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骡马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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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鄂西的群山层峦叠嶂,翻过一座山,往前一看,还是一模一样的山,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天山相接处,朦朦胧胧,像是雾气的笼罩,只有雨后初晴,才看到那里也是一片苍翠碧绿,活生生的阳光在密密的树梢上跳跃,而在晴天的傍晚,晚霞在那里燃烧得绚丽灿烂,像一片盛开的桃花。
   鄂西的男人们一辈子在山峦间行走,一直想看看天边的阳光或是晚霞,却一直没有能走到那片阳光或是晚霞中去。
   男人们并不是轻松地游走,而是要负重前行,金竹做的脚背篓结实耐用,是男人们一辈子如影随形的劳作工具,久而久之,仿佛成为形影不离的伙伴,
   那时的运输只有水路,一条清江是鄂西出山唯一的通道,四山五岳的山货土产从男人们的肩膀上流到江边的码头,食盐、布匹、美孚洋油以及洗衣用的胰子,又都是从男人们的肩膀上走到大山深处的旮旮旯旯。
   建国以后,几个重要的大镇都通了公路,后来,三一八国道又从榔坪镇穿境而过,男人们背运东西近了许多,到榔坪镇,一去一来两天,回来时太阳还没有落进山坳,也有起早贪黑的人一天就可以打个回转。
   又过了两年,修了骡马道,镇供销社组织了骡马队,往乡下各个供销分社和双代(代售代收)店送货,往镇上驮山货土产,男人们再不要走几十上百里去背货,一座山从脚背楼上卸了下来,那份轻松真是难以词叙。好几个人去供销社买了橡子酒,煮了腊肉,炒了腊猪肝,痛痛快快喝了一顿,走出门时,月亮掉到了蔡家岭上的竹丛里去了。
   负责赶骡马到我们响潭园供销社的人姓漆,杨家桥的人,母亲要我叫漆叔。
   从此我们就经常看到漆叔赶着骡马在榔坪镇上到响潭园的山路上奔走,虽然不需要负重,但是来来回回不停地走,也不是一件轻省活路。身体要结实,腿脚要好,要有韧劲。夏天里,他戴一頂草帽,肩上搭着一条揩汗的毛巾,脚上穿着他自己打的草鞋,那是我见到的最漂亮的草鞋,是用碎布条子编的,五颜六色,特别好看。冬天,他戴着一个被称为猴子帽的帽子,把一整个脑袋都套在帽子里,在长眼睛的地方留着两个圆洞,和我们后来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打劫的人戴的帽子很有些相似。不赶骡马了,他也戴着这个帽子,有一回夜里,他从林子中的小路出来,碰到我们杨家冲的韩婶,差点没把她吓死,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他连忙把帽子扔了,背起韩婶送她回家,还把隔壁会点郎中手艺的永海伯伯叫来掐人中,喂糖水,直到她缓过来才走。
   从此,漆叔冬天的猴子帽换成了有绒的东北帽。
   漆叔很心疼他的那些骡马,夏天的正午,他把骡马赶到河边的一个岩屋里歇荫,喂它们粮食和水,这不是难事,难的是要把它们驮的东西卸下来,驮着东西怎么歇息?出发之前是三四个人装到驮架上去的,现在他要一个人卸下来,再装上去。骡马们吃了喝了,歇得凉快了,惬意地甩着尾巴喷着响鼻,而他却大汗淋漓,毛巾被汗水湿透了,他用香皂洗了再擦,擦了再洗,他是不允许毛巾有汗味的。而到了冬天,它同样会在向阳的葫芦坪卸下货让骡马们打个尖。
   因为他爱惜那些骡马,只要回到响潭园供销社天还没黑,他就会牵着骡马到杨家冲的河滩上让它们吃草晒太阳,我经常放学回家看到河滩上一些骡马甩着尾巴在咀嚼夕阳,晚霞在天边燃烧,灰喜鹊拖着长长的尾巴从一片山林飞到另一片山林,这个画面一直烙印在我灵魂深处,后来参加大学中文系的函授学习老师讲到意境时我就老是想起这个画面。
   漆叔在河滩上又遇到了韩婶,他一次又一次道歉,说得韩婶脸都红了。韩婶的丈夫前年去世,她是出了名的孝顺媳妇,婆婆不让她改嫁,允许他招一个“陪儿子”上门,韩婶觉得漆叔不错,心里有一份好感,嘴里就有了三分甜软,把离婚六年的漆叔说得有些挪不动步子。
   漆叔到杨家冲的河滩放骡马更勤了,因为韩婶的田就在河滩边,她的田坎上有一棵香椿树,韩婶不敢上树,漆叔就爬上去给她摘椿芽。
   第二年春天,漆叔正式成了杨家冲人。
