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唤

来源 :雪莲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aesarm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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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天我刚写完一篇报道,正收拾东西下班,我的电话就响了,是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电话里他说在报纸上见了我的文章,写得非常好,约我在对面喝茶。
  我还从来没注意到有这样的一个茶馆隐藏在喧闹的街市,装修古朴,外面是松木门头,木头的纹理甚至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朋友就坐在我对面,他见我后一个劲地摇我的手,才子才子的喊了一房子,引得周围的人都朝这儿看。他压低声音给我说,我给你揽了一个活,报道一件过去的事,这活容易,写出文章更好,写不出来也没事,只要你采访一下就行。
  我一听笑了,今天你要吃什么,你尽管点,我买单!
  朋友说不用,不用,今天我买单。
  见我情绪低落,他立刻拿出定金来。
  我说,这事与你有关系吗?
  朋友说,受人之托。
  我说,先不要给钱,我还先得知道这事可不可以采访。
  最终打动我的还是这件事本身,尽管事情过去多年,凭朋友的三言两语的讲述,是讲生活紧张时期一个小村的事。
  朋友最后把定金重重地拍到我手上,说任务只有一个,这个人你必须去采访,而且最好多去几次,不管他说了什么,也不管文章能不能写出来。
  这真是个奇怪的要求,要是换作别人,别人早就会催命鬼似的要采访稿,这次任务却把写文章当成次要任务。
  知道我要去采访这事,一位同行怪怪地看了看我,只给我丢了两个成语:好自为之,见机行事。


  我回家翻着朋友给我的背景资料,是一份当地报纸,报纸已发黄,纸发脆,一不小心就会掰碎。不过还好那报纸装在塑料袋中,哗啦哗啦乱响。光看看头条头版,看看那醒目的大标语,就知道是六十年代的。也难得这报纸的主人这么上心。
  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标语口号,都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标题上的每个字都红的发烫。我仔细看了每一篇报道,在不太醒目的地方,一个类似于简讯的东西被人用红笔圈了起来,简讯也并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类似于一个表扬稿,这也是我看过的最短最短的人物表扬稿。还好取掉所有的修饰词后,基本上还能知道一件事的大概脉络,说是某某某举报有功,挖出了深藏不露的贪官污吏。
  我看了看名字,正是朋友给我的采访人的名字——马阿里。
  不看报纸还行,这一看,我就失去了采访的动力。是一篇泛泛而谈的文章,过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可挖空心思挖掘的东西。如果采访完后,我写什么呢,是表扬马阿里的大公无私?积极向上?还是觉悟高?这次采访无论从哪个角度写都不好写,而且写出来后也不一定能见报,我真有点后悔接了这个活。
  我立刻给朋友打电话过去,我说这个文章我写不了,也写不出来,一是时间太久,二是没有什么价值。朋友说,我并没说让你的文章一定见报呀,你的任务就是采访这个马阿里,其余时间你爱到那儿就到那儿。
  我说,这叫什么事儿呀!
  我还要说点什么,朋友就挂了电话。
  管他呢,一不要写文章,二不要见报,三还有报酬,何乐而不为,在这个时代,天上掉个大饼子的事也会有的,有时也会掉面包,甚至也会掉牛奶。
  2
  马家湾村所在的乡政府刚好有我的同学,他曾多次请我去,我都因为工作忙没能去,这次采访马家湾村刚好也能去看看老同学。
  给老同学打过电话后,我出发了。
  出于职业习惯,想到采访的事,我觉得先进村子看看,而且我的采访习惯是多采访人,多听些别人的看法,这样写出来的东西不至于让我丢脸。
  我到马家湾村时快到下午五点多了,冬天的马家湾村,黑的很快,只一眨眼的工夫,日头就跳到西山上了。
  村子里的炊烟笼罩在上空,先是一股股的,最后汇集在村庄上空,像棉花一样裹在村庄上空,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这么一个村庄悄悄地在一座黄土山前一蹲,悄悄地望着你,那种气场让你就能立刻感觉到它的真实存在。
  村口我遇见了一位老人,一头牛。严格来说不是人拉牛,而是牛跟人,牛缰绳盘在牛角上,绳头耷拉下来,不时碰着牛耳朵,那牛耳朵不时动一下,挥去缰绳的侵扰。牛的行进速度和老人的一致,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绳子连着老人和牛。这里的习惯是见面说个赛俩目,他含糊地回了一句,不过那种戒备的眼光消失了。
  当听到我打听马阿里的家,他随便地努了努嘴,但是根据他努嘴的方向看去,马阿里的家都可以在村庄的任何地方。
  老人看了我一眼,你是记者吧!
  你阿门知道我是记者,我尽量地学着当地方言。
  苍蝇不叮无缝蛋!
  什么?我说。
  冬天没有苍蝇,我们这里一到夏天就多得很。老人还是那种不紧不慢的样子。
  我觉得这个老汉知道很多,我又一次强调了采访马阿里的事。
  老人还是沉默着,他后面的老牛也沉静地跟着他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着。我只好看看村庄的夕阳,晚霞正剧烈地燃烧在西边的天空,似乎在一个统一的声音指挥下,只轰地一声,整个村庄的天空就燃烧起来,火红火红的。
  老人在一块地上停了下来,摊开了两个手掌,他望着手掌嘴里念叨着什么。这个姿势我并不陌生,这也是当地人遇到坟园时作祈祷,按当地人的说法叫道嘟哇,在老人掌手的空当,我却担心着牛会趁这机会跑了,就死盯着牛。
  可牛竟然也停下来了,它似乎知道老人会在这里停好一会儿,它不再扇动他的耳朵,只静静地回头看着老人,顺着它的黑黑的眼瞳还能看到一个道嘟哇的老人。
  你们就放过马阿里吧!老人用手抹过脸后说道。
  放过?放过什么?我不懂。
  这里枪毙过一个人。老人指了指那块地。
  我突然怀疑起这位老人的神智来,三言两语我就匆匆告别了老人。   这时村庄里的邦克念起来了,在这一声邦克指挥下村庄天空的颜色更深了。我挑着大路走,几个跳方方的小孩的笑声打动了我,一位扎着羊角辫的姑娘似乎是她们的头,我便向她问了马阿里的家。
  你是记者吧?小姑娘仰起头。
  我说是。
  记者们来我们村子时就找马阿里!
