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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出口。
最后一个出口了。
二环高架，像呼啦圈，将蓉城身子拦腰一箍。子曰继续行驶，他想要的，其实很简单——从一个出口下去，能找个人随便聊聊就行。
昨晚，下了点小雨，空气就湿润得很。天空大朵的云，像湖面的睡莲，东一朵，西一朵，轻盈地贴在水面上。那水面呢，清澈得只剩下了一汪蓝。
这样的天气，当然得有音乐。音乐并不大，在车内环绕，嘤嘤嗡嗡的。新崭崭的保时捷，甲醛味还浓。子曰把天窗打开，风就灌进来，云彩和阳光也掉进来，暖暖的。
子曰不时看看仪表盘，码表趴在八十上，顶着二环高架的限速跑。
开到城西。从这个出口下，可以找到张军。张军在大学里教经济学，忙着到处赚取课时费。用他的话说，“见我，需要提前一个月预约，呵呵。”上一次，碰巧张军有空。走在街头，记不起先前都和张军说了些什么，子曰只记得自己的这句话，我最想做的是读点书写点文字。子曰说这句话时，是小声的，也只敢把写小说说成写点文字。张军扭过头，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说，你都好大岁数的人了？子曰噎得说不出话来。
开到城南。李彤住城南。李彤是律师，十多家企业的顾问。最近一次见面并不投机。星巴克里，李彤用一半时间接客户电话，处理邮件，看上去挺忙。剩下的时间，他们从水果超市、菲律宾保姆，谈到医疗器材，谈到幼儿教育。李彤想在这个互联网时代做点什么，她说，子曰，干律师挺累的，我想投点资，咱一起吧。其实，子曰对这些并不感兴趣。这样的聊天就像一篇读起来铿锵有力，却又空洞无物的演讲稿。子曰记得，李彤大学时疯狂地喜欢过阅读。
开到城东。同学舟山就住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区里。大学时，舟山做过一段时间的诗人梦，他那首《睡在上铺的兄弟》红遍了校园。现在，舟山在一所学校当主任，闲时把办公室一关，就忙着看股票信息。看得狂喜或者钻心地疼。下了班，邀上三五人，凑上一桌，码长城。当见面的话题被股票和麻将占据的时候，子曰就觉得挺无趣。
现在，是最后一个出口。要是再找不到可以聊的人，这个上午就浪费了。
好在，子曰立即想到了官雎。
刚进大学那阵，谁也不认识谁。半夜，子曰上厕所，看到邻床上铺有手电光。子曰在昏暗中看了看床头的不干胶，才知道主人叫官雎。子曰对官雎印象深刻，他方脸，一颗大脑袋架在一副瘦小的身子上，像一个捏得比例失调的泥人。
等子曰回来，寝室里已经吵上了。
你要干啥？不要动床好不好？忍你很久了。下铺的兄弟拍了一下床沿说。
对，对，对不起哈。官雎从被子里探出那颗大头。
你咋个天天晚上都弄得“咯吱”、“咯吱”响，打手枪呀？有厕所的嘛。下铺的兄弟睁着两只血红的眼睛。
怎么说话呢，你？我在写诗，你懂不懂？诗是什么，你知道吗？官雎把那颗大脑袋伸过床沿，看着下铺，像是说给下铺听，又像是说给全寝室听。
写诗？哈哈，现在满大街都是诗人，从宿舍窗口扔一个石子下去，砸死三个人，其中两个就是诗人。不晓得你被砸死没有？下铺兄弟突然笑起来，半夜里有点瘆人。
全寝室的人都醒来，翻个身，咳声嗽，或者打个哈欠，传递着的暗号，两人其实都懂。
你根本不配谈诗……官雎的话被宿管卡住了。官雎被请到办公室，挨训，罚站，写检讨。官雎回来时，寝室里早已响起了粗重的鼾声。
但这点小插曲，根本算不了什么，官雎继续半夜半夜地失眠，看书或者写诗。
一学期以后，子曰正从中文系的木楼上下来，看见官雎远远地飞过来。
我的诗我的诗，这时子曰才看清，官雎手里紧紧攥着一本杂志，说，你看你看。
子曰就看到了官雎的名字。那名字明明是黑色宋体，子曰却觉得像烫了金，把眼睛都闪晕了。子曰翻到封面，原来是《星星》诗刊。子曰睁大了眼睛，“哇”了一声。然后，官雎伸出右手，子曰也伸出右手，在空中击了一掌。那一掌，把子曰的手都弄疼了。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喝了很多，吃了很多。瓶子盖盖、瓜子皮皮堆满了一地。堆满一地的，还有青春的情怀。
知道李亚伟吗？官雎突然问。
什么？谁？子曰说。
莽汉派代表，写《中文系》那个。我们师兄。官雎说，子曰，我要好好写，像师兄一样，成为学校的骄傲。
那天，子曰第一次喝酒，也第一次醉。子曰觉得自己生命里有什么被几杯酒点燃了。那以后，子曰疯狂地看书，看累了，也写一些豆腐块，发在院报上，或者市报副刊上。
就在官雎发表诗歌一个月后，子曰从图书馆出来。那时候，是傍晚，路灯筛下桉树高大的影子。灯光球场边，子曰突然看见一对男女，在树影里亲吻。是官雎，子曰放轻了脚步。哪知，官雎却喊起来。
子曰，过来。
子曰把书抱在胸前走过去。官雎挽着长发女生立在阴影里。尽管光线暗淡，子曰还是看清了女生那张精致的脸。
这是李欣，外语系。
子曰伸出手，和李欣浅浅地握了握。不是子曰不欢迎她加入他们，而是子曰突然觉得，自己伸出的这只手有些粗糙，沾满了泥土和秧苗的气息。
