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熹微落在挑担者悠扬的小调里，和田间的雾霭一起沉浮。纸糊的窗里还透着昨夜朦胧的烛光，山庙里的钟声却早已沉蕴地漾开来。
　　岑寂的山坳里坠着几颗清亮的星，在青灰的天色里渐渐消磨殆尽。年幼的孙子哭闹着背上书包迈出门槛，揉着惺忪的睡眼朝着另一座山头踉跄走去。外婆的目送如同未散尽的炊烟 ，蜿蜒绕过浓密的竹林，才满足地随风消逝。然后有了田垄里的老牛，池塘边浣衣的乡邻，刚站在湿泥里的水稻……
　　于是青瓦土墙砌成的老宅里又只剩外婆一人，三两只野鸡和一条白了眉的黄狗。孙子应该已经在山腰上的学校里昏头昏脑地诵读课文，想到这里，她缓缓合上双眼，感受从头顶枣树筛落下的阳光。无数的时光，就在这样静默的等候中不紧不慢地走远。
　　狭小但不拥挤的村落里，居住的大多是一生躬耕的老人，青年们早已逃离了这个落后的归属，追逐都市繁华。儿子媳妇也时常劝说外婆放弃乡村，全家迁到城市。但固执的老人离不开老宅的四角天空，尽管骤雨里的院落枯叶纷飞，泥坑积水，碎瓦脱落；尽管自己无人照料，手脚不便；尽管孙子也将离开……
　　媳妇总在探望时叹息：落后、穷困、陈旧、乏味。外婆浑浊的双眼眺望着稻田，流露出无人理解的淡淡忧伤。她的眼前翻过一页页泛黄的底片，它们记录着那个最真实淳朴的岁月。峥嵘年岁里，也曾背井离乡，四海为家；为梦而搏，狂傲不羁；凭借青春的气力解开了人生的各种难题，却花费了大半辈子参悟出落叶归根。对于如今的她而言，生活又回到了童稚时的简单，虽然绕了一大圈，但很值得。
　　当媳妇怀揣着为难离去后，她依旧向地上洒着鸡啄食的谷粒，毫不迟疑地生起炉膛里的灶火，枕着一颗无忧的心安睡。活着，本就是一件既轻松且辛苦的事，因为期许不同，承担的也不同。而一切的难关，不过是自己设下的陷阱。终其一生，我们都在和自己纠缠争斗，为嫉妒、怨恨、忏悔……复杂的情感，纠结的人生，和那个生命最初的自己渐行渐远。其实，当我们放过自己时，便是对自己最大的宽恕。
　　外婆愿意隨性而活，随性中死守人生的信条。平庸中或许可以活出伟大，梦醒后或许可以活出洒脱，活出苍颜白发，活出青春焕发。
　　已近黄昏，沉没的夕阳明日又将回归。吱呀一声推开木门，渐远的是佝偻前行的身影，久久回荡的是苍老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