰又生辰。
  瘦来诗骨渐嶙嶙。
  两行疏落齿,半截伛偻身。
  自向市头沽白酒,趁时一洗杯尘。
  座中蝇蚋是嘉宾。
  杯盘殊草草,未敢动芳邻。
  先不论对两种体裁用词行文方面掌握的高下,即使是从落笔时的切入点看,程写律诗时总会把最贴切于律诗的字句用上,来讲述最靠近自己心头的话语,能让短短八句诗句既紧密关联,又开阔而不局促,彼此相辅相成,使整首诗拥有足够的容量、能量和时空感。 而这首词尽管也写得中规中矩,却流于表面,亦不够突显个性。故此,下面的分析评论中着重探讨程坚甫的律诗成就。
  从时间的划分看,程的诗词创作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49年以前的。程氏在诗词方面应该是受过童子功训练的,他在早年已过了格律和字句关了。但这阶段的诗作却尚未形成他的个人风格,尚未能体现他后来那些诗作中的更深切的情感。比如下面这两首抗日战争期间写的:
  《中秋月下书怀》三首其二
  月明放眼望神州,信有新亭泣楚囚。
  斫地放歌狂胜昔,倚阑看剑气横秋。
  可堪枳棘终栖凤,无奈衣冠付沐猴!
  萧瑟四郊多战垒,辞家王粲暂依刘。
  《吊岳武穆》二首其一
  莫叩天阍剖素衷,千秋遗恨饮黄龙﹗
  山河断送秦三字,尘土长蒙宋二宗。
  纲鼎敢言终乞退,宪云无忝死相从。
  棠梨几度花开落,洒泪斜阳马鬣封。
  诗都写得不错,但它可以是任何一位忧君忧国又不得志的儒生写的,没有诗人个人的烙印在上面。
  第二阶段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至七十年代末,这是程坚甫詩作的黄金时期。这虽然是诗人生活最困苦的时期,却也是他创作最丰盛、艺术水平最高的时期。本文的分析也基本上着眼于他这一时期的作品。
  第三阶段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也是程氏生命的最后几年。多年的苦吟及积累的诗作使程坚甫八十年代在同乡中有了一些名气,也跟更多的诗友增加了交往。同乡诗友中,有人觉得程诗太低沉、太消极,劝程要写光明、写积极上进的诗。步入八十年代,程也开始写乐观的诗了。如:
  《新春闲咏》七首其四、其六
  新来渐觉醉人多,年少翩翩斗绮罗。
  老子难禁春意闹,也随群众听笙歌。
  红满花枝绿满湖,安排春色费工夫。
  不须假手蓝田玉,眼底风光是画图。
  程坚甫不知是受了同乡的这种影响,还是确实江郎才尽,或许二者兼而有之,晚年的诗在风格上有所改变,在诗艺方面似乎不如第二阶段的作品了。如若是后者,即使有“江郎才尽”的现象也是很自然的。这里的“才”并不是指量方面的,而是指质方面的。像陆游流传下来的毕生万把首诗,有三分之一左右是在他生命最后五六年(八十岁之后)写的,但诗艺上能和他以前那些诗媲美的则寥寥无几。若是前者,则那些诗友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这些好心的诗友大概从未认识到,是他们自己的诗才所限,才导致去写歌功颂德的诗篇的。 这一点,陆游自己晚年也认识到了。他在《晚步门外书触目》一诗中(《剑南诗稿》卷二六)写道:“只道老来诗思尽,未妨击壤颂时康。”这方面的详细讨论已超出本文的范围,将另撰文探讨。
  2
  程坚甫的诗人个性和他的诗艺风格,是和他的经历遭遇紧密相关的。他是一位富有文采、学识广博且又基本上是本分的旧式文人。然而,老天似乎对他有予有夺,在赋予他文笔才华的同时又让他患有严重的口吃。这就造成了程氏仕途上无法逾越的障碍,甚至在他回乡后也直接地排除了做教师的可能性。他的这一缺陷,使他在前半辈子眼睁睁地看着众多文才不如自己的人在仕途和生活上比自己要通达,在后半辈子更是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过着最普通农民的艰苦日子。和古今绝大部分文人不同的是,程坚甫并没有卷入到社会、政治和文化争斗中去。不说是政府、领导阶层或精英集团,就是他身边的百姓都没怎样认真地理睬过他。大概是因他在新中国成立前就灰头土脸地回乡了,故后来历次运动中都逃过了。年复一年,对他既无重用,也无打击,那个世道既没让他做上革命的同路人,也没想到要去消化他。换句话说,程坚甫是个彻头彻尾被边缘化了的人!他在《初冬有怀云超》中写道:“已邀俗眼无多白,惟恨衰颜不再红。”可说是绝好的自我写照。这使他的身世处境很独特,与苏维埃政权初期的俄国诗人们和新中国成立后的诗人们截然不同。也许正是这点,使程的诗作及其风格显得与同时代的大相径庭而自成一体。
  对于自身这般遭遇,加上大部分才子都具有的自我尊严,程坚甫既感到不平又觉得无奈,从而发展到不时的自卑自怜自怨。于是他的诗句里常有“不如人”的感叹。例如《抒怀》诗中首联即是“韶州浪迹又潮州,壮不如人老更羞。”当然他所叹的不如人,并不是才能不如人,而是感叹命运不如人。然而,程先生并没有自暴自弃。他把自己的注意力和精力都放到了诗词上,用诗词这一形式——这一不必直接和人开口交际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情感,来展示运用自己的才华。他的《冬宵遣怀》三首其一中的颔联“自怜口拙凭诗语,未可身危托杖扶”,表达的正是这种心情。阿炳视力的缺陷使其,或者说是迫使其挖掘利用听力及与声音相关的才能;程坚甫的口吃也使他,或者说是迫使他往心灵深处挖掘,在写诗这样一桩不受时间约束限制且不必直接与人打交道的本领方面苦下功夫。很妙的是,口吃不怎么影响吟诗——像美国诗人Maxwell Bodenheim平时口吃得厉害,但一念起诗来却不打愣。据跟程先生学诗的学生回忆,他平时口齿比牙牙学语的孩童还不如,但念起旧体诗词来,一字不错,不打半个疙瘩。他似乎是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他不再去为尘世的俗事去辛苦去抗争,而是潜心把诗写得完美再完美。程坚甫成了一位虚无主义者。面对新旧社会对他的不公,他抱定,也只能抱定:诗神是公正的!是诗神给了他存在的价值。正如当代某位哲人说过的,诗可以赋予人第二生命。读程坚甫一篇篇的诗作,你可以感受到他像是要把第一生命中的失意与失望,在诗这第二生命中补回来。社会没能给他别的出路和机会,却正好造就了诗人程坚甫。   他就这样,大半辈子让自己活在诗的世界里,把生命奉献给了诗。读程的诗集,不时地能领会到他“我作诗,故我在!”般的宣言。如《茗余感吟》一首:
  潦倒原知福命悭,午窗茶熟且开颜。
  梦醒已失槐安国,吟苦休嘲饭颗山。
  渐觉一身非我有,惟求半刻作农闲。
  漫云两腋风清甚,误尽年华是此间。
  好个“渐觉一身非我有”!他真的是为诗而存在,且只为诗而存在,不是吗?再看《书怀示周公》中的颔联:“吟咏半生成画饼,推敲一字竟忘餐。”彼时是画饼,此时是忘餐,信手拈来,一联中把两个生命——第一生命中的遗憾和第二生命中的执着——对比地用诗的语言写活了。再如《夜雨感吟》中的尾联:“人间风雨消磨尽,剩有吟诗兴未阑。”也表达了诗人从外部物质的世界向内心诗的世界的转移。又如《岁暮寄怀》四首其三:“心机密密将诗织,眉锁重重借酒开。”还有《岁暮寄怀》的前两联:
  犬马余生万事乖,酒炉茶臼费安排。
  那从破榻求圆梦,幸有新诗慰老怀!
