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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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所有同学都不曾想到,逄博和方竖会结婚,就像项羽和刘邦桃园结义般的让人惊诧。大学四年,逄博和方竖是以死磕状态走过的,两个人针尖对麦芒,谁都不肯承让半分。
  11月8日,是方竖的生日,也是逄博和方竖结婚的日子。婚宴只有三桌客人,一桌坐着逄博的父母和至亲,另外两桌是逄博的篮球队和方竖的啦啦队。
  大学四年,逄博是篮球队队长,方竖是啦啦队队长。逄博长得很帅,帅到啦啦队的女同学都想做他女朋友。方竖长得很漂亮,漂亮到篮球队的男同学都想做她男朋友。四年时间,篮球队和啦啦队超过半数人谈过恋爱,唯独逄博和方竖保持着相见相杀的有效距离,双方不仅不近雷池半步,还经常隔着雷池相互指责。方竖指责逄博,说他每次暂停上场的时候不应该横穿啦啦队的舞蹈阵型,这是傲慢到无礼无素质无教养无节操的地步。
  逄博指责方竖,说她不应该把啦啦操编排得那么长,一分钟的暂停时间被DJ音响搞得听不清教练的战术安排,这样的行为是喧宾夺主本末倒置鸠占鹊巢。
  那个时候,逄博是全校女生崇拜的偶像,每逢有篮球队的比赛,体育馆里挤满了不看比赛只看人的女生,只要逄博得分,女生的尖叫声就能掀开屋顶。逄博很喜欢这样的气氛,上场时也更加卖力,运着球左突右冲横冲直撞,直到杀入重围篮下得分,直到体育馆里传来女生爆棚的尖叫声。比赛结束后,体育馆走廊里站着几位大胆的女生,手里握着各色运动饮品,期待着逄博从身边走过。逄博走过时,几乎不怎么正眼看女生,一副睥睨天下的样子,留下一走廊瑟瑟心酸的女生。
  体育馆里也有一半不看球只看人的男生,他们是冲着方竖来的,啦啦隊队长不仅有一张阳光灿烂的脸,灿烂的脸上还有两个左深右浅的酒窝,不管笑与不笑,两个酒窝都会撑起整张脸的生动。方竖还有一双全校最美的长腿,每当比赛暂停,方竖领着她的啦啦队旋即登场,跟随音乐节拍律动起来的青春肢体,能够点燃体育馆里充斥着荷尔蒙的空气,瞬间抵达高潮。只要有方竖的过顶直踢腿,男生们就会夸张地瞪大眼睛,貌似窥见了最青春的隐秘,而后疯狂地吹起口哨,把女生们掀开的屋顶再次震飞。
  为此,体育馆里经常上演男生与女生的纠纷,比赛稍不称心,男生们就一起狂喊“暂停!暂停!”教练真的暂停后,女生们便尖叫着“开赛!开赛!”
  在学校里,每逢方竖生日的清晨,同寝室的女生开门准会吓一跳,门口会堆满生日礼物,全都是男同学献上的殷勤。据隔壁寝室的女生说,这不是全部的生日礼物,还有一些不讲究的男同学,来送自己礼物的时候,顺手会把前面的礼物带走一部分。生日礼物让人总会有好心情,方竖和寝室姐妹们一起动手拆礼物,有玩具有零食有首饰还有手写情书。偶尔还会出现带着一丝威胁意味的安全套,很像是给仇人寄去的一颗子弹,这种男同学基本上是对无力也无心参与竞争的宣泄,当然也不敢具名。每一次兴高采烈拆完礼物,方竖的眼睛里都会有一丝难以觉察的落寞,浑不似一位收到一堆生日礼物的校花,倒像是一个被众人冷落的丑小鸭。对此,同寝室的女同学很是不解,都说方竖被追她的男生宠坏了,纯属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方竖不是矫情,她不需要这么多礼物。
  逄博和方竖,就是这样一对骄傲的璧人,谁都不肯向对方低下高傲的头。
  光阴流逝,四年大学时光倏忽而过,篮球队和啦啦队的鸳鸯们洒泪相别,各奔前程。逄博是最后一个离开寝室的,因为不想回晋南老家,他在北京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一份临时工作。望着散落着废旧书刊和空鞋盒子的狼藉寝室,逄博突然悲从中来,觉得自己蹉跎了人生四年最好的光阴,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下午,逄博已经辗转打听到了,方竖乘坐当天晚上的夜航班机回厦门。逄博颓废地坐在床板的棉垫子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到方竖,他想给她发个短信,问问她愿不愿意留下来。逄博把编好的短信删除,因为觉得措辞不妥,显得自己过于卑躬屈膝。于是,一条短信编好删除,删除再编,折腾足足一个小时,居然还没有发出这条短信。
  就在这时,寝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方竖就像一尊精美的蜡像,立在走廊昏暗的背亮里,散发着幽蓝惨白的光。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吱声,怔怔地对视并对峙着。那一刻,两个年轻人全然忘记了时间,直到很多年之后回忆起这一刻时,逄博说是五分钟,方竖则说是十分钟。
  最后,还是方竖先开了口,她僵硬地质问道:“你凭什么不对我表白!”
  闻听方竖的质问,逄博在那一刻顿时释然,他觉得自己这四年的光阴没有白费。不仅没有辜负四年的光阴,最后还使得全校最骄傲的女生向自己先表白。逄博瞬间恢复往昔的自信和潇洒,他走上前去,几乎是脸对着脸,鼻尖碰到了鼻尖,对方竖说道:“表白过程太麻烦,我想直接睡你。”
  说完,逄博把方竖拽进来,反手关上寝室的房门,两条矜持了四年的舌头交织在一起。
  二
  方竖大学毕业前夕,老家厦门市的中级人民法院便同意接收她,能够一毕业就做公务员,她让同学们羡慕加嫉妒。如果没有那次离校前夕的盘桓,如果没有在盘桓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去了男生宿舍,如果没有在男生宿舍里遇见逄博,她此刻应该已经穿上了法官制服。一次戏剧化的邂逅,接一个更戏剧化的反转,最终迎来一个落入俗套的婚礼。
  方竖的家人没有前来北京参加婚礼。
  身为独生子女,方竖放弃父亲为她安排好的法官工作,而是要跟一个山西男人结婚,这让父母亲很难接受。在环保局当局长的父亲差点为此抓狂,他早就在心里谋划好了一桩政治婚姻,要把女儿嫁给市委书记的儿子。书记的儿子年过三十尚未婚配,除了个子矮一点,五官还算周正,而且已经是经管局的副处级干部。大三暑假的时候,方竖的父亲颇费一番心思组了一个饭局,让书记的儿子与方竖见上了面。书记的儿子非常中意方竖,席间不停地为方竖布菜倒茶,显得非常绅士。在接下来的中秋节晚上,书记的儿子单独上门,陪着方竖的父母过节,虽然方竖已经开学回到北京。在厦门当地,能去对方家里过年或者过中秋节,相当于认可这门亲事。书记儿子不仅主动上门过中秋节,还带来福建最珍贵的大红袍茶,只有一泡茶的量。方竖的父母心里清楚,这个量份肯定是那三棵老茶树上的叶子,去年一克茶拍卖到了八万块钱。   在方竖父亲的眼里,这是一桩板上钉钉的婚事。这桩婚事一旦成了,自己的政治生涯肯定还会再上一个台阶,因为市委书记兼省委常委,省委组织部已经露出消息,市委书记年底将去北京上任。女儿毕业在即,方竖爸爸筹划着年底就给两个人完婚,因为爱情和政治都是有年限的,过了时效,分文不值。书记儿子甚至已经跟准岳父准岳母规划婚礼规模了,方竖却打来电话,先是说她不回厦门工作了,接着又说自己准备在北京嫁人了。
  在电话里,方竖爸爸对女儿声嘶力竭地下了最后通牒:你跟这个山西男人结婚,这辈子也别想再进方家的门!
  方竖也不示弱,她用比父亲还高的一个音阶吼道:“我已经是逄家的人,不进方家的门又怎样?”
  方竖的母亲是客家人,习惯了唯丈夫马首是瞻,只是背地里偷偷给方竖的账户上汇了五万块钱,算作是给女儿的陪嫁。
  结婚前夕,逄博做通了方竖的工作,并由逄博亲自致电岳父岳母,邀请二老前往北京参加婚礼。方竖爸爸严词拒绝,再次申明自己没有方竖这个女儿。方竖妈妈倒是个软心肠子,跟逄博寒暄几句,推说自己身体有病,无法去北京参加婚礼。最后,方竖妈妈跑到厨房里,小声地为女儿女婿送上祝福,希望两个人不争不吵白头偕老。
  饶是如此,举办婚礼的前天晚上,方竖还是大哭一场。她也拎不清自己为什么哭,反正就是觉得委屈。女人不裹脚都有一百多年了,父母亲居然还要包办女儿的婚姻。父亲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压根就不考虑女儿的感受,这里面让她没有感受到丝毫父女亲情。父母亲如此薄情,女儿接下来的任何选择都不为过。远离不爱自己的父母,守在爱自己的男人身边,于情于理都是最好的选择。念至此,一向决绝的方竖擦干眼泪,开始试穿婚纱。
  三
  逄博没有辜负方竖奋不顾身的爱情,婚后三年来,他一直像个大哥哥一样呵护着妻子。
  结婚前夕,逄博在潘家园附近的一个普通社区里,租了一套一居室,两个人从各自的地下室和合租房里搬到一起住。新婚宴尔,两个年轻人除了上班和睡觉,把剩余的精力通通用来做爱,几乎是夜夜春欢不停歇。方竖的皮肤很白,每遇高潮时,她的脸色就会由白渐变成绛红色。这个色变的过程,发生在一张因兴奋而变得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俏脸上,让逄博十分激动,也很享受。做完爱,二人也不舍得分开,逄博会从后面抱着方竖入睡。方竖肩胛骨上的一小块暗红色胎记,差不多有一块钱硬币大小,形状很像一只靴子,逄博喜欢亲吻这块胎记,还用薄纸拓下来给她看。方竖捧着拓片,说这不就是意大利地图吗?
