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琴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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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九八二年末,我在县乐器厂门口见到久违的吴丙声。
  我从大众浴室洗完澡出来,对面是乐器厂,旁有门店,挂着一些巨制的圆规、量角器和三角尺,反正都是一些数学老师才用得着的东西。当然也有乐器,主要是锣鼓——当我们说锣鼓的时候,其实说的是鼓,跟锣好像没关系。我正在犹豫是否要买一支笛子——倒不是我对二胡没兴趣,是裤兜里的钱差点意思。我跟师傅试要了一支笛子,此人对自己厂里生产的乐器缺乏起码的尊重,我看到的是一个极为轻率的动作,把笛子往柜台上轻轻一丢,有点像小李飞刀。我没有吹过笛子,我的手指要在几个笛孔上布开,感觉像蹼趾一样难以伸展。我摆弄了半天,放屁,根本吹不出一个像样的音来。此人本来还满怀期待地看着我,终于不忍,目光游离开去。此时,我看见一个戴袖套笼的年轻人从乐器厂出来,觉得眼熟,一副江湖义气的样子,大老远就冲我抱拳作揖,喊了声:老兄!
  此人吴丙声,我的小学同班同学。初中时虽然还在同一所中学,但已来往无多。只听说他在校办工厂偷了不少东西,被抓去关了几天。是他的母亲到校长那里低声下气地求情,将一块花手绢捏在胸口,声泪俱下,几度哽咽,才由校方作保,让吴丙声完成了最后两个月的初中学业,高中肯定是泡汤了。记得在学校操场的沙坑边,他神色机密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只小轴承送我,我自然欢喜得不行。他说: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他的成绩其实不坏,尤爱语文课,特别喜欢鲁迅先生的腔调,在我听来,透着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迂腐。
  他还是老样子,肥唇,鼓腮,永远像含着两块肥肉,乐呵呵地冲着我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的手臂上还有一条蜿蜒如江河的暗红色胎记。当时皋城刚从一次强台风的席卷中挺过来,我却起劲地跟他聊山口百惠。电视剧《血疑》那时还没有在国内播出,吴丙声听得一头雾水,对此也毫无兴趣。他初中毕业就分配到这里,已经当了好几年的木匠,他的袖套上、发丝上都是星星点点的木屑。
  我们交情有限,他这样老兄老兄的,弄得我怪不好意思。他跟我再三赞美附近一家早餐店的生煎包子,要请我去吃。我猜他本来就是去吃生煎包子的。我没动静,他不好意思再提。他见我手里还拿了一支笛子,你要吹笛子?我们厂里的笛子,只有天晓得,那些人每天只晓得往一根竹管上钻几个洞眼,他们做的哪里是笛子,他们做笛子比做筷子还要便当。比方说吧,你以为自己吹的是《苗岭的早晨》,结果给你跑出一头驴来。说到这里,他把自己逗乐了,说你要的话,这样的笛子我可以送你一打。
  那次见面后,没过多久,吴丙声给我来了一个电话。
  那天吴丙声补休,正坐在自家的马桶上,玩着自己的手指——他当然没有说这个,是我脑补。他特别爱玩自己的手指,那是一套非常娴熟默契的繁复动作,两手配合,飞快对接,以此专注于某件事情,因为思想总是要开小差的——有点像盲人掐指神算时的模样,一定是斜着头,摆出一副侧耳细听般的偏执表情。在学校简陋而空旷的厕所里,我们并排蹲在那里,他不会跟我说话,那是他独立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刻。吴丙声说,当时他正坐在马桶上,就听到码头那边传来了轮船靠岸的汽笛声,在皋城上空久久回荡。他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上海船到了。但他无法提前知道的是,这帮旅客中间有一个老头,是上海提琴厂的退休老师傅,讨了一辆人力三轮车,直奔县乐器厂。他要改变的不是一个县乐器厂,他简直就是来改变吴丙声的人生轨迹的。
  第二天,吴丙声懒洋洋地上班去了。他在家里补休了三四天,一点意思也没有。他经过那家门店,看见管店的人在专心致志地挖自己的鼻孔,他的心思都在这个鼻孔里。他走到厂里,奇怪地看到厂里又多了一个老头,这个老头人高马大,很有气场的样子,正在跟厂长说什么。他说着上海话,上海话听起来像牛皮糖一样,缠缠绵绵的,但说着说着,这缠绵里还有点当机立断的意思。上海老头说,好吧,就这样子吧。
  乐器厂给这个上海老头腾出一个工场间。厂长还准备给他配一个徒弟,他一开始觉得这件事会有许多人来争,结果并无响应,还弄得大家牢骚满腹:皋城有几人拉小提琴啊,卖给鬼去啊,做啥提琴啊,工资又不涨一分,你以为做提琴就变成知识分子啦?吴丙声在电话里跟我说,就在这个时候,厂长回过头来看见了他,这才想起来厂里还有吴丙声这么一个人。厂长知道自己厂里一共有十八将,但他每回派到第十七将的时候,死也想不起来,第十八将是谁。现在他看到吴丙声,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小吴,侬死阿里去了,几日没上班了?
  我在家里补休啊,我跟侬说过的,侬忘记啦?
  厂长停顿了一下,他的脑子在别的事情上,他得重新把这个事情捋一捋,想了半天,他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也只有眼前这个吴丙声了。
  他说这样吧,小吴,侬跟这个上海老师傅一块做小提琴怎么樣?
  吴丙声以为自己听岔了,小提琴?什么小提琴?
  厂长又重复了一遍。不过他在言词上做了某些修饰,把这个选择说成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顺便卖了一回人情。吴丙声突然有点害羞,有点不敢相信,小提琴三个字就像一道灼眼的光芒,刹那照亮了他的心房。
  吴丙声在乐器厂是做笛子还是做小提琴,跟我没有关系,我也不觉得我们之间有过什么交情。对我来说,他是很早就消失的一个人。而且年前他说他要送我一打笛子,到头来一根笛子也没有看到。那天他兴奋得不能自持,辗转打听了几个人,最后把电话打到我的厂里来。那时候打个电话,是件非常隆重又费周折的事情,他听到有人在喇叭里叫我的名字,然后等待熟悉的脚步声临近。他在电话里确认是我的声音时,他的喉咙里不禁发出那种猪猡猡般的欢快声音。他先是把我发表在当地小报的几首诗夸得天花乱坠,老兄呀,很有感染力啊,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有这方面的才华?然后他话锋一转,声音也因此微微颤抖起来:老兄呀,我现在在搞小提琴啊,他娘的,七搞八搞,我们都成了文艺工作者了。这是他的开场白,然后以倒叙的方式,从他坐在家里的马桶上讲起,讲到上海客轮的汽笛声,讲到上海老头、厂长和他的小提琴。   我说乖乖,你这个小木匠不得了么。
  电话那头奇怪地沉默了会儿。我心想坏了,吴丙声的声调完全变掉了。他说其实我心里是晓得的,你看不起我,你从来就看不起我!
  他这么腻歪,我是没有想到。我说哪里啦,你误会了,做小提琴很好啊,没准啊,在你的手上能诞生世界一流的小提琴呢,谁晓得呢。
  他没听出来我的虚与委蛇,反倒是友谊好像又得到了及时的修补,他的情绪上来很快,开始喋喋不休地说那个上海老头,说着说着居然开了上海腔——虽然上海腔调在此地颇受拥戴,也同属吴语区,但吴丙声说起来有点生硬,有点拿腔捏调,还要夹叙夹议,好像非如此,无法传达出他此刻的心情。

