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谈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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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桌上放着一册厚厚的洋装书,殷红的布质封面已经褪色,道林纸的书页已经发黄,装帧式样也很不入时,显然,它不是新近进口的。这册书题名《艺术谈》(TheArts),一九三七年出版于纽约,初版后不仅在美国风行一时,并且在好几个国家翻译出版。作者房龙(H.WVanLoon,1882—1944)原籍荷兰,二十岁到美国读大学,毕业后当一名记者,得以游历美、欧名城。一九一一年在慕尼黑得了一个哲学博士学位。一九一四年他的第一部重要著作《荷兰共和国的覆亡》问世,随后陆续写出数十部颇有特色的著作,如《人类的故事》(重版达三十次之多,译成十余种文字,也有几种中译本)、《圣经的故事》、《画家伦勃朗》、《房龙地理学》等等,当然也包括这册《艺术谈》。解放前我曾在《西风》杂志上看到一篇简短的介绍(题名译作《群艺》),但未见原书。解放后才从旧书铺中买到。本文也不准备作详尽的介绍,而只是把它当作一册爱读的书略谈感想。
  房龙一生见闻既广,学问也极渊博,又爱作独立思考,因此他写的书通俗而有深意。但他好象不想做“正牌”的历史学家或艺术史家,而是愿意把高贵的学术搬到十字街头,为广大读者写一些深入浅出的通俗读物。美术史学在近代欧洲有很大的发展,十八世纪德国温克尔曼为一代宗师,到十九世纪名家辈出,如李格尔、沃尔弗林、沃林格等,都自成一套谨严的体系。但房龙的《艺术谈》却绝非这个路子,因此往往不列于西方艺术史专业的“必修书目”。西方人撰写西方美术史,长期形成一套“不同风格在不同历史时期发展”的公式,一般读者比较难懂。房龙谈美术发展史,虽然也按照上述公式,却不象是学府讲坛上的庄严论述,而是娓娓家常,以街头巷尾的谈风,叙说艺术源流、名家杰作,乃至出于无名艺人之手的瓶、壶、钗、钿。他纵谈上下数千年的艺术,无非是苦口婆心地告诉人们:人生除了吃饭穿衣外,不可以没有“美的生活”(体现于艺术品);他甚至认为这一点几乎可以决定“人之所以为人”。当然,房龙的美学观和艺术观也不无偏颇之处,甚至有时近乎“野狐禅”,但如果读者不把他的某些观点当作经典定论,而有自己的选择判断,那么读了后也能得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启发,更不必说丰富的历史知识了。
  他那一套談艺论史的方法,可以说是真正掌握了“门外汉”的心理。原来一般人欣赏艺术名作,一方面盼望有人讲解这件名作究竟美在何处,怎样个好法;另一方面,他们更渴望知道与那些艺术名作密切相关的具体情况(社会风尚,生活环境等等)。通观《艺术谈》全书,房龙对于许多艺术作品之所以美,很少作抽象的分析,而是尽可能多谈产生这种艺术之美的前因后果。他很少正面立说,而是重在启发,意图把读者引进美的殿堂。
  此书主要谈美术,也谈音乐和戏剧。房龙本来是一个入迷的艺术爱好者,加上他深厚的学力,谈艺术掌故几乎如数家珍;他又生性幽默,谈到兴高采烈时往往妙趣横生。例如他告诉你:那壮丽的古希腊石砌神殿,前身仅是路边的木制小庙。每个神殿面积不大,因为只住一个神;连诸神之王宙斯也只占一个殿堂,他的老伴希拉和女儿亚丹娜都另有自己的“公馆”。他指出,当年那些神殿里摆着雕像,接受人们不断的朝拜,一切都是金光灿烂的,因为出乎我们的意料,古希腊人很喜欢“俗气的华丽”(gaudy)。他的这些不很雅驯的谈吐,并没有毁坏我们心目中希腊艺术的形象,相反,我们这些“里巷居民”听了他的讲解,反倒对于“美的殿堂”更理解,更亲切,甚至可以“套点近乎”了。从这册书我们得以知道:中世纪欧洲的基督教徒,怎样怀着悲怆而虔敬的心情建造“地下礼拜堂”,后来又怎样发展为高耸云霄的教堂建筑。又知道:文艺复兴早期的艺术大师们,早年大多在“艺术作坊”(guild)中当过学徒;透视学、油画技法是怎样“发明”的;五线谱怎样产生,钢琴怎样演变;古代人怎样演戏奏乐等等。全书一百万言,以上数例仅见一斑。房龙又自绘插图,以简练的线条表达事物的特征,历史遗迹经他一画,让人看了竟如身历其境。