  逄博说,这个没准是意大利黑手党给你烙的标记。
  方竖说,等你以后有钱了,带我去意大利寻找“组织”吧。
  逄博刚刚说出口一个“好”字,便打起了鼾。
  年轻人体力恢复快,很多时候,逄博会在早晨眼睛尚未睁开的时候,再次进入方竖的身体。方竖也懒得睁眼,她会在半睡的状态下迎来逄博的骚动,等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也会在丈夫的肩膀上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实用面积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溢满体液和精液的味道,两个人似乎是要把大学里四年里没有做过的爱全都补上。
  可是好景不长,销魂国里的日子过了不到半年,就发生了一桩意外。
  一个周六晚上,大学啦啦队两个闺密来找方竖玩,逄博请三个人吃西北菜,四个人刚刚干掉一条烤羊腿,方竖突然沉默下来,紧接着面色苍白、汗如雨下。坐在身旁的逄博首先觉察到异样,待他要给方竖擦汗的时候,她已经惨叫着翻滚到餐桌下面。餐厅里顿时乱了套,逄博抱着方竖的头坐在地上,一时间,他头上冒出的汗水比方竖还多。旁边一位就餐的老者,看到这幅情景便蹲下身来,他伸手在方竖的腹部用力按了两下,痛得方竖哭出了眼泪。
  老者安慰道:“应该是阑尾炎,趕紧送医院吧。”
  两个闺密拨打了120急救电话,静待救护车到来。躺在地上的方竖却是痛苦不堪,她抓住逄博为她擦拭额头的左手,塞进自己的嘴巴,死死地咬住小拇指。逄博疼得龇牙咧嘴,却丝毫没有要把手抽出来的意思。
  一旁的老者递过来一双筷子,对逄博说:“让她咬着筷子吧。”
  逄博犹豫一下,摇摇头对老者说:“会把牙硌坏的。”
  方竖的两个闺密,在一旁闻听此言,大为感动。
  不一会儿,救护车开来,医护人员做了简单的询问后,把方竖抬上担架,连同逄博一起上了救护车,因为方竖始终不肯松开嘴巴。看见方竖两个脸颊紧绷着,逄博在她的耳边说着悄悄话安慰,还用另一只手帮她按摩两颊的咀嚼肌。就这样,一直到方竖被推进医院的手术室,一直等到麻醉师给她做完全身麻醉,她才松了嘴。逄博去卫生间洗去小拇指上的血迹,赶忙又跑去交手术费,等他在手术室门口坐下时,发现小拇指已经肿得比大拇指还粗了。
  一个半小时后,方竖做完手术被推进病房,脸色稍稍有了红晕。逄博托付两个女同学帮忙照看方竖,他这才去医院骨科拍了片子、打上石膏,小拇指居然被方竖生生咬断了。
  阑尾切除手术后,方竖在家休息了一个礼拜。逄博也请了一周的假,天天买菜做饭,精心伺候康复中的爱妻。看着丈夫打着石膏的左手,方竖满心都是愧疚,她嗔怪丈夫把自己宠坏了。
  逄博坏笑着说:“我就是要把你宠坏,让别的男人对你望而却步。”
  方竖望着逄博的眼睛,像是对逄博,又像是对自己,说道:“此生此世,别的男人于我再也不相干了。”
  因为左手打了石膏,逄博做家务的时候不方便,他又跑了一趟医院,让医生帮他拆了石膏,只给小手指上了一个固定的指套。医生对逄博说,这么快拆掉石膏,很容易造成手指畸形。
  逄博对医生说:“我长得这么帅,谁会在意我的小拇指是不是畸形。”
  夜晚闲暇时,逄博问方竖要不要读书?
  方竖点点头,让逄博给她找沈从文的《边城》。逄博把书递给方竖,又把书抽回来,说看字费眼睛,他要读给方竖听。方竖便让逄博躺到床上,她要躺在逄博的怀里,听他读书。   逄博的声音很好听,男中音底气十足: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將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四
  如果说大学时代的光阴是躁动和颓废,那么,在两人世界里,时光似乎慢了下来,可以让你细细品味风霜雨雪四季更替。逄博与方竖像一对形影不离的蝴蝶,翩跹着舞过他们婚姻的第一个春夏秋冬。两个人四季如一日地拥抱、亲吻、做爱,他们偶尔也会为一点琐事争吵,但是接下来很快就被一场床戏化解于无形。用逄博的话说,没有一场房事解决不了的夫妻矛盾,如果有,那就是老婆还想要。
  方竖供职于一家美国的投资顾问公司,偶有出差,她也是三天并作两天,尽量减少在外面停留的时间。每逢公司加班,她的心里也像是长了草,恨不得长出三只手来敲击键盘,巴不得开了天眼来浏览业务资料。因为她知道,在庞大北京一问温暖的居室里,逄博已经为她煲好猪肚汤,正在热切地盼着她进门。
  大学四年,方竖只看见逄博的骄傲和盛气凌人,谁承想到这个高大的男生竟然如此暖人又暖心。她时常感觉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回到厦门做一个法官,庆幸自己没有回到厦门做市委书记的儿媳妇,庆幸自己临离校那天傍晚神游到男生宿舍……
  逄博也经常感慨,说是两个人蹉跎了四年大学光阴。方竖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一切都刚刚好,积蓄四年的能量,就是为了陪伴一辈子的绵长。
  自从那一晚夜读之后,方竖就迷恋上了逄博读书的声音。那种略带晋南大舌头口音的普通话,再配上男中音的浑厚,很像是一个在沙漠里即将干枯的旅人,正在“咕咚咕咚”大口吞咽着清冽的甘泉。方竖依偎在逄博的胸口,似迷蒙似陶醉地听书时,会时不时咽下几口唾沫。让她觉得这清冽的甘泉漫进自己心田的每一条缝隙,让她可以在这种音律的浸润中,滋长出灵魂的常青藤,把她和逄博牢牢地捆缠在一起,生生世世都不会分离。逄博为她读完了《边城》,又读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接着还读了格拉斯的《铁皮鼓》,方竖觉得都不如读《边城》的感觉好。
  于是,方竖让逄博再读一遍《边城》: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面前的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地在水边玩耍了……
  陶醉在男中音里的方竖,这个时候会躺着把脸侧卧在逄博的胸口,因为是侧卧着,丰满圆润的嘴唇会被自己的脸挤成竖条状,常常会在睡着之后,给丈夫在胸口上流一摊口水。还清醒的时候,方竖会把玩逄博的左手,抚弄着他那个留着自己牙印的小拇指。
  读书的间隙,逄博也会轻抚她的齐耳短发,用类似于读《边城》的语调发一声感慨:“我的人生因为你变得更加美好。”
  这个时候,方竖会把头深埋进逄博的腋下,不是因为害羞,而是不好意思让对方看见自己湿润到模糊的眼睛,喃喃地说:“我也一样。”
  逄博的优越感是打小养成的,他出身晋南一个富裕的中产家庭,父亲是地方教育局的科级干部,母亲在一家棉纺厂当工会副主席。逄博还有一个哥哥,哥哥因为学习成绩不好,早早辍学做了生意,开了一家不温不火的煤炭公司。能够考上北京的大学,逄博在晋南那个小地方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人才。
  租房子和结婚的钱,都是逄博问他哥哥借的。逄博的哥哥凭借着打打杀杀不要命的野劲儿,一分钱没花就入股了老家一座小煤矿,经济上要比弟弟宽裕。逄博很是知足,因为大多数漂在北京的同学们此刻还住在地下室,条件稍好点的,也是几个人合租一套房子。
  在结婚后的三年里,逄博做了三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他考取了律师从业资格证,成为一名真正的刑案律师。第二件大事,是他成为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第三件大事,则是他用哥哥援助的首付资金,在南三环买下一套三居室的商品房。
  两个漂在北京的年轻人,终于在这里扎下了根儿。
  五
  婚后第五个年头的时候,逄博的母亲到北京开会,临回晋南的前天晚上跟儿子和儿媳吃了顿饭。
  席间闲聊,妈妈问道:“你们俩结婚五年了,怎么还不要孩子呢?”