2


  我的邻居当中,有一个拉小提琴的。每天晚饭后,在他家后门的小河埠头开始拉他的小提琴。邻居们都不晓得他在拉什么,只是在他的琴声的抚慰下,日常生活变得不太真实。他叫马小锋,自幼学琴,苦练十余年,凡有学校演出,都会见到他挥洒自如的风采——皋城的人似乎都在同一所中学里长大。马小锋以音乐家自居,对我爱搭不理。不过有一点我们都深信不疑,他不属于这里,他属于那星光璀璨的音乐舞台。那年,他的上海音乐学院落榜的消息传来,令我们心头一凛。我们考不上没关系,马小锋没有考上,会令这条街蒙羞的。后来他分配到县邮电局上班,每天像特工一样向远方发送神秘的摩斯电码。那天下午,我正在附近闲逛,马小锋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他平常都懒得搭理我,所以他没跟我打招呼也在情理之中。第二天有人告诉我,马小锋昨夜在大众浴室会了一个奇人。
  那天,马小锋上的是晚班。他会利用下班前的那几个小时,通过单位的高频电台来收听遥远国度的音乐节目,在咝咝啦啦的干扰音中捕捉美妙的乐声,这是他一个人的盛宴。不过那天晚上,有一个吹长笛的朋友来找他。下班后,他们从邮电局出来,穿过对面长长的小街,在经过大众浴室的时候,他们听到了来自浴室内部的乐声。他们由此走进浴室的院子,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煤堆和那些坑坑洼洼像水银一样发亮的水。每晚八点半以后,大众浴室开始招徕外客过夜的生意,现在,马小锋揭开厚沉沉的棉帘,看到的是空荡荡的大堂,和两三个陌生的过客。此刻,华丽的交响乐章正在大堂回荡,马小锋看了吹长笛的朋友一眼,他惊讶极了,这样的声音他以前在咝咝啦啦干扰声不断的情况下听到过。他不晓得这个声音来自何处。穿过里面的淋浴间,几乎每个莲蓬嘴都在稀稀拉拉地淌水,他继续向大池走去,在那里看到一个孤零零的老男人的背影。
  这个人显然对此曲了然于胸,他仿佛面对着一支庞大的乐队。他先是一个倾听者,斜着脑袋仿佛低伏于荡漾的水岸边,他的一个小小的向下安抚的动作,令音乐渐入低鸣,几近空寂,忽然又顺着他舒展的手势,在起伏的旋律中试探向前。他的左手像是向空中撒了一把黑胡椒,第二小提琴开始进入,由前面的柔慢、忧伤和喑哑,进入奔放与明亮。随着他一记猛然的顿首,迅疾展开他的双臂,并来回扫荡,稀少的头发还因此甩出一连串水珠,乐声顿时如潮汐翻涌。在音乐的狂潮中,他变成一个唯我独尊的暴君,他的手上一团乱麻,颤抖不已,又似雷霆万钧,让整个乐队都臣服于他的淫威之下,最后一个动作仿佛是要把自己从水里揪起来,那个吹长笛的人差一点笑了起来。老男人回过身来,看到了这两个年轻人。马小锋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老师——通常他都是称衣冠楚楚的人为老师的,现在这个老师以赤身裸体的方式站在他的面前。
  老师说,倷好,可以先拨我搓个背弗?
  那天晚上,马小锋和那个吹长笛的朋友在浴室隔壁的一个小阁楼里,与这位长者彻夜长谈,向他表述了自己对音乐的困顿和迷茫。他们在那里待了很久,通过老头手里一只微型录音机,聆听旦尼库的《云雀》,这是小提琴高音E弦上绝无仅有的颤音名曲。马小锋趴在老头的床榻前,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3


