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青蛙一样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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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光明是柳桥村的捕蛙人。
  这么说吧。不仅在柳桥村,整个四乡八村,金光明是名气最响的捕蛙人。
  青蛙在我们水乡是最常见的一种动物。每到夏夜,整个田野,特别是水洼稻田,就传来它们呱呱的聒噪声。它们生活在庄稼地里,爱吃虫子,是人类的朋友。在课堂上,老师总是强调,青蛙是益虫,不能随便捕捉。老师之所以不断强调这个事实,因为青蛙确实肉质鲜美,人人都爱吃。早先还好,人们还指望青蛙帮着捉捉虫子,后来,农药普及了,什么虫子都能灭掉,也就没有青蛙什么事情了。而且现在的年头,人们什么都敢吃,南方有些地方的人,都开始吃叫不出名字的动物了。青蛙也就一步步挪上了餐桌(这肯定不是青娃本意),好事者还给它取了个好听而性感的名字——“美人腿”。
  在这样的形势下,捕蛙人金光明就有了用武之地。
  金光明是个光棍。在农村里,一个人打光棍,要么是因为太老实了,要么就是太不老实了。前者让人怜,后者惹人厌。金光明属于后者。没有人家愿把女儿嫁给他。你只要看到他,和他说两句话,你就明白了,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厌。他手脚不干净。比如,他走过你家菜地。你是个孩子,而且你的家里也没有多少零食可吃,所以,你对菜地里的那几株蕃茄特别上心。你浇水,锄草,下雨刮风,还会用一根树棍绑着固定它的枝干。总之,你像照顾一个好朋友一样照顾着那几株蕃茄。那些蕃茄也有灵气,不停地生长着,终于挂上了果,而且一天天红起来。眼看那些蕃茄果红得晶莹,你已经忍不住想摘下来尝尝了。不过,你还是忍住了,你想再等一等,待它再红一点。在这个重要时刻,金光明向你的蕃茄伸出了罪恶之手。他摘下了你视若生命的几个蕃茄果。你简直疯了,你要找他拼命。他理都不理你,而是慢条斯理地在每个蕃茄上咬一小口。他不跟你打架,他只恶心你。
  这样的人,是乡村里的无赖。
  他父母早不在了。不然,以柳桥村严格的村规家风,还会治不了他?没了父母的金光明,没有人愿意去管他。他又是那样的一个人,所以,谁也不管他了。
  金光明感到很自由。
  他不愁吃,也不愁穿。用他的话说,这么大的柳桥村,难道养不活他一个小光明。确实,柳桥树是八桥镇最大的村子,村中两条河流呈十字交叉,四个大队,按东南西北方位排列,各占一块。金光明家在东村。我家也在东村。他家正好在我家前面,再前面就是村河,我们的东边也是河。
  水乡就是水多。金光明也不是全无本事的。他的本事在水里。
  他热爱游泳。我们那管游泳叫下河或者下水,也就是戏水的意思。水乡的孩子都喜欢下水。每到夏日午后,太阳刚刚减退了一点威力,孩子们就相约着下河了。金光明也下河。他从早上吃过早饭跳下河,一直到天黑都不一定上岸。我估计如果可以在水里安家,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床铺安到水面上的。
  他水性好。特别善于潜水,大伙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猛子扎下去。本来喧闹的河面一下子就安静了。人们都想看看他潜水的本事。一分钟过去了,人们开始惊叹。又一分钟过去了。河面上还是风平浪静。人们都张大了嘴巴喘气,好像是自己潜在水下面。又一分钟,他还没有出现。不仅是水里面,岸上的人也骚动了。人们的目光全都紧张起来,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搜索。这小子,不会玩出事吧。都快五分钟了,谁在水下能憋五分钟?