  没想到婆婆突然间问这个问题,方竖有些羞涩,也有些支吾。
  逄博赶忙把妈妈的话接过来,说道:“我们现在还年轻,想再打拼两年,为孩子创造更好的物质环境,所以决定过三十岁以后再要孩子。”
  逄博的妈妈略微皱了皱眉,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成家立业生孩子,每个人都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年轻人不能光顾着贪玩儿。”
  妈妈的话算是敲打到了点上,逄博和方竖在生不生孩子的事情上,早就达成过共识:还没有过够二人世界。
  卿卿我我的少年夫妻,既没有孩子的牵绊,又没有家庭养老负担,两个人都有一份收入不菲的职业,花儿一样的时光就像流水一样悄然而逝。
  逄博把《边城》已经读到了第七遍:
  翠翠见祖父神气极不对,就蹲到他身前去。
  “爷爷,你怎么的?”
  “天保当真死了!二老生了我们的气,以为他家中出这件事情,是我们分派的!”
  有人在溪边大喊渡船过渡,祖父匆匆出去了。翠翠坐在那屋角隅稻草上,心中极乱,等等还不见祖父回来,就哭起来了。
  读到此处,逄博停了下来。
  方竖似乎还没有听够,可逄博有些倦怠了:“咱们睡觉吧,我明天一早还有个会。”
  方竖有些不开心,她甩开逄博的左手,恼怒地质问道:“每天只读一点点,就说累,根本就是在敷衍我,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逄博本来有些倦意,此刻却被方竖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惹笑了,笑得他从床上滚到床下。   方竖从床上一个纵跃,跳到地上,她骑在逄博的身上,大声地喊道:“我是认真的,我真的生气了,你快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不知道是生气还是着急,方竖喊着喊着就流出了眼泪。逄博这才强忍住笑,把方竖抱上床,他一把扯住方竖的内裤,却被对方死死攥住,不肯就范。逄博还想像以往那样,粗暴、简单、直接地解决夫妻间的小摩擦,这一回,却被妻子拒绝了。
  大概是察觉到方竖真动了气,逄博只好把扯内裤的手环绕到妻子的肩膀,把她使劲地箍到怀里,然后温柔地在她耳边说:“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我发誓,这一辈子,我只有方竖一个女人。”
  又过了两年,生活一如既往地温馨与平静。
  在公司的一次招待酒会上,方竖结识了一位国企副总,副总姓潘,叫潘广和。潘广和四十多岁,长了一副与他的大脸盘子相匹配的身高,相貌说不上好看,但也不难看。潘广和的眼神总是充满精光,像一个打通了任督二脉的内功高手。由他锃亮的眼神和宽阔的大脸盘组成的气场,使得他在这个年纪便得到赏识,并成为重点培养的对象。潘广和会看手相,对星座也了解颇多,还能结合星座、属相和血型,进行综合概括。一场酒会下来,潘广和把方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肉体到灵魂,剖析得像是要剥光她似的。
  潘广和攥着方竖纤细的小手,试探地评鉴:“在你矜持冷傲的外表下,有一颗热情似火的心,对这个世界上所有让你感动的东西,都充满深深的好奇,你想去伸手触碰,可是你的矜持和骄傲又让你却步不前,所以,你人生有一半时间都在纠结,纠结自己该往前还是往后,斟酌自己该偏左还是偏右……”
  像每一个初逢大师的女人一样,方竖的视网膜上折射出潘广和眼睛里才有的精光,只剩下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此后不久,赶上方竖所在的外企裁员,业务和业绩平平的方竖理所当然地被裁掉。从不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的她,觉得无所谓,工作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方竖待在家里闲了一个多月,便进了潘广和所在的国企,而且作为战略顾问人才被高薪聘任。
  逄博说方竖的运气不错,每一份工作都是高薪的体面活。
  方竖反驳说,运气只会光顾体面又有才华的人。
  与方竖相比,逄博倒是很有事业心,两年来,他的律师事务所从籍籍无名,做成了小有影响力。逄博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工作,不免有些疏忽妻子。尤其是在妻子被裁員那一个月,方竖开始学做烹饪,每顿晚餐至少做四个菜。每天晚上都要加班的逄博,要么不回家吃饭,要么对着饭菜食不甘味,导致方竖对烹饪很快失去兴趣。
  有一天,方竖问逄博:“人家都说夫妻间会有七年之痒,我们会有吗?”
  逄博正在埋头看一摞厚厚的卷宗,这是一个富二代的儿子强奸另一个富二代女儿的刑事案件,此案件社会影响面极广,备受各方关注。逄博是施暴男方的辩护律师,自打一个月前接手这个案子以来,感觉压力重重,他必须全力以赴地贯注自己的所有精力。律师事务所为这个案子,连续开了好几次会议,几个合伙人最终达成共识,这个案子做好了,可以让律师事务所再上一个新台阶。如果做砸了,势必会影响正在初步接触的几个大案件的委托。因此,逄博一个月以来经常加班加点走访取证,还要翻阅堆积如山的案件卷宗,从精神到精力都无法像从前那样放在家庭和妻子身上。
  直到方竖问他第二遍的时候,逄博才抬起头,朝着妻子茫然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持相同的观点。方竖把自己正在擦拭的一只花瓶,使劲地拍在书桌上。花瓶在逄博的眼前碎成三截,把他吓得打一个激灵,赶紧问方竖有没有伤到手?
  方竖把擦花瓶的毛巾扔到逄博的脸上,怒气冲冲地喊道:“你居然认为我们会发生七年之痒。”
  逄博依旧一脸茫然:“什么七年之痒?”
  方竖闻听,更加来气:“好哇,你压根就没有听我讲话,你是不是在心里正想着别人?”
  逄博略有些不耐烦,他继续翻看手上的案卷,头也不抬地说道:“我最近工作忙,没工夫跟你扯淡。”
  逄博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妻子。方竖手一挥,把书桌上的卷宗全都扒拉到地上,并夺过逄博手中的案卷撕个粉碎。方竖一边撕扯案卷,一边冲着逄博咆哮。逄博双手抱着头,揪住自己的头发的手在不停地颤抖。过了许久,方竖的咆哮渐渐走弱。
  逄博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可心,你赶紧帮我再复印一份女受害人7月13日在派出所做的询问笔录,嗯嗯……好的,放在我的办公桌上,我二十分钟后到。”
  逄博挂掉电话,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案卷资料,装进一只大文件包里,准备出门。方竖坐在沙发上抹眼泪,看着即将出门的逄博,眼神里掠过一丝愧色。她张了张嘴,但是没有出声,她惯有的骄傲不允许张嘴挽留,任由丈夫拎着文件包跨出门口。
  六
  为了减轻逄博的压力,事务所给他配了一名助手,是一名海归的法学女硕士,名字叫许可心。许可心身材匀称,长相非常端正,五官单独挑出哪一样都不算是精品,但是合在一起却属治愈系极品。许可心的情商也很高,不管做人还是做事都很周到,刚刚进律师事务所半年,她便能赢得全所上上下下一致的好口碑。
  许可心为逄博整理出一个完整的辩护方案,逄博看完方案后拍案叫绝,他觉得这是自己从业以来,见到的最清晰、最强有力的辩护思路。根据这份辩护思路,逄博又重新规划查阅辩护所需的资料,这个过程至少需要十天的时间。伏案工作很是辛苦,逄博夜以继日地消化着案情卷宗,有时候会连续工作24小时,才能合上眼小睡一会儿。为了便于工作,也为了不跟方竖发生正面冲突,逄博在办公室附近的威斯汀酒店开了一间套房,已经住了半个月。辛苦归辛苦,逄博内心还是充盈着兴奋,因为按照许可心的辩护思路走下去,为当事人脱罪辩护的成功率极高。这场官司一旦胜诉,不仅事务所的业务可以上一个新台阶,他个人在业内的威望也将是一个质的突破和飞跃。
  每天早晨,许可心都会给逄博送咖啡。她向酒店前台多领了一张房间门卡,不管逄博起没起床,她都会把一杯热咖啡和一份煎蛋蔬菜卷,放到外套间的书桌上。这天早晨,许可心一开门,便闻到一股呛鼻子的烟味儿,看到逄博坐在烟雾缭绕的书桌后抽烟,显然又熬了一个通宵。   许可心皱起眉头问道:“怎么开始抽烟了?”
  许可心讲话的语气拿捏得相当好,让人从这一句话里能够品出责备、嗔怪、关怀和不见外。
  逄博咳嗽着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把身后的窗帘拉开。而后接过许可心递上来的咖啡,不无兴奋地说道:“上午十点,约了卖给女孩毒品的毒贩了。”
  许可心一副尽在掌控的冷静状态,她收拾着书桌上的杂物,问道:“你有把握说服毒贩出庭做证吗?”
  逄博“吸溜溜”嘬了一口咖啡,说:“威逼利诱,他不出庭做证,我的线人就会举报他贩毒。”
  许可心说:“毒贩即便是出庭做证,也不会争取到宽大政策。”
  逄博说:“但他可以在出狱后得到一大笔钱。”
  许可心问道:“他如何知道自己会被判几年刑期?”
  逄博说:“我会亲自为他辩护,承诺一个量刑底线的刑期。”
  许可心又问道:“今天上午面谈?”