  《苦吟示道旋》的中两联:
  推敲未觉旁人笑,工拙先由自己评。
  半夜抽毫灯欲烬,几回搔首帽将倾。
  这些都体现了程氏与诗相依为命的人生。被边缘化对于诗人程坚甫,正如帕兹所说的,“既是诅咒又是祝福”。个人经历的不幸,却让他有幸能写出更深沉的作品来;诗人的不幸,却是诗界的大幸。
  3
  程坚甫自回乡后便过着清贫的生活,这在他的诗作中自然会流露出来。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农村农民生活之苦,没在那种环境中体验过,是想象不出来的。劳动之繁重,衣食起居之简陋,其实在程诗中都已打了折扣。洗布山位于城郊,为解决城镇蔬菜问题,它属不种水稻种蔬菜的专业区,故农民的生活应在全国平均水平之上。据后人回忆,程家既是饭桌也是书桌的八仙桌,桐油剥落,接榫松动,四条桌腿年复一年地撑着却没有散架;墙上挂柴镰、斗笠、蓑衣的铁钉,是城里建筑工地捡来的。
  程诗中那些写“贫”的诗句,似乎也不是诗人刻意要哭穷,更不是诗人有何种“砸碎什么什么”的主张和宣言;他的情感、他的诗句完全是一种自然的流露。正如他六十年代初写的组诗《暮冬随笔》二十首其十六中写的“诗成竟似风萧瑟,酒后常忘日晓昏”。他写诗“一不留神”竟写成了萧条味。即使是写贫穷,也是写得很含蓄,很敦厚,很艺术,甚至是不经意的,既不是那种干嚎式的,也没有掩饰。比如《暮冬随笔》二十首其四的颔联:“百结难分衣厚薄,一箪宁计饭精粗?”不是比一味喊“饑寒交迫”更具感染力?其实程家当年境况比诗中描写的还要糟糕。老两口的蚊帐贴了无数补丁,多到连棉纱的经纬都几乎看不出了。
  由此可见,古人说的“穷苦之言易工”也不能简单笼统地接受:“工”可以有“较工”和“更工”之别。从程坚甫的笔下,可以领会到写穷苦可以是怎么个“工”写法。读程坚甫的诗会让人联想起乌克兰摄影家米哈伊洛夫拍摄的反映苏联日常生活的一些作品。又比如这组《暮冬随笔》中的第十三首:
  朔风吹送腊将残,四壁为家特地寒。
  被有温时容梦熟,饭无饱日觉肠宽。
  恐招人妒诗低诵,幸免官催租早完。
  细雨黄昏蓑影绿,更谁峨博羡衣冠?
  吃不饱饭,却用“肠宽”来写,既是创新又不油滑,可谓恰到好处,读来不免让人心酸眼涩。而且这联的出句偏用了“被有温时容梦熟”,给人带来苦笑时也让人觉得所有存在主义者在此面前似乎都相形见绌了。我每次读到这里,都会想起美国女作家伍尔芙说的:“一个人要是没好好吃,就不能好好地思考,不能好好地去爱,不能好好地入睡。”在程诗面前,伍尔芙是否显得有几分苍白?
  值得一提的是:诗,尤其是格律诗词对身心受打击创伤的心理治疗效果。古希腊诸神中的诗神阿波罗手中持有的是几件法宝:一件是神弓,一件是七弦琴(the lyre),一件是医杖(the medical staff,即现时西方医生和医学界常用的标志)。原来太阳神阿波罗既是诗神,又是医神。古埃及三千年前就有诗歌治愈心理问题的记载,不止一种文化传统中有巫医用诗歌作为帮助病人康复手法的记载。“疗法”(therapy)这一词,即来源于希腊语的therapeia,意为“通过诗、歌、舞、剧等表现方式中的某种进行治疗”。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二百多年前在费城开设的美国第一家医院内,就设有通过让病人读和写施行理疗,还将病人的诗作发表在医院自己办的报纸The Illuminator上。美国牧师克罗瑟斯(Samuel Crothers) 在1916年把这种疗法称为“书籍疗法”(bibliotherapy),这一名称一直沿用至今。弗洛伊德曾指出,“无意识”这一概念并不是他发现的,而是诗人发现的。海德格尔也说过,痛楚总会在最意想不到之处,给予人治愈力。美国约在半个世纪前成立了全国诗歌疗法协会(The 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Poetry Therapy),至今仍是活跃的组织,亦有自己的网站。
  中国亦自古就有诗人通过诗来进行自我心理疗法,尽管或许是下意识的。从屈原到阮籍,从陶潜到孟郊,都以吟诵诗来排遣心中的苦闷与烦恼。当然,这些诗人虽然在进行诗疗,但由于种种原因,许多都未治愈。最显见的例子就是屈原了。这中间有治疗(healing)和治愈(cure) 的区别——有人,甚至大部分人最终没能因某种疗法治愈,并不能否定这种疗法的有效。这一点只要比较一下当代治疗癌症的各种疗法便可明白了。
  孔子云:“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这最后一项“可以怨”即是和“诗疗”有关的。孔子善于观察归纳、却不善于将他的观察层层剥入至本质并上升到理论。他通过长期的观察,认识到了诗歌之“可以怨”的功用,不过并未进一步阐述为什么会有如此功用。细想一下,若诗歌写怨只是为了讽刺时政,那应该称为“可以刺”,不应称为“可以怨”。按理说,发牢骚一类的诗,与孔子的儒家精神是相悖的。既然孔子把这种对他的政治主张不利的发牢骚也列入诗的功能之内,那他应该是观察到了诗歌的这一精神与治疗效果。   如赫尔岑提起过的,宗教徒在苦闷时靠祈祷得到解脱,而诗人靠从事写作来完成他们的祈祷。程坚甫在苦难中,通过诗把他所受的苦难和折磨升华了,真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之势。正如普鲁斯特所说的,“此时此刻受侮辱的感觉、被抛弃的痛苦会成为我们从来都不曾涉足的土壤,它的发现对别人是那么痛苦,对艺术家却变得难能可贵。”而这些由苦难和折磨升华成的诗又使他能面对、忍受并战胜更多的苦难和折磨。正如美国一位当代的医生诗人说的,我们不仅要受苦,也要弄明白那受苦的经历。和历史上写苦难写得成功的诗一样,程诗在我们读来不但能感到同情与悲伤,更重要的是这些诗能帮助我们读懂苦难,读懂世界。让我们读一下那组《暮冬随笔》二十首其七:
  贫病交侵记麦秋,不惟脚肿面犹浮。
  死生已悟彭殇妄,饥饱宁关丰歉收!