  河里、岸上的人们都呼喊起来,老金,老金,你不要再憋了,想死啊。
  老金是金光明的新称呼。金光明嫌自己的名字太正,像个坐办公室的干部。他不喜欢。他决定改变一下,让人们叫他老金。如果谁再叫他金光明,哪怕是光明,他也不理睬。如果对方不改变称呼,他就冲对方身上吐口水。他吐口水的本事,在柳桥村也是一绝。他站在自家院子的院墙上,对着我家院子的南瓜吐口水。一群孩子站在院墙底下,看着他表演。那时南瓜还没有结果,正开着花。南瓜花像个正置的五角钟,口朝上,是个天然容器。金光明的口水准确无误地落到了花瓣里,吊在花蕊上,令人恶心。人们都怕他吐口水,就都叫他老金。
  河里、岸上的人越喊声音越大,声调拖得多长,老金——,老金——,你不要再憋了,想死啊。那声音听上去焦急万分。柳桥村人就是善良。
  就在大家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忽然有眼尖的人看到离老金下潜足有几百米的河面上,一片水草的边沿有个小黑点。正是老金的头!
  人们被他耍了,又无可奈何,有人捡起土块扔他。那么远,怎么可能扔到?近又怎样,他一个猛子,就不见了。
  后来,不管他在水里如何表演,也没人看他了。知道他是属鱼的,就应该生活在水里。
  老金四十岁的时候,竟然结婚了。
  他有个老舅,住在八桥镇的七桥口,守着一个糖果摊。他摊上的糖果五颜六色,孩子们为之疯狂。我们只要有钱,就会到他的小摊上换来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糖吃掉后,孩子们会留下糖纸,铺平了,夹到课本里,这些糖纸不仅漂亮,而且带着糖果的甜腻味。这样一来,课本就显得不那么枯燥无味。相反,那些汉字好像也变甜了。在孩子们眼里,老金的舅舅简直就是个奇人。而且,隔几个月,他就会失踪一两个星期,等他再回来,糖摊上的货物焕然一新,与之前的决不重复。这个夏天,下第一场暴雨的时候,他再一次失踪,回来时已经是秋天,秋风瑟瑟,黄叶满树。他风尘仆仆,除了肩上背的满袋子糖果外,还带回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老金的老婆。女人实在不漂亮。焦黄面皮,瘦骨伶仃,脸为蛇脸,腰为蛇腰,走路蛇行,说话蛮音,无人能懂。舅舅自言在贩货途中,遇此女行乞,被人驱赶,看她可怜,遂带回八桥镇。
  舅舅对老金说,别看她此时丑陋,吃点好的,养起来就好看了。
  女人就跟了老金。老金虽然混蛋,对女人却不坏。特别是吃的方面。此时,他的水里功夫有了用武之地。取鱼摸虾本是柳桥村人的拿手好戏,老金更是如此。他驾了小舟,荡游江湖,别人花半天才能捕到的鱼虾,他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手到擒来,就好像那些鱼虾都是他寄养在河湖里的,想吃了,就到河里取。鱼虾蟹鳖,都是滋养人的水生物。女人几乎天天吃,果然如舅舅所言,营养一足,女人一天天漂亮了起来。脸圆润了,皮肤也白了,女人就有了女人的样子,说话走路也有了底气,不再是乞讨的模样,走路扭起来,音调亮起来,风生水起。   再好吃的鱼鲜,如果天天吃,也会腻味的,渐渐的,女人厌倦了鱼虾蟹鳖,看到老金端上来的鱼虾,就皱起眉头,捂着胃,说,光明啊,你来闻闻,我的胃里都是鱼腥味了。你不能搞点肉吃吃啊。
  整个柳桥村只有女人敢叫他光明。老金在水里面厉害,出了水就不行了,要钱没钱,要权没权,打野味也没有技术。可是,女人想吃肉,那得想想办法。老金灵机一动,野地里的青蛙不是浑身是肉吗?