大学四年，子曰都没能收获爱情，子曰就用文字来燃烧自己。子曰喜欢上了小说，走着走着，有了一个句子，他还蹲在街边，掏出纸片，写下来。但子曰的小说，写了就压在箱底。他也投过稿，但投了也就投了，仅此而已。
官雎跟子曰完全不同。那时候，“70”后是文坛小鲜肉，官雎的诗才受到很多刊物关注。官雎成为校园红人这是挡都挡不住的事。校园广播站，常常传出他磁性的声音。作为受访嘉宾，他谈诗，谈理想，谈对世界的看法。
那时候，爱上一个诗人还是一件浪漫的事，官雎的爱情之花在大学就开放了三次。每一次，女主角不是校花，就是院花。对于班花，官雎是从没留意过的。
这时候是初春，高架两旁处处显出悦人的气息。楼房的窗户里伸出几枝花，或者一盆仙人球。房顶的夹竹桃开得正艳，一团红，一团黄，一团白，未开的顶在枝头，带着尖利的花苞，像子弹。茉莉花也正在花期，双色，细细碎碎的。子曰不禁吸了一下鼻子，仿佛闻到了茉莉的香。 大四那年，官雎早早就签了成都一家杂志社。按说，签了约的官雎就会闲下来。哪知，他却比以前更忙了。
一会儿去成都，一会儿拿着一摞厚厚的诗稿勾勾划划。
两个月后，官雎拦住子曰说，走，南门吃米线，我请客。学校南门的米线，在果城是一张名片。两人各点了三两米粉，两个油糕。在米粉上来的空当儿，官雎掏出一本簇新的书，“啪”一声拍在桌上。
《告别浮云》。子曰一字一顿地读出来。再往下，就看到了官雎的名字。子曰抬头看看官雎，官雎正眯眯笑着。翻开扉页，官雎的一张照片就满满地铺了一页。一张侧脸，官雎微微抬起头，像在望着天空。眼角眉梢溢出的笑意把人都融化了。
狗日的，在哪整的？子曰用手摩挲着照片，铜版纸光滑得像水面。
成都。艺术照。巴适哇？
三天后，签名售书在大学生活动中心举行。那天，来了很多人，学院院长来了，电视台也来了。作为读者，电视台采访了子曰。面对镜头，子曰舌头打结，不安地扭动着同官雎一样瘦削的身子。而官雎呢，他侃侃而谈，说到未来，他语速加快，一个词一个词地争着蹦出来。
晚上，官雎开了庆功宴，人很多。把嘉陵江边的一个路边摊都闹翻了。官雎喝得多起来，摇晃着一颗大脑袋给子曰敬酒，他举着杯，和子曰碰了碰，却停下来突然问，子曰，毕业后有啥打算？
子曰觉得，气氛一下严肃起来，打算？嗯，嗯，好好教书，还能怎么样？那时，子曰已经签约到一所成都的中学。
呵呵，官雎笑起来，教书？育人？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都他妈骗人的。官雎猛地灌了一口酒，皱了皱眉，表示自己喝得实在有点多了。
那，那……走一步再说吧。子曰也灌一口，一口酒气翻上来，子曰拍了拍胸脯。嘉陵江的水淙淙地流过，吞没了子曰的声音。
老子要写死李亚伟，解救诗歌。官雎盯着子曰，月光下，他的眼里辉映着坚毅的光。
官雎显然看出了子曰的震惊，他用食指敲了一下桌沿，桌子发出“嘣”的一声响，说，李亚伟他们几乎都下海了，他们垮掉了。钱算什么？古人不说是阿堵物么？官雎说着，一杯酒几口就见了底。
车流慢起来，终至于停下来，一时半会儿没有前行的迹象。子曰将手动杆摘到空挡，右前方是一座高楼。子曰昂起头，想看到高楼的顶端，一截阳光就掉进眼睛里。这些年，蓉城的高楼越来越多了，城市朝着三环往外推，随处可以看到热气腾腾的工地。新上任的市委书记大手一挥，北城改造，就把城北拆烂了。
子曰顺手拿过副驾的短经典《空荡荡的家》，继续往下读。时间，总是不够用。子曰就在车里放着一些书，等人的时候，在车里午休的时候，总要拿来翻几页。
看了几行，却并没看进去。合上书，子曰盯着《空荡荡的家》发呆。子曰手一扬，书就像一个弃儿，“啪”地扔回原处。
毕业后，子曰去了郊外的那所学校。那时候，成都的培训市场还没现在火。为了买房，子曰周末去那些学校兼职。两年后，子曰在郊外按揭了一套三室两厅。两千年，那时候的房价还很低。又过了一年，子曰有了一辆代步车。
开上这辆车，子曰造访的第一人，就是官雎。子曰拿着翻盖的摩托罗拉，喂了半天，才记清了官雎的杂志地址。那时候，还没导航，子曰到了市中心一条街一条街地问过去。终于找到了那栋写字楼，官雎已经等在了门口。官雎那天穿着西装，锃亮的皮鞋，倒是头发留长了，披到肩上，显得那颗脑袋更大了。
看到子曰从车里出来，官雎就“噔噔噔”地跑下台阶。他笑起来，伸出手，使劲一握。
狗的，老同学，整得好，房子买了吧？
不等子曰回答，官雎又说，你搞得快，我还租房住，不急不急，诗没写好，我不买房呀，城区的房子吧，也老贵了。
两人说着，就到了电梯口。电梯口的外墙，用大理石铺成，子曰看见自己的身影印在墙上。十六楼，官雎办公室门口挂着“编辑室1”的字样，办公室很宽敞。官雎说，每位编辑一间，整个十六楼全给了杂志社。一个古色古香的书架，官雎说，这个书架以后得摆满自己的书。办公桌上一台台式电脑，官雎说杂志社发的。电脑旁边，一台打印机。打印机旁边是摆放整齐的一些稿件，上面满是一些笔迹。官雎说，能给别人改稿自己很有成就感。两面墙上挂着的字画，两两相望。官雎说这个是罗中立的《父亲》，那个团扇写着“穆其来风”，是大书法家何应光的字，几千元一平尺，是上次参加一个宴会时讨要的。窗口一个小书架上放满了书，子曰随便抓过一本，在目录处都能发现官雎的名字。有的是一组诗，有的是对官雎的访谈，有的是官雎为别人写下的诗评。翻了几本，子曰就没勇气再翻下去。