  逄博说:“主要谈钱。”
  许可心点点头,沉默一会儿说道:“以后喝咖啡的时候,尽量不要发出声响,又不是喝热粥。”
  逄博尴尬地笑了笑,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对许可心说:“时间快到了,我得准备一下。”
  就在这时,许可心的手机响了,她接听电话,只说了一句话:“好的,我知道了。”
  許可心挂断电话,沉思片刻,对逄博说:“我加了一晚上班,在您这里冲个澡,反正你也要出门。”
  逄博犹豫了一下:“去冲吧,浴巾浴袍都是今天早晨刚换的。”
  方竖的内心是崩溃的,她怎么也想不到,逄博居然能够搬到酒店里住,而且一住半个月不回家。方竖每天下班,都希望推门能看见逄博,而且是在厨房里给自己煲猪肚汤。但她失望了,不仅没有看见逄博,而且发现他数次回家换取衣物的痕迹。避开下班时间回来取东西,说明逄博不想见自己,不想见自己说明他根本不想回家,不想回家就说明外面有人了。两周之后,方竖终于沉不住气了,她在一个周六的早晨,打车去了逄博的律师事务所。因为开庭在即,事务所有很多人在加班,前台秘书告诉方竖,说逄博住在威斯汀酒店,而且把威斯汀酒店的房间号告诉了她。
  威斯汀酒店距离事务所只有四五百米的路程,方竖很快找到酒店,敲开了客房门。
  站在门里的逄博看到方竖,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他问方竖来干吗?
  方竖朝房间里面看了一眼,冷冷地问道:“这是不让我进门吗?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
  逄博听到方竖这番腔调,他也提高了声音:“我天天都在忙工作,我有什么不方便的?”
  逄博话音刚落,套间的房门便被打开,穿着浴袍的许可心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电吹风在哪儿?”
  七
  逄博最终胜诉了,为富二代的强奸犯儿子做了无罪辩护。法院采信了男女双方是吸毒后发生的性关系,因为去酒店开房和购买毒品都是女方所为,且有毒贩出庭做证。胜诉归胜诉,逄博却始终兴奋不起来,因为方竖要跟他离婚。
  逄博自觉近段时间在工作中投入精力过多,有些怠慢了妻子,他想休一周假,好好陪陪方竖,趁机会把许可心在酒店房间冲澡的事情,向她解释清楚。上一回,被方竖碰巧撞见许可心在自己的房间冲澡,逄博真的是有口难辩。方竖倒是没有发飙,只是站在门口流泪,然后就关门而去。逄博追上去向她解释了一路,一直从威斯汀酒店解释出去一公里路程,方竖一个字都没有应声。最后,他接到中间线人打来电话,说是约好的毒贩在威斯汀酒店大堂等他,逄博这才返回来。
  等案件了结之后,逄博这才有时间回过头来慢慢理顺这件事情,他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大清早,许可心怎么突然提出来要冲澡?她说是整晚上都在加班,可她的状态不像是一晚上没有回家。在她提出冲澡之前接过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时候还瞟了自己一眼,逄博以为这个电话跟自己有关系,可她挂上电话就提出要去冲澡。偏偏凑巧的是,妻子居然在这个时间来到酒店的房间……
  逄博找到自己的线人,得到了许可心在事发那天的通话记录,才发现那个电话是律师事务所前台打来的。当他找前台小姐了解此事的时候,才发现前台小姐已经换了。逄博找负责行政的主管询问时,得知前台小姐因为工作失误,半个月前就被辞退了。逄博算了一下时间,刚好是妻子去威斯汀酒店后的第三天发生的事情。
  逄博问行政主管,原来的前台小姐有什么工作失误?
  行政主管说:“她发错了许可心律师给当事人的一个传真件……”
  逄博沉思片刻,又让行政主管调出事发当天和前一天的监控录像,他发现许可心前后两天的着装完全不同,说明她当天晚上肯定回过家。
  逄博给许可心打了一个电话,他没有说破此事,只说是想找个合适时间,让她向自己的妻子解释一下那天的误会。
  许可心闻听,爽陕地答应了:“没想到会造成这么大的误会,真的很抱歉,您安排时间吧,我一定当面向嫂子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还我们逄大律师一个清白。”
  逄博压根就没想让许可心向妻子来解释,他只想了解这个女人的真正动机。历经数年律师行业的浸淫,他深知从业的危险性,每一起案子不管胜诉还是败诉,都会得罪一个人,乃至一批人。在刚刚胜诉的这起案件中,女方的父亲就差点在法庭上跟自己抡拳头,女孩的父亲一度失控,他冲到自己的眼前怒吼道:“你这个人渣律师,你也是做父亲的,你有女儿吗……”
  逄博心里清楚,在这些被得罪的人中,就可能有处心积虑算计自己的。自己在明处,算计自己的人在暗处,即便是着了道,都不知道是谁放的冷箭。想到此,他把向妻子解释误会的事情暂且搁置了,因为他要确定许可心构陷自己的动机。
  逄博是这样想的,他爱自己的妻子,妻子也很爱他,他们俩的感情基础是深厚的,是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早一天或迟一天解决矛盾,不会影响大局。但是,身边的定时炸弹必须及时排除。何况也不一定是炸弹,因为他能明显感觉到许可心对自己的好感,有些时候甚至是呵护,那是一种既像老朋友又像是妻子,甚至是像母亲对儿子一般的关怀。许可心的业务能力和业务水平没有任何问题,这样的人才历练几年,绝对是行业翘楚,他们的律师事务所想立足京城做大做强,必须吸引像许可心这样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与其说是逄博急于排除身边的定时炸弹,倒不如说是他想知道许可心到底是敌是友。   八
  让方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逄博的房间里会有一个女人,而且还是刚刚沐浴完的女人。自打那天争吵离家后,逄博就一直没有回家住过,她打电话问过律师所,逄博的一位合伙人跟她解释过,说逄博主抓了一个棘手的大案件,为了工作方便,暂时住进了酒店。方竖这些天来也反思过,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小题大做,仅仅觉得丈夫不想读《边城》了,就扯到他在外面有人。但这些情绪只不过是矫情而已,想强化自己在丈夫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没想到他居然赌气搬到酒店里住了。
  好在接下来,单位安排方竖连续几趟出差,每次都是跟潘广和一起,先后去了广州、中国香港和新加坡等地区。最近一次去新加坡,临回国那天的晚宴上,潘广和喝了酒,在方竖的房间里一直待到后半夜,说是谈工作,其实聊得大多是命相玄学。他抚弄着方竖的纤纤玉手,郑重其事地说她此生至少要经历两次婚姻,而且命里不缺贵人相助……这一次看完手相,潘广和握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直到方竖站起身来,很决绝地走到门口打开房门,潘广和才悻悻离去。反锁上房门后,方竖心乱如麻,她心里已经清楚潘广和想要什么。此前几次出差,潘广和仅仅是在言辞上暧昧,这回到了新加坡,他已经把暧昧落实到行为了。在单位里,方竖已经听到一些关于潘广和的风流韵事,企业里稍有姿色的女人都被他看过“手相”。
  自从结婚以来,方竖和丈夫從未分开过一周以上的时间,她已经无法习惯没有逄博的日子。在逄博离家第七天的时候,方竖已经如坐针毡,她觉得丈夫今天肯定会回家。为此,她故意把家里搞得乱乱的,营造出一副没有男主人之后的狼藉颓废。稍待片刻,她又觉得乱糟糟的家里会影响逄博回家的心情,赶紧起身把一切恢复如初。在这样起起伏伏的内心世界里,方竖煎熬了两周。就在她放下骄傲,以主动的姿态去邀请丈夫回家的时候,竟然在逄博的房间里看到了许可心。
  怀疑丈夫外面有人的时候可以矫情,待到真刀真枪遭遇了丈夫外面的女人时,方竖反而平静下来,平静到让自己吃惊的地步。她向单位请了假,窝在床上一声不吭地睡了三天,而后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胡同里转悠了三天,直到有一天走到潘家园曾经租住过的出租房前,方竖突然间崩溃了,她跪在枯黄的草地上放声痛哭,一直哭到一楼的住户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问询半天,方竖只是号啕大哭,不回答任何问题。另一名女警打开方竖的手包,从里面找到一沓方竖的名片,便把电话打到方竖的单位。半个小时之后,潘广和亲自驾车来了,他还给方竖带来一杯滚热的焦糖玛奇朵。潘广和向两位警察致谢后,把还在无声抽泣的方竖扶进自己的凌志轿车。
  方竖已经平静下来,她坐进副驾驶座上,没等潘广和发动引擎,便把自己的手伸到潘广和眼前:“您第一次看我的手相,说我有两次婚姻,是真的吗?”
  潘广和没有接话,他轻轻推开方竖的手,温柔地替她系上安全带,而后用关切的口吻问道:“跟老公吵架了?夫妻间闹矛盾是正常的,不要动不动就想离婚。”
  方竖说:“我老公出轨了,我不想离婚都不行了。”
  潘广和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老公出轨了?”
  方竖咬着牙,恨恨地说:“我找到他住的酒店,一个年轻的女人在他的浴室里洗澡,这算捉奸拿双吗?”