  局外观棋还守默,椟中藏玉肯求售?
  扁竿挑菜入城市,且为茶香尽一瓯。
  他从“大跃进”年代贫病交侵、因吃不饱饭引起的从脚到脸的浮肿写起,但并没有停留在受饿或“自然灾害”上,他想弄清苦难:颔联即出“饥饱宁关丰歉收”的哀叹,并通过彭(长寿)殇(早夭)、生死的对仗,将此问题一下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颈联表达的是一种无奈,然却用棺材中陪葬的玉来自喻:命运注定他是写诗的,对于政治也就冷眼旁观了,他不想政治上的节外生枝影响他写诗的既定目标;恰如那玉,既然负的是陪葬之责,也就不去考虑别的哪怕是更显赫的用途了。时代与革命对于他来说并不显得那么重要。这种置艺术于政治之上的执着精神,正是中国历代文人所欠缺的。程坚甫的这种人生态度,也使他能活下来,活得长久,活在他诗的王国里。这和苏联二十年代的诗人如谢尔盖·叶赛宁、马雅科夫斯基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写过《同志》《宇宙的鼓手》《列宁》《大地的船长》等歌颂革命和领袖诗篇的叶赛宁因革命现实与诗歌理想的差距很快就选择了自杀。托洛茨基在叶赛宁死后不久在《真理报》上撰文指出:“我们所处的年代是残酷的年代,可以说是所谓的文明史上最残酷的年代之一。革命家疯狂地着魔于对时代的爱国奉献。……而叶赛宁本不是革命家。……他是一位抒情诗人,他注视的是内心世界。可是我们的时代并非抒情的时代。这便是为何叶赛宁选择过早离开我们、离开这个年代的基本原因。”回过头看,这位既没了政治抱负,又缺乏政治热情,只是埋头写诗的程坚甫,独自待在清贫的小屋里,倒像躲在避难所,度过了一段艰难岁月;尽管孤独,却保持着心智的健全,至少比大多数人要健全,从而给后人留下了许多心智健全的诗篇。这些诗篇,正如意大利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蒙塔莱形容的那种,是“孤独和积累的成果”。
  4
  接下来我们着手分析程坚甫诗词的个性与风格。
  首先,程坚甫没有系统的思想、信仰和理念,给中国文化烙印最深的儒、释、道三家似乎对他都没有太大的影响。他的诗如果说因此少了厚度,却也因此少了束缚,作为诗人的他也不必戴上这样那样的面具。这倒与他几乎是同年代的美国诗人威廉斯颇有几分相似:威廉斯主张“诗人不写理念,只写事物”。程诗既无歌功颂德的,也无骂阶级敌人的。当别人都在埋头忙于阶级斗争,在思考如何运用诗歌这一武器时,他却在纯诗的王国里搜寻、探索、玩味。贫困及与世无争成了他与纯诗王国沟通的形式。当多少文人在哀叹“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时,程坚甫却把书桌放在了他的脑海里,放在了他的诗的世界里。吟读程诗,你可以感受到一种真正的“文本的愉悦”。
  果戈理曾借他小说《死魂灵》中的人物(科斯坦尤格罗)之口告诫我们:“先别在意美不美,把打紧处整好了,美就自在其中了。”程诗对生活的描写,开拓了律诗的另一种美学。诗写贫穷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但程坚甫却能写出一种新的境界,读来不无欣赏摄影师用微距镜头(macro-lens)拍摄的一幅幅或是穷苦人的双手,或是破旧的蓑衣、笠帽,或是用了几十年的茶缸、烧水壶那种美感。此时艺术家并不是以哭穷为他的出发点,而是为了表达某种形式(form),那种富丽堂皇不能表达的形式,进而体现该种形式所具有的内在美。对摄影家而言,他既要表达所摄对象的内在美,也要表达摄影这一艺术形式的内在美;对作曲家而言,他既要显示他谱写的旋律优美,也要显示他所采用的诸如奏鸣曲、协奏曲等音乐形式的内在美;程坚甫则既表达所写对象的内在美,也表达律诗这一艺术形式的内在美。比如下面这首《戏赠柴镰》:
  割鸡割肉两无关,渐被尘埃掩旧颜。
  今日偶然翻眼底,当年曾不去腰间。
  锋芒易挫终成钝,草莽难除且退闲。
  延濑歌残人亦老,岂宜携手再登山!
  首聯两句皆语出双关,仍是程氏特色的低叹的不平和无奈。颔联既是回忆柴镰的当年,也是回忆自己的当年。颈联还是双关意,写出作者的逃世观。你看他,从柴镰写开去,写到尘埃、锋芒、草莽,写当年,写旧颜,写今日,写人老歌残。这样,一把普通的柴镰便赋予了深刻的意义。后面还会举程诗中的更多的实例来阐明上述观点。一位诗人能给予所写物体,特别是平凡而又常见的物体以重新审定的美学眼光,从而使他的读者也重新审定自己的审美眼光,那他就是位了不起的诗人。能够不是为了追求新意而又出新意,就更了不起。因为当你用格律诗这种被年复一年地被几十代成千上万的诗人写过上百万篇的形式再写你的诗时,真是太容易流于平俗了;作为读者,当你读了万首诗后,再读今人写的第一万零一首,即使写得相当不错也会觉得腻口,使其艺术魅力大打折扣甚至失去。就像著名艺术家杜尚曾哀叹的:“我们被画海淹没了……哪儿找粮仓地窖去放这些画呀?”但我们读程诗时不会有这种腻口的感觉,总会在这儿或那儿感受到一些新意。
  为说明程坚甫写诗的着眼点方面的特点,我们来比较他和陆游的几首五言律诗。先看陆游的《幽居》(《剑南诗稿》卷一):
  翳翳桑麻巷,幽幽水竹居。
  ?
  纫缝一獠婢,樵汲两蛮奴。
  雨挟清砧急,篱悬野蔓枯。   邻村有鬻子,吾敢叹空无。
  再看程坚甫的《哀阿凤》二首并序:
   邻女阿凤,年垂老矣。及笄时嫁同邑横湖乡。夫固螟蛉子,婚后未满一月即遁去。凤独居廿余年,后买一螟蛉为子,长成娶妇,且抱孙矣。近因不堪其媳虐待,随一军属北去为佣。见而哀之,因纪以诗。
  老去为人役,含饴愿已违。
  一肩行李重,双鬓乱蓬飞。
  栖凤惟求稳,啼鹃莫劝归﹗
  平安犹贶我,相顾共沾衣。
  千里途程远,江山景物殊。
  晓风坪石站,暮雨洞庭湖。
  折节怜腰弱,调羹怕手粗。
  不知残夜梦,还到故乡无?