  小姑娘边说边作了几个跳方方的动作,有石头划的线在她脚下躲来躲去,轻快的脚步扬起了一阵微尘。
  他们在村子最东头,你一直走完这个巷道,就能看到他们家。另外的一个跳方方的剪发头说。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对那个枪毙在地里的人感兴趣。
  你们这里枪毙过人吗?我小心地问。
  有,不能说枪毙,应该说无常,我爷爷这么说。羊角辫姑娘认真地纠正着,坏人才枪毙呢。羊角辫姑娘停下了,其他两个姑娘就催起来。
  你看见过吗?我说。
  没有,我爷爷常说,让我们牢牢记住这个人,他是我们的恩人。她又开始跳,两脚并着跳了一步,又分开跳了一步,单脚跳一步。
  那个人的名字,我还记着,马子云。其他小姑娘都点着头。
  再往前走,我经过了一口泉,泉边一个人拉着一头牛在饮水,他的脸他的表情让我立刻想起橡皮泥,他脸上的肌肉如果朝一个方向运动的话,就不会有恢复的可能。他木呆呆看着我,看着我跨过小泉,当他看着我裤角上沾上泥后,嗬嗬地笑起来,脸上的那些肌肉果然朝四周扩张,没有再回到原位,这使他的脸显得更大了。
  这是一个智障,我小心地在心里考虑着用词,我迈开了步子。
  你……你……你是记……记者吧!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想他看见我的相机才这样说的。
  马阿里算……算什么……你写……写……写枪毙的事。那个声音还是很有穿透力的。
  我停下来,重新打量着我和那个人的安全距离,那几大步的长度稍稍让我心安起来。
  枪毙?你说说。我鼓励着他。
  他又不说了,盯着我的口袋,我摸摸口袋,还好,有几片口香糖,我给了他一片,他又朝我的口袋看,贪得无厌!我小声地咒骂着,还是递上了一片。
  大红……红……红花……他用手在胸前比了一个大圆圈。
  民兵的枪……枪……那人做出了一个端枪的姿势。
  咣……帽……帽子就飞起来了……血红了……
  血……血……淌了一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又朝身后看,似乎那个被枪毙的人就在他身后。
  那一脸的惊恐我都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从大红花到枪,再到血,完全不合逻辑,完全是智障的思维嘛。
  我转身就走,他在后面朝我喊着什么。
  巷道里的老人们多了起来,他们匆匆忙忙地朝清真寺方向走去,他们一脸凝重,老人们都看着我的照相机,又轻轻摇了摇头。
  快要走出这个村子了,一个老汉迎面走来。
  再不问就没机会了,我迎了上去。
  你是记者吧,来采访马阿里的吧?老汉竟然知道我的来意。
  这样来看马阿里在村里还真是个人物,我采访兴趣顿时高涨起来。
  能不能说说他的事?我着急地问。
  他呀!那老汉摇了摇头,你们还是放过他吧,他已经在多灾海(地狱)里了!老汉欲言又止。
  多灾海?我追着问了一句。
  你不懂,忍耐是伟大的。老汉自言自语。
  你见不着马阿里的!他走远后又回头加了一句。
  马阿里家的方向,我打听到了,在村子的最边上。按照这里的习惯,最边上应该是刚分家出去住的年青人,马阿里家在村子最边上,还是和村子中间隔了好远,从村子到马阿里家这点空间,只零零星星地散落着几家刚盖好的房子。据我猜测马阿里应该是个老人,但从他的房子的破旧程度来看,他应该在这儿住了很多年,当地人的习惯一般是离清真寺越近越好,这不合常理。
  马阿里的家孤零零地立在村子边缘,远处是荒凉的土地,在风的鼓动下,地中不时飞起一两片破塑料袋,马上又被油菜茬挂住了,拼命在风中挣扎。
  暮色从四周的田地里朝我包围过来,远处的树林渐渐地消隐在苍茫的淡墨色里,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扑楞椤地冲出树林,但暮色还是不留痕迹地吞没了它们。
  马阿里家大门紧闭,沉默的样子让人想起紧闭的嘴,透过门缝还能看到灯还亮着。
  我拍了拍门,又大声喊了几声,一间房子里的灯突然熄灭了。
  就在这时,我头顶的灯突然亮了,四周都是暮色,而我突然被罩在灯光下,仿佛在接受审讯似的。一双眼睛从门缝里朝我不停地扫描着,我立刻感觉到气场不对,这个人的眼光中满怀了警惕、敌意和仇恨。
  当他看到我的照相机时,低声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记者,我来采访马阿里。我挥了挥手中的记者证。
  哗地一下,我头顶的灯灭了。
  一个浪(狼?)狗!那人朝里面喊了一声,似乎在回答着房子里的人的问话,刚才的那间屋子的灯又亮了。
  我是狗,我还是浪狗!我气得直发抖。
  当下我给那个朋友打了电话,骂了他半个小时,而这小子在电话里竟然嘿嘿嘿地笑。
  我这人吃软不吃硬,这么多年还没有人拒绝过我采访,一次闭门羹倒增加了我的斗志,我就不信我采访不成。
  我隔着门缝大声地喊道,我是记者,我是来采访马阿里老人的!


  那间屋子的灯又灭了,从门缝看到刚才的那个年轻人走来走去满院找东西,突然听到屋里一声惊叫,那年轻人扔下手里的棍子跑进屋子里,那屋子里的哭声喊声连成一片。
  我胆怯了,我的出现可能惹了大麻烦,我就匆匆朝乡政府我同学那边去了。   3
  清晨,乡政府安安静静的,我是被乡政府食堂那口破钟惊醒的。
  我梦见了那块地,周围似乎围着许多人,一个人要在那块地中枪毙,一只帽子高高地飞到空中,又轻轻地落到地上。后面的梦我记不大清楚了,不过全是关于帽子的。
  我挣扎着从梦魇里爬出来,揉揉眼窝,只见桌子上放着我同学从食堂打来的饭。我随便扒拉了几下,就走了出去。
  乡政府也在一个小山下,对面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上方是雪峰,一丝雾蔼飘动在森林,又慢慢往高处升腾,最后融入雪峰的背景中。
  这样的景色在青海只是冰山一角,随便拉出一座山,足够让你记住一辈子。
  我还是担心着昨晚的事,马阿里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是我的唐突行为惊扰了他们,我更加不安起来。
  我又到了那个村庄,这次我学会了如何与这个村庄打交道,没再带相机,他们似乎对这个带着黑洞洞的镜头的相机有一种天然的抗拒心理。
  由于有了上次的经历,我一直走到了马阿里家,可是马阿里家门上吊着一个大大的锁子。
  离他家不远,一个老人,六十多的样子,拄着铁锨站在摊开的牛粪中,望着我,他铁锨下的牛粪经过日头的抚弄已没有臭味了。
  老人家,马阿里家的人去哪了?我问。
  那老人把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甚至没放过我的背包。
  你是谁?他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似乎要把全身的重量集中到那个铁锨把上。
  我是他们的亲戚。这次我多了个心眼,没跟他说实话。
  马阿里昨晚犯了心脏病,住院了!老人面无表情。
  你们这些记者,一天到晚地凑什么热闹呀,事情已过了这么多年,还翻腾什么呀?那老人边说边翻起牛粪来。我真佩服老人的眼光,他是怎么看出我的身份的呢?
  就在这时,城里的那位朋友给我打来电话了,他说他知道马阿里住哪个医院,让我马上回去。
  这么快他就知道了?我心里多了一丝疑问。
  他让我回去,到医院去。
  隐隐隐约约地我感觉我被人狠狠地玩了一把。
  我回到城里时,天色已晚,进了家门刚洗了几把脸,朋友的电话就跟过来了,他说我们见个面,还是在老地方。
  给,这是你的报酬!在茶馆里他一见面就把一个厚信封推到我面前。
  我没采访到马阿里本人,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住院了!