  潘广和点点头:“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别太认真了,中国人的性欲刚刚被唤醒,正处于杯水主义的巅峰,不出轨的夫妻才不正常。”
  方竖使劲地拍了一把凌志车的仪表台,愤恨地说道:“我恨死这个男人了,我希望那个女人得了艾滋病。”
  潘广和笑出了声:“这就是你们AB血型天蝎座的典型性格,报复心极强的蝎子,对于背叛宁可玉石俱焚,也不肯选择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方竖冷笑一声:“换作您双子座,会如何面对自己的爱人出轨这个问题呢?”
  潘广和说:“如果被戴了绿帽子的是我,那我也出轨,回赠她十顶一百顶绿帽子。”
  看到方竖不吭声,潘广和问道:“我送你去哪儿?”
  方竖说:“我不想回那个家。”
  潘广和眼睛闪过一道精光:“那就去酒店吧,我给你去开一问房。”
  方竖说:“去威斯汀酒店。”
  九
  逄博搬回家住了。
  逄博搬回家的当天,方竖搬进了客房,并把客房的门上了锁,任凭逄博怎么央求,她都是一声不吭。隔着一扇门,逄博把许可心那天在酒店冲澡的经过原原本本解释了一遍,中间只略去了前台小姐打电话通知许可心的细节。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已经基本摸清了许可心的底细。许可心有三年国外求学经历,回国后,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先后接触了三家律师事务所,最终就职于逄博所在的事务所。从节奏上来看,她不具备与国内其他领域的人接触的时间。当然,时间不是逄博唯一的佐证,他在当天下午与许可心的深谈中,对方已经把话挑明,她明确地告诉逄博:“我存有私心,因为我喜欢你。”
  许可心道出内心隐秘,倒让逄博松了一口气,至少说明自己周边是安全的。关于酒店那场风波,就当是一场幸福的烦恼,自己有把握平息。
  于是,逄博对许可心也表态道:“首先,我感谢你对我的喜欢,但是我不能接受。我结婚八年了,我们夫妻感情很好,我不会……”
  许可心打断逄博的话:“接不接受是你的事,喜不喜欢是我的事,以后我们各行其是好了,直到我遇见一个能取代你的男人。”
  这场谈话之后,逄博觉得已经排除了身边的定时炸弹。其实,压根就不是什么定时炸弹,而是一颗对自己存有私心的蜜糖。自青春期开始,逄博已经习惯了追随在左右的示好者。但这一次有些不一样,不一样的首先是人,许可心身上有很多让他心安的特质。逄博潜意识里,会不由自主地把许可心的特质拿来与方竖比较,首先,许可心的外貌不像方竖那么张扬,方竖是万千花丛中一眼就能望见的牡丹,雍容艳丽,光彩夺目。而许可心则是曲径幽谷里的一棵丹桂,不见花容,却桂香沁心。
  逄博甩甩头,像是要把许可心从脑子里甩走,因为他觉得自己这样的下意识比较,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既然许可心无虞,就该是处理他和妻子之间问题的时候,他当天晚上便从酒店搬回家中。令逄博没想到的是妻子态度如此决绝,把他关在客房门外一个多小时,让他无法重施用一场房事来解决夫妻矛盾的故技。逄博无奈,只好找来那本已经翻旧了的《边城》,倚坐在客房门口,读完第七遍《边城》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方竖一夜没有开客房的门,虽然她很想去一趟洗手间,可还是硬生生憋了一晚上。不开门的心情很复杂,有生气的成分,也有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逄博的成分。
  那一夜,潘广和在路上给秘书打了一个电话,让秘书在威斯汀酒店开一间套房,特意强调要酒店顶层的套间。随后,潘广和把凌志车直接开进威斯汀酒店的地下停车场,然后去酒店大堂取了房卡,带着方竖乘电梯上到酒店顶层的套房。进房间后,潘广和先行脱去外套,一副暂时不会离开的架势。他随后打电话给客房服务,让服务员送来一个果盘和两瓶上好的波尔多干红。随后,潘广和又帮着方竖脱下外套。方竖没有拒绝,报复的心态让她觉得此刻做什么都不为过。
  阅人无数的潘广和,深知如何抚慰女人受伤的心,每一句话都熨帖到位,还不乏赤裸裸的性暗示。两瓶红酒一个半小时就喝光了,方竖喝下大半,她感觉整个身体飘浮起来。潘广和见时机成熟,他一把握住方竖的手,这一回不是看手相,而是直接把自己的圆盘大脸凑上去,亲吻了方竖。方竖没有避闪,她的灵魂和身体还在空中飘着,她既享受又害怕这种飘浮的感觉,很想找一个着力点,哪怕是一张嘴,或一条舌头……
  等方竖再一次拥有意识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潘广和冲完澡,赤条条从洗手间走出来。方竖禁不住浑身打一个激灵,她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把头埋进被子里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十
  方竖向逄博摊牌了,她说:“我们离婚吧。”
  逄博没有觉察到这是摊牌,他笑着回道:“别闹了,真出轨的男人都不离婚,我一个被冤枉出轨的,怎么可能离婚呢。”
  方竖冷笑一声:“不要狡辩了,就当下中国男人的节操,一个漂亮的女人大清早在你酒店的房间里洗澡,你说你没有出轨,傻瓜都知道你在撒谎。”
  逄博似乎觉察到事情的严重性:“方竖,要我怎么做,你才能相信我没有出轨呢?”
  方竖冷冷说道:“我出轨了。”
  逄博上前一步,抱住方竖的肩膀说:“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我会精神崩溃的。”
  方竖推开逄博抱过来的手:“我已经崩溃过了。”
  沉默了足有三分钟,逄博从方竖的神情上判断,觉得她不是赌气,更不是说笑。如果不是赌气,也不是说笑,那就是事实了……逄博眼前一阵眩晕,一层黑幕漫过眼帘,他几乎晕倒在地。逄博扶住五斗橱,做了几个深呼吸,再次抬起头,希望从方竖的脸上得到一个否定答案。可方竖的脸平静如一潭死水,她的眼睛不知道盯在何处,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似乎已经屏蔽了整个世界。
  逄博坐进沙发里,他担心自己会摔倒,因为他已经听到内心坍塌的声音,这样的坍塌就算是篮球运动员的躯体也支撑不住。他一张嘴,居然把自己吓一跳,因为那似乎不是自己惯有的男中音,而是像地缝里挤出来的男低音。
  逄博赶紧闭上嘴,咳嗽了两声,重新张嘴问道:“跟谁?”
  方竖说:“跟谁不重要。”
  逄博说:“那就是没有这个人。”
  方竖轻轻舔舐一下干涩的嘴唇:“我们单位的一个副总。”
  逄博强压着怒火:“就是那个把你高薪聘进企业的潘……潘广和?”
  方竖没有回应,表示默认。
  逄博不仅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还能感觉到自己激荡的心跳。此刻,逄博已经确信无疑了,自己的老婆出轨了。如果是赌气或是说笑,不可能涉及第三者的名字。
  逄博从沙发里站起身来,疾走两步,站在方竖的面前,喝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方竖仍没有看逄博:“为了与你匹配。”
  逄博怒吼一声:“你放屁!”
  方竖终于转过頭来,怔怔地盯着逄博,因为这是丈夫第一次在她面前爆粗口。瞬间,丈夫在她眼里变得陌生起来,陌生得像个随时可能神经发作的地铁痴汉。这就对了,方竖轻轻舒一口气,这就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一个咆哮的、愤怒的、崩溃的、被嫉妒之火生生炙烤的丈夫。她要把自己刚刚经历过的痛苦和煎熬,施以百倍千倍万倍的重量再还给逄博,方竖想亲耳听见他痛彻心扉的惨叫声。眼前的这个男人,再也不是那个爱她疼她惜她的逄博,他那略带晋南口音的大舌头,活像嘴里含着一嘴食物残渣的喋喋不休,不仅不中听,还让人觉得恶心。在这样的一张嘴里,怎么可能读出湘西的市井风情,怎么可以读出翠翠的天然质朴。
  方竖再次抿一下嘴唇,用一种挑衅的口吻问道:“你想知道是在哪里吗?”
  逄博的眼睛里开始充血:“哪里?”
  方竖说:“威斯汀酒店。”
  “啪”的一声脆响,逄博扬起手来,狠狠地抽了方竖一记耳光。
  十一
  逄博猛然从床上坐起来,急促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一旁的许可心跟着坐起身来,忙着抽出两张纸巾,帮逄博擦拭额头上的汗水。许可心温柔地问道:“又做噩梦了?”
