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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的冬天,蔡骏写完了一部新小说。和过去的作品相比,它很特别,“应该算是一次非常艰难的转型”。 2019年3月8日,蔡骏向《环球人物》记者如此说道。
出道近20年,蔡骏在文坛有“中国悬疑教父”的美誉。他不断给读者奉上惊悚的故事,“传播”过可怕的《病毒》,探索过《地狱的第19层》的秘密,寻找过谜一般的《镇墓兽》……年届不惑,蔡骏笔下的悬疑却晕染开来,变得越来越醇厚、丰富。最新的小说他起名为《无尽之夏》,里面有追凶的紧张与刺激,有青春的迷惘与追忆,更有中国两代人的历史与现实。
那个时代永远不会再回来
“差不多从2014年开始,我写了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叫《最漫长的那一夜》,都是身边人的故事。发表在那一年的《上海文学》上,后来很多文学期刊转载,并得了奖,应该说这是一个开端。”
在写《最漫长的那一夜》的过程中,蔡骏构思过一个学生救老师的故事雏形:“我”住在上海曹家渡蘇州河南岸的三官堂桥旁。为寻找失踪的女老师,“我”沿着苏州河顺流而下,走遍了沿途的工厂、商店、学校、民居,最终找到了她……
2017年深秋,在酝酿了3年之后,蔡骏从抽屉里翻出之前的故事,正式动笔。时间、地点、故事都在思考的日子里变了模样。《无尽之夏》不再是“我”一个人去寻找老师,而要带上小伙伴们一起。“我们”各有各的烦恼,各有各的故事,在寻找凶手、救回老师的冒险中,走过青春期的迷茫与幼稚。
小说中“我”要走过的路,也不仅是一条苏州河,而是跨越整个上世纪90年代的上海,远远超出城市的边界线,渡过茫茫的长江口,前往一座无比陌生的大岛——长江与东海之间的崇明岛。
崇明岛不是一座“自古以来”的岛屿,它是由长江泥沙在1000多年间冲刷堆积而成,材料来自整个长江流域,正如蔡骏在小说中所写:“岷山的千里雪,定军山的枯枝,卧龙岗的茅庐,瞿塘峡的无边落木,八百里洞庭的鱼骨,黄鹤楼头的铃铛,张天师龙虎山的败叶,浩荡两万里,直下春江花月夜的广陵潮头。轻浮的那一部分,渴望周游世界,潜入东海与太平洋;沉重的那一部分,思恋故国河山,便留在江南与江北,长江与大海之间,堆积成一片小小沙洲,此为崇明岛的诞生。”
若说上海是一个城市,崇明岛就是一个乡村。它们是如此不同,对蔡骏这种在城市中长大的孩子来说,去崇明岛就如同一次冒险,是进入了“另一个中国”。
地点确定后,便是时间。“我跟改革开放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的第一天,我出生了。这样的际遇让我觉得自己有一种很奇妙的气场,能够感受到这个时代的变化,所以我特意选择1997年香港回归的那个夏天作为这40年的中间点。”在蔡骏眼中,其实整个上世纪90年代“几乎全是夏天,热情、澎湃、粗糙而野蛮……城市如同脱缰野马般发展,上海的天际线像热带雨林般茁壮生长,郊野仍然有大片尚未开发的稻田,以及喷射着浓烟的工厂——哪怕其中许多人正为下岗而烦恼,那也是一个美好的时代”。和消失的工厂、建筑一样,那个时代没有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我找到了拯救自己的解药”
作家徐则臣在看过《无尽之夏》后评价:也许很多年以后,文史学家在给蔡骏盖戳的时候不会把这部作品说成是他最伟大的作品,但肯定会认为是蔡骏很重要的一部作品,经过这部作品能看见前面的蔡骏,也能看见后面的蔡骏。
“从这个作品本身来说,我是在追求一种现实的感觉。小说用的是第一人称‘我’,书中描写的关于‘我’的很多事情,都是真实的。或者说来自真实的我的记忆。”