  我知道!朋友说。
  这个马阿里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这么着急地要采访他?我问。
  我也是受人之托。朋友说。
  我能不能和托你的人见个面?我问。
  这我做不了主,我再问问。朋友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从此这事就没有消息了,我再没有接到过我朋友的电话,但是我对这个村庄的兴趣却越来越大,这个村庄似乎就是一个不能说话的哑巴,但他的一举一动,他的点点滴滴透露出的气息让我着迷。比如说人们说起马阿里时怪异的表情,而且老人和年轻人的表情和反应完全不一样,按理说这样一个上过报纸的人,小村里能出几个呀,出不了。可是村里人对马阿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还有一件事,小村对记者似乎更敏感,他们似乎盼望着记者的到来,又似乎不合情理地排斥着记者。
  我又认真地读起那张有马阿里名字的报纸,看到报纸的日期,有了,我拍拍脑袋,来灵感了,我得先深入到村庄,这样村庄就能朝我敞开他的一切。
  我是在一个早晨到的村庄,这次我没告诉我城里的朋友。
  还是那片让人一下就记住的树林,村庄似乎就藏在这些树林中,不时能看到一些鸟儿飞起来,又落下去,落下去一呆就是大半天,那些树是五线谱上的线,鸟叫声就是音符,它有起有落,这儿高一声,那儿低一声,声音越来越多,最后整个音符就流淌成了一条河。没有杂乱,这是背景乐,一两声公鸡的叫声或狗叫声就成了主调了,它们当仁不让地引领着那些鸟儿的和声,村庄正安静在这些声音里。
  但还有诵经声,这里的习惯是每到周五主麻日,全村的人都要到大坟上念段古兰经,纪念先人,祈祷饶恕。这成了这里多少年来雷打不动的定制,不少外出的人,哪怕走得再远,甚至只差一口气,就要送到这里来,他们盼的就是这周五主麻日的祈祷。
  那块枪毙过人的地里跪满了人!
  埋进坟里的人总是盼望着活人为他们而作的祈祷,如同活人一时不停地盼望着钱一样。我也跪在这个行列里,因为这个仪式似乎是进入村庄的一个秘密入口,有些入口就得需要机缘,照当地人的说法就是赛拜布(机遇),我觉得我还是抓住了。
  在这些行列里我看到人们对我的态度变化了,我还发现了许多张陌生的年轻人的脸孔,他们长长的头发上戴着白帽子,那白帽子努力地扒住长发,我戴着羽绒服上的帽子,不至于太扎眼。
  我们在这块地里朝西跪着。
  清晨的太阳晒在我们后背上,暖哄哄的,阳光慢慢地填充在人群中间,我偷偷地数了数,有上百人,平均算下来基本上每户一个人。每个人都是同一种表情——凝重,其中还有一两个人还擦着眼泪。其中哭得最厉害的人的将军肚耷拉在裤带上,肥胖的身体使他不停地变换着姿势,努力减少对腿的压力,他左手中指上戴着两个金戒指。凭着多年的经历,我感觉这个人一直是居住在城市里。
  大部分人都跪得安安静静的,一个长长的嘟哇(祈祷)接完了,我似乎感觉人们看我的眼光柔和起来。那个念古兰经的老人正是那天我遇到的拉牛的老人,我悄悄地跟着他,我想这个老人就是这个村庄的入口了。
  我一直跟在他身后,快到他家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来说,到家里喝口茶走!
  不由分说就拉我进去。他又在家里念了古兰经,念完后家里人端上了油香和奶茶。
  面对着小炕桌,老人沉默着,我也沉默着,似乎那个话题我们都在等待着对方先提,我在等待,他也在等待。   但老人沉静的表情和沉默逼得我没有退路了。
  你今年多少岁了?老人还是打破僵局了。
  三十多了。我说。
  老人哦了一声说,你没经过那年生活紧张的时候。
  有戏了,我等待着。
  你们遇上好时代了,胡大呀!我们那个时代拜俩(灾难)大得很,生活紧张时候,我们什么都吃过,不能吃的都吃过了,草根、树皮,大豆杆,这些晒干后磨成粉,这些叫副食品,有些庄子吃着吃着,就无常了好多人,有时候人们来不及打坟,也没有力气打坟,只随便挖个坑埋了。老人边说边把一点炕桌下的馍馍渣小心地放在桌上。
  粮食没有吗?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粮食缺的很,一部分粮食在仓库里,是来年的种子。我记得那一年天气特别冷,我们村里一天无常了两个人,我、大队书记、会计开了个小会,当时我是保管员,大队书记是马占山,他当着我们的面,说我们给大家分粮食,话一出来,我们大家吓得不敢出声了,我还特意跑到门外看看有没有人。
  当时我记得会计马上就说了,这是进监狱的事,可不能乱说。我是仓库保管员,我也知道在那个时代分粮食的危险,那时已有好几个村里的队长书记被叫去谈话,说是私藏粮食,形势非常紧张。我说我也不同意,我说这粮食是明年的种子,出了事情后,进监狱是小事,砍头都有可能……老人喝了一口奶茶,老人的小孙子进来后给老人看了个什么东西,老人摸了摸孙子的头。
  马占山人狠(厉害),他说有事了我当着,粮食堆在仓库里,不能让村里人一个一个地无常吧,你们的任务,就是一家家地叫来分粮食,记住对外不能说,一家一家地分。
  记者同志,你是不知道那点粮食的作用呀!那个时代,它真的救了我们全村人的命呀!我把当时分来的粮食放在小木箱里,又放在我们家的夹墙里,村里还有人家把这点粮食埋起来了,饿得实在不行了,就在半夜里煮一点,保住了命。
  ……老人又给桌子底下喵喵直叫的猫放了点馍馍。
  可还是有人举报了马占山,上面的领导下来一查仓库,问题就来了,只有一点种子,看到纸里包不住火了,马占山书记就说是他一个人干的,他就抓进监狱里了……老人停了好长时间,似乎他停留在过去那个时代,按照现在的说法应该是穿越更确切。
  当时我也去探监了,马占山书记脸上还有伤,当他听说村里人的粮食没有搜去时,他笑了。
  我记得那是我探监后的第二天,公审大会就在我们村里召开了,周围几个村的人都来了,马占山书记押在高高的台上,挂着一个木牌,写着盗窃犯并打了个大大的叉号。
  马占山书记就是在那块地里无常的,从那以后,每年的尔德节、古尔邦节,每周的主麻,全村的人都去上坟。老人定定地望着炕桌上的茶杯,努力地控制着激动的情绪。
  那个举报的人是谁呀?怎么能这样做?我问。
  唉,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人名我都忘了。老人说,可是我觉得这是老人的托词,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人名,还能忘了吗?