  逄博没有言语,似乎还沉浸在噩梦里,他长叹一口气,颓然地倒在双人床的靠背上,对许可心说:“给我倒杯酒。”
  许可心急忙下床,她穿着一身质地很好的浅粉色丝绸睡衣,身上稍有动作,丝绸睡衣便跟着抖动。许可心抖动着端来两个酒杯,琥珀色的液体是逄博半年来迷恋上的威士忌。
  逄博从许可心手里接过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许可心望着逄博摇摇头,把自己杯子里的威士忌,倒进逄博的酒杯里,并在一旁叮嘱道:“后半夜了,少喝点酒,你的心脏会承受不了的。”
  许可心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逄博做噩梦吓醒,有一次还被他掐住脖子,只听见他嘴里不停地叫喊着“方竖方竖”。这样的怪诞行为隔三岔五来一次,她觉得自己快被逄博吓出心脏病了。许可心有些沮丧,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用情如此之深,看来逄博说得没错,他的确很爱方竖。本以为一场长达八年之久的婚姻,在当下中国的情境里,只要自己略施小计,便可钓得逄博这只金龟婿。许可心不是那种胡乱施展魅力和手腕的人,她是真心喜欢逄博,喜欢这个高大周正又有头脑的男人。她觉得逄博不像那些浅薄好色的男人,不仅言语轻浮,就连眼神和行为都猥琐到令人作呕。许可心还细致地观察到,逄博并非淡定到坐怀不乱的程度,他只是克制而已。自己每次去逄博办公室谈工作,他的眼神都不怎么关注自己的身体,可当自己往外走的时候,不锈钢门框上清晰地倒映出他火辣的眼神,似乎已经燃烧到自己的屁股。克制也好,虚伪也好,许可心觉得这样的男人,在时下社会里已经算得上绅士了。   逄博和方竖于半年前离婚,他跟许可心已经同居三个月了。此去彼来,短短的半年时间,让他有恍如隔世之感。逄博时常会产生错觉,觉得用钥匙打开房门进来的人是方竖。早晨醒来时,他伸手触及到的光滑肌肤,他也会觉得是方竖。夜半噩梦醒来的时候,他还是会叫喊着“方竖”的名字。
  离婚后,逄博的心脏出现几次意外状况,去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早搏加室上速,医生判断是前阵子连续熬夜搞案子的结果,给他开了西药倍他乐克调整心率。逄博服药一个月后,仍不见好转,早搏的频率更加频繁了。许可心便带他去看中医,中医号完脉说他是伤悲过度,淤积于心,又给他开了三个疗程的中药调理气血。服完一个月的中药,逄博的病情依旧不见好转,他的情绪也跌落到了谷底,整日里郁郁寡欢。律师事务所接连受理了几起大案,其中还有两起诉讼专门委托逄博,可他根本没有工作状态,几乎全部依靠许可心来主抓业务。
  逄博和方竖是协议离婚的。离婚的时候,逄博什么都没有要,房子、存款,还有刚刚买的歌诗图旅行车,全部留给了方竖。
  许可心打趣逄博说:“你的做法会让外界误会,误以为出轨的是你,所以你净身出户。”
  离婚后,逄博在距离潘家园不远的双井租了一套精装修公寓,许可心成了公寓的常客,她替逄博主抓两个大案子,早请示晚汇报,有足够的借口常来常往。有一天,许可心带来一摞卷宗材料,还有一大包草药,说是从湘西找来的一个苗黎民间偏方,专治心脏病。这个偏方只有一味草药,叫凤仙透骨草,药引子是土鸡蛋。煎制的方法是:先把三枚土鸡蛋放到米饭里蒸熟,剥皮后放入一份凤仙透骨草熬制,将六碗水煎成三碗水,每天早中晚喝一碗汤药,吃一个鸡蛋,疗程为四十天。
  把东西归置好,许可心转身出门,说是要去超市买电饭煲、大米和土鸡蛋。临出门的时候,她指着桌子上那堆卷宗,对逄博说:“我今晚要把这些材料看完,明天早晨还要帮你熬药,所以,我今天晚上只能住你这里了,我睡客房。”
  十二
  逄博的离婚并不像外人看上去那么简单,他被这场婚变折磨了很久,三个月体重跌了二十多斤,眼窝深陷,像是得了一场大病。离婚前,繁重的诉讼案头工作消耗了他大部分精气神。还没等复原,婚变又接踵而至,而且是爱妻的情变背叛。逄博对自己的婚姻太过自信了,因为他深爱方竖,觉得方竖亦会深爱自己。他至今都不明白孽缘起自何处,仅仅是一场误会吗?因为一场误会就能导致方竖背叛,这份爱情是不是太过廉价了?
  离婚的前天晚上,逄博曾经试图着挽回自己的婚姻,他对方竖说:“我找线人调查过潘广和,这个人出身湖北农村,小时候家里穷到吃不饱,这种人一旦得势会变本加厉地填补内心曾经缺失的黑洞。而且,而且潘广和是个十足的好色之徒,年轻得志加上巧舌如簧,能够得到他想要的所有女人,你怎么可以把宝押在这种男人身上,而且他有家室,还有一个女儿……”
  方竖打断了逄博,说离婚与潘广和无关:“是你的出轨葬送了我们的婚姻。”
  逄博再次涨红了脸,那是一腔热血涌上头的脸红,他愤愤地说:“即便就算我出轨了,你也不应该以出轨来报复,你还有一个女人的廉耻吗?”
  方竖毫不示弱:“你一个先出轨的人,凭什么来质问我的廉耻?”
  逄博咆哮起来:“你浑蛋!”
  方竖竖起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你又要动手打我吗?”
  逄博努力地压抑住自己的委屈:“上回动手打你,是我不对,我已经向你道歉了。关于离婚这么重大的决定,我還是请你慎重考虑,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方竖冷冷地说:“抛下我的父母嫁给你,就是我今生做的最后悔的事情。”
  去民政局签署离婚协议那天是10月31日,逄博签完日期,感叹一声,说再过八天就是结婚九周年纪念日了。
  听到这句话,一旁的方竖已经泪如雨下,止不住地哭出声来。
  民政局负责办理离婚手续的小姑娘见此情景,试探地问道,要不要缓冲几天再签署离婚协议?
  方竖闻听,即刻擦干眼泪,拿起笔来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办理完离婚手续的当天晚上,逄博收拾自己的衣物,心中百感交集。他的法律专业书籍装了满满五个纸箱子,其中还有那本已经翻旧了的《边城》。他拿起《边城》随意翻开一页,问方竖,要不要再读一遍?
  方竖没有作声,大概是默许了。逄博坐进沙发里,把一瓶威士忌的瓶底倒进酒杯,再次读起《边城》来:
  二老下桃源的事,原来还同他爸爸吵了一阵方走的。船总性情虽异常豪爽,可不愿间接把第一个儿子弄死的女孩子,又来做第二个儿子的媳妇,这是很明白的事情。若照当地风气,这些事认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着,二老当真喜欢翠翠,翠翠又爱二老,他也并不反对这种爱怨纠缠的婚姻……
  逄博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威士忌,他没有急着把威士忌咽下去,而是用舌头轻轻搅动着酒水,让琥珀色液体渗透进每一条牙缝和每一朵味蕾,因为他想拥有一股强烈的、被浸润的感受。
  方竖的神情十分平静,她似乎是在忧虑翠翠的未来,可她早就知道了翠翠的命运:“沈从文用吊脚楼搭了一个真实的场景,却用来装一个幼稚的伊甸园故事,我以后不想再听《边城》了。”
  逄博咽下口中的威士忌,他把《边城》放下,说道:“不仅是幼稚,而且逻辑不通,一个家里长大的亲哥儿俩,难道天保不知道傩送唱歌有多好吗?为什么非要等到弟弟开口唱歌,才知道自己不是弟弟的对手,还为此葬送爱情、葬送生命?”
  接下来的这个夜晚,两个人几乎都再无心思交流了。方竖把自己关在客房里,在床上坐卧立倒折腾了一晚上。逄博则在收拾自己的物品,装箱打包,一股生离死别的悲凉弥漫着整栋房子。
  天亮时分,逄博约的搬家公司来了,把他一晚上打包好的十几个纸箱子扛下楼去。
  方竖在客房里没有出来,她不愿意面对这个场景,却已经在床上哭成了泪人。
  逄博临出门的时候,环视一圈客厅,他点了点头,没有流泪,而且还从沙发上捡起那本已经翻旧了的《边城》,装进背包里。   十三
  北京是一座包容性很强的城市。
  达官显贵和平民白丁,阔商巨贾和乞丐小偷,五星级酒店里的婚宴和棚户区中的盒饭,象牙塔里的山盟海誓和公路边上的车震通奸,北京的每一天每一夜每一时刻,都在上演着无数爱恨情仇。
  北京再次进入盛夏的时候,方竖觉得她已经走出离婚的阴影,至少心情渐渐明朗起来。她开始每天跑步,因为属于她的业余时间太多了,潘广和每个月能够“宠幸”她的时间跟例假差不多。她已经爱上了跑步,跑步可以让她排空大脑,排空大脑的同时也排空烦恼。方竖觉得,她已经把离婚后的阴霾留在了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
  方竖决心找回从前的状态,她要像大学时代一样充满活力,她要比以前还注重着装和化妆。婚姻没有了,可以继续寻找爱情。逄博没有了,至少还有潘广和。偶尔,方竖也会与潘广和出双入对。北京城太大了,出门能够遇见熟人的概率非常小。潘广和也会时不时到方竖家小住几天,对妻子说是出差。待他住够了,或者是赶上方竖来月经了,他也会以出差为名,或者回家,或者再去别的女人那里。
  周四下午,集团召开一个临时会议,会议结束后,潘广和情绪低落,有小道消息说他被董事会点名批评,说他在最近的几次投资谈判中的失误,给集团带来不小的损失。
  临下班的时候,方竖收到潘广和一条短信:我今天晚上去你家住。
  方竖跟潘广和在同一个办公楼办公,下班时间一到,她立刻驱车前往超市采购,买了潘广和喜欢吃的澳洲龙虾和三文鱼。方竖还没有听到关于临时会议的小道消息,以为这又是一个浪漫又疯狂的周末情人约会。方竖心里清楚,她和潘广和之间不是爱情,即便有情,那也是奸情。虽说没有情爱,可性爱还是不错的,方竖十分陶醉潘广和带给她的床笫之欢。在与逄博生活的八年中,两个人来来回回就那几个体位,没想到潘广和会有那么多花样,而且还喜欢在不同的环境里做爱。
  等到清蒸龙虾凉了,潘广和才来,而且脸上挂着一层死灰色。方竖本想嗔怨几句,看到他这副德行,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回去,只是关切地问道:“你身体不舒服吗?”