  但是,使我感受最深的,还数那篇“前言”。那是一篇富于诗意的散文,谈他一次旅途中的见闻。那时(三十年代)美国还没有现在那样高度的现代化,广大乡村好象还相当寒苦。他搭的火车在荒野里因故障停驶了。雨下个不停,车窗外一片泥泞,天空灰暗,大地荒凉,“象是但丁写《神曲》时忘掉写的地下一角”。农村居民自己用木头造的房屋也粗陋得“不入雅赏”。正在此时此地,两个戴红帽子披红围巾的学龄儿童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们正在泥泞中踽踽而行,看见火车,站住了,用惊奇的眼光注视着车窗中的“另一世界”;那里面灯火辉煌,女士们衣着入时,先生们咀嚼着美味的点心,正在讨论着一册书或一出戏作为消遣。他又注意到:那个年龄较大的女孩手里拿着一个图画夹子,较小的男孩拎着一个提琴匣。这种情景使他大为感动了:原来在这穷乡僻壤里还有艺术的苗子!他说,他早就想写一部包罗一切艺术的著作(指这部《艺术谈》),已经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准备工作,却有一件事没有着落:这部书为谁而写?他说,他不想写给那些美术学校里的学生们,因为他们已经“饱读关于艺术的名文专著……饱览印着大师们杰作的大画册”。他也不愿写给专业美术家们看,因为“有成就的已经深知自己的造诣而毋需借鉴古人,也无暇去读很多的书”;对于没有成就的人,“这册书或许更加鼓励他们去做徒劳的努力,以致既耗光阴又破财”(此话未免刻薄,似不足取)。他更不愿意把此书呈献给那些以艺术装点门面的名媛贵妇,因为此书对于她们“毫无用处”。因此,当他看到两个贫苦孩子后,感到终于找到他写书的“着落点”了:为他们而写吧!“我的著作将呈献给这两个孤零零的小伙伴,他们正在殷切地凝望着我们的列车——这辆开往四处八方的列车。”
  在《艺术谈》“前言”的描述中,我想到以下两点:首先是一句“众所周知”的话:获得文化知识、欣赏美的艺术,是需要一点物质基础的。第二,还是一句“众所周知”的话:物质条件比较差的人民大众亟需获得文化知识,欣赏美的艺术。以上这个“二律背反”现象,就是房龙在那个穷乡僻壤里的深切感受。他本人是“车窗里”的人物,但应该承认他跟那些绅士淑女们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他看到粗陋的木房子感到沉闷、忧郁。幸亏那两个“小伙伴”投给他一线光芒,使他不安的心情找到一个“着落点”(fixedpoint):为他们而写吧!至于“后事如何”(例如那两个孩子是否买得起他那部书,等等),只好“且听下回分解”了,我们无法也不需要臆测。我们倒是要肯定他的善良愿望,但是也得说,世界上的事情就是有点复杂,光靠“善良愿望”也不能解决问题。
  最后我还想说点心里话:萦绕在房龙心头的那个“为谁而写”,竟也是长期萦绕在我心头的一个“疙瘩”。尽我微薄的力量,我也“介绍外国美术”,编过几本画册,写过文章和书。当我执笔时总想起这个“为谁而写”的问题。在十年动乱时期,我们这一行受到过许多指责(那时叫做“批判”),例如什么“崇洋”、“贩卖西方资产阶级黑货”、“不给工农兵服务”、“搞间接服务论”,如此等等。“四人帮”垮台后,这些指责总算听不到了,倒是我自己心中还有个内疚,因为我们“这一行”,好象暂时还不能直接、普遍地为广大工农兵服务,因此,至少我个人还没有很好地解决这个“为谁而写”的问题。如果退一步讲,让我们搞点“间接服务”吧(其实这是毛泽东同志提出的,请参看《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也还是要碰到很多问题的。例如评介外国美术,总不能光靠文字,总得附几幅精印的插图,甚至要出版一些精美的画册,可是在当前的出版条件下,这恰恰是很难办到的;而如果广大读者看不到较好的图片,我们谈得再生动也是白搭。还得提醒:过去对于外国美术(例如印象派)有过一些争论,大多是在广大群众看不到外国美术作品面影,也未作实事求是地解释的情况下进行的,结果不仅有点象“车窗里的争议”,并且让标签和帽子代替了真正的知识。我盼望今后能逐步改正这种情况。不过我相信,健全的学风正在建立,印刷出版事业也正在改善,“我们这一行”必将有一个乐观的前途。
  在“外国美术研究”领域里,我们需要产生依据马克思主义原理的高深论著,不过请允许我补充一句:当前更需要的是象房龙《艺术谈》那样的著作——当然,那将是社会主义时代的,跟我们祖国广大人民娓娓而谈的《艺术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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