  我们看到,同是邻村或同村的一幕悲剧,诗人的着眼点不同,写出的诗也不同。陆游对邻村“鬻子”一事,只是作为自己幽居的陪衬和对比,一笔带过,是有距离感的,陆游也没再专门为此另写诗;而程诗则是专写、细写一件事。二者立足点不同,同情深浅不同,诗的效果不同,想必读者不难区别开来。
  程诗的另一特点是寓情于物,托一些很不起眼的平凡景物,通过比兴的手法,来抒发自己的情感。比如《客归乡居》二首其二:
  去燕来鸿漠不关,索居穷巷转心闲。
  绝交久矣无今雨,临眺依然有故山。
  衣染流尘劳拂拭,灯看走马悟循环。
  残书可读吟情在,天与狂夫未算悭。
  鸿、燕、故山,都用来寄托作者的归乡心情。更妙的是,看到走马灯,却悟出了世事循环这一道理。颈联的这种艺术效果,是散文体甚至新体诗所望尘莫及的,也正是格律诗词的魅力所在。又如《暮冬随笔》其九中有一联:“风霜饱历襟怀冷,芋粟初尝齿颊芬。”普通的芋粟,因饥饿,久违了,又终于可以尝一口——此中寄托了多少辛酸!前面引的《戏赠柴镰》和下一节将引的一首《蜗牛》也可帮助我们认识到,程氏是深谙诗词中比兴这一重要手法的。
  程坚甫的诗,着实是一位失意人为另一些失意人写的,是一位孤独的诗人为另一些孤独的诗人写的。读他的诗句,你可以感受到诗句后面是一个在艰难地呼吸、顽强地活着的人,一个在为诗活着的人。他写贫穷困苦,不像有些士大夫那样是为了附庸风雅——想象一下如同豪华沙龙里挂着藏族贫穷小姑娘的巨幅黑白照片那种风雅;他的“芋粟初尝齿颊芬”之类的诗句,若无那种困苦的亲身经历,是写不了那么到位的。他没有哗众取宠之心,也没打算投稿(他自己很清楚,这类诗在当时不光是不合适投稿的,而且是和那个年代的意识形态大相径庭的,也是和当时的文风格格不入的),放弃了和别的诗人一比高下的念头,不比文采,也不比诗才,而是走向内心,深入诗的王国。这一点倒和奥地利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的衷告是暗合的。屠格涅夫曾指出:“一个真正伟大的诗人有权对我们这些门外汉说:‘你们喜欢我或不喜欢我,与我何干?’”陆游晚年也有诗云:“诗到无人爱处工。”曾经风靡一时的英国诗人托马斯更坦诚:“如果人们喜欢我的诗,喜欢我朗诵自己的诗作,喜欢我,那可谓成功,但那样对我来说不好。”程诗也有“食无兼味那云饱,诗有微名未算真!”一联(《无聊中戏成一律》)。程坚甫能做到不跟风,不去迎合当时时代潮流和时髦,奉行放翁等一班大诗人的准则,坚持自己的诗词风格,是他在精神上的执着决定了他的艺术品位。
  5
  读完程坚甫的诗集,你也许会觉得,他和历代的大诗人相比,似乎缺少一份天下情怀:他的诗中没有杜甫那种为天下寒士求广厦千万间的诗句,也无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气节。然而在程诗中你能体会到的,是另一种关怀。他有的是对弱者的发自内心的同情和关爱,在一些不起眼处寄托自己的伤感和情怀。比如前面引的《戏赠柴镰》和《哀阿凤》诸首,还有他的《携鸡雏数头出市求售交易不成归赠以诗》二首其一:
  翼长鸡雏渐学飞,今朝出市复携归。
  只缘读墨谈兼爱,未忍分教两面违。
  好个“未忍分教两面违”!不忍你(鸡)离开我,也不忍我离开你,更不忍因买主不想买整窝、只买其中数只而使“小鸡兄弟”离异,读来真有几分基督教式的怜悯。再看一首《蜗牛》:
  局促曾无陋巷忧,豆棚瓜架雨初收。
  触蛮共处休争角,鸟雀环飞莫出头。
  春梦繁华宁羡蝶,世情冷落任呼牛﹗
  绿苔深处蠕蠕动,天步艰难似尔不?
  他在劝(庄子寓言中)蜗右的蛮氏和蜗左的触氏,别为一角小小的地盘而争个你死我活,这当然是有感于诗人身边有这类的争斗;又叮嘱蜗牛当鸟雀环飞时可别伸出头来。这些既像是在表达对弱小动物的同情保护心情,又像是自勉,时时在提醒自己。颈联亦如此:本来嘛!你生来是爬豆棚瓜架的命呀,即使是春暖花开,你能去羡慕那些花丛中缭绕的蝴蝶吗?这里的“蝶”与“牛”用得可谓绝妙:一轻一重,一实一虚,梦蝶恰与颔联的庄子寓言相呼应,而那“牛”字更是把那个年代多少人蒙受的不著边际之冤吐得淋漓尽致!那时的“牛”字,不似今日用来形容一个人的神气和本领的“牛”字;那时的“牛”字,是用来形容地、富、反、坏、右、叛徒、走资派、国民党残渣余孽等“黑五类”“黑九类”的,是“牛鬼蛇神”的牛。你看,我明明是个小小的爬行动物,而那世情偏偏也要把我归到“牛”类,冷落吧!尾联再由蜗牛的蠕动,联想到“天步艰难”,似乎倒又反过来羡慕那慢归慢,但至少还在走的蜗牛了。这不是自成一种情怀吗?
  再看还有一首《燕子来巢赋诗赠之》:
  空堂从此积香尘,迎得双双入幕宾。
  栖宿应无羁旅恨,呢喃似说主人贫!
  一年别后春如梦,千里来时花正新。
  朱雀桥边风景异,偶然回首莫伤神﹗
  全诗既像和归燕的对话,也像是诗人的喃喃独白。春来燕归,不说寒室生辉之类的套话,却因韵脚的限制用了“积香尘”:归燕给诗人积满尘垢的小屋增添了生气;燕子回到了故地,应该没有羁旅的遗憾了吧?也不会嫌我这主人穷吧?颈联笔锋一转,写得比较朦胧。是诗人的自白,还是猜测归燕的心情?让读者自己体会。结尾通过对燕子的提醒,欲语还休,吞吞吐吐地写出:家乡发生了事情,点到为止,比明写的指责要强许多。这就是程坚甫的关怀方式,也是他的赤子之心。他没有托尔斯泰的恢宏,但可以有几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赤裸写实;他不是你的贝多芬,但可以是你的舒伯特。   刚才介绍的两首程诗,还体现了他一贯的谨慎处世性格,将他自我保护的意识写进诗里,并抒发寄托给他所吟诵的物体。他能在一个惹是生非的年代里力求无是无非,诚属不易。如《周公久无消息赋此寄之》二首其一中就有“便得新诗懒示人”的句子;再如前面引过的《暮冬随笔》二十首其七中的“局外观棋还守默”;其十三中的“恐招人妒诗低诵”。又如《自嘲》一首的颔联:“往事如烟难摭拾,余生似竹尚平安。”所谓“余生似竹”,也是一种具自我保护的意识:风来了,身躯弯一下;风一过,身躯还是挺拔的。程氏又偏把这样一个具体的意象,和难摭拾的如烟往事作成对仗(antithesis),使得对比更为鲜明,况且二者又有相因关系。再如《冬宵遣怀》三首其二:
  久矣儒冠误此身,呼牛呼马且由人!