  此人正是初来乍到的上海老头。然而,吴丙声和马小锋并没有很快见上面。这本来就是两条分岔的线路。吴丙声熟悉的只是工场间里,那个穿着背带裤一边干活一边还要喝上海牌咖啡的老头。上海老头的私人生活,吴丙声从未涉足。他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老有电话来找他,那似乎隐藏着一片广阔的深不可测的未知领域。有一次他替老头接了一通电话,是一个充满慵倦气息的女人声音。它让吴丙声整个下午都在发懵。他对时下刚刚兴起的交谊舞毫无兴趣,当然更无从知晓上海老头在舞场上的风头无两。前面那个吹长笛的年轻人倒是来找过上海老头,吴丙声对他有点印象,他经常来找本厂女工冯丽莉。那个穿着光鲜的年轻人站在厂对面陡峭的木梯上敲了半天的门,又过来在厂里转了一圈。吴丙声等待他的垂询,不过人家没打算问他,在他身上瞟了两眼之后便扬长而去。
  乐器厂这地方以前是民国的酱园,上海老头格外喜欢这个地方,不过他形容任何东西,都跟形容女人是一样的,漂亮,靈光,噱头蛮好。他的工场间是一个有拱形窗户的高挑建筑,里面挂满了小提琴各种结构的剖面图,弧度,尺寸,数据。它在气质上完全有别于乐器厂的其他区域。工场间辟有一角休憩的地方,上海老头跟吴丙声说,切力辰光要坐下来歇一歇,喝喝咖啡,听听音乐,人要懂得享受。享受他晓得,但肯定不是咖啡和音乐。咖啡他可以不喝,音乐躲不过去,每日里听了烦煞。但它每一句都像春天的雨水那样敲打在上海老头的心田里。老头跟谁都谈笑风生,但他总能在关键时刻停下来,指出吴丙声的问题,弗来事,弗来事,侬木头搞错脱来。
  吴丙声目前的工作,主要是根据上海老头给出的尺寸,进行改料,光面,打眼,开榫,都是一些下手活。台面上的活,是吴丙声的未知领域,那是另外一套系统,首先是上海老头得心应手的据说是意大利学派的那张异形制作桌,以及壁架上的那些古怪的工具:拇指刨,厚度仪,导规,角规,F孔切割器,合琴夹,磨码器,音柱钩,弦轴刀等。这些东西他是头回见识,它们好像只听从上海老头的调遣,那天老头不在,他好奇研究了一番,还没怎么地,竟是满手的血。他发现自己远没有进入一个制琴师的角色,他还是原来的木匠。一次,他还被上海老头一顿咆哮,仅仅是因为收拾东西时放错了地方。   小提琴的曙光一点点在上海老头的手中显现,拼板、刮板、开音孔、上音梁、合琴、随琴、刻头,一切都很新奇。老头做这些的时候,有意让他搭把手。吴丙声处处留心,看他何处施力,又何处收敛,何处信马由缰,何处又如履薄冰。老头说,他每次只能专注做一把琴,同时做两把都弗行,气就断脱了。老头又说,每把琴都是弗一样的,木头、辰光、心情都弗一样,技术再好,也没有一把琴是完美的。
  吴丙声有点懂老头的意思,他有点迫切,找了根木头练练手,琴头上的那个涡卷部分,真是迷死他了。上海老头没有说啥,不动他的料就好。琴头刻好,吴丙声自己看看还中意,暗中拿上海老头刻的琴头作比对,同样的尺寸,同样的刻法,但他的就是僵硬,死板,不圆润,再看老头那个,真是优雅之极,眼睛一花,好像会蠕动——也真是怪了,那些木头经老头的手好像都活泛了,有了生气。接着,吴丙声还想尝试小提琴的背板和面板,那个优雅的弧度,才是小提琴音质构成的灵魂。他跟上海老头提出来,老头说可以,可以两个字,听起来有一种深深的叹息在里面。老头找来一块板,让他肩顶着铲子,动刀要有分寸,要一点点试探,等削得差弗多了再用小刨,要摸熟这块板的脾气,慢慢来,弗要急。
  冯丽莉常来找上海老头聊天。她称得上是乐器厂的厂花,想必吴丙声也暗暗动过心思,虽然他嘴上不认,但骂起冯丽莉来,有一种往死里说的怨尤感。他跟我形容过,冯丽莉的两只奶奶像揩桌布一样。现在,这个烂货居然一屁股坐在上海老头的那把安乐椅上,还为自己泡了一杯上海牌咖啡。上次有人坐在那里,上海老头的脸色就不太好看,所以吴丙声一直在观察老头的反应。老头没有反应,冯丽莉递过来一支香烟,两个人对上火了。冯丽莉问昨天夜里她跳的伦巴怎么样,上海老头说,噱头蛮好。老头还趁机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这令吴丙声万分惊讶。她的身后有一只玻璃立柜,那里有两把小提琴样品,冯丽莉居然打开玻璃门,取出了其中的一把。只听老头失声道,侬把琴给我放下,侬弗会拉小提琴,侬以为把小提琴往下巴那里一夹就好了?侬样子倒是蛮像的,侬到照相店拍张照片做做样子可以,真要拉起来侬弗来事的。冯丽莉说我会拉啊,我会拉《我爱北京天安门》。上海老头不厚道地笑了,侬开高级玩笑,侬弗要侮辱我的智商。
  乐器厂我去过几趟,那是一个奇妙的地方。实际上他们什么都做,儿童积木,国际象棋,地球仪啥的。据说地球仪被客户悉数退回,不是平原的地方隆起一道皱褶,就是拼接处无故折进去几个蕞尔小国。不过有一个好消息,上海老头刚刚完成的第一把小提琴,已被驻军演出队高价收走,并且预订了接下去的两把,这多少给乐器厂提振了信心。
  上海老头那里是乐器厂的尊严所在,他的拱形窗户上挂满了各种完成的部件,吴丙声说,风一阵才好。我听上去,像是在谈论酱鸭。木料堆在工场间外面的廊檐下,穿堂风呼呼响。吴丙声告诉我,意大利古老的制琴工艺,追求极致的干燥,做好的琴身白板至少自然风干一年才能上漆。当然这样的讲究,现在只好忖忖。
  那天,上海老头看上了路边一根被放倒的旧电线杆,跟徒弟说,这个做低音梁最好了。当时现场也没有什么人。师徒俩的对话是这样的:可以么?可以。两人便喜滋滋地把它扛到厂里来了,迅速分解成毛料。后来有两个电力工人进来过问,东张西望,吴丙声给他们念了一首唐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上海老头仍心有余悸,他说这种事体从来呒做过。吴丙声用鲁迅先生的话回答他:从来如此,便对么?
  吴丙声也做过一把小提琴,只不过那天他拿给上海老头看,老头只瞄了一眼,便说:扔掉算了。吴丙声就扔掉了,扔在刨花废料堆里,咣当一声,让上海老头特别多看了他一眼。吴丙声心里不舍,眼看着伙房来人把它随刨花一同搂了去,不知道它被火焰吞没的时候,是否发出一点悦耳的声音。他跟我说起来,已然轻描淡写的样子,我想他心里应该埋葬了一些东西,有点重振旗鼓的意思。
  碰上老头不在,吴丙声会跟我说个没完。他有太多的话要跟我说。他跟我说,小提琴名堂多得不得了,枫木侬晓得伐?小提琴的背板一定要用枫木。老底子呒办法,科学不发达,伊拉用一把斧头,在树木头这边猛敲一下,然后飞奔过去,一定要奔了快,奔了慢,声音就没有了,趁声音还在木头的身体里传达,就要飞快奔过去,到那一头,还要用斧头顶着,侬的耳朵还要贴在斧头柄上,听一听里面的声音,这个声音会告诉侬,这根木头能不能做一把好琴。
  然后他说,上海老头有两把好琴。吴丙声让我观摩了玻璃立柜里的两把小提琴样品。他说,一把顶普通的小提琴,也要五六十元,老头做的弄不好后面还要加个零。虽然我看不出什么区别,但我对此深信不疑。吴丙声说,老头拉起提琴来,侬没有听过,真是像丝绸一样,像天鹅绒一样,侬听过就晓得了,听了真是会醉啦。我也相信。吴丙声说,侬晓得弗,老头在意大利克莱蒙娜读过书,侬不晓得克莱蒙娜,哈哈,那我跟侬讲斯特拉迪瓦利侬更不晓得了,侬要变木头人了,伊是世界上顶牛×的制琴大师啊!他娘的这个人太有名了,老头说,侬如果拎着一只小提琴盒在欧洲坐出租车,司机会问侬:侬里边装的是斯特拉迪瓦利吗?老头说他死掉以后,他的名字就变成一把琴的名字了。
  几天后,玻璃立柜里的两把小提琴,离奇地少了一把。让我纳闷的是,这个消息最早是马小锋告诉我的。当然,这件事很快在吴丙声那里得到了证实。他要怀疑的人很多,第一个就是冯丽莉。吴丙声说,这个冯丽莉也越来越不像话,动不动去摸上海老头少而柔软的头发,还有老头裤裆里的香烟——我觉得她差不多已经摸到老头的枪了。我笑着说,上海老头的枪是不是很大?吴丙声对我这个问题非常失望。他继续声讨冯丽莉,那天他正在台锯上操作,冯丽莉过来,还嫌他吵,啪,就把电源关掉了——上海老头居然一点脾气没有,只是亲昵地称她为小十三。我的判断是,小提琴案应该跟冯丽莉关系不大,我一直看着吴丙声,我看着看着,他的脸部开始失焦,模糊开来,化成了一片涟漪的水面。