  我的电话恰如其分地响起来了,还是我朋友打来的,让我马上回城,又约在老地方见面。
  4
  我坐在茶馆里,顺着落地窗望去,枝枝桠桠的垂柳装点这落地窗,它的枝桠上落满了夕阳,一只麻雀在枝上无聊地跳来跳去,人们在街上行色匆匆地走着,暮色浓了下来,从地面往上渐次加重,服务员过来要开灯,我摆摆手,任那暮色爬上桌腿,爬上桌子,爬上茶杯,我静默在这渐次到来的暮色。
  朋友还没有来,尽管采访马阿里失败,但我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事件,对我来说这更有诱惑力。
  朋友终于来了,还是一个人。
  我要放弃采访马阿里,写马占山老人的事!我说了我的建议,对于这事我完全有把握写好。
  朋友又出去打电话后,打完电话给我带来了消息,让我继续采访马阿里。
  采访一次,给一次费用!朋友边说边又把一个信封拍在桌上。
  那信封就安静地躺在茶杯旁边,可是我没有动,我心里渐渐冒出了点不舒服来。
  马阿里不愿意接受采访,我可不愿意出人命!我摇了摇头。
  别忘了你现在还是房奴,我就直说吧,没有文章无所谓,只要去采访,采访一次必须提到马阿里获奖的事,如果能全程录音、拍照片,他给你加倍加钱。朋友轻轻地拍了拍信封。


  他?他是谁?我问道。
  我也是受人之托,朋友说。
  我能见他吗?我说。
  现在不行!朋友很坚决。
  我望着窗外行色匆匆的人们,拎着大包小包带着孩子,暮色淹没了他们,也淹没了我们,想着那每月沉重的房贷,每月的工资等不到下一个月,妻子已好久没换过新衣服了,月光族的一丝屈辱和忧伤随着这暮色在我身上堆得越来越厚。
  马阿里是省医院内科46号病床!朋友说。
  这么说马阿里还没有出院?我心里更加不安起来,是我让马阿里老人住进了医院,我诅咒起这该死的采访来。
  记住别忘了录音!朋友又加了一句。
  回到家,我准备好了录音笔和相机,又给电池充上电。我打算白天去,这样也好点。
  我是最不愿意去医院的,我在医院里送走了我的母亲,送走了我的父亲,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亲戚朋友,看着脸色忧伤的人们,看着焦急地在手术室门口等待的亲人们,看着人们战战抖抖的手把钱塞进收费窗口,看着人们在收费室窗口前忧伤地商议凑钱,我也似乎一遍又一遍地承受着伤痛,突然间我对医生和护士充满了敬佩之心,他们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忙到退休,的确更需要勇气。
  尽管只是去采访,但我还是买了点鸡蛋,苹果。我走在长长的过道里,来来往往的人们在我身边穿梭,我背着相机,我不时避让着行人以免磕烂鸡蛋。突然在我身后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声音,我吓得差点扔掉手里的东西,一个盖着白布的手推车在我身边匆匆地推过去了。   我在护士站打听了46号病床的位置,顺便打听了一下马阿里病情。
  突发性心脏病!护士头都没抬一下。
  在46病床房间前,我停下来了。46号病床正对着门,从玻璃窗里能看到一位戴白顶帽的老人侧身躺着,旁边凳子上坐着一个绿盖头的媳妇。
  运气还真好,那位上次想放狗咬我的小伙子不在。
  我说了一声赛俩目,老人缓缓转过身来。
  我吃了一惊,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呀,满脸沧桑,他从不抬头看人,嘴角永远是向两边耷拉着。那双眼睛让我牢牢记住了他,那眼睛充满了血丝,显然是被无穷无尽的失眠困扰着,这双眼睛从不和人对视,时刻准备逃避人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里他只是望着白墙壁和天花板,眼旁的皱纹努力地围绕着眼睛,几乎成了一圈又一圈的同心圆,木呆呆的眼光让人感觉他面临的是无边无际的地狱。
  尽管老人长时间的盯着墙壁,可是两只耳朵却非常敏锐,一听到门响,他立刻朝门看来,他首先看到了我手中的鸡蛋,那眼旁的皱纹稍稍舒展开来,朝我投来感激的一眼,似乎是在海水中抓到了一根稻草,别人的桌子上堆满了探望人的东西,可是他的桌上只摆着几个药瓶。
  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取出录音笔顺手放在被子上。
  你就是马阿里老人吧!我说。
  你是?老人努力地辩认着我,想不出来,他摇了摇头。
  你能说一说当年你戴红花上报纸的事吗?我尽量说得慢,说清每一个字,这样录音笔就能证明我确实来过。
  老人似乎努力地在大脑中搜索着,旁边的守病床的绿盖头不停地给我挤眼睛示意,最后不满又不能发作地给我送过来一个桔子。
  突然老人惊恐地望着我的身后,胸口不停地起伏起来,原来他发现了我的照相机,他的脸色开始变得紫红紫红的,我赶紧叫来护士,护士经过一阵忙乱后,老人才安静下来,可是他再也没看我一眼。
  同样是采访,可是我对马阿里老人怎么也找不到话题,他似乎戒备着每一个人,这样来看望他的人也只能悄悄地离去。
  护士说,病人的病不稳定,不能让他受刺激。
  我只好离开了医院,把录音笔送给朋友。上面只我开头的几句话和老人剧烈的咳嗽,还有护士抢救时忙乱的声音。
  当朋友把录音笔拿走后,时间不长又给我拿来了一个信封,我感觉这次的信封比以往的都要厚都要重。
  5
  我还记着那个被枪毙的马占山。
  我又回到那个村庄,我到村庄时正到了清真寺中午礼乃麻子(礼拜)的时候,四周静悄悄的,牛拴在清真寺隔壁的大门边上,嘴一张一张地,咀嚼着它往昔的岁月。它旁边还卧着一只小牛犊,扑闪扑闪的耳朵不时调皮地盖在眼睛上,那眼睛深不见底,老牛不时回头用舌头梳理牛犊的毛,一舌头过去,那毛就如同梳子梳过一样,又顺又光,牛犊享受着这一切。
  前面我采访过的那个老人今天有事出去了,我漫无边际地在村中走动,那些年青人警惕地看着我,注意着我的每一个行动,我在这样的眼光中不自在起来。
  在一堆草垛下,坐着几位老太太们,她们的黑盖头让人感觉她们有着乌黑的头发,我在她们跟前蹲下来。
  一个小孩怯怯地盯着我的相机,我顺手把一块糖塞到孩子手中,那些老奶奶们的脸色似乎好起来。
  我搬来一块石头,坐在她们跟前。
  凭多年的记者经验,我知道跟她们说些什么,我从她们的孙子说起,说到她们的年龄,说到病,说到她们的家庭,说到她们家一年的收成。
  我逐步地缩小着我的话题范围,慢慢地朝着我的方向前进。
  ……你不知道,那个时候孽障(困难),我们都没有吃的,我饿得一天都下不了炕,下个炕都得一寸一寸地挪,不能快,一快就栽下炕。我阿妈就是这样无常的,当时我记得树皮都吃光了,白剔剔的,磨上大豆秆秆散点汤,吃得人没精打神的。
  你是说马占山书记吧!那可是大好人,他给我们分了粮食,没有那点粮食,我们早就无常了。我还记得分粮食时在一个晚上,马书记给每家都规定了一个时间,这样每家领粮食就能错开,当时我和我男人背着口袋到仓库门口,是老保管给我们分的粮食,我男人还有力气,背上就跑,我实在没力气,就背一会,在地上拖一会……
  你千万不能这么说,这点粮食救了我们全家的命,我回去后趁着夜深,在铁茶缸里煮了点麦子,给公公吃了点,人就是吃五谷的命,沾了点粮食后,公公活过来了,婆婆没能等到这个时候,那晚夕的煮麦子太香了,到第二天还在房子里有香味,我们就开了门和窗子,怕被上面检查来的人闻到……老太太边说边捶打着她的膝盖。
  笔记本在我腿上摊开着,我的笔飞快地记着,录音笔无声地记录着,我感觉那晚上的麦香也录进了我的录音笔。
  年轻人,你记这些干啥哩,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哩。哦,你在问马书记无常的事吗?唉,好人呀,那天他在地里无常时我和我男人装病没去,我没有香,我在房里找了根芨芨草插在香炉里点上,可是我想这香气能升上九层的阿兰(天空)上,我男人就小声地念经,太惨了!太惨了!那位老太太边说边抹起眼泪。