  行藏自喜終为累,骨肉无多况患贫。
  白纻抛残慵话旧,黄粱梦好惜非真。
  殷勤自把山窗掩,半避狂风半避尘。
  首联用了庄子“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的典故,接下来的颔联、颈联中各是两度一开一合,何等襟怀,何等笔法!结尾把风来关窗那么一件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举动写成是“半避狂风半避尘”,又需要何等的感悟力!
  读程坚甫诗集你可能还会发现集子里写时代大事的诗几乎找不到,写的都是些日常琐碎的所闻所感,因此会觉得程诗缺乏时代感。其实不然。程诗往往不是把你带回到那个年代去,而是把当年的一幕幕情景缓慢地却又栩栩如生地、像画面般地展示在你眼前。如果历史是“奴隶创造的”,那么每个时代的印象应是由那个时代的奴隶——即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大众的画面所组成的。程坚甫的诗不就是那种画面绝好的一部分吗?索尔仁尼琴在诺贝尔领奖仪式上曾说:“文学是民众的追忆;它一代一代地将人不可辩驳的经历传下去。它让历史的火焰保持并发扬光大,使历史免于歪曲、远离谎言。”索尔仁尼琴这番话用在程诗上确是十分恰当的。
  布雷克说过,真正的天才是超越时代的。  程坚甫的那个年代虽然已时过境迁,但描写那个年代的程诗,在今日读来,却依然有它的文学魅力和艺术价值。反过来,有多少那个年代间写的诗,在当时能让我们激动不已,而今日读来便觉得已失去了曾经的光焰。
  6
  正如威廉斯指出的:“文学中的新东西,总可在另一时代的写作里找到其萌芽;是现代的着重点使作品显示出现时的卓越来的。”程诗从诗艺的承传方面讲,可以追溯到历代的诗人,特别是杜甫和陆游。程坚甫的一些朋友提到程诗时也会和杜甫、陆游的诗做比较。程氏自己也在《不磷室诗存题词》中写道:“声调悲壮格律老,少陵之诗夙所好。中年复爱陆剑南,剑南矜炼最工巧。生平寝馈二家诗,立卧未尝须臾离。”将程坚甫和陆游从气质、诗艺等方面做较为详细的比较,程诗与陆诗的脉承关系,程诗的突破、发展、创新之处的分析,是研究程诗颇为重要的一环。但这一工作需要大量的引证和比较,因篇幅所限,只能另文细论。
  和程坚甫先生同世纪的(写格律诗的)诗人中,从数量和质量方面可以拿出来跟他做一比较的可以说有两位:郁达夫和聂绀弩。诚然,三人从文化背景和经历来看,可以说是天差地别。郁达夫和聂绀弩都应算是比较全方位的知识分子,无论从思路、理念、才学讲,都要比程坚甫宽得多。即使从作品看,郁达夫是包括小说、文艺理论、散文、诗词各类体裁都写得很出色的;聂绀弩是一流的杂文家,其学识之渊博、文学造诣之深,凡认识他的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而程坚甫就今人所知只在诗词方面留下了丰厚的遗产。即使在诗方面,郁达夫的绝句无论从数量上还是从质量上,都要比程坚甫高出一筹。就律诗而言,两人则各有春秋。然而在将他们三位作为诗人相比时,这些差别应该说是无碍的。我们讨论诗时所关心的,是他们作品的深度、生动性和完美性,而不光是他们个人才华的广度。
  首先,这三人都是奇人,只是奇得各异。如果程坚甫是如前所说的“我写诗故我在”,那么郁达夫和聂绀弩则是“我手写我口”的作家。他们三人都具有悲剧审美意识,读他们的诗时,都会有亚里士多德说的那种既不同于一般的痛苦,也不同于一般的快感的卡塔西斯(catharsis) 效果。他们用各自特有的笔调,给读者以尼采所说的“在悲情中感到的形而上的美”,都像布雷克描述的是魔鬼那派的。像每位杰出诗人一样,他们都有各自的艺术风格。对于如此恢宏的三位诗人,颇难将他们比较得很精确、很到位,那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过,为了更客观、更全方位地评价程坚甫诗词,为程诗找到一个参照系,我们对此作一尝试。
  从艺术个性看,程诗读来像古琴,郁诗像古筝,而聂诗像萨克斯管。郁达夫的诗基本上是叱咤风云、奔放激烈的,他的才情溢于纸上,有龚自珍之气,尤其是他从日本归国之后写的诗;他的诗秀逸方面则有杜牧之风,如他的《杂感八首》其四:
  忍说神州似漏舟,达官各为己身谋。
  郝隆幕府夸蛮语,王浚楼船下益州。
  策到和戎原辱国,功成不义反封侯﹗
  中朝衮衮诸公贵,亦识人间羞耻否?
  郁达夫诗中有欲望、愤懑和怒气,表达得痛快。聂绀弩诗中则是寓庄于谐,用“人或以为滑稽”的辞句去写“自视十分严肃”的事,流露的是豁达、惋惜、遗憾和期盼。郁和聂,一怒一嘻,用各自的方式藐视周围的权势和不公正。程坚甫诗中奔放、豁达都很少,程诗低沉回荡,诗中充满了锤炼,要细听才能体会其中类似古琴拨、抹、挑等手法的各种趣味;而聂诗更有爵士乐中自由发挥而来的特有的洒脱。郁、聂说得直白,程表现得婉转。郁诗俊,然俊而不滑;聂诗巧,然巧而不纤;程诗拙,然拙而不涩。
  前面分析过程坚甫的《冬宵遣怀》三首其二,引用了庄子的“呼牛呼马”这一典故,聂绀弩诗集中也有一首《夜派看驹口号》用了此典:
  牛马走为太史公,此衔于我马牛风。
  唐时本有千牛卫,冀野岂真万马空。
  旧时牛倌居四等,新来马号守三龙。
  呼牛呼马从君便,祇此微劳叹藐躬。   读者不妨将二者比较着看,可以看出两位诗人气质、笔法之相似与相异处:他们的命运都不由自己主宰,都是时代的牺牲品。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任人“呼牛呼马”,然而又都在死死守着心灵这片净土;他们的诗中,都流露出一种不可扼杀的生命力。但就锋芒而论,一个敛,一个放;一个往内联想凝练,一个信手往外发挥开去。
  从写诗的方式看,郁达夫写诗一气呵成,也很率性;程坚甫写诗则很细心,很精致。郁诗中(尤其是他的绝句)常会有整句用前贤的,如“赋到沧桑句自工”,“满城风雨正重阳”,  “满城风雨重阳近”,“昨夜星辰昨夜风”,“语不惊人死不休”,“梦断巫山第几峰”等。更有甚者,郁氏居然可以一首绝句中有两句是拿来的:
  一失足成千古恨,昔人诗句意何深﹗
  广平自赋梅花后,碧海青天夜夜心。
  聶绀弩在这方面比郁达夫有过之而无不及。如“百年大狱千夫指,一片孤城万仞山。”“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曾经沧海难为水,从此桃源便是家。”“出入千军万马中,旌旗无光日色薄。”“人间正道沧桑里,多少楼台烟雨中。”“山外青山楼外楼,人身禁得几拳头!”聂氏也有一首绝句中挪用两句古人的:
