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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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盒子在那!左一点,往下移一点哎!”
  1979年春,当8岁的我紧握长竹竿踩在高高的板凳上时,我的好朋友、时年7岁的果果则站在教室前边高高的台阶上,晃着小脑袋,朝我不停地叫着,指点着。
  那不过是间四米多高的小杂物间,孤零零地卧在台阶脚下,颓败的窗户洞开着,犹如一张噬人的血盆大口。
  我站在桌面那两条高高叠起的板凳上,吃力地仰起头,无奈还是够不着屋檐。除了乌黑的砖瓦,我什么也没瞅见,只是茫然地将手中的长竹竿探向前方的瓦屋顶,乱搅一通。
  这是一所极简陋的村级小学,校园不大,只有一到三年级三个教学班。学生本就不多,此时已是午饭时分,孩子们早走光了。暮春的晌午,除了热辣辣的阳光直挺挺地射着,校园内一片寂静。谁也不曾料到,二年级的我早约好了一年级的果果留了下来。
  上午第一节是一堂语文课。趁着老师转身板书的机会,我忍不住打开藏在抽屉里的铁烟盒,我极想瞅瞅里面的蚕宝宝吐丝了没有。正当我翻开桑叶瞅得入迷时,老师竟悄悄地走了过来,一把掠走我的烟盒,“啪”地一声合上,往窗外奋力一扬,烟盒子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极准确地落到了台阶边的瓦屋顶上。
  “咣当”,在孩子们惊骇的目光中,烟盒砸在了瓦屋顶上,也砸在了我的心坎上。
  “好好听课,甭开小差!”老师极威严地瞪了我一眼,训斥道。
  我耷拉着脑袋,伤心欲绝。待老师走远了,我便斜着眼,狠狠地剜了一眼同桌李强:真不够朋友,大难临头也不通知一声。
  李强绷着一张苦瓜脸,似乎想解释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整个上午,我念念不忘瓦屋顶上的盒子,老歪着头,神情恍惚。窗外,杂物间的斜屋顶上,刺眼的阳光下,赫然躺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烟盒。盒内那十二条嗷嗷待哺的蚕宝宝,都筷子样粗了,过几天也该全吐丝结茧了吧。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养蚕,没有经验,但我很专心,总时不时掀开盒盖瞅瞅,及时清除里面的叶梗和粪便,换上干净的垫纸。不知为什么,我的蚕居然越养越少。瞅着一条条蠕动的蚕宝宝,我总忍不住伸手去捉,往往是捉了最壮最大的一条置在掌心,任凭它昂起头茫然蠕动,瞅着它笨拙而又可怜的样子,我心里总是甜丝丝的。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小小的蚕小小的嘴巴,咋那么贪婪,没日没夜地嚼。我给盒里的蚕宝宝取了很多名字,但我总分不清,除了最大最白的是花花,最小最黑的是黑黑,其它蚕的名字我全混淆了。
  蚕宝宝的生命力似乎特别柔弱,仅仅拉稀就死亡不少,剩下的蚕宝宝倒是一天一个样,疯长起来。说起养蚕的经历,我很愧疚和自责。装蚕的盒子是爷爷废弃的铁烟盒,锈迹斑斑,却很结实。有一次因为清洁烟盒,我竟将蚕宝宝们抖在地上的一张大纸上,正当我趴在地上专心致致地往盒里塞新鲜的桑叶时,一只老母鸡竟飞将过来朝纸上乱啄,我一骇,一跃而起,一脚将它踢翻在地。老母鸡惊慌失措,呱呱呱地落荒而逃,但我似乎还不解恨,捡起一块拳头样大的石头朝它狠狠掷去,可惜没击中。
  宝宝,我可怜的蚕宝宝啊!我抖抖索索地数了又数,眼泪禁不住地流。没错,少了六条,足足六条大蚕!我颓然倒地,极惊诧于老母鸡啄食之神速。
  从此以后,我对蚕宝宝益发呵护有加,视同珍宝。
  瓦屋顶不高,但在我眼中却高不可攀。蚕宝宝,我的蚕宝宝啊,桑叶光了吧,饿坏了吧,日光那么毒,你们可得挺住啊。瞅着白晃晃的阳光下静静卧着的大烟盒,整个上午,我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只能捂紧满兜鼓鼓囊囊的桑叶,哀叹着,祈祷着。
  我早就想利用课间时分搜救可怜的蚕宝宝,无奈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人多眼杂,时间又短,只好作罢。
  我偷偷地养蚕,家里并不知晓。蚕卵是我用五毛钱向三年级的蛋蛋买来的。小小的一张纸片,尽是密匝匝的蚕卵,数也数不清。蛋蛋告诉我,要将蚕卵置在温暖的口袋里,春雷一响,蚕宝宝惊醒了,便会争先恐后地破壳出生。我于是将纸片搁在烟盒里,天天放在贴身口袋,晚上睡觉时也不忘搁在被窝里。一天深夜,我被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惊醒了,我赶紧从被窝里掏出烟盒。蛋蛋没骗我,小纸片上果真蠕动着好多好多的小黑点。我学着蛋蛋的样,赶紧觅来一根松软的灯芯,小心翼翼地将毛茸茸的小家伙全粘到早已备好的桑叶上。
  蚕宝宝相继破壳而出,毛毛黑黑的,挣扎着,蠕动着,丑陋而可爱。
  蚕宝宝太小,针尖一般,我实在算不清到底有多少。我的生活从此变得充实而又快乐起来。照顾蚕宝宝的吃喝拉撒,我总乐此不疲。我变勤快了,不再赖床了,每天清晨,我都争着上山放牛,趁机偷偷地摘桑叶。山里的大人不曾养蚕,养蚕只是孩子们的业余爱好,周围的桑树早被小伙伴们霸占了,我没自己的桑树,只能漫山遍野找野桑树。大凡发现一丛桑叶,我总惊喜万分。尽管有一二株就够了,但我总不停地找,我总认为,桑树多了,桑叶也多,自然就饿不坏蚕宝宝了。由于找桑叶而忘了放牛,温顺的老水牛竟屡次闯入庄稼地,为此我没少挨父亲的训斥与拳脚。
  晚上温习完功课,我总要将烟盒小心翼翼地搁在枕头底下方能酣然入睡。有时半夜醒来,我也会掀开烟盒,瞅瞅蚕宝宝饿着没有长大没有。蚕宝宝极贪婪的,没日没夜地咀嚼着桑叶,沙沙响。我早计划好了,到时我要将蚕丝攒起来,捱到冬天,我就能请姐姐帮我织双送给妈妈的蚕丝手套了。
  为了这个家,为了姐姐和我,妈妈太辛苦。妈妈的手真丑,黑黑皱皱,粗粗大大,松树皮似的。每年冬天,妈妈的手满是冻疮,红红肿肿,裂着血口子。要是妈妈能有一双漂亮的蚕丝手套,柔柔软软,暖暖和和,那该多好啊!
