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来
　　下午光线柔和。
　　捧着远方的诗，在楼顶，小凳子上独坐
　　旁边是几瓶啤酒。
　　有那么一次，往楼下撒尿。野草中
　　几棵向日葵，突然变成闪烁的黄金。
　　微风吹拂脸颊。头顶喜鹊喳喳。
　　三只黑白相间的喜鹊，在两米开外
　　一棵浓绿大杨树上。
　　隐秘的激情，迫使它们歌唱。
　　它们歌唱在两米开外，几座坟茔上方。
　　我停下阅读。又咬开一瓶。
　　我注意到阴影，已经越过了身后的厨房。
　　有时候偶尔早起，会看见你在那儿做饭。
　　光线清凉，斜射到你肩膀。
　　我抠掉眼屎。蹲在厨房门口刷牙。
　　油烟腾起，飘出窗纱。
　　有时候抱着你能闻到你
　　头发上的油烟味儿。
　　有时候你做饭的样子使我
　　想起很多年前。朦胧的早晨，妈妈
　　已经将饭菜摆到桌面，然后拉亮我和
　　弟弟卧室的灯，用安徽枞阳口音喊
　　大钱宝钱，起来上学。
　　通常是玉米糊，煎鸡蛋，一碟豆腐乳。
　　通常是醋泡油炸花生米，我下酒的小菜。
　　当我喝醉时扇了你你哭着捂着脸。
　　不认识你之前，喝醉了
　　我通常和弟兄们在街道瞎逛。
　　掀桌子，摔瓶子。
　　后来他们都进去了我单独发酒疯。
　　挨了几次打。额头至今有道疤。
　　后来我喝醉了不敢外出。在家里
　　扇了你几次脸。
　　我感到内疚。为前些年，扇了你几次脸。
　　那天喝醉了但还有意识。
　　扶着墙，从楼顶下来。
　　把诗集塞进书柜。又在书柜里乱翻。
　　一本书中掉下一张相片。小学毕业合影。
　　刘涛笑得有点儿傻。肖荷——
　　当时真是小荷啊——表情显得
　　与年龄不相称地严肃。
　　其余大多记不起名字了。也不知
　　都在哪里。有一位据说已经去了天堂。
　　我个子小，站在最前排。
　　红领巾，白衬衫，蓝裤子，白球鞋。
　　微微侧着身体。眼睛明澈，面向未来。
　　穿过
　　卧龙岗——
　　传说诸葛亮在此隐居。后来据说是假的。
　　不管它，我还是被生出来。
　　两岁，一个姐姐披肩发。我要她，给我
　　摘那朵花。我已记不清她什么模样。
　　我第一次吃到面包。
　　飞机在头顶每天轰隆隆响。
　　白荡闸——
　　把手伸进洞里摸老鳖却拽出一条蛇妈妈呀。
　　舅舅挑着箩筐，一头是弟弟，一头是我；
　　不远的小山丘，一匹狼；
　　抽出扁担瞪着它直到它长嗥一声走远了舅舅一屁股坐地上。
　　五月，山坡的灌木丛，偶尔能发现草莓
　　“那是蛇吃的，人吃了，会毒死的”
　　外婆说那叫“蛇果”。“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他和我们邻居，他傻。
　　炸药库——
　　我始终没看到过炸药。
　　我只记得兔子和桃子。
　　割罢麦，兔子满坡地乱蹿。
　　用枪打，用夹子夹。
　　桃子不中看，龇牙咧嘴的。但红，但甜。
　　兔子被剥皮。瞪着眼，鲜血淋漓。
　　双石碑——
　　我也始终没看到两块石碑。
　　我只记得皮带和耳光。
　　我只记得欺骗、伪善、脑浆。
　　从窑里往外搬砖。除了眼球是黑的
　　牙齿是白的，全身，都灰溜溜的。
　　一上午喝一大桶凉水。不是渴的，而是热的。
　　除夕，值夜班，一个人在院子里来回走
　　听见远远的鞭炮声，哭了。
　　田李庄——
　　喝了两杯我们摸黑来到野外。
　　玉米已经收割完毕，到处都是秸秆。
　　一阵纵火的冲动。
　　有点儿湿，烧起来噼啪响。
　　蹲在田埂上，如水的月光中
　　我静静地方便。几米开外，老丁大声歌唱。
　　官庄镇——
　　总有可能离开你想离开的。
　　时间在虐待，地址在拘留。
　　发生的事，转移到镜子里。仿佛从未发生。
　　仿佛用两句话，解释一句话，越来越说不清。
　　此处盛产红薯和小麦。
　　你的邻居叫空虚，你的哥哥是悲鸣。
　　咏叹调
　　1
　　地球：黑暗中一枚静静的果核。
　　广场上，那些跳着、扭着、被碾着
　　不知从何处租来的身体。
　　不知从何处，一只蟋蟀蹦到桌面。
　　用卫生纸轻轻捏住，丢到窗外。
　　一摞读过，或仅仅翻过几页的书
　　传来手术刀下、骨灰盒中哑然的心跳。
　　电压力锅嘶嘶嘶嘶冒着热气。
　　排骨炖土豆，要熟了。我已年过四十了。
　　2
　　以葱姜蒜为核心的日子。
　　那些涂了香油的脸。
　　穿长筒靴染着红发
　　妇女般的少女。
　　旁边是一辆奥迪
　　一头大腹便便的男子。
　　笔深处只有一个词：母亲。
　　最美的花，也配不上她苍老的容颜
　　——在蓝了又黑黑了又蓝的宁静中。
　　3
　　携带着暮春和盛夏的秘密
　　燕子离去。
　　长久沉默后，那些遗存的窝巢
　　像一颗颗被掏空的心。
　　这反反复复被黑暗推到眼前
　　的星辰：一粒粒确凿的磷火。
　　从哇哇啼哭，到慢慢长出白发
　　而依旧光洁如初：这个被妈妈
　　久久含在眼睛里的人——额头上
　　始终印染着刚刚出生时微温的血痕。
　　4
　　一颗瞎眼上蠕动着满满的肉。
　　一只每天拿来、转瞬即空的瓷碗。
　　碎裂在所难免。
　　高轨列车缓缓开启。顷刻
　　就身不由己。
　　她曾如此吸引过他。就像山间夏日
　　暴涨的白花花溪流，暂时还没露出
　　下面岩石白花花的骨头。
　　梦里，母亲看着我的死。
　　号啕着，捶胸跺足。
　　今天下午散步。远远地，我能感到
　　她在凝视我的背影
　　——仿佛我这薄薄的一页
　　四十年来，她还没读够
　　——枝叶间，鸟贪欢地叫着。
　　5
　　风中：在者与逝者的气息。
　　燕子早已去了南方。
　　它们中的一群，也许会途经
　　安徽省枞阳县汤沟镇
　　——外婆和奶奶的坟墓上空
　　——仿佛不经意的一瞥。
　　6
　　一只暗红方凳上供奉着观世音。
　　每年清理一次，香炉里的灰烬
　　——如一茬茬面孔，来了又去。
　　跪拜着，早晨，傍晚，念诵着
　　大明咒、报父母恩咒、药师佛心咒……
　　楼顶西边，埋在花盆中流产的双胞胎
　　用藿香淡紫色细碎的花瓣，默默倾听……
　　已经这么些年了：太短了——
　　不够丈量吹过时，随风而逝的事物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