  月落乌啼霜满天,一诗张继已千年。
  彩云易散琉璃脆,祇有文章最久坚。
  更绝的是,“青眼高歌望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将老杜的诗句拿来和自己的俗白话作对仗,用这样一种雅与俗的错位来实现艺术上的对位(counterpoint),既暗示了当时社会潮流的荒谬,也在诗艺方面作了一番创新、在风格方面要自立门户的尝试。聂绀弩主张写诗不可写古人与今人已写过的思想感情。他的这类“雅俗对位”不妨可看成他的写未写过的情感主张的一部分。
  程坚甫的对位则要谨慎细腻得多,用典化句方面也没有那么放纵。例如他的《秋宵有感》二首其二的颔联:“秋宵亦似春宵短,好梦何如恶梦多?”既典雅又感人,没有刻意求新,读来却不觉熟俗。又如《归山有忆》二首其一之颈联:“未可功名羁柳永,肯将成败付萧何?”用的典既不生涩又不宽泛,颇为贴切。
  再打个比方。郁达夫诗像是俊逸的行书;聂绀弩诗像狂放的草书;而程坚甫诗则像圆融朴质的楷书甚至隶书。用字方面,程用得雅,郁下得重,聂下得狠。从韵律方面看,程坚甫的诗句则给人一种连音(legato)的享受,而聂绀弩的诗句给人一种短促、断音(staccato)甚至敲击音的刺激。聂绀弩的诗中还有将七言节奏打乱的,读来给人一种摇摆甚至不合拍的感觉,如他在监狱中写给狱友的《赠小李》的末联:“赠君毛泽东思想,要向灵魂深处降。”再如《戏赠史复》的颈联:“能三句话赅一切,不七尺躯轻万夫。”程诗中是不会有这种“摇摆节拍”的。
  如果说要给他们三位贴标签的话,郁达夫是浪漫主义和表现主义(Expressionism)者,聂绀弩是超现实主义(Surrelism)者,而程坚甫则是新古典主义(Neo-classicism)者。帕兹曾指出:老派的艺术家想学前贤,是通过模仿前贤来膜拜前贤;而现代艺术家想有别于前贤,他们以抛开传统来达到对传统的膜拜。从这一意义上讲,程坚甫应属老派的诗人,聂绀弩更显现代气质,郁达夫则似乎介于二者之间。
  从个性方面看,郁达夫更个人主义,却能把国仇与家仇联系起来写,他的声音总是高亢的;聂绀弩从情感上讲更重社稷,从性格上讲更自由主义;他们都有各自的乌托邦。而程坚甫总像是个腼腆的喃喃自语的和蔼老头,内心却是个虚无主义者。
  从美的感受来说,郁达夫的美,美得很浓重、苍凉;聂绀弩的美,美得带几分调侃甚至怪异;程坚甫的美则是淡漠的,凄怆迷茫的。读郁诗,你会被他感奋同情而引发惊呼;读聂诗,你看到的是一位戴着镣铐的囚犯在狂舞,以他舞姿的狂放来蔑视那身上的镣铐,你会为他的这种桀骜之气拍案叫绝;读程诗,你会由对痛苦的理解和同情引发会心的微笑。我们不妨比较一下三位诗人的三首诗。先看郁达夫的《毁家诗纪》十九首其七:
  清溪曾载紫云回,照影惊鸿水一隈。
  州似琵琶人别抱,地犹稽郡我重来。
  伤心王谢堂前燕,低首新亭泣后杯。
  省识三郎肠断意,马嵬风雨葬花魁。
  郁达夫就是这样把家破和国亡牢牢地绑在一起写,颔联、颈联都是如此。尾联更出奇笔,联想到了唐明皇,因为他俩都经历了国难和个人感情崩溃双祸同至的悲伤。
  再看聂绀弩的一首《杂诗》。弗洛伊德在研究诙谐智睿隽语时分析了其反叛权势的功能。  二十世纪德国作曲家Korngold曾对父亲起誓在希特勒倒台前不写严肃音乐而只写电影音乐。著名京剧艺术表演家叶盛兰从1957年以后的表演,方家评论他力度过大,也可以说是对高压政治的一种挣扎。而桀骜的聂绀弩,在他那个年代的压制下,缚不住的才气和人格独立精神,只能靠诙谐睿智(聂和他的一批朋友称之为阿Q气)找到支撑点。在作诗则是靠调侃幽默甚至显得出格的奇句怪对来发泄,以怪异来对峙荒唐,而且是很坚定地贯穿于他的绝大部分诗中。如《六十》四首其四的颔联:“空中邈矣天鹅肉,镜里蔫然萝卜头。”于文字他不仅视作工具,亦视作玩具。即使是悲痛之作,聂还是不忘这种无情对位,像《哭周总理》颔联:“总理今朝登假去,斯民卅载沐恩来。”又如他在山西稷山县看守所里写的《七十》尾联:“七十衰翁观世界,从心所欲矩先逾。”把孔老夫子的话“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也反着化用,而且是写在身体受矩的牢房里,他的那份不甘也不能被压制控管之心跃然纸上。前面引过的程坚甫《七十寄怀》二首其二中有“漫云七十从心欲”的诗句。读者若把这两首对照着读,可以体味两人的相像处和相异处。有人在评程诗时很推崇他的幽默,但幽默似乎不是程的本色,他的本色在于低沉;幽默于聂诗、于聂本人更要紧。再如聂绀弩《悠然五十八》四首其四的颈联:“友鸾和绀弩,画虎皆白痴。”用自己的名字“绀弩”对“白痴”,对得可谓嬉笑,可谓无情!正像他自己说的:“……人能以它(阿Q气)为精神依靠,从某种情况下活过来,它又是好东西。”这也从侧面印证了前面提到的诗和作诗的精神疗效——是诗、是聂氏的独特的作诗方法帮助他在严酷的北大荒和山西监狱中活了过来,他的阿Q气和带阿Q气的诗,成了他最艰难困苦时期的“救心丹”。再读下面这首写当年反右斗争期间聂所在的出版社批判他一事的《杂诗》四首其三:   洞口迎人桃自夭,青山微以笑相招。
  美人四座周三匝,秋水千波窘二毛。
  燕子楼头听度曲,凤凰台上忆吹箫。
  书生老病何来此,未死凡心惹梦嘲。
  把何等痛心的咄咄怪事,以貌似调侃的语句,写得令人苦笑又倍觉心酸。聂诗的打油背后,总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痛楚。
  程坚甫很早便对外部世界失去了信心和兴趣,所以一直是个失意和失望的诗人,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与地狱相距并不远。而聂绀弩呢,在备受磨难后,仍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希望,希望把天堂带入这个世界,所以是个乐观的诗人。譬如他的《九日戏柬迩冬》前两联:
  十年已在人前矮,九日思知何处高。
  风雨满城曾昨夜,江山如画又今朝。
  即使是在被押往山西监狱路上,聂绀弩都不是泪流满面,也不是欲哭无泪,而是写下了《解晋途中与包于轨同铐,戏赠》:
  牛鬼蛇神第几车,屡同回首望京华。
  曾经沧海难为泪,便到长城岂是家?