4


  那时的我,像一张单薄而脆弱的纸,无知,懵懂,轻狂,每天脑子里的幻象倒是瑰麗得很,文字却是失血般的苍白。其实我去乐器厂,想见的并不是吴丙声。我的内心开始追随一个人,他的身边早已簇拥着一帮年轻人,我是远远看着他的一个。我想靠近他,甚至想拿诗稿给他看。对我来说,他是另外一个世界。   那天我在街头,从咖啡馆的落地窗里看到上海老头,他好像在等人,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进去跟他聊了几句,紧张得手心冒汗。他对我有点印象,哎哟,诗人么。说得我不好意思,踌躇不安起来。当时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正在翻一本《世界文学》,这让我很惊讶。当时的情形我有点记不清,似乎是他走的时候,把那本杂志落下了。我就等待着那一刻。他走后,我就把那本《世界文学》收为己有——或者干脆就是趁他解手的当儿,我把它卷入风衣口袋,拍屁股走了。一定是这样,我的记忆碰到这样的事情总是在自动修正。我记得里面有《百年孤独》的六个选节,难以想象我当时阅读这些文字时的激动心情,原来文字也可以这样瑰奇。
  后来一回,是在孝娘桥那边的友谊俱乐部。我不擅跳舞,那天朋友死拉着去,也只是在边上看看热闹。皋城实在太小了,是的,我又看到了上海老头,第一次领略他的舞姿,他简直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皋城的一个传奇。他跳了一段苏式探戈,引爆全场,他的魅力无人能挡,还有他的高大,他的温文尔雅,他的亲和、风趣又不失犀利的谈吐,都让我心生景仰。我不是吴丙声,我对他没有道德诉求。不过那天夜里上海老头看样子喝了点酒,后面有点胡来,他强拉了一个陌生女孩,搂着跳两步舞。人家男友看不过去了,招呼一帮人,抓着上海老头的衣襟不放,事情眼看着不可收场。这时那位吹长笛的朋友出现了,他搭了一下对方的肩膀,旁人小声说了句什么,事态便奇迹般地平静下来。我和他见过几面,只是没有想到,马小锋还有这种来头的朋友。
  1983年夏天,全国严打,小城一片肃杀,每天都是枪毙人的消息,街上开始贴满了判决布告,所谓“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震惊全城的案子,是一个绰号叫梅花牌手表的女裁缝,流氓教唆犯。她简直就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皋城的性启蒙者,我们都想成为她的教唆对象,然后又是同一帮人站在山头上看她如何以不堪的姿势被一枪击毙——这些过早尝试前卫生活方式的人,在严打风暴中付出沉重的代价。
  那天吴丙声打电话来,我没有上班,我正在家里消化另外一个女人带给我的悲伤。她是我家斜对面小店的一个女职员,她儿子前几天被枪毙了。只见她坐在店门口,不停地吃瓜子吐瓜子,还跟人讨论毛线的几种打法,直到公安局来人向她收取五毛子弹费的时候,她才没有绷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吴丙声像往常那样上班去,他觉得一大早厂里的气氛有些异样,大家在神色张皇地议论些什么。他管自己干活——其实没什么活,上海老头不在,一切停摆。都快到中午了,老头还没来上班,这是少有的事情。吴丙声准备到对面的阁楼上去看看,他是第一次走上那个陡峭的木梯,透过一个木洞,盯着里面那张乱糟糟的床看了半天。下来的时候,管门店的人把他叫住了,他喜形于色地告诉吴丙声,冯丽莉那个小婊子昨天夜里被公安局抓去了。吴丙声还没来得及高兴,因为他马上想到了失踪的上海老头。
  吴丙声上了一趟厕所。他有非常严重的焦虑症,一有事他就想上厕所,他躲在乐器厂的厕所里,飞快地玩着自己的手指。最后他决定先给我打个电话。在他一遍又一遍地往我单位打电话的时候,马小锋骑着自行车仓皇闯进我家,他来告诉我,他的吹长笛的朋友昨天夜里被抓了。事情是这样的,他和一帮纨绔子弟在家里开派对,他们跳贴面舞,看三级片,玩小姑娘,结果走漏了风声,公安局连夜出动,被一网打尽。
  直觉告诉我们,上海老头也一定在这个派对名单上,但事实上没有——或者说,他还没来得及去会他的酒池肉林,就已经倒在了浴室大池边上。那天浴室的水有点热,有点烫,老头的心脏出了点问题,好在一个江西来的捕蛇人及时发现了他。
  三天后,我和吴丙声去医院看望多时不见的上海老头,他半躺在床上,谈笑如常,但他看向窗外的眼神里明显多了一层忧郁。