  你问马阿里呀,他这个人,他这个人……不好说,再不说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他还欠着马占山的账,不,欠着全村人的账,不说了,不说了,就当没这个人。
  这位老太太再也不肯说马阿里的任何事情。
  但我感觉到马阿里被村里人彻底孤立了,怪不得他远离着村庄,怪不得他病房的桌上没有一点探望的痕迹。
  我又顺便去看了看马阿里的家,还是那老样子,在村子的最边上,远离着村庄,只用路顽强地联系着村庄。
  马阿里家的门还是紧锁着,这马阿里一住院,家里自然就有点乱了,下地干活的一走,一把孤零零的锁子就挂在家门上,他家的门板上还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粉笔字,粉笔字被擦成大花脸,但一个隐隐约约的坏字还是能看出来。
  我坐在巷道里的石头上,这时的村庄稍稍有了点活气,一家的狗叫起来,相邻几家的狗都叫了起来,还有牛也凑热闹掺和进来,吼上那么一两嗓子,路口一只公鸡威严地踱着方步,指点着那些母鸡们寻食的方向。   我独自享受着这安静的村庄,一位老太太走进我的视线,她看了看我,就说你是记者吧?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说我是来走亲戚的,老太太笑了笑。
  我从东扯到西,最后又回到马阿里的身上。
  马阿里也很落怜。老太太说道。
  当年他戴了红花后,风风火火地当了一阵书记,他这个人是个毒根子,田地下放后,全村选举时撤掉了他的书记,庄员们(村里人)再也没有和他说话的,就连他修业盖房子庄员们也不帮他,要不是老保管出面,他这房子是尕由尔娶媳妇有年没日子修不起来……
  这位老太太思路清晰,我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我使劲动员老太太讲讲马阿里修房的情景。老人很有讲故事的才能,在她的讲述下,我知道了那正是春种以后的事。
  年轻人,这么说吧,那是一个刚种完田的时候,庄子里到处都能闻到牛粪的味道,日头也红炎炎的,马阿里家立了柱子拉了梁,木匠们匆匆忙忙地钉完了最后一根椽子,又帮忙铺上了碎木柴,紧等着上房泥。
  马阿里才发现了庄员们的重要,大大的一摊泥却没有几个人来帮忙,房下只有他的几个舅子,还得把这一大堆房泥搭上房,再抹光,这房子才算完工。
  泥已调好了,如再没人帮忙,这泥僵了后,就别想再搭上房。马阿里急得央及庄员们帮忙,可当时没人来。
  马阿里一家全上了,马阿里媳妇力气小,泥扔不到房顶上,扔到半空又像一摊屎样掉下来。马阿里媳妇一身泥用脸盆端上泥顺着梯子往上送,马阿里的媳妇一边哭一边端泥,年轻人,你没见过她脸抹得花猫似的。
  她好几次都从梯子上滑下来了,还好身体没事。
  老保管员看不过去了,他动员大家帮忙,只一会儿就上完了房泥。马阿里为了答谢庄员们,就好好做了一顿饭,虽然算不上清真老八盘,可也有好几样的硬菜。
  马阿里没有请来一个人,这点菜他们家还热了好几顿。
  所以啊,年轻人,这么说吧,有些事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没到,人不能行亏。
  马阿里行了什么亏?我边记边问。
  老太太突然从她的讲述里惊醒过来,看到我在本子上记东西,她抓住了我的手说,别再记了,也没什么事,没什么事。
  停了一会儿老太太又说,你记这个有什么用呢。记事的天仙比你还详细,左边肩膀上的天仙记你的好事,右边肩膀上的天仙记你的坏事。
  我故意地看看左肩膀,又看看右肩膀,老太太看着我的动作,笑了。
  但是我却笑不起来,村里人像筛网一样过滤了马阿里,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被村里人这样孤立起来。
  一阵大风吹过,风挟带着黄草、破塑料披头盖脸地吹过来,一块红塑料牢牢地挂在马阿里家的门锁上,在风中索索发抖。
  年轻人,哦,不,我说大记者,你们就放过马阿里吧,你们每采访一次,人家就得住一次院,活了大半辈子,有些事就没必要搅了,就像茅屎炕,越搅越臭。老太太说。
  我们?在我来之前,还有记者采访过吗?我急急地问。
  有,每年就来上这么一两个,来了就采访,一采访马阿里就住院,他的儿子就很讨厌记者,对了,遇上他儿子你得小心点。老人认真地叮嘱着。
  我的膝关节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可能要下雪了,西边的云开始聚拢起来,村庄在冷气里缩了缩肩膀,缩了缩头,我听到了村庄缩进身体啪啪的骨节声。
  6
  我还是住在我同学乡政府的宿舍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只帽子在半空里高高飞起来,飞着飞着变成了一朵朵的红花,接着是满天的帽子,满天的红花。
  在大汗淋漓中我惊醒过来。
  外面的天很亮,看看时间才七点多钟,走到窗前一看竟然下雪了,厚厚的一层雪,我突然想到马家湾村走走,去了这么多天,我还一次都没遇到过下雪天。
  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咯吱咯吱地走在雪地上,我身后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脚印。
  马家湾村正盖着厚雪被子睡觉呢,东方的天空微微露出点紫红来,一棵棵树撑起了雪伞,那些乌鸦的窝就包裹在雪伞里,村里人家的平房上也铺了一层厚棉絮,清凌凌的空气刺激着鼻子和胸腔,周围的一切似乎变得清晰起来。
  那块枪毙了马占山的地边停着一辆轿车,是宝马!雪厚厚地盖住了所有的田地,如果不仔细找,还真找不出原先的那块地,就在地里,我看见了一小块空地,空地上简简单单地被脚划拉出一块容人跪下的地点,雪下的泥土被划拉上来弄脏了雪,一个人跪在那儿念经,最后他接了一个长长的嘟哇,站起身来,这时我看清了他,就是那个戴着两个金戒指的微胖的男人。
  这坟里是?好奇心让我不由问起来问题。
  我父亲!他头也没抬地说。
  父亲!我暗自吃惊。
  说说你的父亲吧!我的记者职业病又犯了。
  他在坟里!金戒指男人说。
  跟我回家喝口茶吧,这儿太冷了!我这才感觉到一丝冷意从脚上穿透上来。
  车可能绑上了防滑链,车一颠一颠地边颤抖边走。
  车停下了,金戒指男人望着窗外,奇怪的表情让我也不由地望出去。
  原来车开到了马阿里的家门口,一个拄着大扫帚的男人站在门前,家门的一小块雪已被扫开了,不用说,这就是马阿里的儿子了。
  金戒指男人干脆摇下了车窗,一股冷风钻进了车内,我抖了几抖,金戒指男人瞪着车外的人,车外的人也瞪着金戒指男人。
  他们的眼神似乎冻住了两人中间的空气,没有呼吸,没有风,我担心一场恶战即将爆发。
  扫雪呀!金戒指男人的喉咙艰难地动了动,我相信人的声音也是有表情的,但金戒指男人的这个表情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他还是硬生生地掐断了后面的话。
  马阿里的儿子什么话都没说,自己扫起雪。
  我们回去吧!我说。
  车又往回开了。
  这是你家?当车在老保管员家停下后,我惊奇地问起来。   我父亲的家!我很迷惑,前面说坟里是他父亲,这又冒出了一个父亲,我只差没问你有几个父亲的蠢问题来。
  在老保管员家里,金戒指男人果然喊老保管员为父亲。
  看着他在老保管员家忙里忙外,那熟悉的样子让我也深信不疑他就是老保管员的儿子。
  看着我进来,老保管员吃了一惊。
  这个记者,你认识?老保管员问道。
  不,不认识。金戒指男人摇了摇头。
  我也摇了摇头。
  老保管员趁金戒指男人出去的时候,又悄悄地问我,是不是他让你来调查马阿里的?