这些年，自己陷在现实里，哪里还管得上头顶的那片天。子曰不是没向外投过稿，但都枪毙了。子曰也曾向官雎的杂志社投过一篇，二审被毙掉了。子曰就觉得得歇歇了，哪知越歇越气馁。
子曰放下杂志，向窗外看去，整个成都都在眼底。楼下，那些人影像地面摆放的玩具。
好高好高。子曰拍着胸口说。
站在这里，你会觉得，世界都小了。官雎说。风吹来，吹起了官雎的头发。官雎将手插进头发里，从头顶滑下来。
子曰在黑色的皮沙发上坐下，手搁在扶手上，仿佛没放妥帖，子曰又将手拿起来。
官雎坐在电脑前的转椅上，抖出一支烟，点燃，吸一口，又用手指抖掉烟灰。办公室很安静，只有烟在安静地燃。
官雎在转椅上转了两圈，又弹掉烟灰，终于说，子曰，你不该放弃写作的，你多有才华呀。
子曰望一眼窗外，他看见一截雾蒙蒙的天。自从来到成都，看到的天都是一个成色。子曰把目光转回来，盯了一眼官雎，然后又跳开了。
一个人得先养活自己。子曰嘟囔着说。
呵呵，官雎笑起来，斜一眼子曰，哥们，我说，我们注定是一群不会被物质简单满足的人，你看曹雪芹、蒲松龄，他们多苦，对吧，老同学。
子曰愣了一会儿，说，你发了这么多东西，一年能挣不少稿费吧？ 呵呵，老同学，这就俗了这就俗了。官雎笑起来，这年月，稿费也就一点荣誉感呀，谁会看重呢？
官雎的话还没完，手机就刺啦啦地响起来。官雎的这个电话接得有点久，子曰站起来，踱到窗边，看着脚下匍匐的城市，眼睛一阵阵地模糊起来。
接完电话，官雎将手机往桌上一扔，呵呵笑起来，说，不好意思，女朋友的，狗的，售楼的收入真高。刚才，我们聊到哪里啦？
那天，子曰记得，自己是在仓皇中逃离那栋大楼的。
子曰是今天给员工开完会，突然想找个人聊聊的。子曰说，作为人，我们应该守住当初的理想，成为一个大写的人。讲到这里，子曰舌头打起结来。翻着手机的员工也抬起头来，盯着他。子曰的脸就有些红，好在，子曰从来就不是一个“肤浅”的人。
只是偏偏在找谁聊这个问题上出了些茬子。
接下来的几年里，子曰和官雎联系得有些少。子曰觉得，在他和官雎之间是撑得越来越大的缝隙。这些年，子曰结了婚，生了子，也从学校辞了职，跟几个朋友办起了培训学校，事业有了起色。在一些隐秘的时刻，他总是想起大学时光，想起和官雎在一起的情形。
官雎的消息也隐隐传来，有人说官雎辞了职。杂志社那几年为适应市场，几经折腾，最后月销量掉到五百册。官雎又找了几份工作都不满意，就在家专职写作，疯狂给报纸写稿，同一篇文章东南西北地投，甚至也给《故事会》《知音》《妇女》写稿，哪里稿费高就到哪里去。女朋友吹了。售楼小姐说，你以为你有才？诗歌能当饭吃吗？后来，官雎又谈了一两个，谈着谈着就崩了。这些消息，谁都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
再次见到官雎，是一个偶然的机会。
那天，是冬至，子曰办完事从朋友家的楼道冒出来。从下午开始的雨，这时候小了些，但钻到颈子里有透心的凉。偏在这样的天气，一场吵架却发生了。
流……氓，流氓流氓。你真他妈恶心，恶心，抓我大大大腿，大腿。一个年轻女孩像是喝醉了，揪住了一个男子的头发。子曰看一眼，又看看空中闪亮的雨丝，大步朝门口走。
你有没有良心？你醉了，我好心好意背你。这声音让子曰的脚下一顿，这不是官雎吗？子曰回过头，看见女子正朝着男子的裆下踢。官雎的长发显然有些蓬乱，胡须剃过了，但残留着一些浅浅的胡茬。再看一眼，子曰就看到了官雎的侧脸，那脸白得像一张纸，但确乎是官雎的。
我大腿是你你你抓的吗？你是我男人呀？呜呜，我男人找那个贱女人去去去了，他喜欢大胸，要D罩杯，我只有C，呜呜……
说着，女孩捂着脸哭起来，一头栽倒在官雎怀里。官雎赶紧往外推，提高声音说，我背你上楼，不抓着你的腿，怎么背？你说话要有良心呀。我是诗人，作家，说话做事都讲良心的。
诗人算个鸟呀？你开宝马哇？你骑他妈个自行车，你个穷代驾……你配摸我吗？女孩说着，一拳歪歪斜斜地砸在官雎的鼻梁上。官雎“啊”了一声，捂着鼻梁一个趔趄。子曰看见，鲜红的血从官雎的指缝里流下来。子曰正想上前，几个保安晃着手电赶了过来。子曰连忙躲进阴影里。
官雎终于推着车，一步一挨地往门外走。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有些皱巴的西装。走一阵，骑上车转过一个拐角，不见了。
子曰抓紧的脚趾松开来，手心里出了一层汗。那一晚，子曰把车开得一瘸一拐，吞吞吐吐的，差一点撞了别人的车。
三天后，是同学的婚期。同学离过婚，算是梅开二度。
子曰到达婚礼现场时，婚礼还没开始，同学却坐了一包间。多年未见，有的头发白了，还美其名曰“少年白”。有的挺着高高的啤酒肚，还美其名曰越来越有货。包间的气氛很是热闹，互相打情骂俏，谁大学暗恋谁，谁又甩了谁……也有人谈到现在，谁当官了，谁发财了，谁找谁帮忙了……子曰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官雎的。他坐在包间的一角里，凌乱的长发让他看上去有些落魄。西装上靠近胸口的地方蛮横地沾着一些灰尘，领口显然磨花了边。官雎右腿叠在左腿上，皮鞋的鞋尖上顶着一点泥浆。他默默地抽着烟，子曰看见，官雎右手边指杵着很短的一截残桩。子曰吸了一口凉气。