5


  第二年春节刚过,县里一纸公文,宣布乐器厂倒闭。此时,老头刚从上海过年回来,一路哼哼唧唧进了皋城乐器厂——他难得搞了几枚德国绿美人琴弦,喜滋滋地拿给徒弟看。吳丙声一边看,一边难过得要哭出来,他告诉老头,乐器厂倒闭了。
  上海老头临走的时候,给吴丙声留下了一只微型录音机。老头说,这只录音机本来是想送给一个朋友的,忖忖还是侬要紧。我看侬呀欢喜小提琴,蛮让我感动咯,怪只怪阿拉师徒俩的缘分太短,转眼之间我就要回转去了。也弗是讲做琴非得懂音乐,但晓得一点呒坏处,多少总归要晓得,毕竟这是做小提琴,弗是做夜乌厢。侬每日要听啊,侬搭自家当朝鲜泡菜一样腌在音乐这只缸里,侬慢慢就会有心得,别的话我就弗多讲了,有空辰光记得给我写信。老头一边说,吴丙声一边号啕大哭。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码头上暮云低垂,栈桥,吊机,仓库,还有那些船只,似乎都显得格外沉郁。来送上海老头的人很多,男男女女,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年轻人。我认识的人里,除了吴丙声和马小锋,还有乐器厂的冯丽莉,当时她被定性为单位管教对象,现在单位也撤销了,反正还是那副鸟样。大家在码头上说了太多离别的话,临上船前,冯丽莉突然紧紧地抱住了上海老头,久久没有分开,如果没有前面的故事,那一幕也足够打动人。
  上海轮船的身躯过于庞大,掉头非常困难,大家高高举起的手臂挥得都有点酸,但是上海轮船迟迟没有转身,这一幕有点奇怪,有点可笑。上海老头突然觉得没有意思了,收回了他一直在挥舞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进他的船舱里去了。大家又不好意思离开,船还没有走嘛,过了会儿,马小锋说他听到了小提琴的声音,接着吴丙声也说听到了。我的耳朵一直不太灵光。这个时候冯丽莉动情地说了一句:伊是一个浪漫的人。
  回来的路上,吴丙声没有跟我们走在一块。他一个人在马路对面,一边走还一边哭,他大概是不想让大家看到他的难受。我一直注视着他,但我并不是总能看到他,因为他逆向而行,总是被迎面过来的人群和车辆遮挡,有一阵他似乎消失了,又突然看到他在前面狂奔起来,踉踉跄跄的,似乎随时要倒下的样子。
  那天走着走着,一群人只剩下我和马小锋,我们第一次如此亲近。没有考上音乐学院的沉重打击,慢慢在他的心里消退,不过最近他的音乐家感觉又回来了,他留起了长发,只是他的头发有点稀薄,不像人家厚得像马鬃一样,所以他拉琴的时候,头发乱飘。说句实话,我对他感觉一直不太好。按上海话说,这个人有点鲜夹夹。那天,马小锋拉我去了一个小馆子,我有点意外,最后还是我付的钱,当然这并不重要。那天我把第一杯酒洒在了地上,马小锋的眼泪马上就下来了。他的朋友被判了死刑,昨天被拉到青岭一枪毙掉了。全城的年轻人都在山头上围观。马小锋的悲伤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能听听他的长笛就好了。他对我说,你不晓得他的长笛吹得有多好。   一夜过去,我心里还是绕不过去,第二天便去看吴丙声。老远就听到小提琴的乐声。吴家在一截死弄堂里,弄堂的长度差不多描绘出了他家的大致面积。弄堂口有一扇涂着红漆的小窗户,糊着发焦的旧报纸,我一般先是敲窗,等于发了暗号,再过去叩门。
  门在弄堂底,我刚要敲门,从里面出来一个上年纪的女人,门一开,她身后的声音立刻放大了十倍,简直震耳欲聋,这个疯子哪里在欣赏音乐,他把自己投入了滔天骇浪之中。我认出是吴丙声的母亲,她正猜疑地看着我。我对她笑了笑,阿姨,吴丙声在家吗?这个名字让她暴跳如雷,她提着嗓子跟我说话,这个讨债鬼又发作了,他在外面受刺激,跑到家里来发作,算什么本事啊?她说我不认得侬,我要去买米了,家里一粒米也没有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刚才没觉得他母亲老了多少,我进门之后,倒发现他的妹妹吴丁香好像突然长大了,让我和过去的记忆衔接时,出了怪异的感觉。吴丁香比我们低一届,以前她老像一个间谍似的盯着她的哥哥,好回去向母亲举报。印象中,还在学校的舞台上,欣赏过她的一次诗歌朗诵,像被人掐着脖子似的,让每一个诗句都显得既庄严又危险。其实她平时说话并不是这样,特别是在数落她哥哥的时候,声音尤为动听。此时,吴丁香根本不想搭理我,当然她也没认出我来。她分别把两只拖鞋狠狠地扔了过去,一只鞋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另外一只鞋似乎在吴丙声的房门上停了会儿,才掉下来。我敲了敲吴丙声的房门,里面除了巨大的乐声,什么反应也没有。接下来我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娘的走掉算了,随便他了。这个时候,吴丁香突然叫出了我的名字,她奔到她哥门前,吴丙声你这个恶魔,你快开门吧,你看谁来啦!奇怪,音响突然关掉了,所有的声音飘然落地,我觉得自己像几年后的一个深夜里,一个人站在广场上一样,寂静而辽阔。
  门开了,吴丙声泪流满面地立在我的面前,好像禁闭了一个世纪。他的厚嘴唇颤抖着,叫了我一声老兄,我们展开双臂,然后他像娘们一下倒在我的怀里,顺便腾出一只脚来,将门给勾搭上了。我能够想象,平时他的房门一定是紧锁着的,他把他的家人都当贼防了。这个小房间终日难见阳光,那扇红色的小窗户让他用旧报纸糊死了,一盏同样是红色的塑料小台灯差不多烤煳了。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这里有点像隐匿多年的杀人现场,充塞着一种怪得离谱的味道。
  在那里,我看到了上海老头送他的那只微型录音机——他刚才把播放音量开到了极致。靠床的那面墙上,有他仿鲁迅先生的手迹: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我在房间里晃来晃去,让他感觉很不好。我坐下来,他又不言语,一只手不自觉地捋着床单,费劲地要把床单上的一个褶皱弄平。我一直看着他,他并不是一个爱干净整洁的人,却又去弄枕头,枕边的一本《小提琴制作技艺》的小册子,霎时又击中他的要害,让他腾地立起,要将它撕烂。我一把夺过来,你有完没完啊。
  吴丙声眼巴巴地看着我,悲哀地低下头来。他说,我喜欢这个东西,我真是迷进去了呀,你不要笑我,我就是这样。我想做小提琴来着,可我拿什么做啊,天哪,我还什么都不会啊——他说我就是想做,也没法做啊,单位倒闭了,不要说提琴,笛子都不用做了。昨天有个邻居让我给他女儿做一把小提琴,天哪,我还是给他做一把凳子吧。