  就是从那个时候,老金开始捉起了青蛙。
  老金是水里生物的克星,青蛙是两栖动物,老金同样克它们。女人的餐桌上从此多了一碗细嫩可口的青蛙肉。
  许是乞讨时落下了馋症,女人的身体如今已经养起来了,吃起东西还是饿死鬼的样子。我没有看过吃相那么难看的人了。
  柳桥村人吃饭的时候,大多捧着饭碗,或蹲或站在巷子里吃。女人起先吃饭并不入乡随俗,呆在家里,一个人闷声吃着。后来,人白起来,胖起来,就仿佛换了一个人,也端着碗,蹲在巷口的石板上吃,只是还听不懂柳桥人说的话,更不会说,就低着头只是吃。女人的蛇脸此时已经丰富起来,就显出了优势,像是某个画像上的人物。她吃的是青蛙——“美人腿”,吃相完完全全暴露在巷子里了。她吃东西的时候,有一种凶狠的表情,就好像有人要来夺她嘴里的食物一样。她啃咬着青蛙腿,用力地往喉咙里吞咽,半个腿在嘴里,还有半个露在外面,随着咬肌的运动而大幅度地抖动着,看上去,就像她刚吞下一个剥了皮不停挣扎着的活青蛙。
  我看了骇然。
  女人对青蛙的喜爱超乎寻常。老金家的大水缸里养了数百只青蛙,每到晚上就呱呱地叫着。好像一个庞大的乐队,被关在地下室里。
  由于女人对青蛙的需求量大,老金捕捉青蛙的技能得到了突飞猛进的提升。捕得多了,一下吃不完,他就拿到八桥镇上的胜利饭馆里卖。那时候,农村的人还不太吃青蛙,但经常有上级领导下来视察工作,他们喜欢点名吃“美人腿”,既有营养,又能美容。
  由于卖青蛙给饭店,老金有了收入,日子慢慢过得宽裕起来。村里有人红眼,也拿了蛇皮袋去捉,但往往收获甚少,好像柳桥村的青蛙已经被老金捕尽了。但是,只要老金拿了蛇皮袋,到田里转一圈,袋子里就像关了千军万马。
  老金成了柳桥村青蛙们的煞星。后来发展到,青蛙们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就再不敢叫出声,只能原地呆着,乖乖地等他来捉。
  老金女人吃青蛙上了瘾。煎炸烹煮,各种口味,一一尝遍。女人最喜欢烤青蛙。老金将青蛙捕来,到河码头上将皮剥掉。青蛙的皮很好剥,只要在腿部剪破一个小洞,就可以如脱紧身衣一样,嘶的一声,从腿到头蜕下来。青蛙疼痛难忍,肌肉条件反射地跳动,身上血筋外露,有血渗出,并不多。此时的青蛙并不会死去,没有皮的青蛙,能跳跃能游水,但那惨状,谁看了心里都会难受。因为这违反自然规则,就像人长尾,鱼发声,瘆人。老金的神经极其坚硬,不为所动,以手捏蛙头,左右扭转,生生揪下,连蛙的肠胃一起甩出老远。
  杀好青蛙,清理干净,女人自己烤,用一长铁丝,从青蛙肛门处穿进,此刻的蛙去掉前腿,只余大腿和脊柱周围的一部分肉,看上去像个“人”字。蛙肉遇火,神经未死,仍不停抽动,直到烤熟,美味成了。据说,女人一晚可以吃五十个。吃饱了“美人腿”的女人喜欢折腾。我夜里出来小便,曾无意间看到老金家房间里的景象。那晚月光很亮,老金家的窗户没有关,我看到女人白白的大腿高举着,就像青蛙游水,拼命地划拉着,那样子像极了剥了皮的蛙。
  许是厌倦了老金的青蛙。女人忽然就生病了,茶饭不思,动不了,身上每个地方都疼。老金到八桥镇医院请医生。等回来后,女人不见了,家里的钱财也被她带走了,可见早有预谋。老金寻遍八桥镇,不见踪影。后来,想起在他出门的那个时间段,有一班河南郑州的车经过柳桥村外十里处的国道,女人一定是拦了车,走了。
  走了女人,少了钱财,老金怒气攻心,跑到八桥镇七桥口,一脚踢翻了舅舅的糖果摊,花花绿绿的糖果滚了一地。舅舅不敢言声,任由老金扬长而去。等老金走远,舅舅猛抽自己的嘴巴,喃喃自语,声音含混,不知念叨什么。其实,他早该料到,那女人既然会逼自己把她带到八桥镇,也会随时走出八桥镇的。他恨自己不该随便上女人的身,现在外甥把自己当了仇人,不知那女人平时在外甥枕前怎么言说这个舅舅。
  女人走后,再无音信。老金失魂一段时间,又振作精神,关门落锁,将家安到了树上。树是古柳,百年历史,横长竖不长,荫盖几十平米。老金在上面建了一个树屋。树屋简陋,看上去就像鸡把屋搭在了树上。老金却很满意,把被褥往里一放,就住下了。现在的老金,在柳桥村孩子们的眼里,开始变得有趣起来。
  女人走了,老金也没放过青蛙。他继续着自己的捕蛙生涯,只是他不再吃蛙,也不养,而是直接送到饭店去。随着八桥镇胜利饭店“美人腿”声名的远播,吃客咸至,大有供不应求的趋势。
  老金昼伏夜出,上下树屋,不再爬梯,脚尖点地,一跃而上,又稳又准。老金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家门口原先关青蛙的大缸一直空着,水发臭,蚊虫生,蛛网密布,死气沉沉。
  老金虽然不说话,人却变得和气起来。因为是邻居,我得以经常跟在他后面,看他捕蛙。他也乐意带我。在柳桥村我也算是个怪小孩,黝黑,戴眼镜,闷,不说话。
  老金和我成了柳桥村引人注意的一对组合。父亲和母亲因为生计,根本就管不到我。很长一段时间,我就跟在老金后面。
  柳桥的青蛙要被我捕光了。老金对我说。
  嗯。我说。
  今天,我们去枫桥村看看。老金说。
  那里的人不是不让捉吗?