婚宴时，官雎被灌了很多酒。大家说，诗人是用醉眼来看世界的，官雎，你多喝点，待会儿多“淫”点诗。官雎慢慢喝得多了，就主动出击，一口一口地吞，仿佛自己是酒仙。
喝完酒已是下午四点过。临别时，官雎摇晃着身子对子曰说，走，哥们，我请你喝酒。
还喝？子曰瞪大了眼睛。
走，谈谈去。官雎说，开你的车，现在都换成豪车了吧？
子曰想了一下，说，不能酒驾。
于是子曰骑着官雎的电瓶车，载着官雎到了府南河边。这时候喝酒的人还很少，他们要了一打酒，慢慢斟，慢慢聊。
官雎后悔子曰买房那年自己没咬牙凑够首付。后来房价一路飙升，等他把首付凑够了，房价又上去了。官雎就跟自己赌气，索性不买了，租着住，看房价能涨多高。后来架不住女人的目光，就在城边按揭了一套。官雎说完这些，笑起来，在子曰看上去，那笑比杯子里的酒还要苦上两分。官雎又空了一个酒瓶，把酒瓶往地上搁时，官雎弄出了很大的声响，子曰知道，他有些醉了。
还写诗吗？子曰试探着问。
呵呵，诗歌……狗日的诗歌……看到了吧，兄弟，我大学时最好的兄弟，这就是诗歌。官雎举起了右手，他的右手握成拳头，留着那一截小指的残桩晃动着，把子曰的眼睛都晃痛了。
你，你欠钱，别别人剁你啦？子曰结巴起来。
官雎“哧”了一声，又朝子曰晃了晃那截小指，官雎那双眼睛被酒精烧红了，正紧紧地盯着子曰，盯得子曰有些慌。
谁叫它没灵感？本该剁掉这个的……官雎朝子曰点了点大拇指，突然吼起来，震得酒吧嗡嗡地响。
除了那声吼，酒吧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官雎狠狠地吸烟，再吸烟。子曰将目光从那根手指上移开，低下头也狠狠地吸烟。一口。两口。三口。子曰看一眼官雎，他尽量只看他的左半边。官雎也正抬眼看着他，子曰首先移开了，又低下头去吸烟。 吸一阵，子曰又看一眼府南河。这时候正是枯水期，水流很浅，露出一些石头。石头上一圈印痕，水曾经在那里驻留过。现在，它们浅了，流走了，一刻也不停地流走了。
子曰觉得，自己也醉了。不然，九眼桥怎么会晃动起来？狗日的府南河怎么会晃动得连石头也磕碰着石头？
前方的楼顶装着精致的木栅栏，黄灿灿的枇杷被鸟儿啄过的痕迹清晰可辨。蔷薇提着一簇簇的花朵，垂过窗户。子曰仿佛看到自己推开窗，小心地凑近花朵，深呼吸。
不知怎么了，子曰今天有很强的倾诉欲望。这些饱胀的欲望，像饱胀的奶，非要一张嘴巴才行。想倾诉什么呢，这可说不好。或许，跟文学有关，他想谈谈那些除了描摹现实，还在探讨未来的小说……或许，他还想谈谈钱，谈谈活着和怎样活……或许，他想谈谈未来，谈谈过去了的或者未到的《1984》，谈谈《动物庄园》里那头愚蠢的猪……或许，他要谈的仅仅是老人倒了该不该扶……或许，跟什么都没关，他只想谈谈天气，越来越严重的雾霾和越来越少的睡眠……
后来，子曰再也没见过官雎。在QQ的同学群里，偶尔得到官雎一鳞半爪的消息。有人说碰到他推销自己的诗集，有人说他炒股赔了钱，有人说看见他跟一个女人去了电影院，女人很漂亮，但似乎脾气不太好。
子曰还清晰地记得二〇一四年十月三十日那天。那天，子曰父亲在重症监护室，子曰守在监护室外过道一张窄床上。下半夜，手机突然响起来，子曰以为是通常的骚扰电话。
哪知是官雎。
子曰，你在吗？子曰被官雎的声音吓一跳，那声音像要哭起来。子曰赶紧跳下床。
在。你生病了？
不。
那你……
我想跟你聊聊。
好呀。说吧。
你过来吧，我们喝一点。
啊？
过来吧过来吧。电话里，是完全无法推却的急切。
我，我父亲在重症监护室。不好意思。
陈超死了……
陈超？陈超是谁？
电话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像是官雎也忘了陈超是谁似的。
卧夫也死了。
卧夫？卧夫是……外国人？
电话里再次陷入沉默，子曰听到官雎粗重的喘息，随后，“啪”的一声，挂上了电话。子曰一颤。子曰握着电话站在窗前，这时候的天空，一轮明月正移过中天，满天的星星，这样的天气在成都是少见的。只是夜风吹来，微微有些凉。
车流开始缓缓移动，一步一挨地，像受了腿伤的士兵。总算过了最慢的节点，原来是有车追了尾。子曰小心地跨过虚线，转到另一个车道。一路畅通。
距离城北出口还有五百米。前方提示牌说。
是时候，好好去看看官雎了。
电话突然响起来。同学打来的。同学急吼吼地说，子曰，官雎咋搞的，几天前剁了拇指，昨天又出家了，报国寺，你说，这是咋整的？今天英国一家出版社要找他谈诗集的版权，电话都打到我这了。你说，要是早一天，哎……
挂上电话，子曰把车开得摇摇晃晃的，像是喝醉了。
子曰一打方向，朝着主路开去。再往前，就绕着二环又跑一圈了。现在，子曰什么也不想，有些赌气似的，顶着80码在车道里左右腾挪，倘若从天空看下去，子曰的车就像莲叶下的一尾鱼，忽而东忽而西。子曰的第三圈跑得异常顺畅。第四圈，子曰慢慢加速，80码，120码，160码，240码，子曰看见自己的车像一枚火箭从前面的车顶上飞出去，一头扎进深不见底的云雾里。
子曰从云雾里看出去，这时候的天边，橘黄的霞光把整个云层都照亮了。子曰低下头，透过薄薄的云层，就看到了村庄，山峦，城市，寺庙，甚至像鱼群一样游动的车海……