  我从未见过这个人!我说了实话。
  唉,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心重得很,这么多年了,他还没忘记过去的事,也难怪,自己的父亲嘛,遇到谁的头上都一样。老保管员说。
  他有几个父亲?我还是冒出了让人后悔万分的这句话。
  他亲生父亲就是那个分粮食的马占山书记。说来他也是个耶提目(孤儿),马占山无常后,时间不长,他母亲也无常了,我把他接到家里,他是在我家里长大的。人很能吃苦,先是给人开车,后来当了包工头,赚了钱,在城里买了房子,后来要接我回城里住,我没去。最近我感觉这孩子总是神神道道的,好像对我瞒着什么事似的。
  正说着,金戒指男人进来了。
  马阿里住院了!金戒指男人说。
  老保管员哦了一声,仔细地看了看金戒指男人的脸。
  人是躲不过命的,算起来他也是个不幸的人!老保管员别有深意地说道。
  金戒指男人没接一句话,出去了。
  一会儿我的电话响了起来,又是我朋友,约我在老地方见。
  看到我要回去,金戒指男人说,我也要回去,我可以带你一程。
  我不知道,这会朋友还会给我安排什么事,但我感觉又要去采访。
  要去,你去,我愤怒地把信封摔在桌上。
  果然不出所料,朋友又让我去医院采访马阿里。
  条件还和上次一样,得录音记录和照相。
  上次录音效果很好,他很满意!朋友说。
  都差点出人命了!我说。
  不错,不错!朋友说。
  你老家哪儿?马家湾?我问我朋友。
  什么意思?朋友警惕起来。
  马阿里与你有什么仇吗?我问。
  如果今天你不说清,咱们的关系就到此结束了!我威胁道。
  好吧,你先等一会儿,我打个电话!朋友出去打电话了。
  跟我走吧,朋友进来后,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夜色笼罩在城市上空,灿烂的灯光又一点点地逼远了夜色,走进一个深巷,我只听见我们噼哩啪啦的脚步声。
  那马阿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停下脚步。
  朋友想了想。
  你还记得马家湾那个给大家分粮食被枪毙的书记吗?
  嗯,我知道!我说。
  你知道他是被谁举报的吗?朋友问。
  不知道!我说。
  就是当年当会计的马阿里!他为了当书记,就悄悄地跑到公社说了这事,马占山就被枪毙了,后来马阿里因为这事戴了红花,受到县上的奖励,也当了几年的书记,他当上书记后村子一天不如一天,还好他终于下台了!朋友气愤地说。
  一边是恩人无常,一边是小人得志,这马阿里上来后,第一个整的就是和马占山关系好的老保管员,找借口扣他工分,扣口粮,派最苦的活,还以借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整了马占山的儿子。
  在朋友絮絮叨叨的讲述里,马家湾那轰轰烈烈的村庄恩怨第一次呈现在我面前,我在马家湾采访的点点滴滴连成一条线了,怪不得马阿里住在村庄边缘,怪不得村里人一提马阿里一脸奇怪的表情。
  说实话,我原先对马阿里的一点同情,现在全被风吹跑了,没有了,我心里不断地涌出的词是猥琐小人,猥琐小人!
  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看这个猥琐小人?我对朋友说。
  路不平,众人修,谁怕谁?朋友说。
  坐上出租车,一会儿工夫我俩就站在46号病床前了,马阿里的气色比原来差多了,脸上呈显出一点土色,他的眼窝更深了,眼看快有了无常的迹象,马阿里的老伴一个劲地让我们坐,又给我们让苹果,让我们的愤怒一点点变小了,变得有点不好意思。
  你们是记者吧!马阿里开口了。
  我感到了一点意外。
  我知道你们是谁派来的。你们不是想听听当年枪毙马占山的事吗,不用你们问,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这事压了我一辈子,现在我抗不过去了,我一直跟村里人要个口唤(原谅),但没人给我,一说这个,大家悄悄地走开,我知道我欠了村里所有人!马阿里说着说着就哭起来,马阿里的老伴也在旁边劝起来。
  可是马阿里越说越激动,想劝都劝不了了,他的胸口不断地起起伏伏。
  记者,记者个屁,不就是图两块钱嘛,这明摆着就是欺负人,上回我父亲病了,没找你算账,这次又来折磨病人来了!马阿里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身后,破口大骂,还顺手打了我一下,我和朋友就和他撕扯起来。


  早有人叫来了护士,把我们拉开了。走在路上,我和朋友走在路上像个得胜的将军,还高兴地吹起了口哨,朋友边走边在电话里给人说着病房里的事,说我们怎么打的人,马阿里最后又怎么送进了急救室等等。
  第二天,我和朋友都拿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我说这是谁给的?朋友说,别管谁给的,拿上再说。
  我心里有了一丝不安,朋友后面的那个人在一直操作这事,想到这儿我心里的不安变成不舒服了。
  7
  过了几天,朋友约我到马家湾去,说是有一场好戏要看。
  一棵棵杨树在飞速地朝车后跑去,我们把城市远远地丢在身后,我稍稍打开了车窗,透一道缝,清凉的空气呼呼地冲进来,车内的异味赶走了,随即车内的温度骤然下降了许多,我赶快摇上车窗。   马家湾到了,可是经过枪毙马占山的那块时,我突然看见马占山的坟前跪着一个人,在他旁边放着一个轮椅。我让司机来一个急刹车,仔细一看原来是马阿里,他儿子还在旁边搀扶着他,马阿里则是随时会倒下去的样子。
  车熄了火,我们在车上静静地看着,说实话,马阿里的古兰经念诵得不怎么样,他比不上老保管员,他的音色低沉,嘶哑,似乎那个声音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马阿里念一句,就停上好上一段时间,身体也要抽搐好一阵。
  在朋友示意下我们离开了,朋友直接把我拉到了老保管员家。
  老保管员从门内迎了出来,热情地把我们请到炕上。摆上了馍馍,奶茶,我们喝茶,聊天。
  我们提到了马阿里在马占山的坟前念经的事,老保管员一脸的不相信,我们又详细地说了一遍,老保管员低下了头沉吟了好一会儿。
  也就是几天前,医院里给马阿里下了病危通知书,医生说让马阿里回去休息,有什么好吃的,就买给他吃,医生说他的病也说是十天半个月的事了,马阿里的儿子只好把马阿里拉回了家。
  马阿里在家躺了好几天,身体一天天弱下去了。
  我觉得我还是用我的记者的笔对老保管员说的事情稍作修饰:
  那是一个中午,确切地说是快到午时礼拜的时候,老保管员和村里几个老人们坐在清真寺的长条凳上,等着阿訇上拜的铃声。
  这时的清真寺安安静静的,偶尔夹杂一两声老人们的咳嗽声,院子里的鸽子咕咕的叫着,老人们看着鸽子们在地上走来走去,寻找着食物,又不时地飞到清真寺的屋顶。
  这时只听见寺门吱地响了一声,先从门外挤进来一个车轮子,随后一个嘶哑的声音给大家说了声赛俩目,大家低低地回了一声。
  原来是马阿里,一见是他,一些老人就从条长条凳上站起来,慢慢地往大殿里走。
  大家先甭(当地音读为bao)走!我马阿里活了一辈子,可能做了一些错事,向大家要个口唤(原谅)。马阿里断断续续的声音在清真寺里响了半天。
  但大家还是默默地走上了大殿,都没有回头看过马阿里一眼,马阿里顿时失声痛哭,马阿里的儿子说这个口唤我们不要了,就掉转轮椅的车头,要回去,可是马阿里边哭边用手扳住了车轮……
  你们礼完拜后马阿里走了吗?我问老保管员。
  没有,马阿里还在寺里等着!老保管员的话少了。
  大家的口唤要上了吗?我问
  没有,大家一个一个地走了,远远地还能听得见马阿里的哭声。老保管员说到这里就沉默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住了,沉默在我们中间传染开来。
  从别人的口中,我也隐约听到了些事情,马阿里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就等在炕上咽气,可那口气总是咽不下,守在旁边的阿訇就说,老人肯定有什么事放不下。
  阿訇说当年有一个苏哈伯(圣贤)去世时也咽不了气,有人就去问穆罕默德圣人,圣人说,你们去跟他的母亲要个口唤去,可是他母亲死活不给他口唤,圣人就说,如果这样我们就只能烧死他,因为没有别人的口唤,无常后的灾难更大。这位母亲听说要烧死她儿子,就连忙跑回来给了儿子口唤,这位苏哈伯就顺利地咽气无常了。
  不过我感觉马阿里这个口唤是要不上了。
  快到下午了,我出去在巷道里透口气,远远地看见马阿里的儿子推着马阿里一家一家地要口唤,我远远地跟上去。
  下面的场景让我大吃一惊,原来马阿里的儿子推着轮椅,轮椅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我朋友,一个是金戒指男人,马占山的儿子!