  没想到老师随手一扬,竟将我的手套梦打碎了。庆幸的是,老师并没像对付其他同学一样当场踩扁盒子,这无疑给了我天大的面子。我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偶犯错误,想必老师是网开一面,只是作些善意的警示与惩罚罢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放学。当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涌出校门时,我特意绕到老师房间门口瞅了瞅,当确信他也已离校时,我才踅了回去,悄悄地抄起角落里的晾衣竿,一根细长的竹竿。按照课间约定,我的好朋友果果已在矮屋前等待多时了。   我很快进教室搬出一张课桌,置在矮屋屋檐下,又在上面叠床架屋般地架上两条长板凳。果果双手护住桌上的板凳,让我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我本想用长竹竿将烟盒撩拨下来,但我够不着,我的头离屋檐还差一小截。我只能吃力地举着长竹竿,估摸着盒子的方位,试探着捅来捅去,捅得上面的瓦片铛铛响,还“啪”地掉下一块碎瓦,险些砸着了果果的手。加叠一条板凳吧,恁高,太危险了,我怕。我晃了晃,感觉脚下摇晃并不厉害,根本用不着人扶。我于是叫果果站在台阶上指挥,看看捅准盒子没有。台阶离得近,人站在上面,无须仰头,屋顶上的一切历历在目。
  “左边!左边!近一点,再近一点哎!”
  果果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指手画脚,激动而又兴奋,仿佛盒子立马就要被掀下似的。我握紧竹竿,憋足了劲,竹竿却不听使唤,老晃晃悠悠,但我分明感觉到了竹竿下烟盒的微微颤动。
  我奋力一挑,头顶上旋即响起一阵啷啷啷的翻滚声,很快又停止了。“糟糕,盒子滚到青砖底下,卡住了!”果果哀叹道。不捅开砖块,一切都是徒劳。顺着果果的提示,我双手握竿,摸索了好大一阵,才在果果的指点下奋力一捅,烟盒没动,砖块没动,藏匿于砖块下的小石头却顺着瓦槽咔咔地往下滚。
  “不好,小石头滚下来了,闪开!”果果脸色哗变,惊呼起来。
  我一骇,弃了竹竿,本能地蹲下一缩,板凳一晃……恍恍惚惚间,我诧然看见同桌李强正惊慌失措地朝我奔来……
  左腿粉碎性骨折!我不得不镶上钢板打上石膏,整天躺在城里的病床上呻吟着,呻吟着。父亲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一残酷的事实,一气之下竟冲到学校大闹……
  果果为此也遭到他父亲劈头盖脸的训斥。倘若当时阻挠我,或是一直护着板凳……面对血淋淋的事实,果果实在不愿多想,伤心得只是哭。我很愧疚,也很自责,全然没想到因为自己的幼稚与疏忽,不仅害了果果,更害了老师与学校。
  为了我,为了我的蚕宝宝,也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一个寂静的傍晚,果果竟用一根绑有磁铁的竹竿,悄悄地将屋顶上的烟盒粘了下来。烟盒仍旧,蚕宝宝却全死了,死得好惨。擎起烟盒的那一刻,果果禁不住嚎啕大哭。月光如水,静静地泻着。果果默默地走向校园一隅的苦楝树下,十指并用,奋力剜出一个土坑,用树叶小心翼翼地将烟盒里的十二条死蚕裹好后,逐一置入土坑,并不忘撒上红白相间的花瓣,最后覆上泥土。伫立在蚕“坟”前,果果默默地跪倒在地,涕泪交加。不知什么时候,果果的身后已围满了一群人,一群泪流满面的小伙伴,李强也在。
  当天晚上,果果悄悄地将自己养的蚕装进了我的烟盒。第三天,果果终于忍不住捎信给我:“哥,我用磁铁把烟盒粘下来了,蚕宝宝真坚强,全活着,有的还开始吐丝结茧了,我先帮你养着,你也要安心养伤!”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一个温馨的梦,我梦见妈妈真的戴上了我的蚕丝手套。戴着蚕丝手套的妈妈真美,美得连睡梦里的我也笑了,甜甜地笑了。
  (摘自《福建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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