责任编辑：段玉芝
最后一个出口了。
二环高架，像呼啦圈，将蓉城身子拦腰一箍。子曰继续行驶，他想要的，其实很简单——从一个出口下去，能找个人随便聊聊就行。
昨晚，下了点小雨，空气就湿润得很。天空大朵的云，像湖面的睡莲，东一朵，西一朵，轻盈地贴在水面上。那水面呢，清澈得只剩下了一汪蓝。
这样的天气，当然得有音乐。音乐并不大，在车内环绕，嘤嘤嗡嗡的。新崭崭的保时捷，甲醛味还浓。子曰把天窗打开，风就灌进来，云彩和阳光也掉进来，暖暖的。
子曰不时看看仪表盘，码表趴在八十上，顶着二环高架的限速跑。
开到城西。从这个出口下，可以找到张军。张军在大学里教经济学，忙着到处赚取课时费。用他的话说，“见我，需要提前一个月预约，呵呵。”上一次，碰巧张军有空。走在街头，记不起先前都和张军说了些什么，子曰只记得自己的这句话，我最想做的是读点书写点文字。子曰说这句话时，是小声的，也只敢把写小说说成写点文字。张军扭过头，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说，你都好大岁数的人了？子曰噎得说不出话来。
开到城南。李彤住城南。李彤是律师，十多家企业的顾问。最近一次见面并不投机。星巴克里，李彤用一半时间接客户电话，处理邮件，看上去挺忙。剩下的时间，他们从水果超市、菲律宾保姆，谈到医疗器材，谈到幼儿教育。李彤想在这个互联网时代做点什么，她说，子曰，干律师挺累的，我想投点资，咱一起吧。其实，子曰对这些并不感兴趣。这样的聊天就像一篇读起来铿锵有力，却又空洞无物的演讲稿。子曰记得，李彤大学时疯狂地喜欢过阅读。
开到城东。同学舟山就住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区里。大学时，舟山做过一段时间的诗人梦，他那首《睡在上铺的兄弟》红遍了校园。现在，舟山在一所学校当主任，闲时把办公室一关，就忙着看股票信息。看得狂喜或者钻心地疼。下了班，邀上三五人，凑上一桌，码长城。当见面的话题被股票和麻将占据的时候，子曰就觉得挺无趣。
现在，是最后一个出口。要是再找不到可以聊的人，这个上午就浪费了。
好在，子曰立即想到了官雎。
刚进大学那阵，谁也不认识谁。半夜，子曰上厕所，看到邻床上铺有手电光。子曰在昏暗中看了看床头的不干胶，才知道主人叫官雎。子曰对官雎印象深刻，他方脸，一颗大脑袋架在一副瘦小的身子上，像一个捏得比例失调的泥人。
等子曰回来，寝室里已经吵上了。
你要干啥？不要动床好不好？忍你很久了。下铺的兄弟拍了一下床沿说。
对，对，对不起哈。官雎从被子里探出那颗大头。
你咋个天天晚上都弄得“咯吱”、“咯吱”响，打手枪呀？有厕所的嘛。下铺的兄弟睁着两只血红的眼睛。
怎么说话呢，你？我在写诗，你懂不懂？诗是什么，你知道吗？官雎把那颗大脑袋伸过床沿，看着下铺，像是说给下铺听，又像是说给全寝室听。
写诗？哈哈，现在满大街都是诗人，从宿舍窗口扔一个石子下去，砸死三个人，其中两个就是诗人。不晓得你被砸死没有？下铺兄弟突然笑起来，半夜里有点瘆人。
全寝室的人都醒来，翻个身，咳声嗽，或者打个哈欠，传递着的暗号，两人其实都懂。
你根本不配谈诗……官雎的话被宿管卡住了。官雎被请到办公室，挨训，罚站，写检讨。官雎回来时，寝室里早已响起了粗重的鼾声。
但这点小插曲，根本算不了什么，官雎继续半夜半夜地失眠，看书或者写诗。
一学期以后，子曰正从中文系的木楼上下来，看见官雎远远地飞过来。
我的诗我的诗，这时子曰才看清，官雎手里紧紧攥着一本杂志，说，你看你看。
子曰就看到了官雎的名字。那名字明明是黑色宋体，子曰却觉得像烫了金，把眼睛都闪晕了。子曰翻到封面，原来是《星星》诗刊。子曰睁大了眼睛，“哇”了一声。然后，官雎伸出右手，子曰也伸出右手，在空中击了一掌。那一掌，把子曰的手都弄疼了。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喝了很多，吃了很多。瓶子盖盖、瓜子皮皮堆满了一地。堆满一地的，还有青春的情怀。
知道李亚伟吗？官雎突然问。
什么？谁？子曰说。
莽汉派代表，写《中文系》那个。我们师兄。官雎说，子曰，我要好好写，像师兄一样，成为学校的骄傲。
那天，子曰第一次喝酒，也第一次醉。子曰觉得自己生命里有什么被几杯酒点燃了。那以后，子曰疯狂地看书，看累了，也写一些豆腐块，发在院报上，或者市报副刊上。
就在官雎发表诗歌一个月后，子曰从图书馆出来。那时候，是傍晚，路灯筛下桉树高大的影子。灯光球场边，子曰突然看见一对男女，在树影里亲吻。是官雎，子曰放轻了脚步。哪知，官雎却喊起来。
子曰，过来。
子曰把书抱在胸前走过去。官雎挽着长发女生立在阴影里。尽管光线暗淡，子曰还是看清了女生那张精致的脸。
这是李欣，外语系。
子曰伸出手，和李欣浅浅地握了握。不是子曰不欢迎她加入他们，而是子曰突然觉得，自己伸出的这只手有些粗糙，沾满了泥土和秧苗的气息。
大学四年，子曰都没能收获爱情，子曰就用文字来燃烧自己。子曰喜欢上了小说，走着走着，有了一个句子，他还蹲在街边，掏出纸片，写下来。但子曰的小说，写了就压在箱底。他也投过稿，但投了也就投了，仅此而已。