  马阿里满脸愧疚和悲伤,他每到一家先要说个赛俩目,再要个口唤,可是村里人看到后面还跟着马占山的儿子就沉默了,马占山儿子一句话也不说,只默默地看着人们,似乎提醒他们想起当年马占山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救全村人的事,这样面对马阿里要口唤,谁还好意思当着马占山儿子的面给口唤呢。
  只有那些不知道当年事情的年轻人随随便便地应付两句。看得出马阿里是很在意那些老人们的口唤和原谅,可是每过一家,马阿里脸上的失望就加深一层,马阿里的儿子的脸越来越红,推车的手攥得越来越紧,他清楚地知道,这马占山儿子就是一个阴影,有他在,他父亲的口唤就要不上。
  看到马占山儿子始终跟在后面没有离去的意思,马阿里的儿子要推马阿里回家,马阿里坚持不回,自己扳着轮子往前走,马阿里的儿子只好跟着走。
  就在老保管员家的门口,马阿里的儿子终于忍不住了,他把马阿里推在一边,转身撕住了马占山儿子的胸口,可是马占山儿子的拳头直接挥过去了,马阿里儿子的鼻血抹了一脸。
  有我在,你们就甭想要到口唤,你们坏了天良,亏了人,这辈子还不上,后世去了再算账,实话告诉你,那些记者就是我雇来的,每一个记者就是你的勾命天仙,让你时刻想起我父亲,让你也知道行亏的下场!马占山儿子大声咒骂着。
  我狠狠地瞪了我朋友,我朋友低下了头。
  我担心马阿里会受不了,如果连个清真言都来不及念就无常,对于我们在场的穆斯林都说不过去。
  但让我担心的事没有发生,马阿里低着头,一脸愧疚,他对马占山儿子说,我就要走了,你就给个口唤吧!
  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马占山的儿子把手一挥,我就是让你活一天痛苦一天!马阿里的脸色灰了下去,半天没说话。
  这时老保管员出来了,他回头让家里人拿来湿毛巾给马阿里的儿子擦脸,又让人把马阿里推进家里,老保管员把马阿里推到炉子跟前,又喂了几口热茶,马阿里的脸色慢慢地红了起来。
  老保管员又拿来一小瓶水,倒了一勺给马阿里,喝吧,这是从麦加的渗渗泉带回来的,你喝上也能挡一阵子灾难!
  我后悔呀,我手上还有一条人命!马阿里抓住老保管员的手不放,他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抹了一脸。
  我当时后悔没带相机来,那悲伤的眼神,那痛苦的表情足以成为画面的焦点,让我一刹那间感觉到多灾海(地狱)其实离我们不远,就在我们的身边。   老哥,这么多年,你也不容易,你放心。你还是先回去!老保管员劝道。
  我还有一半人家没要过来呢!马阿里摇摇头,说完就硬摇了几下轮椅,可是没走多远,自己先大口大口地喘气。马阿里儿子赶紧也跟了出去,马占山的儿子一脚刚跨出去,就被老保管员拉住了。
  巴巴(叔叔),我感谢你养大了我,可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等的就是这一天,多少年来我挣钱就是等这一天。我可以随时随地雇人取他性命,但我不会这么愚蠢,我雇记者采访他,就是让他自己勾自己的命,再怎么做我也不能让他要到庄子上的一个口唤,就实话我这几天一直梦见我父亲,我父亲似乎带着怒容看着我,他这是责怪我没有报仇!马占山儿子的眼睛都红了。
  老保管员没抓紧,马占山儿子冲出去了,远远地只看到马占山儿子像尾巴似的跟在马阿里轮椅的后面。
  看着马阿里远去的背影,我突然发现了老保管员眼角闪出的泪花。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关注起马阿里的要口唤的事来,我也紧紧地追上他们一行人。
  在寒冷的马家湾,在七里八拐的巷道里走着一队奇怪的队伍,最前面是马阿里的轮椅,其后是马阿里的儿子,他嘴角还没擦净的血迹,让整个队伍显得悲壮,后面跟着马占山的儿子,还有我和我朋友。
  我们一家一户地挨着走,还是原先老样子,马占山儿子在后面阴着脸,一言不发,定定地望着每家的主人,马阿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赛俩目,向大家要口唤,从大家眼里我也渐渐地看到了一些同情,可是那些话当着马占山儿子的脸真不好说出来。
  跟着跟着,我似乎看到马占山儿子也有一点变化,到最后他似乎对自己的这一作法也怀疑起来,开始不再看别人了,只闷着头死跟着。
  几百户的庄子,马阿里转了一天,这一天我担心起马阿里过不了这一夜。
  马阿里没有要到大家的口唤,夜里马阿里的病情又重了许多,阿訇在旁边又守了一夜,可是马阿里的一口气就是咽不下去,看着马阿里痛苦的表情,阿訇找来老保管员商量,说穆民没有隔夜的仇,马阿里要不到口唤,这最后的一口气咽不下去。
  你说的这些我也懂,可是马阿里的这个口唤得先从马占山儿子开口。这几年马占山儿子为村里办了那么事情,全村除了马阿里家,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过他的帮助,他先不开口,那个人愿意开口呢!虽说他是我养大的,可是这孩子心事重,有了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老保管员说,阿訇叹了一口气。
  这一夜又亮了,据守马阿里的人说,马阿里的眼睛睁了一夜,只要每有一个人进门他都要看一下,看到是他家里人,他又盯着天花板。


  这两天,马占山儿子一天忙得晕晕乎乎的,他没再回城里,他也一天到晚往村庄里的每一家跑,每到一家绝不空着手,不是给老人提点鸡蛋,就是给娃娃们买点零食,这样村里人见到马阿里家的人时眼光总是躲躲闪闪的,但马阿里家除了亲戚外和老保管员外,没有一个村里人踏进过。
  每到夜晚,全村人似乎都能听见马阿里沉重的呼吸,那一声声沉重的呼吸压在村庄上空。
  已经三天了,马阿里还没有咽气的迹象,他的生命还悬在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吸上。
  老保管员早就坐不住了,这天早上,他终于截住了马占山儿子。
  我们给你父亲上个坟走!他手里拿了本经。
  我们几个人也跟了去。
  那坟地就安静地坐落在田地当中,我们走过空荡荡的田地,一群麻雀扑噜噜地从地里飞起来,飞到不远处的树林里。
  老保管员让马占山儿子念,马占山儿子念了几段。
  今天当着你父亲的坟,老保管员说,我要说件事情。
  当年你父亲无常后,你还小,按照公社的要求,你母亲和你根本就没有口粮。
  巴巴!你养大了我,这些恩情我都记着呢!马占山儿子说。
  不全对,老保管员说,是马阿里帮着你呢!