  我不到他们田里去,在枫桥村后面有一个坟场,那里被人挖出了许多水洼。青蛙喜欢水洼。说完,老金纵身上了他的树屋,他要睡觉了。
  我坐在旁边等他醒过来。不知过了多久,夕阳已经西下,他终于从树上跳了下来,手上多了一个白色蛇皮袋。
  我们朝着夕阳的地方走去。傍晚的田野很美,由于光线的作用,有了平时没有的色彩,这让田野看上去很陌生。   老金说,操,真好看。
  嗯。我答道。
  枫桥村离柳桥村不远。我们柳桥村长柳,枫桥村却不长枫。其实两村并非因柳、枫得名。百年之前,这里既没有柳桥也没有枫桥。后来,来了逃荒的两兄弟,一名柳桥,一名枫桥。他们见此处土地肥沃,水流充足,便安下了家,以后形成两个村落,各以祖宗之名为名。此是村名来历。
  两村相隔虽然不远,走起来时间却不短,我们到枫桥村后坟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远处枫桥村的灯光隐隐约约。老金不愧是蛙王,他的判断无比准确。此刻的坟场洼地,蛙鸣此起彼伏。除了蛙鸣,没有其他声音,一点杂声也没有。好像这里只有青蛙。我的两只耳朵分别隔开了蛙鸣和静寂,一只耳朵灌满了蛙叫,另一只耳朵却寂静无声。这使整个坟场的空气显得诡异无比。
  老金哥。这里好像不对劲。我扯着老金的衣摆颤声说道。
  老金不理睬我,从蛇皮袋里拿出由鱼叉改装的捕蛙叉。钢叉的尖刺在月光下闪着冷光。他把蛇皮袋扔给我。
  我捡起袋子,跟在他后面。
  我怀疑老金有夜视的本领。他把手电的光柱调得最大,朝着黑暗处扫去,随后便关掉。然后,趁呆立着的青蛙还没有反应过来,将它们一一叉起。所以,老金捕蛙一捕就是一大片。
  虽说我胆子不算小,但在这黑暗的坟场捕蛙,还是吓得我连吸气都不敢大声。不过,我是个有心计的孩子,在老金的面前,我努力装出胆大的样子,不仅如此,我甚至还表现出了心细的一面。我一面跟着他,一面颤声提醒他。
  老金哥,前面是个坟堆,小心别撞上去。
  老金哥,蛇皮袋已经很沉了,省着点抓。
  老金还是一声不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我还想说点什么,老金用手势阻止了我。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他手电的光柱很反常地停留在一个地方足有几十秒,连我都看清了。
  在我们的正前方,一个巨大墓碑的右下角的残砖上,蹲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那是一只巨蛙,几乎有一只小猫大小了。它昂然地蹲着,面朝着我们,腮部鼓出两个超大气泡,鸣叫声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沉。
  这是蛙王。老金兴奋地说。你快把蛇皮袋子里面的青蛙倒了,我们去捉它。
  我倒尽袋子里的青蛙,那些死里逃生的青蛙慌乱地蹦跳着逃向四周。蛙王丝毫没有被惊扰,估计它这一辈子还没有遇到过什么像样的危险。它有王者一样的气度,临危不惧(可能它根本不知道有危险)、从容不迫。
  我们一步步逼近。
  蛙王纹丝不动。
  我们再逼近。
  蛙王的鸣声停了下来。
  过度紧张,让我走路打滑,一下子跌进了旁边的水洼里。