  上有天知公道否,下无人溺死灰耶?
  相依相靠相狼狈,挚肘偕行一笑“哈……”。
  诗人没有沉沦灰心,亦非怒,而仍是既有思考,也有乐观,以非凡的大无畏精神去迎接一场更严峻的考验。像“溺死灰”这样的字眼,下得也够狠的。
  对比一下程坚甫的另一首诗《早春以来寒雨不辍蜷伏斗室托诸吟咏以抒怀抱》:
  山中度日太糊涂,论语拼将付火炉。
  久矣消残春气味,一寒耽搁睡功夫。
  家贫莫向书求饱,市近难言酒易沽。
  解道文章能贬值,当初何必识之无!
  程坚甫的这种低调深沉的诗句,却有那种高亢激昂式所达不到的效果。一个长久的寒冬之后,等来的却是同样冷的春天,诗人又觉无聊又觉寒冷,真让他想把经典书烧了取暖。家中老两口床上就一条掉了絮的破被,冻得难以入睡,就算盼来了春天,仍是一寒如此。满腹诗书,却不能当饭吃,要喝口酒更是谈何容易,不像别人那些诗里把饮酒描绘得那般潇洒。写得看似平易,却是何等的心灰意冷,何等的沉痛!
  郁达夫的痛苦是那种难以压抑的热血沸腾式的痛苦。如他的《离乱杂诗》十九首其五:
  谣诼纷纭语迭新,南荒末劫事疑真。
  从知邗上终儿戏,坐使咸阳失要津。
  月正圆时伤破镜,雨淋铃夜忆归秦。
  兼旬别似三秋隔,频掷金钱卜远人。
  可以看出,这里比较的三位诗人,平生遭遇过不幸,都是受过种种伤害的,并都在竭力将现实中的痛苦和悲伤转化为创作的欣慰,且都具有完成这种转化的意志力。然而他们对伤害的态度却截然不同。程坚甫在受到伤害时,会躲进自己的小屋,掩盖好身体,喃喃呻吟着养伤;郁达夫则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舔愈自己的伤口,重新上阵,做下一场争斗,等待迎接下一个伤口;而聂绀弩,会任自己的伤口淌着血,他要笑着让人们看他滴血的伤口,像是在测验你心理承受能力的极限!从这点讲,聂绀弩更像一名殉道者。但他们三位都是被生活磨炼得更具强烈、鲜明又深邃个性的诗人,都是精神不曾被生活摧垮的人,用各自的手法在抗议,在寻求解脱、在证实他们的存在,在诗文中追求各自的理想。他们都是既有内在力量又有尊严的诗人,那种著名摄影家Strand愿意、喜欢照的人。
  郁达夫和聂绀弩也都是理想主义者,但程坚甫在理念方面可以说尚未跨入二十世纪,个人气质上更像封建社会的人。像聂绀弩,还会在监狱中读马克思的《资本论》;郁达夫不但接受过日本的教育,也受过西方(特别是德国)思想的影响;而程坚甫则对西方的思想没什么兴趣,是纯东方的,至少在诗中表现出来如此。
  从信仰方面看,郁和聂都像是教堂内的持不同政见者,他们要表达反对的意见,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但他们不愿告别这座教堂,而是把自己的受苦受难看成是一种特殊锻炼形式,他们是悲剧英雄;而程则像教堂外的流浪汉,教堂里在讲什么经、布何种道,对他来说都无所谓。郁和聂一如《圣经》中的Isaiah;而程如圣经中的Job。聂绀弩的悲剧英雄气概,可以从下面这首于“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写给胡风的《血压》三首其三略见一斑:
  尔身虽在尔头亡,老作刑天梦一场。
  哀莫大于心不死,名曾羞与鬼争光。
  余生岂更毛锥误?世事难同血压商。
  三十万言书说甚,如何力疾又周扬?
  “哀莫大于心不死”,这不正是他的这种悲剧英雄气概的绝好写照吗?“心已死”与“心不死”,恰好成了程坚甫与聂绀弩的鲜明对照。
  郁诗尤其是聂诗,都有它极其明显的时代烙印,这既是它的特色,亦是它的局限。凡经历过那个时代特别是和聂绀弩有相仿经历的人,读聂诗时会有一种会心的惆怅和共鸣,心有灵犀一点通;但离那个时代越远的人,读聂诗越少共鸣,那种幽默领会起来就越困难。程诗的时代痕迹相对说来没有那么深、那么直接,然而相隔五十年甚至更久再来读,距离也不会显得太远;程的局限性,也正成了他诗作的妙处所在。
  接下来,我们比较三位诗人对死亡的态度。郁达夫一生似乎都在对他周围的一切做决裂,在对着死亡冲锋;聂绀弩更多的是跟死亡做抗争、拒绝死亡;而程坚甫则是平心地接受死亡。他将死亡看成是一桩很公平的事:在这个不公平的世道里,公平的死亡,于是乎变得不那么可怕了。他感到活在世上不如人,死了就应该求个和众人一样的平等。于此就不难理解为何他晚年靠老伴辛辛苦苦给人做佣人积攒了五百元的棺材钱,活得再苦再饿,说什么都不肯挪用的。郁和聂则是另一种态度。见《离乱杂诗》十二首其十一:
  千里驰驱自觉痴,苦无灵药慰相思。
  归来海角求凰日,却似隆中抱膝时。
  一死何难仇未复,百身可赎我奚辞?
  会当立马扶桑顶,扫穴犁庭再誓师。
  聂绀弩《以〈天亮了〉赠萧力,用见赠韵》中有一联:“死所何方春水皱,生还遂了泰山轻。”而程坚甫诗中不太直言死,只有《拟冯梦龙辞世二律》,仿冯氏之笔调写的,写得不错,但不能算程集中上乘之作。程氏对人生的遺憾,在晚年多表现在没有子嗣这点上。所在的生产队曾想把他们划入“五保户”,但被程坚甫拒绝了,理由是他好歹有过继来的侄子,不想有“无后”的名声。   再比较他们的悼亡诗。郁达夫1935年写的《志亡儿耀春之殇》六首其三、其四:
  跬步还须阿母扶,褰裳言语尚模糊。
  免教物在人亡后,烧出红绫半幅襦。
  明眸细齿耳垂长,玉色双拳带乳香。
  收取生前儿戏具,筠笼从此不开箱。
  幼子早夭,为父的心痛如割,写的都是孩子生前的活灵活现的小景;写得越生动,读来越同情。聂绀弩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独养女儿又偏在他结束多年牢狱生活出狱前不久自杀了。聂出狱后数月方获悉这一噩耗,在悲痛之余,聂写了下面这首诗给他妻子(《惊闻海燕之变后又赠》):
  愿君越老越年轻,路越崎岖越坦平。
  膝下全虚空母爱,心中不痛岂人情!
  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一家损罐瓶?