官雎跟子曰完全不同。那时候，“70”后是文坛小鲜肉，官雎的诗才受到很多刊物关注。官雎成为校园红人这是挡都挡不住的事。校园广播站，常常传出他磁性的声音。作为受访嘉宾，他谈诗，谈理想，谈对世界的看法。
那时候，爱上一个诗人还是一件浪漫的事，官雎的爱情之花在大学就开放了三次。每一次，女主角不是校花，就是院花。对于班花，官雎是从没留意过的。
这时候是初春，高架两旁处处显出悦人的气息。楼房的窗户里伸出几枝花，或者一盆仙人球。房顶的夹竹桃开得正艳，一团红，一团黄，一团白，未开的顶在枝头，带着尖利的花苞，像子弹。茉莉花也正在花期，双色，细细碎碎的。子曰不禁吸了一下鼻子，仿佛闻到了茉莉的香。 大四那年，官雎早早就签了成都一家杂志社。按说，签了约的官雎就会闲下来。哪知，他却比以前更忙了。
一会儿去成都，一会儿拿着一摞厚厚的诗稿勾勾划划。
两个月后，官雎拦住子曰说，走，南门吃米线，我请客。学校南门的米线，在果城是一张名片。两人各点了三两米粉，两个油糕。在米粉上来的空当儿，官雎掏出一本簇新的书，“啪”一声拍在桌上。
《告别浮云》。子曰一字一顿地读出来。再往下，就看到了官雎的名字。子曰抬头看看官雎，官雎正眯眯笑着。翻开扉页，官雎的一张照片就满满地铺了一页。一张侧脸，官雎微微抬起头，像在望着天空。眼角眉梢溢出的笑意把人都融化了。
狗日的，在哪整的？子曰用手摩挲着照片，铜版纸光滑得像水面。
成都。艺术照。巴适哇？
三天后，签名售书在大学生活动中心举行。那天，来了很多人，学院院长来了，电视台也来了。作为读者，电视台采访了子曰。面对镜头，子曰舌头打结，不安地扭动着同官雎一样瘦削的身子。而官雎呢，他侃侃而谈，说到未来，他语速加快，一个词一个词地争着蹦出来。
晚上，官雎开了庆功宴，人很多。把嘉陵江边的一个路边摊都闹翻了。官雎喝得多起来，摇晃着一颗大脑袋给子曰敬酒，他举着杯，和子曰碰了碰，却停下来突然问，子曰，毕业后有啥打算？
子曰觉得，气氛一下严肃起来，打算？嗯，嗯，好好教书，还能怎么样？那时，子曰已经签约到一所成都的中学。
呵呵，官雎笑起来，教书？育人？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都他妈骗人的。官雎猛地灌了一口酒，皱了皱眉，表示自己喝得实在有点多了。
那，那……走一步再说吧。子曰也灌一口，一口酒气翻上来，子曰拍了拍胸脯。嘉陵江的水淙淙地流过，吞没了子曰的声音。
老子要写死李亚伟，解救诗歌。官雎盯着子曰，月光下，他的眼里辉映着坚毅的光。
官雎显然看出了子曰的震惊，他用食指敲了一下桌沿，桌子发出“嘣”的一声响，说，李亚伟他们几乎都下海了，他们垮掉了。钱算什么？古人不说是阿堵物么？官雎说着，一杯酒几口就见了底。
车流慢起来，终至于停下来，一时半会儿没有前行的迹象。子曰将手动杆摘到空挡，右前方是一座高楼。子曰昂起头，想看到高楼的顶端，一截阳光就掉进眼睛里。这些年，蓉城的高楼越来越多了，城市朝着三环往外推，随处可以看到热气腾腾的工地。新上任的市委书记大手一挥，北城改造，就把城北拆烂了。
子曰顺手拿过副驾的短经典《空荡荡的家》，继续往下读。时间，总是不够用。子曰就在车里放着一些书，等人的时候，在车里午休的时候，总要拿来翻几页。
看了几行，却并没看进去。合上书，子曰盯着《空荡荡的家》发呆。子曰手一扬，书就像一个弃儿，“啪”地扔回原处。
毕业后，子曰去了郊外的那所学校。那时候，成都的培训市场还没现在火。为了买房，子曰周末去那些学校兼职。两年后，子曰在郊外按揭了一套三室两厅。两千年，那时候的房价还很低。又过了一年，子曰有了一辆代步车。
开上这辆车，子曰造访的第一人，就是官雎。子曰拿着翻盖的摩托罗拉，喂了半天，才记清了官雎的杂志地址。那时候，还没导航，子曰到了市中心一条街一条街地问过去。终于找到了那栋写字楼，官雎已经等在了门口。官雎那天穿着西装，锃亮的皮鞋，倒是头发留长了，披到肩上，显得那颗脑袋更大了。
看到子曰从车里出来，官雎就“噔噔噔”地跑下台阶。他笑起来，伸出手，使劲一握。
狗的，老同学，整得好，房子买了吧？
不等子曰回答，官雎又说，你搞得快，我还租房住，不急不急，诗没写好，我不买房呀，城区的房子吧，也老贵了。
两人说着，就到了电梯口。电梯口的外墙，用大理石铺成，子曰看见自己的身影印在墙上。十六楼，官雎办公室门口挂着“编辑室1”的字样，办公室很宽敞。官雎说，每位编辑一间，整个十六楼全给了杂志社。一个古色古香的书架，官雎说，这个书架以后得摆满自己的书。办公桌上一台台式电脑，官雎说杂志社发的。电脑旁边，一台打印机。打印机旁边是摆放整齐的一些稿件，上面满是一些笔迹。官雎说，能给别人改稿自己很有成就感。两面墙上挂着的字画，两两相望。官雎说这个是罗中立的《父亲》，那个团扇写着“穆其来风”，是大书法家何应光的字，几千元一平尺，是上次参加一个宴会时讨要的。窗口一个小书架上放满了书，子曰随便抓过一本，在目录处都能发现官雎的名字。有的是一组诗，有的是对官雎的访谈，有的是官雎为别人写下的诗评。翻了几本，子曰就没勇气再翻下去。
这些年，自己陷在现实里，哪里还管得上头顶的那片天。子曰不是没向外投过稿，但都枪毙了。子曰也曾向官雎的杂志社投过一篇，二审被毙掉了。子曰就觉得得歇歇了，哪知越歇越气馁。