  蛙王呯地跃起,与此同时老金向蛙王扑了过去。
  老金捉到了枫桥村后面坟场上的蛙王,我怀疑这可能是整个八桥镇的蛙王。这让他非常兴奋,他“呱”地叫了一声。由于长期和青蛙打交道,他最近表达情感的方式也有了变化,有时候用“咕”,有时候用“呱”,全看情感的强度。
  老金将家里的那口缸打扫干净,又在缸口上加了一层网,给蛙王安了家。
  你会卖它吗?我问蹲在一边的老金。
  为什么卖,我还要跟它学跳跃呢!老金盯着蛙王的黑色大腿说道。
  不知什么时候,老金对跳跃有了深厚的兴趣。也许是每天上下树屋,让他对跳跃有了新的认识。
  还有什么比青蛙善于跳跃的。老金边说边用树枝逗蛙王。果然,怒气冲冲的蛙王一下子跃到空中,它想看看究竟是哪个大胆狂徒敢冒犯它。水缸口的网差点被它顶翻了。
  你看,厉害,明天还要将网撑高一点。
  自从捕得了蛙王,老金彻底迷上了跳跃。他每天都蹲在缸边逗引蛙王起跳,仔细观察它的每一个动作,然后分解练习。
  他不再捕蛙,手头的钱很快用完了。吃饭又成了问题,他又回归以前的状态,吃上了百家饭。
  父亲开始警惕起来,不让我再去找他玩了。我当然不会听他的。再说,他哪有空管我!
  我发现老金越来越瘦,几乎皮包骨头了。
  首先要减体重。他这样对我说。
  体重是跳跃的最大阻碍。你知道人为什么跳不高,就是因为太重了。现在,我一天只吃一顿。他向我袒露出他的前胸,一堆排骨。
  我向他提出了不同意见。你这样饿自己肯定不行,体重是轻了,你的力量呢?你不吃饭怎么可能有力气跳呢?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但是,他盯看蛙王的眼神有点涣散。几十天下来,不仅是老金,蛙王也瘦了下来。瘦下来的蛙王显得很难看,皮肤皱了起来,如同老人一样。而且,它似乎也没有兴致跳跃了。老金用竹枝挑逗它。它只是微微侧身,它懒得动了。后来,老金干脆将水缸上的网拿掉,蛙王还是一动不动。我想,即使它想跳,估计也跳不出去了。
  老金从树屋上摔了下来。
  那天夜里,我出去小便,习惯性地向树屋看了一眼。结果,我发现树屋的一块挡板掉了下来。这块木板是老金防止从树上掉下来而装上的。那天晚上的月光很亮,应该是月半,月光不仅亮,而且清,整个树屋沉浸在清澈月光做成的水中。只不过,在这清水里,有一个木板偏离了自己本来的位置。我很疑惑,向树屋走了走,又回家拿来了手电。在树屋的下面,我看到了瘦骨嶙峋的老金。他仰面躺在地上,只穿了一件裤衩,身上骨头历历可数。看来,他是在树屋上翻身掉下来的,应该是头部着地,因为我看到他头上流了不少的血。此时,血已经有点凝固了,他昏迷不醒。
  我父亲和母亲把他送到了八桥镇卫生院。父亲和母亲把他舅舅从床上叫醒,就回家了。老金的舅舅负责照顾他。舅舅已经不再生气了,他只有这么一个外甥,他不会跟他置气的。镇卫生院的人抢救了一会儿,就让把人往县医院送。不久,来了一辆救护车把老金接走了。之后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
  我和父母亲都很担心老金。我们毕竟是邻居,而且我和他也有感情。父亲对母亲说,等老金回来,我们请他吃饭,把公鸡杀了。   母亲说,好的,他只要能回来,我们就把那只公鸡杀了。谁叫它报时不准,老是半夜叫。你说老金摔得那么惨,还好得起来吗?