6


  我是机电厂的仓库保管员,我对这个岗位说不上满意,还算凑合,两人轮着倒班。上午忙一些,来领材料的人,拿了东西,一般还会跟我搭两句。在他是礼貌,在我纯属应酬。当然下午会空很多。好在我这个人不太受环境的影响,即使有人在我旁边聊天,只要不关我的事,我就能沉浸到自己的小心思里去。我每天在这个充滿铁腥味的大房子里,断断续续地写点什么,那时我心怀远大,开始写长篇小说,每天写得两眼昏黑,经常会有一只手过来拍我的肩胛,其中就有模具车间的胖子。
  胖子是外国电影配音的超级拥趸,这是一个看似非常体面的爱好。他们把西方人的声音一律理解为浑厚、优雅、神气活现又悲天悯人,似乎有一种天然“高级感”。胖子老到我的仓库里来,是因为这里封闭又空旷,产生一种深沉的回响,正好修饰了他在声线上的一些缺陷。这是另外一套冠冕堂皇的语言系统,不仅需要保持肌肉的均衡紧张状态,经口腔发出来的声音,沿上颚中线前行,向硬腭前部冲击,同时注意两肋打开,以保持胸廓的积极状态,产生较好的共鸣效果,这些都是他的经验之谈。现在他已经进入角色,如同置身于舞台,就差那一道炫酷的灯光效果。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胖子新交的女友是吴丙声的妹妹吴丁香,毋庸置疑,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天我从吴丙声家出来的时候,我的内心是作了告别的。我没有想到,身边会有这样一个死胖子,整天在我的耳边念叨着吴家兄妹俩的名字。半年后的一天,吴丁香居然跑到厂里来找我——我刚好从别的地方转出来,撞见她在跟门卫打听。门卫可能告诉她胖子不在,她又跟门卫说了什么,于是门卫直接指向我把守的仓库方向。我的仓库并不在他们的视野里,所以门卫老头曲里拐弯地跟她比划了半天。
  吴丁香为什么不找胖子而要找我呢?她一脸迷茫地东寻西找,我跟在她后面,但她马上走到错误的道路上去了。我径自回了仓库,吴丁香老不来,我好像在等什么要紧的人,心里还有点忐忑,真是有点儿可笑。后来吴丁香来了,她见到我大惊失色,好像她哥哥的事情,是在看到我之后才发生似的。
  她喘着大气说,我哥是不是在你这里?
  没有。我说,他咋啦?
  她不说话,歪着脑袋去张望仓库里面,仓库很大,可真是藏人的好地方。
  她狐疑地盯着我:他没在你这里吗?
  没有。我说,我好长时间没有见他了。
  吴丁香说,他已经有一个多礼拜没回家了,他跑哪儿去我们不管,他想去哪就去哪吧,可他把家里的钱卷走了呀,我妈这笔钱,老在嘴里唠叨,今天她去翻箱子才发现,那笔钱变戏法一样变没了,钱自己又不会飞,肯定让他卷跑了!家里人要死要活呢,真是急死人了——你说,他会去哪里呢?
  我哪里晓得。我说,他平时都有哪些来往啊?   我也不晓得。吴丁香说,天底下他好像就你一个朋友。
  我真是吃了一惊。怎么会呢,你只是不了解他而已。
  吴丁香说,也许吧,只是我们现在找不到他了,他把家里的钱卷跑了。
  由于我和吴丙声的关系,胖子经常来找我聊天。他看到我,常有难以掩饰的甜蜜表情,我能够理解的内容有:吴丁香的爱情、一段刚刚掌握的经典台词,以及我们能够共享的新话题(吴丙声)。他在声音上的夸张处理,以至日常的对话都像电影里的台词:哦,你在写作,我有打扰到你么?他总是明知故问,碰到他有兴致,还有我的明朗表情所暗示的某种许可,他胸膛一挺,微微踮起他的脚尖,摆出那个著名的在俄罗斯民间被谑称为“拦出租车”的手势。我听得出是电影《列宁在1918》里的台词:阿历克谢·马克西姆维奇,我敬爱的高尔基,你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别让怜悯的锁链缠住了你!现在正是多么尖锐的斗争,你还是把这种怜悯丢掉吧!然后他凑近我的耳朵:吴丙声可能跑到上海去了!
  这当然只是他的猜测。它听上去有些靠谱,又觉得不太可能,他在上海能待这么长时间么?难道他没脸没皮地就在上海老头家里待下去了么?这让我有些小小的醋意。
  几天后,胖子满头大汗地跑来,模具车间和我的仓库有段距离。他说不得了了,你一道过去看看吧。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是天生好奇,两人骑车一路七撞八跌到了吴家,只见一辆小皮卡堵在那弄堂口。车上装满了木料,吴丙声正抱著几根木板往下卸。他母亲要跟他拼命,在他身上扑腾着,吴丙声忙里偷闲地,一边对付他母亲,一边还诧异我怎么跟胖子在一起,他暂时还没有想到我和胖子是一个单位的。他倒是没有支使我,他让胖子帮着卸木料,看来他真是把他当自己人使了,一句客套也没有。
  这个时候,做母亲的放弃了与儿子的纠缠,扑到大女儿的身上去了:你不要怨恨你妈,你妈给你存过钱的,现在你的嫁妆没了,你的嫁妆都变成了木头。这木头做不了你的嫁妆,倒是来给我做棺材的呀,这个讨债鬼是要我死啊,我就死给他看吧!吴丙声的姐姐一边嚎哭一边紧紧抱着呼天抢地的母亲。我看不下去,过去叫了她一声阿姨,她看了我一眼,使哭声中止了有两三秒钟,我是想安慰她两句,但好像让她哭得更凶了。吴丙声搬着木料,一边还指挥着司机、胖子和另外一个人,你们动作快点啊。这时候,吴丁香从外面赶来,她冷冷看了我一眼。她这一眼,我全懂了,就是说,在那天她向我打听吴丙声去向的时候,我完全向她隐瞒了实情。好吧,她这么想也很合理。
  这个混乱的场面,对吴丙声的影响非常有限,他按部就班地做着他的事情。他跟我说,这些都是好料啊。他兴奋得有点过了头,貌似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我把吴丙声拉过来说,你把木料放在哪里啊,你家这么点地方,全成仓库了?他抱着木料,木料下面腾出一只手来,跟我比划,他刚从锯板厂回来,木料呢一部分已经按照小提琴的尺寸锯好了,现在他想把这些木料统统堆到他的小房间里去。我有点不认识他了,我不晓得他在说什么,小房间?这些木料?你开玩笑是不是,你脑子进水了?你的床和桌子呢,你睡哪去啊,这木料又不是走私枪支,你这么藏着掖着干什么呢?你还怕家里人偷啊?
  后来还真是,这些木料全塞进吴丙声的房间里去了,他先在地上铺了一层厚木板,进门得把脚抬得老高,像上码头似的,形成一个新的舞台。其余木料的长度与床基本同宽,他把这些木料都“塞”到床底下去了,由此他的床已经顶到天花板上去了,房顶上有一个老虎窗,月色常新,还有层出不穷的猫,夜夜把瓦片踩得呱唧作响。
  吴丙声有一天做梦,事情反过来了,他变成了猫,爬到人家的屋顶,从老虎窗里看进去,看到了一个厚嘴唇的男人。吴丙声对这个梦很得意,跑老远的地方给我打电话,他已经很久没有给我打电话了。他在电话里说,这个梦是不是可以写一首诗?听上去他的心情不坏。我说你晚上睡觉是不是一蹬脚,就直接踩到云里去了?他极为认真地告诉我,他睡相很好,基本不动,好得跟僵尸似的。他说他给自己做了一把梯子,上床下床都是这把梯子,他有点舍不得,这样好的木料居然先用来做一把梯子,不过,吴丙声说,我马上就要动手做我的小提琴了。我说好呀,现在神仙也拦不住你了。