  潘广和脱掉外衣,答非所问道:“最近,你在集团总部有没有听到关于我的负面消息?”
  方竖有些意外:“没有呀,出了什么事儿?”
  潘广和神情有些愤恨:“最近的几次合作谈判出了一些小纰漏,我怀疑有人故意想整我。”
  这顿晚餐吃得比以往的时间稍稍长一些,一直到晚上十点钟,两个人才洗漱完毕上床。温存的前戏尚未开始,便响起一阵敲门声。
  方竖急忙下床,走到门口问是谁?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说是方竖的邮政快递,需要本人签收。
  方竖没有犹豫,便打开房门。房门被打开的瞬间,一彪男女便拥进屋里,有的人手里拎着棒球棒,有一个人还端着摄像机。其中一个女人一把抓住方竖的头发,接连扇了她几个耳光,嘴里还骂道:“臭婊子,烂婊子,让你丫睡我男人,看我今天不整死你……”
  十四
  逄博的身体状况依旧,不管是西药还是中药,抑或是去看心理医生和神经科医生,通通没有医好他的症状。许可心倒是觉得逄博的病情有所好转,因为他早搏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了,只要不熬夜、不去打篮球,没有好转的只是逄博的精神状态。
  许可心已经正式搬到双井的公寓,与逄博同居了。真正生活在一起,许可心才发现,逄博是一个很无趣也很木讷的人,他几乎很少主动说话,更不会主动主导生活的节奏。如果是双休日,逄博可以窝在家里一动不动,或是盯着电视屏幕看球赛,或是在书房里鼓捣电脑。还有,就是写日记。写日记是大多数律师的必修课,因为他们每天都走在正邪的分界线上,日记大概是律师减压的一种方式。律师的日记,能够记录每天的工作进程,权当是为自己日常行为做一个笔录。
  除了有必要的交流,逄博可以整天只说几句话。但也有例外的时候,例如出庭辩论,或者是讨论工作,逄博就会像是换了另外一个人,思路之清晰,口才之绚烂,比之从前更趋成熟和缜密。
  为了增进两个人之间的沟通频率,许可心把一些可以在事务所完成的工作带回家中,事无巨细地跟逄博交流讨论。因为她更喜欢工作状态中的逄博,那种锐不可当纵横捭阖的气势,让他高大的身躯熠熠生辉。有时候,许可心觉得自己是一个月亮,只有借助太阳的光辉,她才能散发出清冷的光辉和迷人的月晕。逄博就是许可心认定的太阳,而且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太阳,婚变的阴霾不可能遮住阳光太久,他迟早还会光芒万丈。
  逄博早就看出许可心的心思,他大概也不想家里一片死寂,于是,他会很配合地与许可心讨论案件。对于许可心,逄博欣赏她的才华更多一些。一个身体机能处于人生巅峰状态的男人,需要身边有一个女人,即便是一个不爱的女人。从外貌来说,许可心略逊方竖一筹。但从学识和沟通交流来讲,许可心又胜方竖两筹。综合评判,两个女人处在伯仲之间。可是,在情感的天平上,许可心和方竖根本不在同一个量级,逄博会毫不犹豫地偏向方竖,即便是已经离婚。
  这种居家式工作方式颇有成效,一年下来,逄博经手的几起诉讼,全都以胜诉结案,逄许二人声誉鹊起。逄博与许可心的搭档组合,也被业界津津乐道,誉之为绝佳的律师cP组合。
  逄博买了一套二手房,就在他租住房的社区里。许可心看好几个楼盘,性价比远远高于目前租住的社区,可逄博犯倔似的不肯去看房。
  许可心很是想不通:“花同样的钱,为什么不去买一套新房子?”
  逄博说:“我买的这套房子一样没有人住过,跟新房子有什么区别?”
  许可心做不了逄博的主,因为自己的身份不适合来管逄博置业的私事,只好任其由著性子做事。但是,装修房子一事,却被许可心大包大揽下来。逄博正好懒得操心琐碎事,乐得许可心出头,他只管付账好了。在长达半年的装修过程中,许可心可谓是尽心尽力,完全把自己当成这栋房子未来的主人,从装修到家私到装饰一水的欧式风格,这纯属她的偏爱。宽敞的书房中,许可心特意摆放了两张书桌,分别位于书房的两个对角,以方便两个人互不干扰。   被许可心催促多了,逄博偶尔也会到新房子看一眼。
  看到书房里摆放了两张书桌,逄博问为什么要放两张书桌?
  许可心被逄博问得极为尴尬,她赌气地说道:“另一张书桌将来留给你的孩子写作业。”
  自从离婚以来,许可心一直以这样试探的方式走近逄博,逄博却始终用一种防御的姿态阻止许可心。逄博把性和感情做了严格区分,可是,许可心则需要性和感情的一致融合。两个人的矛盾是显性的,他们似乎都在触摸对方的底线,直至有一方主动放弃。
  搬入新家的那天晚上,许可心从便宜坊订了一只烤鸭,还有一条红烧黄鱼和三个时令蔬菜。客厅里只留了一盏落地灯,其余醒目的位置上,摆满能燃烧出薰衣草香味的白色蜡烛,许可心营造出一股浓浓的欧式浪漫风情。逄博心不在焉地感慨着,浮皮潦草地夸赞着,大口大口地喝着法国干邑,强装出一副乔迁新居的喜悦。
  许可心喝下一大瓶香槟,已显醺态,她端着香槟杯,透过金黄色的液体望着逄博,说道:“你以为我猜不出你的心思,你想在这里买房子安家,无非就是想离方竖近一些,对不对?”
  逄博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笑着说:“你不提这个名字,我都快忘了。”
  许可心学着逄博喝酒的样子,也喝干了杯中酒:“我太了解你了,无论你怎么掩饰,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因为我比方竖更了解你。”
  逄博说:“你更应该像方竖一样,学着给我留下一点空间。”
  许可心讥笑道:“方竖不是给你留下一点空间,而是留下了无尽的空间。”
  十五
  方竖被国企解聘了,比解聘更为糟糕的,是她被捉奸的视频上传到网络。视频中,方竖被打得满脸是血,背景则是潘广和的赤身裸体。在视频下面几千条跟帖评论中,竟是一致的叫好喝彩声,几乎没有人质疑这样的违法行为。
  方竖没有选择报警,没有选择报警不是怕张扬出去,而是在这场冲突中,她窥见了潘广和与妻子的关系。从潘广和妻子的喝骂中,方竖得知潘广和攀附上有大背景的妻子和岳父,才谋得今天的地位,随着岳父退居二线,加上潘广和羽翼渐丰,他开始对岳父和妻子多有怠慢,包括在外面寻花问柳包养情妇。那天晚上,潘广和当着她和众人的面,给妻子下跪承诺下不为例,并信誓旦旦说是方竖勾引他,而且能在瞬间罗织出方竖勾引他的细节。
  那一瞬间,方竖觉得自己像是吃了屎一样恶心,为了不看到潘广和的嘴脸,她闭上眼睛,一言不发。此举在潘广和妻子眼里,无疑等于默认她主动勾引。潘妻愤怒不过,抓起五斗橱上一只黑陶花瓶,砸向方竖的脸。
  方竖已经整整两周没有出门,在这两周里,她只去了两趟医院。医生往她塌陷的鼻梁骨下面塞了好几条消毒棉纱布,还给她在鼻梁上缝了三针。缝针的医生是一个年轻人,他大概能看出方竖是个美人,所以缝针的时候格外仔细。
  缝完针,那位医生问道:“是不是家暴,需要报警吗?”