  我看难。父亲叹了口气说。
  老金不在的时候,我偷偷地爬上了他的树屋。树屋上很简单,一个被褥,一个枕头,还放着一只蛇皮袋。我发现,在树屋里面的树干上,被他用刀刻了很多道口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等他回来,一定问问他。
  大概一个月之后,我记得那时的天气阴晴不定,雨不停地下,老金的树屋也被风刮乱了。我盘算着,再隔一段时间老金如果不回来,我就搬到树屋上住。起先我没有觉得,试了几回,我发现住树屋还是非常舒服的。躺在树屋上,可以看得很远,因为看得远了,我就看到了许多平时看不到的东西。比如,河对面的鸡窝之前老少鸡蛋,主人一直以为是老金做的手脚,真真假假地当着老金骂了好多回。我爬到树屋上才知道,不是老金,而是一条水蟒做的事。那蛇一口一个,一吞就是几个,鸡都吓得不敢进窝了。鸡主人却一直以为是老金所为。另外,我发现坐到树屋顶上的一个树杈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我同学王小慧家的院子。小慧喜欢坐在院子里吃葡萄,我看她吐葡萄皮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老金不在的这段日子,我已经悄悄准备了。不能让父亲母亲晓得。我悄悄地把老金的被褥晒干,把上面坏了的木板钉牢。只要老金再不回来,我就准备正式入住了。
  就在我已经准备停当的时候,老金回来了。他舅舅把老金送了回来。舅舅把老金安置到床上,然后从树屋里把被褥拿了下来。他似乎很奇怪被褥为什么那么干。不仅如此,他还顺手将老金的树屋拆了。
  我的父母并没有遵守他们的诺言,我家的那只大公鸡,还好好地在院子里追逐着母鸡。我去看望了老金。老金暂时还没有能够下床。他看到我来了,好像很感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先是发出“咕”的一声,后来又发出“呱”的一声。
  我以为他是不放心蛙王。就从水缸里把同样瘦得皮包骨头的蛙王拎给他看。他没有看,摇摇头睡着了。我又把蛙王放到水缸里,还顺便放了一把草,蛙王要补充营养了。
  回来的第二天,老金就能下地了。老金舅舅面露喜色,做了一碗红烧鱼,一碗排骨汤,留下几天的口粮,就回去摆糖果摊了。
  经过这次大难,老金除之前的体现出的瘦之外,整个人又罩上了一层黑气。看来他的运势是到底了。好在腿脚似乎问题不大,他可以一个人拄着拐在院子里练习走路,走着走着,就扔掉了拐。我在院子外面看到他像立正一样站在原地,好像正在思考究竟先迈哪一只脚。思考的时间很长,一只绿头大蜻蜓不知好歹地立在他的头上,好像他是个稻草人一样。
  我想进去帮他一下。我正常走路是先跨右脚,他应该也差不多,不管怎样,先跨出一步再看。
  然而,他既没有先跨右脚,也没有先跨左脚,而是以一种怪异的姿势两脚同时向前起跳,先是第一跳,然后是第二跳第三跳,他像青蛙一样跳跃着前进。
  虽然看上去恢复得不错,老金还是留下了两个后遗症,一是说话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冒出“咕呱”的发音,而且出现频率很高。另外,就是走路的时候,走着走着,他会像青蛙一样往前跳跃。
  有天晚上,父亲母亲在床上聊到老金,叹息不已。
  母亲说,这老金看来是彻底毁了,好好的时候还找不到老婆,都这样了,也只能打一辈子光棍了。
  父亲说,你妹妹不是还没嫁人吗?你可怜他就把你妹妹嫁给他算了。
  母亲恼火地将手上的鞋样扔了过去,正打到父亲的头上。父亲不敢再说什么了。
  算起来,除了老金的舅舅,已经好多天没有人去看望老金了。老金家院子里的野草疯长起来,一片荒凉。如果不仔细看,人们会认为这是个没有人居住的院子。
  不知什么时候,老金的女人又回来了,焦黄面皮,瘦骨伶仃,蛇脸蛇腰。那时,老金不在家,出去练习蛙跳了。女人先将老金的被褥、脏衣服全都抱出来,倒上洗衣粉,浸到洗澡桶里。然后挽起袖子,用一根长柄扫帚,仔细地扫起地来。看她的样子,似乎要把这个屋子彻彻底底地清洗一番才会罢休。她还拨开野草,把那只蜷缩在水缸底部的蛙王扔到了河里,扑通一声,就像扔了块砖头一样。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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