7


  胖子又来了。我本来以为他挂在脸上的忧伤,只是为接下去的台词做情绪上的预备。我不去理他,他一个人在我的身后徘徊——他是跌跌撞撞的,在他眼里,绝对是有情景再现的,比如说那里有一道门,他得把门打开。这回他是《简·爱》里的罗切斯特,他在跟简说话: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人伤心,一句责难的话也没有,什么都没有。这就是对我的惩罚?我不是有心要这样伤你,你相信吗?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你,我怎么办?都对你说了我就会失去你,那我还不如去死。
  后来有人进来领材料,中止了胖子的表演。他看上去,有点像泄了气的橡皮人,有一种无法重新振作的萎靡相。他们俩还聊了会儿天,那个人出去后,我以为他又要继续他的罗切斯特,却支支吾吾的,好像要跟我说什么。我知道,他这回要跟我说的不是电影台词,他又不说,左右为难,好像非得我来揭这个盖子。
  你跟吴丁香的事怎么说了?
  没什么。胖子说,她这个人有毛病,她们一家人都有毛病。
  我心想,他怎么跟吴丙声一个口气?
  胖子吞吞吐吐,倒弄成我这个人有打听别人隐私的嗜好,你不说就不说好了,跟我有屁搭界。胖子说,你是不是跟她哥说过我是个临时工?
  天哪,我去跟她哥说这事干什么,我说我没有说过,再说你也快转正了呀。
  胖子说是么,也不晓得她们是从哪儿打听来的,在这个问题上,她那个做哥哥的,倒和全家人穿一条裤子了。那天她哥问我,怎么听说你是临时工?我说马上就要转正了。他说那你等转正了再来吧,我妹妹嫁给一个临时工,说出去难听死了。那天他说话的样子冷得不行,我没有想到这个绊脚石原来还在他那里。
  我想起来了,上次搬木头后,吴丙声跟我打听过胖子。当时我挺意外,他什么时候关心起妹妹的事情来了。现在听胖子一说,我有点吃惊,这个吴丙声我有点看不懂了。   我对胖子说,我不会坏你的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还在她哥哥面前夸了你几句,我说你这个人特别能干。
  胖子说,你说能干不能干做什么?我又不是去他家做苦力的。
  我想胖子这人怎么这样,好赖话听不出来。他一脸的满不在乎,其实心里干着急,动不动就跑到仓库来跟我诉说衷肠。这口子一开,我变成了他的倾诉对象。我对他的爱情故事没有兴趣,倒是从中得知吴丙声的一些皮毛。
  乐器厂倒闭后,吴丙声调到县钢窗厂。我不知道一个木匠在钢窗厂能干什么。听胖子说,他白天上班,晚上用乐器厂偷来的电刨凿子啥的,关起门来乒乒乓乓干起来,一直忙到深夜,谁也甭想睡个囫囵觉,弄得家里鸡飞狗跳的,他不管,他照做不误。家里人简直想杀了他。胖子说,你晓得他家两姐妹让我干什么吗?让我趁他白天上班的时候,把他东西全扔出去,她们以为这样,就能阻止他的疯狂念头。我不干这种傻事,我犯不着跟他闹什么别扭,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我大舅子呢。
  胖子说,他一开始对我特别信任,毕竟我做模具,说到底也是木匠,所以我们俩能说到一块去。我还给他搞过一斤鱼鳔,他用这个鱼鳔来胶琴,用锯条做的那种美工刀,一边熬一边胶,一点点把胶水批刮过来。鱼胶皮臭哇,整个房间都是贼臭贼臭的,我帮他一块弄。他房门一般是不开的,里面弄得像研究所似的,贴满各种小提琴图纸,我看他都快把原来乐器厂的东西搬空了,各种工具、油漆、配件。他还订了一本《乐器》杂志,好像也不怎么看。对了,他手上还有一把现成的小提琴!
  听到这里,我的脸上浮出一種古老的笑容。其实那天我在吴丙声的房间里转来转去,就是在寻找上海老头失窃的那把琴——我从来没有动摇过我的猜测。胖子说,好好的一把琴,他要将它拆了,我不明白他为何糟蹋一把好琴,他其实也舍不得,捧着琴哭。我倒是有点懂了,他在探寻上海老头的奥秘,一把好的小提琴是有灵魂的。
  胖子说,吴丙声特别迷恋工艺,做什么都格外用心,哪怕一块小小的衬木。但他生性多疑,噼里啪啦做一阵,又不动了,乱七八糟瘫在那里,几天不见动静。他老觉得哪里出了什么差池,前面做的都不对。他跟我说,他老做梦,老梦见上海老头,老头总在他的耳朵边说,扔掉算了,扔掉算了。他没有办法将这个声音从他的耳朵里拿掉。消停几天,他又噼里啪啦开始了。你不晓得,一家人恨死他了,那天姐妹俩拿着一个大麻袋,趁其不备,把他套在里面了,他母亲扑在上面又是哭又是笑,我趁机猛踢了几脚。那天他不晓得我在他妹妹的房间里,还没等他从麻袋里钻出来,我就逃走了。为这事,吴丁香还生我的气,说我下脚这么狠,毕竟是她的哥哥呀。你说这一家子,有没有毛病?
  胖子说,自从她哥哥晓得我是临时工,就给我脸色看,我也没办法,我在吴丙声榔头刨子的声音里,还有臭烘烘的鱼皮胶的味道里,艰难地和他妹妹谈着恋爱。其实吴丁香还是挺喜欢我的,她就是不跟我出去兜风,以为看一场电影,她的贞操就没有了。我听说她母亲以前挺风流的,怎么一点没有遗传给女儿啊。没办法,我只能在她的房间里谈,还不能把门锁死,锁死了,一家人就会有想法,特别是吴丙声,他的脑袋瓜里除了木头,全是封建思想。我这边刚说上几句亲热话,不是他母亲来敲门,就是吴丙声找我过去帮忙,我像一个妃子被召幸那样,还不能有啥想法。
  胖子向我描述最多的,是如何在吴丙声惊天动地的嘈杂声中,他和吴丁香在房间里一遍遍地说着上影配音版的《简·爱》里的台词。我太能想象这样的场景,想象吴丁香那张布满雀斑的慌里慌张的小脸庞:你以为我穷,不好看,就没有感情吗?我也会的。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难于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于离开你。上帝没有这样。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
  胖子说,那天他们说着说着,真的吵起架来,吵得不可开交。或许我们的吵架,只是对这种嘈杂的不适。胖子说,我们吵着吵着,那边的声音突然停止了,静得跟什么似的。我不知道吴丙声是做好了,还是要进入另一道工序。吴丁香倒是不跟我吵了,她傻在那里,在这个突然到来的难得清静里,我们彼此拥吻。
  那天我从吴家出来很晚,我看到吴丙声从老虎窗爬出来,一个人坐在屋顶上抽烟,斜着头看月亮,那天月色真好,能看到那透亮的烟雾在他脸上妖娆。胖子向我描绘这个场景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了上海老头,我想吴丙声此刻一定很想念他吧。