  方竖摇摇头,站起身来,戴上宽大的口罩准备走。
  年轻医生把一张处方笺递过来,并对她说:“五天后来拆线,你还可以找我,我姓傅,叫傅敛纬。”
  五天之后,方竖再次来到医院。傅敛纬帮她拆了线,说是伤口愈合得很好,不会留下太明显的疤痕。
  说完,傅敛纬还给她递上一面镜子,方竖看着鼻梁上黑色的伤口结痂,禁不住眼圈一红。
  傅敛纬劝慰道:“不要难过,再过几天,结痂就蜕掉了,等过一个夏天,皮肤的颜色就会缓过来,那个时候,略施淡妆就可以掩盖住了。”
  方竖点点头,对傅敛纬称谢。傅敛纬含笑不语,示意她继续躺好,又给她换了一次鼻腔里的棉纱布。
  方竖要走的时候,方医生从橱子里掏出一个塑料透明的防护面具,对她说:“送给你的,过几天可以自行抽出鼻腔里的棉纱布,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可以戴着这个防护面具,免得把你漂亮的鼻子压歪了。”
  方竖吃完家里最后一包方便面,不得不去超市采购。她戴上大口罩,外面又包裹上一条大围巾,确信就算是熟人也不会认出她。半个月以来,方竖精神上受到无比煎熬,她一遍一遍看网上的视频,逐条逐条看视频后面的评论,她的心也会跟着那些评论一起下沉……绝望的泪水无数次涌出眼眶,她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抛弃了她。不仅仅是抛弃,还把她打入地狱,日日夜夜都在折磨和煎熬中度过。她想到断绝关系的父母亲,自己的性格多半遗传自父亲,父女俩拥有一样的决绝和执拗。方竖不喜欢父亲的性格,也不喜欢自己的性格,最终活成了自己讨厌的那一类人,难道是每个人的宿命吗?
  她想到前夫逄博,往昔那些卿卿我我早已化作云烟,像是前世的一场梦境。她没有感恩逄博带给她的恩爱,因为与那些曾经的恩爱相比,逄博带给她的伤害更甚。今天所有的局面,都是因为逄博的出轨……但是,真如逄博所言,倘若是一场误会呢?方竖不敢把那一幕想成是一场巧合的误会,如果事实真如逄博所言,会让她百死莫赎。她跟大学啦啦队几位闺密交流过,所有的闺密都笃定逄博与许可心有奸情。闺密们的笃定,让她心里好受了许多:逄博出轨在先,自己今天的不幸,全都是拜逄博所赐。
  方竖挑选了满满一购物车食品,大多是速食品,还有一些生活必需品,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还要蛰伏多久。事发的第三天,单位已经给她打电话通知解聘了,她现在变成了一个失业的中年女人。很奇怪的是,方竖觉得自己不恨潘广和,也不恨潘广和的妻子,她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
  后来,方竖想清楚了,之所以不恨,是因为不爱。想到这一层,方竖也把自己吓了一跳:她居然可以把自己委身一个不爱的男人,而且长达一年时间。
  方豎在低头挑选苹果的时候,突然看见一双锃亮的男人皮鞋站在身边,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的竟是逄博。相顾无言,方竖使出全部的控制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逄博率先开口,他微笑着问道:“你还好吧?”
  方竖把头扭向一边,从口罩后面发出一个沉闷的声音:“不好。”
  逄博问道:“哪里不好了?”   方竖说:“哪里都不好。”
  逄博继续笑着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方竖一甩脖子上的围巾,头也不回地说:“不需要!”
  十六
  方竖又开始跑步了,因为她实在无事可做,与潘广和断绝关系之后,她的生活越发乏善可陈。她还不准备出去工作,因为上一份高薪工作让她积蓄不菲,她想将养一段时间,等到自己走出这段人生的低谷,再去工作。
  方竖鼻子上的伤口早就愈合,的确没有留下明显痕迹,这一点让方竖欣慰不少。人近中年,自知青春无多,便会越来越关注自己的外貌和体态。方竖为自己置办好多套专业的跑步装备,只要没有雾霾,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出去跑步。有一天晚上,她正在路上跑着,突然有一个黑影超过她,并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她。方竖觉得这个男人很是面熟,可是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就在她发愣的时候,那个男人笑着问道:“你是方竖吧?”
  方竖停下脚步,点点头:“请问,您是……”
  那个男人摘下头上的帽衫:“三个月前,是我缝好了你的鼻子,我是傅敛纬。”
  方竖阮然大悟,笑着说:“傅医生,记起来了,这么巧啊,你也住附近吗?”
  傅敛纬说:“我住在南磨房南里,经常在这条路上跑步。”
  借着路灯灯光,方竖这才仔细看了一眼傅敛纬,觉得这个男人虽称不上帅,但是深眼窝、高鼻梁,颇有些异域男性特征。
  傅敛纬往前走近一步,伸出两只手捧住方竖的头,说道:“让我看看我的手艺,有没有给美女毁容?”
  方竖很乖地往前探了一下脖子,任由傅敛纬盯着自己的鼻梁看。
  傅敛纬点点头说:“还好,还好,几乎看不出来缝过针。”
  方竖笑着说:“我还得谢谢傅医生的医术精湛,给我省下了整容的钱。”
  傅敛纬说:“别客气了,咱们一起跑步吧。”
  方竖说:“好嘞!”
  方竖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也好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
  赶巧连续半个月没有雾霾,方竖和傅敛纬整半个月都在结伴跑步。有两天晚上,傅敛纬因为手术要加班,方竖便一直等他到九点多,才开始跑步。每天晚上跑完五公里,傅敛纬还会跑步把方竖送到社区门口,然后再独自跑回家。两个人结伴跑步半个月,有一天晚上,临近社区门口的时候,傅敛纬被地上翘起的一块方砖绊了一下,一个前倾扑倒在地上,左手掌和右膝盖蹭掉一点点油皮。方竖让傅敛纬跟她回家,帮他用碘伏消毒。傅敛纬没做任何推辞,便跟着方竖一前一后跑回了家。
  一进家门,方竖便找出一双大号的男士拖鞋,让傅敛纬换掉跑步鞋,坐在沙发里休息。接着,方竖从电视柜里拎出来急救箱,从中拿出碘伏和棉棒,给傅敛纬的手掌和膝盖消毒。两处伤口仅仅是擦破一点表皮,手掌甚至连一丝丝血迹都没有,但两个人却煞有介事地消毒,甚至反复消毒。待方竖第三次用棉棒蘸碘伏的时候,傅敛纬一把握住她的手,直接把她拥入怀中。方竖没有做丝毫抵御,身体连同蘸满碘伏的棉棒一起贴到傅敛纬的前胸,狂吻作一团……
  十七
  逄博最近的情绪非常低落,他以代理费偏低为由,推掉几起诉讼委托。回到家中,他也是百无聊赖,除了在书房里上网和写日记,几乎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
  许可心忍不住唠叨开来:“你最近行为怪异,情绪反常啊,刚刚买来好几身跑步的行头,出去跑了三天,就再也不提跑步的事儿,到底是为什么?”
  逄博不想再听许可心的抱怨,他走进书房,“砰”的一声关上房门,然后可以一晚上不走出书房。有一天晚上,许可心实在忍无可忍,她推开门走进书房,指责逄博对她不公。
  逄博合上笔记本,冷冷地说:“对我不满意,你可以离开,我没有要求你非要住在我家。”
  许可心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她连夜收拾起自己的物品,叫来一辆出租车,离开了她亲力亲为装修的房子。
  临出门的时候,许可心推开书房的门,对逄博说:“你是一个有远大前程的律师,不可以一辈子活在前妻的阴影里,活成一个爱无能。人家跑步是为了甩掉以前的负累,你跑步却是在原地转圈。也许是我看错了你,你自我调控情绪的能力太差了,作为刑案律师,这是你的致命伤。”
  许可心的离去,使得逄博长舒一口气,他感到一股少有的轻松。许可心的付出,他都看在眼里,他也深知女人的付出,是期待回报的,而他无法给予许可心需要的回报,因为他的心里还装着方竖,他只能,也只肯为方竖付出。逄博也曾试图去爱许可心,他努力了很久,后来发现自己的爱只能流于表面,因为他的心被方竖装得满满的,根本没有容下第二个人的位置,哪怕是缝隙。这或许就是许可心说的爱无能,逄博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几乎是每一天,甚至是每一刻,他都能想起方竖。本以为,方竖和潘广和的奸情败露,方竖的精神会遭受重创。再加上她被国企辞退,经济也会陷入危机。在精神和经济双重压力下,前妻有可能会回头。为了给方竖一个回头的台阶下,逄博也置办了几身跑步行头,争取每天晚上可以在跑步路上“偶遇”。令逄博不爽的是,连续三天晚上,他都看见方竖身边有一个男人陪跑,两个人一路跑步一路说笑着,状态甚是亲热。逄博找到自己的线人,让他打探这个男人的底细。数日后,线人给了他信息,说这个男人是北京医院的一名医生,名字叫傅敛纬,今年31岁,目前尚是单身。线人还附送了一个信息,说是傅敛纬有一天晚上跑完步,跟着方竖回了家,整晚上没有出来……
  得到这些消息后,逄博更加焦躁不安,满脑子全是方竖。方竖此刻在干吗?她是不是跟她的医生男友在做爱?她的医生男友也会给她读书听吗?是不是在读《边城》?
  每次想到这些,逄博就会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手揪着,直揪到他心疼,才会松开。他深知自己走进一条死胡同,如果不能调头往回走,那只能是死路一条。可他就是走不出来,有时候,逄博甚至觉得自己很变态,因为他似乎迷恋这种悲苦之美,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在风雪中踽踽独行的旅人,看不见灯光,也看不见希望。他希望自己被黑夜包围,被风雪吞噬,被一个影子爱人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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