蔡骏出生在上海,从小到大住的地方、上的学校,甚至最初参加工作的单位地址,都在苏州河边上。和《无尽之夏》中的“我”一样,少年时代的蔡骏也曾和同学痴迷于四国大战、圣斗士星矢,去少年宫学音乐,在全校师生面前表演笛子独奏。
少年蔡骏的课外活动中,阅读也是重要一项。在小学的图书馆里,他读了人生中第一本长篇小说: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整个青少年时代,他读了金庸的全部作品,大部分的古龙……家里有一本《悲惨世界》,写滑铁卢战役的那一段,蔡骏读了不下10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保尔·柯察金的名言,他背得滚瓜烂熟;司汤达《红与黑》的结尾,于连上了断头台,玛蒂尔德小姐抱着爱人的头颅去埋葬,是蔡骏整个青少年时期最深刻的记忆。
中学时,蔡骏一度迷上画画,还付诸行动报考过美术学院,却因为害怕失败而弃考了。后来,他学的是电报专业,背诵过2000个民用电报密码。结果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份电报,这个行业就被淘汰了。被迫去邮政窗口的他,每天做着枯燥而单调的工作,觉得梦想一点点远去。他不想像周围人那样随波逐流,于是每天都去图书馆,站着看完了一本又一本书。“我找到了拯救自己的解药,那就是阅读和写作。”
从18岁到20岁,蔡骏每星期都会写诗,记录在一本宝蓝色封面的笔记本上,整本都是。2000年,他开始上网,同时开始了写小说。那些作品大多是内心写照,或者是天马行空的想象,有许多与历史有关。 彼时还是中国互联网的起步年代,西祠、天涯都成立没两年,比它们再早一点的是文学网站“榕树下”。蔡骏就把自己的小说贴在榕树下。他还记的发出来的第一篇小说是模仿王小波的唐人小说,一半写古代,一半写现代。他还一度担任过那里的科幻版主。宁财神、今何在、安妮宝贝、慕容雪村……一大批多年后文坛赫赫有名的人物,当时都聚集在那里。
蔡骏的第一部得奖小说叫《绑架》,在14万篇稿子中脱颖而出。他参加的是“人民文学·贝塔斯曼”杯小说比赛,蔡骏平生第一次到北京参加颁奖礼。《绑架》讲的是一个离奇故事。开头第一句话:“我从上海图书馆中出来,怀里揣着一本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紧接着,怀揣文艺之作的“我”就把一个女子给绑架了。小说后来发表在了《当代》上,“当时的感觉是世界变得辽阔起来,并不是我看到什么辽阔的东西,而是未来变得辽阔了”。
但是,蔡骏并未沿着这条纯文学的路走下去,反而误打误撞成了“中国悬疑第一人”,被读者称为“中国的斯蒂芬·金”。
2000年圣诞节,他在网上与一个文友打赌,说自己也能写出像铃木光司的《午夜凶铃》那样的故事。其实心里并没有底,但蔡骏又不想给人留下说大话的印象,骑虎难下之际,只好真写起来。
他曾买过一套关于中国考古与盗墓的纪实文学,书中写道:民国年间,同治帝的惠陵被盗掘,盗墓贼打开棺椁,发现英年早逝的皇帝早已成为一堆枯骨,皇后尸身却完好无损,脸色光泽自然,皮肤富有弹性,就像睡着了一样。不久,另一伙匪徒闯入,丧心病狂地剖开20岁的皇后腹部,找寻她当年自杀时吞下的一点点金子。数天后,又有盗墓贼闯入,发现皇后虽然肠子流了一地,却依然面色如生……
这个故事成了蔡骏的灵感之源,他一气呵成,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悬疑小说——《病毒》。已经去世的皇后在现代神奇地“还魂”,“我”身边一个个人离奇死去,阴差阳错之下,“我”和警官叶萧一步步寻找,发现了最终的秘密。