  不可能,他这样的人还能帮我?马占山儿子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那年马阿里只是想当个书记,没想到你父亲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你也知道,我们家里人也多,劳力不多,每到分粮食的时候,我们家是最晚分粮食。你还记得吧,那时麦场上人少,马阿里就多给我们家分粮食,这点粮食真正救了我们的命呢!我们都要无常,作为穆民,谁希望要不到别人的口唤就走呢,马阿里已经三天了,他等着大家的口唤,指望着大家的原谅。那天你跟着他,大家嘴上没说什么,可是你怎么知道大家心里怎么想的,说不定大家已在心里给了他口唤了!老保管员还是那不紧不慢的语气。
  别人给不给我不管,反正我这口唤他甭想要到!马占山儿子说。
  这时马占山儿子的电话响起来了,刚听了两句,就匆匆回老保管员家开车走了,回头扔给老保管员一句话,儿子发高烧,正住在医院里。
  我也去!老保管员说。
  马占山儿子点了点头。
  本来我也想去看望下,可是又怕打搅,就和朋友留在马家湾村。
  我和朋友正在老保管员家喝茶,门外吵吵吵闹闹的,马阿里的儿子闯进来了,他满眼泪水,一见到老保管员老伴,就说了个赛俩目。
  我没求过人,我今天来求个老保管员,再不给个口唤,我父亲就无常不了呀!马阿里的儿子边说边擦着眼泪。
  我们连忙告诉他,老保管员到城里去了。马阿里的儿子失望地走了。
  我朋友拔响了马占山儿子的手机,问了几句,说还在抢救。听到抢救时老保管员的老伴哭起来了。
  这一夜我和朋友就住在老保管员家,这一夜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拉长了,长得让人睡不着觉,长得让人觉得思维都变长了。
  没睡着吧!我捅了捅旁边的朋友,原先马阿里家采访的记者都是你请的吧?
  朋友半天没出声。
  夜还是在我们面前无情地展开,我听到了朋友清醒的呼吸,我听到了马阿里一声重于一声的呼吸,那发自喉咙深处的呼吸撕扯着我的耳膜,让我不得安宁。   我听到了马阿里的呼吸声!我说。
  有些记者是我请的,有些不是。朋友冒出了一句。我也听到了马阿里的呼吸!
  老保管员老伴屋子里的灯还亮着,我知道她一定在等着医院里孩子的消息。
  似乎天亮的时候,我才有点睡意。
  门外响起了喇叭声,我赶紧穿衣出去,老保管员的老伴儿已经出去开了门,老保管员和马占山儿子走了进来。
  娃娃好着没?老保管员老伴儿问。
  还好,脱离危险了!马占山儿子长出一口气。
  老保管员念一句。
  吃完早饭,老保管员出去了。
  我和朋友闲着没事,又到村子里转转。只见巷道里的人们渐渐地多了起来,大家都朝马阿里家走,三三两两的。
  马阿里终于无常了,我对朋友说。我的心里顿时有一丝愧疚,怎么没来及跟他要个口唤呢,我三番五次地去采访他,结果让他得了病,想到这儿,我有点恨起朋友来。
  我拉着朋友也朝马阿里家走去。
  8
  马阿里家围满了人,老人们多,老一点的坐在马阿里身边,年轻点的站在地上,还有更多的人都站在院子里。
  我和朋友挤进去,只见马阿里的脸色竟然红润起来,他还不时地跟着旁边的人聊着什么。
  大部分人都在沉默着,他们在等待着什么。
  来了,来了!有人小声地说了几句,
  那些聊天的人安静下来。
  从人群里挤进来一个人,原来是阿訇。
  阿訇念了一段《开端章》,就简短地讲了老保管员给我们讲的那个苏哈伯的事。
  又挤进来一个人,是老保管员,他挤到马阿里身边,说了个赛俩目,说过去的事,我给你个口唤,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你也给我个口唤。
  马阿里挣扎着爬起来,接了赛俩目,眼泪出来了。
  老保管员说完,朝后看着,这里大家都没有上前,大家都朝门外看着,谁也不敢上来给口唤。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老保管员只好抓着马阿里的手,聊起病来。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人磨磨蹭蹭地挤进来,正是马占山的儿子,尽管大家给他让了一条道,这牙长的路他似乎走了半天,他肥胖的身子不时碰着别人。
  大家都盯着他,等着他说话,马占山儿子站在地下,站了半天,才说了个赛俩目,马阿里赶紧回了。
  我父亲的事我的口唤给了,你也给我个口唤!马占山儿子眼睛没看马阿里,他飞快地擦掉眼泪,就匆匆忙忙地挤了出去。
  这时大家一个接一个地上前与马阿里互相要着口唤。
  我和朋友也挤上去说了,也奇怪,这一说,心里的石头似乎落了下来。
  我们出去时,马占山儿子的汽车已开走了。
  马阿里是在半夜三点时咽的气。老保管员念的《亚辛章》。
  第二天,我们参加了马阿里的葬礼,马占山儿子也来了。
  我和朋友是坐着马占山儿子的车回城里的,回去的路上没有人想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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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采用文献资料、问卷调查、教学试验和观察法对多媒体技术在太极拳教学过程中的運用进行定性和定量的分析,认为多媒体技术:1)激发了学生的学习兴趣;2)提高了教学质量;3)培养了学生的自学能力;4)强化了学生终身体育意识;5)为武术教学的规范化、科学化、现代化提供了理论依据和实践参考。  关键词:多媒体技术;体育教学;太极拳  中图分类号:G852.1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
新年刚开始,各种PARTY也接踵而来,简直像明星排满档期一样,公司春茗、情人节PARTY……然而有时你是直接从公司下班后赶往各种PARTY现场,担心妆容花了?烦恼于个人风格一成不变
过年过节过生日.少不了送礼,买了礼物再加上包装更是锦上添花.情人节将至,别只顾着照顾宝宝,给你的另一半送上惊喜吧!送礼物的话,包装礼物士必不可少的一件事.DIY一个礼物结,
案情简介  2008年8月17日,甲公司与乙银行签署《贷款合同》,该合同约定:乙银行向甲公司提供贷款3亿元(单位为人民币,下同)用于收购棉花。同日,丙公司与乙银行签署《保证合同》,该合同约定:丙公司为甲公司向乙银行提供最高额3亿元的保证,乙银行保证监督甲公司将款项专项用于收购棉花。  在合同履行过程中,乙银行根据甲公司提供的收购棉花的合同、收购明细单、发票等原件累计向甲公司发放贷款2.4亿元。不久
之所以给自己起名叫“cafe跑跑”,他希望能够在咖啡的世界里随心所欲地跑来跑去,自由自在地探究和寻访,最终遇见一杯真正的好咖啡。cafe跑跑的咖啡工作室位于日坛国际收藏的一隅,循着若隐若现的香气,你总能看到他正在认认真真地制作着一杯咖啡,一副“有咖啡万事足”的神态。  之前,cafe跑跑觉得咖啡并不是什么必需品,而是一种高档、小资消费。至于某品牌宣传的“滴滴香浓,意犹未尽”,cafe跑跑也没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