   这一年,我被推荐上了镇上的高中,碰上双休,经常和漆叔的骡马队碰到一起,那时上学要自己背洋芋、包谷面和腌菜,有时我真想放一袋洋芋在某一匹马的驮架上去,漆叔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替我背起了背篓,但是他不让往驮架上多放一点东西。有一回,供销社给每个人发一筐梨子,漆叔在路上吃了两个,可能是不干净,拉起了肚子,虽然浑身没有四两力,但那一筐梨子他没有放到任何一个驮架上去,硬是自己背回来交给韩婶。
   又过了一年,漆叔和韩婶生下了儿子韩琪,漆叔高兴得喝醉了酒,破例请了两天假,再去上班时,听说骡马队很快要解散了,因为镇上到各个公社都修通了公路,不需要再用骡马运货了。虽然去年就知道在修公路,公路通了骡马队就会解散,真的到了这一天,还是有些不能接受。
   供销社主任问他下一步想去哪,他说哪也不去,回杨家冲种田。供销社给他补助了500元钱,另外加了20元,要他帮忙把一队骡马送到镇上去。
   漆叔赶着骡马没有走过去的骡马道,而是沿着公路前行,不时有汽车开过,那些骡马有些慌乱,他挥起从没有用过的鞭子,吹起口哨,把骡马集中到路边排成一字长队,看着汽车远去。
   骡马队在公路上越走越远,韩婶站在公路边目送漆叔和骡马队,直到远去的骡马队最后消失在她的视线以外,她才回家去洋芋田里锄草。
   起风了,栗树叶子吹得翻白,迎春花的花瓣被风吹落了一地,韩婶突然打了一个寒噤。
   漆叔回到杨家冲大病了一场,病好以后,他说,要去学开车,很多人劝他,四十开外的人了别去学开车了,只怕学不会了。
   漆叔还是去了,不但学会了,还在县供销社谋了一个司机的职位,隔不多久都会给响潭园供销社送一次货,他就会回到杨家冲看看韩婶,看看儿子,一路上,见到响潭园的人都会捎上一段,别人说,你不像心疼骡马一样心疼你的车,他总是笑着说:“这家伙比骡马力气大多了,加个几百千把斤它不在乎。”说完,他会继续笑,从脸上一直笑到心里。
   漆叔在供销社退休时,每个村都通了公路,现在,公路更是通到了我们每家每户,还都是水泥路,韩琪已经结婚生子了,在镇上开一家物流公司,挣了不少钱,紧挨着韩婶和漆叔的房子修了小洋房,隔三差五回来看他的宝贝儿子,回来时总是开着一辆捷豹。去年过年时,他媳妇说在网上学了一全套团年宴的做法,一定要给公公婆婆露一手。没酱油,韩琪开车去响潭园商店买,刚回来发现没有料酒,他又开车去响潭园的商店买。第二次去的时候,商店的老板把他叫住了,这个商店老板就是原来供销社主任的儿子,供销社改制时,他把供销社买了下来,继续在这栋房子里开商店。商店老板递给他一张放大的照片,照片上是漆叔赶着一队骡马在山路上跋涉的的情景,画面上,漆叔头戴草帽,肩上搭着一条毛巾,看得出他一脸的高兴,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说这照片是县里一个姓龚的人拍的,照片发表在在某年某月某日的《宜昌报》上。老板说,过年收拾房子发现的,他想,这照片送给漆叔是最合适不过的。
   韩琪回到家把那张照片递给漆叔,漆叔看着照片,眼泪花花地,已经远去的岁月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他赶了十年骡马,十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有许多难忘的记忆,有许多感人的片段,构成他人生中色彩斑斓的一页。现在,自己也老了,他赶过那些骡马肯定早已不在世上,过去的骡马道已经荒草及腰,只有水泥公路上,汽车来往如梭,几乎家家户户都买了小车,儿子的一辆车据说大几十万,买个酱油都要开车去的。
   漆叔是今年正月去世的,病重期间,他要求把那张照片嵌在他的墓碑上,韩琪想,即便是嵌在墓碑里,日晒夜露,过不了几年,就模糊一片了,他请刻墓碑的师傅照着照片把画面刻在了墓碑上,现在,人们从漆叔的墓碑前走过,总要看一眼漆叔和他的骡马队。看着看着,骡马队好像动了起来,它们迈开腿,向很远的地方走去……
   远处的风铎在响。
   杨家冲的河滩上歇满了白鹭。
   河滩边上的香椿树撑开了褐色的新芽。
   满山的野樱桃花绽放成片片绯红。
   (选自《散文》2019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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