子曰放下杂志，向窗外看去，整个成都都在眼底。楼下，那些人影像地面摆放的玩具。
好高好高。子曰拍着胸口说。
站在这里，你会觉得，世界都小了。官雎说。风吹来，吹起了官雎的头发。官雎将手插进头发里，从头顶滑下来。
子曰在黑色的皮沙发上坐下，手搁在扶手上，仿佛没放妥帖，子曰又将手拿起来。
官雎坐在电脑前的转椅上，抖出一支烟，点燃，吸一口，又用手指抖掉烟灰。办公室很安静，只有烟在安静地燃。
官雎在转椅上转了两圈，又弹掉烟灰，终于说，子曰，你不该放弃写作的，你多有才华呀。
子曰望一眼窗外，他看见一截雾蒙蒙的天。自从来到成都，看到的天都是一个成色。子曰把目光转回来，盯了一眼官雎，然后又跳开了。
一个人得先养活自己。子曰嘟囔着说。
呵呵，官雎笑起来，斜一眼子曰，哥们，我说，我们注定是一群不会被物质简单满足的人，你看曹雪芹、蒲松龄，他们多苦，对吧，老同学。
子曰愣了一会儿，说，你发了这么多东西，一年能挣不少稿费吧？ 呵呵，老同学，这就俗了这就俗了。官雎笑起来，这年月，稿费也就一点荣誉感呀，谁会看重呢？
官雎的话还没完，手机就刺啦啦地响起来。官雎的这个电话接得有点久，子曰站起来，踱到窗边，看着脚下匍匐的城市，眼睛一阵阵地模糊起来。
接完电话，官雎将手机往桌上一扔，呵呵笑起来，说，不好意思，女朋友的，狗的，售楼的收入真高。刚才，我们聊到哪里啦？
那天，子曰记得，自己是在仓皇中逃离那栋大楼的。
子曰是今天给员工开完会，突然想找个人聊聊的。子曰说，作为人，我们应该守住当初的理想，成为一个大写的人。讲到这里，子曰舌头打起结来。翻着手机的员工也抬起头来，盯着他。子曰的脸就有些红，好在，子曰从来就不是一个“肤浅”的人。
只是偏偏在找谁聊这个问题上出了些茬子。
接下来的几年里，子曰和官雎联系得有些少。子曰觉得，在他和官雎之间是撑得越来越大的缝隙。这些年，子曰结了婚，生了子，也从学校辞了职，跟几个朋友办起了培训学校，事业有了起色。在一些隐秘的时刻，他总是想起大学时光，想起和官雎在一起的情形。
官雎的消息也隐隐传来，有人说官雎辞了职。杂志社那几年为适应市场，几经折腾，最后月销量掉到五百册。官雎又找了几份工作都不满意，就在家专职写作，疯狂给报纸写稿，同一篇文章东南西北地投，甚至也给《故事会》《知音》《妇女》写稿，哪里稿费高就到哪里去。女朋友吹了。售楼小姐说，你以为你有才？诗歌能当饭吃吗？后来，官雎又谈了一两个，谈着谈着就崩了。这些消息，谁都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
再次见到官雎，是一个偶然的机会。
那天，是冬至，子曰办完事从朋友家的楼道冒出来。从下午开始的雨，这时候小了些，但钻到颈子里有透心的凉。偏在这样的天气，一场吵架却发生了。
流……氓，流氓流氓。你真他妈恶心，恶心，抓我大大大腿，大腿。一个年轻女孩像是喝醉了，揪住了一个男子的头发。子曰看一眼，又看看空中闪亮的雨丝，大步朝门口走。
你有没有良心？你醉了，我好心好意背你。这声音让子曰的脚下一顿，这不是官雎吗？子曰回过头，看见女子正朝着男子的裆下踢。官雎的长发显然有些蓬乱，胡须剃过了，但残留着一些浅浅的胡茬。再看一眼，子曰就看到了官雎的侧脸，那脸白得像一张纸，但确乎是官雎的。
我大腿是你你你抓的吗？你是我男人呀？呜呜，我男人找那个贱女人去去去了，他喜欢大胸，要D罩杯，我只有C，呜呜……
说着，女孩捂着脸哭起来，一头栽倒在官雎怀里。官雎赶紧往外推，提高声音说，我背你上楼，不抓着你的腿，怎么背？你说话要有良心呀。我是诗人，作家，说话做事都讲良心的。
诗人算个鸟呀？你开宝马哇？你骑他妈个自行车，你个穷代驾……你配摸我吗？女孩说着，一拳歪歪斜斜地砸在官雎的鼻梁上。官雎“啊”了一声，捂着鼻梁一个趔趄。子曰看见，鲜红的血从官雎的指缝里流下来。子曰正想上前，几个保安晃着手电赶了过来。子曰连忙躲进阴影里。
官雎终于推着车，一步一挨地往门外走。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有些皱巴的西装。走一阵，骑上车转过一个拐角，不见了。
子曰抓紧的脚趾松开来，手心里出了一层汗。那一晚，子曰把车开得一瘸一拐，吞吞吐吐的，差一点撞了别人的车。
三天后，是同学的婚期。同学离过婚，算是梅开二度。
子曰到达婚礼现场时，婚礼还没开始，同学却坐了一包间。多年未见，有的头发白了，还美其名曰“少年白”。有的挺着高高的啤酒肚，还美其名曰越来越有货。包间的气氛很是热闹，互相打情骂俏，谁大学暗恋谁，谁又甩了谁……也有人谈到现在，谁当官了，谁发财了，谁找谁帮忙了……子曰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官雎的。他坐在包间的一角里，凌乱的长发让他看上去有些落魄。西装上靠近胸口的地方蛮横地沾着一些灰尘，领口显然磨花了边。官雎右腿叠在左腿上，皮鞋的鞋尖上顶着一点泥浆。他默默地抽着烟，子曰看见，官雎右手边指杵着很短的一截残桩。子曰吸了一口凉气。