构思《病毒》时,蔡骏有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清代的陵墓里,同治的那位皇后就在他的电脑屏幕背后看着,披散着长发,双目幽怨……那些感觉被他用生动的文字描摹出来,恐惧的故事随着文字直达心底,在当时只有传统刑侦、探案小说的中国文坛上,《病毒》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所有的虚构都带有真实的影子
《病毒》之后,蔡骏在悬疑上一发不可收,《荒村公寓》《地狱的第19层》《蝴蝶公墓》《天机》……多部作品被影视公司看中并搬上大银幕。写到后来,他干脆辞了职,专职写作。
多年来,蔡骏始终在探索写作的更多可能性。2011年写《谋杀似水年华》时,他已经开始尝试社会派的悬疑,想把社会、悬疑与爱情写到极致。
2013年,一个朋友送了他一本张承志的《心灵史》。翻开第一页,读到第一行字,蔡骏就觉得心跳加快,眼眶几乎湿润——“我站在人生的分水岭上”。那时,蔡骏正觉得自己已经在人生的分水岭上站了很久,痛苦而迷茫。“任何人想要越过这条分水岭,都如同渡过生死河般艰难困苦。”
写作对他来说,就是一个自己与自己较勁的过程。
2014年,蔡骏开始写“转型之作”,即《最漫长的那一夜》,故事大多来自记忆中的人和事,父母亲人、童年经历、当年同事,还有现实中的所见所闻。这个系列连出两本书,里面收录了《穿越雾霾的一夜》《春运赶尸列车一夜》等,从题目就可以感受到蔡骏对现实题材的关怀和介入。
《春运赶尸列车那一夜》里,男主角王小石是打工者,春运前在火车站排了24小时的队,熬得双眼通红、四肢麻木,终于抢到13张回家的票。临出发前一天,包括他哥哥在内的其他12位车票主人,却在工地的事故中全部遇难。于是,他用小时候一次奇遇中学到的赶尸秘诀,带尸体一起登上了那列火车……
离奇的内容之下,是残酷的现实。蔡骏在采访中说:“不是作家关注现实,而是现实就在作家的身上,让我们不得不关注。或者说,我们不去触及这些现实,才是一种故意的行为。”
在蔡骏看来,悬疑是一个非常大的概念,“从类型文学的角度看,悬疑包含了推理、侦探、惊悚、哥特……因为所有的类型有一个最大的公约数,那就是都有悬念:到底有没有鬼?到底谁是凶手?这个主人公到底是死是活?命运到底怎样才能解开?都可以用‘悬疑’这两个字概括。”
而在现实的日常生活当中,悬念就是未知。“所有的虚构其实都带有真实的影子,只有自己慢慢地去体会人生中的各种悬念。”
创作了这么多年,市场上的畅销之作是蔡骏的一部分,文学期刊上发表的那些小说也是蔡骏的一部分。类型小说与纯文学在他这里并没有明显的分界线。“我一直想打破所谓的界限、壁垒,虽然以前可能这个壁垒比较森严……对于创作者本人而言,他必须得找到一条最适合自己的道路,或者说最符合自己表达欲望的一种道路,这种表达欲望才能够成就这些非常优秀的作家,不管是任何一种门类。”
当年还在上班时,蔡骏就有着很好的写作习惯,每天下班回家了写作,睡觉时间不超过晚上12点。“我的写作不受时间的影响。”因为他所有小说动笔之前,都会写详细的提纲,把全部的故事、人物思考清楚,才会动笔。就像是跑一场漫长的马拉松,重要的不仅仅是技巧,还有自律。
他不抽烟不喝酒,几乎过着清教徒式的平淡生活,“我的生活不需要任何的刺激,内心创作的过程已是最大的快乐”。
蔡骏 生于1978年,作家、编剧。已出版《镇墓兽》《谋杀似水年华》《最漫长的那一夜》《天机》等30余部作品。曾获梁羽生文学奖杰出贡献奖、《上海文学》奖、《人民文学》青年作家年度表现奖等。数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舞台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