  稀古妪翁相慰乐,非鳏未寡且偕行。
  起头起得很突兀,诗人似乎在找合适的词句来安慰老妻,但是像我们几乎每人都有过的经历一样,在这种时候,第一句出口的往往是不沾边的话,不知从何讲起;而聂老还是他的本性,偏偏用了句调侃的话。颔联笔锋一转,是真情自然流露的感慨。颈联再一转,他“以国为重”,偏把痛失爱女比作“损罐瓶”,重话轻说,更显悲伤,那是忍在眼中的泪啊!这不是在回答革命领袖和大众呢?咱不是说干革命少不了要“打破坛坛罐罐”吗?这下我们家这份也算打了!尾联回到现实,安慰老妻,至少还有两老相伴安度晚年。这和程坚甫《抒怀》三首其一中的“幸留老妇相为命,倘作诗人未碍穷”,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程坚甫没有子女,这使他对侄辈寄予更多的关怀,因而当侄辈有三长两短时,他便比通常的叔辈更为悲恸。如他的《悼亡侄》三首其一:
  廿六韶华真似梦,八年客路恰才归。
  巫医兼用功何补?广受相依愿已违。
  续命丝难灯草代,伤心泪并纸钱飞。
  怪他冬后风如剪,断我生机一线微!
  从诗的格律方面看,三人中郁达夫最为工整,程坚甫其次,聂绀弩最为宽松。郁集内近六百首诗,基本严守平水韵,只有两首格律有问题。程坚甫的格律亦属严谨,只有个别几首用韵略宽。聂绀弩的用韵就要宽得多,如支、微韵合押,支、微、灰韵合押,支、齐、灰韵合押,萧、肴、豪韵合押,删、先韵合押,元、真、文韵合押,鱼、虞韵合押,东、冬韵合押,庚、青韵合押,寒、删韵合押。另外,许多诗句均犯孤平,亦偶有失黏的。
  在用词的比较,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程坚甫靠传统的字句连结,用古语雅语;而聂靠典故和格律诗的骨架,用词则喜冒险创新,可属先锋派,充满了似乎现代美总带着的几分怪异;郁则介乎二者之间。对学诗的人说,学程体尚有门径,学聂体就实在太难了。你若没那种性格和气质,就写不出那种风格来。况且学程体若只学到七八分,还能像个诗样;学聂体若学个九分还是个四不像的,正是“刻鹄不成尚类骛,画虎不成反类狗”的道理。
  总而言之,郁达夫、聂绀弩、程坚甫这三位都是中国二十世纪杰出的诗人,他们都为后人留下了诗艺高超却又风格相回的大量诗作。三位都是具独特风格、有原创精神的诗人,三位都是不可代替的。二十世纪的文学宝库、特别是诗词宝库都因他们的贡献而更为丰富。
  7
  许多评程诗的人都把程坚甫誉为台山诗界第一人。从前面的多方面分析、比较可以明白:其实,程坚甫不仅属于台山,也是属于中国的,以至是属于人类的。程坚甫的诗作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一份珍贵遗产。时间将会证实这点,未来的读者也会证实这点,当他的诗在那些也许为数不多的读者流传中获取蒙泰莱所说的“第二次生命”时得到证实。
  我们今天读程诗,好像是发现一颗白矮星:虽然这颗星在许多年前枯萎了,我们也没能赶上它闪耀的时刻,但我们在今日仍看到它当年的光芒。杜尚说过,每过三四十年,人们会自发地为被忽略的作品平反。我们上面写的这些,正是希望程诗不再被忽略。我们真诚地希望有更多喜爱诗词的读者能深层次地欣赏程坚甫的诗作。也希望本文能给这些读者一些啟发,帮助他们从程诗中多得到一刻诗的陶醉和一份文本的愉悦。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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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没打算来这里的,确实是,如肇事逃逸的司机,坐上了车,漫无目的,离开城区,还不够,一直到城市边缘,一抬头,看到公园广场那巨大的钢铁蝴蝶,她舒了口气,似乎只有离远一点,才能躲开那殷红的一片。苏丽云坐下来,掐住虎口,手仍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公园很大,依山而建,最有名的景点是蝴蝶谷。据说谷底石头有说不出的奇异幽香,古藤攀岩而上,杂花四时争芳,蝴蝶云集,昆虫学家考证仅谷底就有七科一百多个品种。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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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似盲肠那么短。隧道内有光,幽白色。当车骤然驶出洞口,瞳孔倏而胀大,秋阳下的铁青色山峦顿时清晰得有些失真。  “我们穿过多少条隧道了?”叶老师问。我不知道她在问谁。她盯着前方,左手时不时摸一摸俞佑梅的头发,仿佛母亲在搔挠着孩子的头皮。我瞥了眼身旁的俞禾,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孩捧着本书,眼盯着窗外。那是本比《圣经》还厚的小说,五六百页,灰黑色硬皮封面犹如风干了的塔松树皮,封面右侧烫着行黯淡的金色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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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把影子排除,将只会剩下浅薄的幻想;不会带来影子的光,不是真正的光。不论筑起多高的巨墙来把入侵者赶出去,不论用多么严苛的方法想把非我族类排除,不管怎样把历史改写到符合自己心意,到头来只会让自己受伤、让自己受痛苦。  ——村上春树  一  搬到新居已经快一年了,自从来到石排湾的高层住宅居住,我的生活变得愈来愈简单。每天两点一线,开车上班、下班回家,上電梯、开门、和妻子吃饭、到会所健身、游泳、回家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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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要上“骨干教师的展示课”,我心中就在盘算着:阅读课已经上过好多次了,能不能换一换课型,自我挑战一下?带着这样的想法,我翻看了语文书,正好看到即将上到的《古诗两首》——有了,我就上古诗吧。  在备课之前,我翻看了课标关于小学阶段古诗教学的一些要求:古诗文学习的重点是诵读积累,同时能根据学生的年龄特点创设情境,引导学生体会情感,理解意象,感受意境。根据这一要求,我认真看了《乞巧》古诗的相关资料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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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刘荒田先生赠我《洗布山诗存》一册,是我今年见到的好书之一。洗布山,地名,在广东台城。山下有洗布村,村中出了两位写旧体诗的高手:程坚甫和谭伯韶先生。两人都是“旧知识分子”,在村中度过举世皆知的艰难岁月,留下许多不求人知的诗作。  两位诗人处境非常,尤其是程坚甫,1987年逝世,他们的诗作散落人间,必有佚失。幸得陈中美先生弘诗传经,爱乡尊贤,搜集到程诗640首,谭诗200首,经过“不时呤阅,多次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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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后来的日子(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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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劳本身也就是开花和舞蹈。  ——叶芝  笼·扁担  吃过晚饭,夏夜的月,将院子照得一片清亮。  父亲牵动绳子,搬掉一块青石,渗坑里的水面轻轻浮起他两天前压进去的一捆荆条。他抽出一根弯了弯,筷子粗的枝条看上去柔软而富有韧性,弹出一串细碎、晶亮的水珠。然后,他转身从洞门墙壁的木橛上取下四个绑着绳子的笼襻。那是四根等长的比拇指略粗的树枝,被绳子曲成半圆形,如一张张拉满的弓。它们在墙上挂了两个多月,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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