婚宴时，官雎被灌了很多酒。大家说，诗人是用醉眼来看世界的，官雎，你多喝点，待会儿多“淫”点诗。官雎慢慢喝得多了，就主动出击，一口一口地吞，仿佛自己是酒仙。
喝完酒已是下午四点过。临别时，官雎摇晃着身子对子曰说，走，哥们，我请你喝酒。
还喝？子曰瞪大了眼睛。
走，谈谈去。官雎说，开你的车，现在都换成豪车了吧？
子曰想了一下，说，不能酒驾。
于是子曰骑着官雎的电瓶车，载着官雎到了府南河边。这时候喝酒的人还很少，他们要了一打酒，慢慢斟，慢慢聊。
官雎后悔子曰买房那年自己没咬牙凑够首付。后来房价一路飙升，等他把首付凑够了，房价又上去了。官雎就跟自己赌气，索性不买了，租着住，看房价能涨多高。后来架不住女人的目光，就在城边按揭了一套。官雎说完这些，笑起来，在子曰看上去，那笑比杯子里的酒还要苦上两分。官雎又空了一个酒瓶，把酒瓶往地上搁时，官雎弄出了很大的声响，子曰知道，他有些醉了。
还写诗吗？子曰试探着问。
呵呵，诗歌……狗日的诗歌……看到了吧，兄弟，我大学时最好的兄弟，这就是诗歌。官雎举起了右手，他的右手握成拳头，留着那一截小指的残桩晃动着，把子曰的眼睛都晃痛了。
你，你欠钱，别别人剁你啦？子曰结巴起来。
官雎“哧”了一声，又朝子曰晃了晃那截小指，官雎那双眼睛被酒精烧红了，正紧紧地盯着子曰，盯得子曰有些慌。
谁叫它没灵感？本该剁掉这个的……官雎朝子曰点了点大拇指，突然吼起来，震得酒吧嗡嗡地响。
除了那声吼，酒吧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官雎狠狠地吸烟，再吸烟。子曰将目光从那根手指上移开，低下头也狠狠地吸烟。一口。两口。三口。子曰看一眼官雎，他尽量只看他的左半边。官雎也正抬眼看着他，子曰首先移开了，又低下头去吸烟。 吸一阵，子曰又看一眼府南河。这时候正是枯水期，水流很浅，露出一些石头。石头上一圈印痕，水曾经在那里驻留过。现在，它们浅了，流走了，一刻也不停地流走了。
子曰觉得，自己也醉了。不然，九眼桥怎么会晃动起来？狗日的府南河怎么会晃动得连石头也磕碰着石头？
前方的楼顶装着精致的木栅栏，黄灿灿的枇杷被鸟儿啄过的痕迹清晰可辨。蔷薇提着一簇簇的花朵，垂过窗户。子曰仿佛看到自己推开窗，小心地凑近花朵，深呼吸。
不知怎么了，子曰今天有很强的倾诉欲望。这些饱胀的欲望，像饱胀的奶，非要一张嘴巴才行。想倾诉什么呢，这可说不好。或许，跟文学有关，他想谈谈那些除了描摹现实，还在探讨未来的小说……或许，他还想谈谈钱，谈谈活着和怎样活……或许，他想谈谈未来，谈谈过去了的或者未到的《1984》，谈谈《动物庄园》里那头愚蠢的猪……或许，他要谈的仅仅是老人倒了该不该扶……或许，跟什么都没关，他只想谈谈天气，越来越严重的雾霾和越来越少的睡眠……
后来，子曰再也没见过官雎。在QQ的同学群里，偶尔得到官雎一鳞半爪的消息。有人说碰到他推销自己的诗集，有人说他炒股赔了钱，有人说看见他跟一个女人去了电影院，女人很漂亮，但似乎脾气不太好。
子曰还清晰地记得二〇一四年十月三十日那天。那天，子曰父亲在重症监护室，子曰守在监护室外过道一张窄床上。下半夜，手机突然响起来，子曰以为是通常的骚扰电话。
哪知是官雎。
子曰，你在吗？子曰被官雎的声音吓一跳，那声音像要哭起来。子曰赶紧跳下床。
在。你生病了？
不。
那你……
我想跟你聊聊。
好呀。说吧。
你过来吧，我们喝一点。
啊？
过来吧过来吧。电话里，是完全无法推却的急切。
我，我父亲在重症监护室。不好意思。
陈超死了……
陈超？陈超是谁？
电话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像是官雎也忘了陈超是谁似的。
卧夫也死了。
卧夫？卧夫是……外国人？
电话里再次陷入沉默，子曰听到官雎粗重的喘息，随后，“啪”的一声，挂上了电话。子曰一颤。子曰握着电话站在窗前，这时候的天空，一轮明月正移过中天，满天的星星，这样的天气在成都是少见的。只是夜风吹来，微微有些凉。
车流开始缓缓移动，一步一挨地，像受了腿伤的士兵。总算过了最慢的节点，原来是有车追了尾。子曰小心地跨过虚线，转到另一个车道。一路畅通。
距离城北出口还有五百米。前方提示牌说。
是时候，好好去看看官雎了。
电话突然响起来。同学打来的。同学急吼吼地说，子曰，官雎咋搞的，几天前剁了拇指，昨天又出家了，报国寺，你说，这是咋整的？今天英国一家出版社要找他谈诗集的版权，电话都打到我这了。你说，要是早一天，哎……
挂上电话，子曰把车开得摇摇晃晃的，像是喝醉了。
子曰一打方向，朝着主路开去。再往前，就绕着二环又跑一圈了。现在，子曰什么也不想，有些赌气似的，顶着80码在车道里左右腾挪，倘若从天空看下去，子曰的车就像莲叶下的一尾鱼，忽而东忽而西。子曰的第三圈跑得异常顺畅。第四圈，子曰慢慢加速，80码，120码，160码，240码，子曰看见自己的车像一枚火箭从前面的车顶上飞出去，一头扎进深不见底的云雾里。
子曰从云雾里看出去，这时候的天边，橘黄的霞光把整个云层都照亮了。子曰低下头，透过薄薄的云层，就看到了村庄，山峦，城市，寺庙，甚至像鱼群一样游动的车海……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