8


  吴丙声倒是跟我打听过,能不能给他介绍一个懂琴的行家。我跟他说起过马小锋,我说有个邻居拉得非常不错。他不以为然。大概在他看来,邻居这个词实在是太庸常了吧。
  那天,吴丙声路过一个地方,墙上一排的牌子:文联、编辑部、文化馆,那幢爬满凌霄的楼房,简直像八音盒一样,每个窗口都飘忽着弦乐和歌声。他觉得从里面出来的人也不太一样,都不爱搭理别人。第二天他换了一件衣服,穿过南星桥,穿过小广场,中间还遇到一支老年合唱队,好像还有谁在叫他的名字,他顾不上,他要去那里找一个小提琴专家,于是他在文化馆的走廊上碰上了马小锋。
  马小锋去文化馆,就像我去隔壁的文联和编辑部一样。文化馆要热闹一些,那里有许多美女出没,我跟几个画家的关系也不错。文化馆的音乐干部,是一个拉手风琴的老先生。当年中苏友好,手风琴很流行,地位也高,他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也是迷死人。他也拉小提琴,小提琴这东西很小资,而手风琴一贯健康向上和政治正确,所以他在那个年代里慢慢冷落了小提琴。老先生非常有意思,他说马小锋只会拉一句,我听着新鲜,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他说的这一句,是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第一主题,即引子部分。他说,但凡有好看的小姑娘出现,马小锋就疯狂地拉这一句,头发弄得像拖风布一样,漂亮是漂亮,但是拉完这一句就没有了。当然,老先生又补充道,在皋城能拉这一句的也不多。他快要退休了,所以马小锋一直在跑文化馆的关系,老泡在那里,那天,他在跟人讨论戈尔巴乔夫脑袋上的酷似俄罗斯版图的胎记。
  他正说着,吴丙声的影子从门外悄然飘过。两人在码头上打过照面,马小锋大致知道他是上海老头的徒弟,觉得应该打个招呼,可人家没有这个意思,狐疑地看着他,绕开了,向前面走去。吴丙声觉得对方有点面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一面,这会儿也没有工夫,他要去找一个真正懂小提琴的人。前面的办公室一间间他都敲过了,都让他到前面看看,他已经听到排练厅里的歌声。他不敢贸然推门,悄悄地接近。站在门边的马小锋发现自己有点多余,想了想还是随便他去,不过当他回眸过去,吴丙声也正好在看他。   吴丙声跑了几趟文化馆,好像每个房间里都有声音,就是没人理他。他到处跟人说,我是做小提琴的,我是做小提琴的。终于有人听懂了他的意思。这个人就是拉手风琴的老先生,他对眼前这位年轻的制琴师饶有兴趣,不过手头正好有点事,让他去邮电局找一个叫马小锋的人。吴丙声听到这个名字,忽然想起那天在走廊上的相遇,脑回路一下子清晰起来。文化馆和邮局只隔了一个小广场。那天马小锋没有上班,吴丙声吃不准他什么时候回单位,便在邮局等着,他看人家怎样寄信、汇钱、托运包裹。这些情景让他格外地想念起上海老头,于是给老头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写道:
  与师一别,转眼两年余,甚为挂念。这边情形如旧,我仍碌碌,调到钢窗厂,了无生趣,不过是混口饭吃。为徒日思夜想,唯顾念琴事,倒是讨巧做了一两把,差堪告慰耳,在师看来一定庸鄙得可笑。若明年能去趟沪上最好,当面讨教一些器具及手法。今日去信,有一事相托,烦请代购上海牌咖啡一至两罐,随信附上贰拾元,不胜感荷。
  吴丙声弓身在邮局角落的小桌旁字斟句酌的情景,正好让从外面回来的马小锋撞见,那一幕令他印象深刻。他悄无声息地在人家身后盯了半天。吴丙锋看到马小锋,激动得不行,他叫了他一声马老师,可以想象马小锋的矜持和傲慢。两个人就算这样认识了。
  马小锋后来向我描述过当时的情形,不过他说什么都有点调侃的味道。我知道,他是看不上吴丙声的。吴丙声本来有一肚子的问题,见了面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马上就要走掉的样子。他一边说话,一边大幅度地摇摆着自己的身体,不停地看着窗外,他告诉马小锋,好像马上就要下雨了。可能还是因为生疏。马小锋问他现在是否还在做小提琴,吴丙声艰难地点了点头。马小锋说,什么时候让我们看看你做的提琴。马小锋说的我们,前面已经有了铺垫,除了前面拉手风琴的老先生,他还提到了我。吴丙声有点意外,他没有想到,马小锋就是我曾经说过的邻居。所以他突然觉得有些扯蛋。他跟马小锋说,他又不懂音乐。马小锋笑了,他回头跟我说,好像他懂似的。后来马小锋看到吴丙声在邮筒旁犹豫再三,也不知道他最后把这封信寄出没有。
  不过让我费解的是,吴丙声怎么想起喝上海咖啡了呢?

9


  马小锋不发电报多年,管着楼下的一个集邮门市部,他待不住,主要靠他手下的两个女孩坐镇。吴丙声过来,两个人隔着柜台说话,马小锋眼前的车水马龙,不停地被他摇摆的身体所切换。他不停地谈他制琴过程中的苦恼,而马小锋一直在鼓勵他把琴拿出来,两个人常叙常新。有一次马小锋不在,店里一个叫姚菲的女孩,问他是不是也是拉小提琴的?吴丙声甜蜜地告诉她,你只猜对了一半。所以吴丙声总是有的聊,他还可以去小广场对面的文化馆找拉手风琴的老先生聊天。他在那里还认识了诗人,编辑,舞蹈家,京剧票友,整天练嗓子的人。他还时常在街上买些卤味,和画家们混一块喝酒。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他,他的名字紧密地和小提琴联系在一起,他还加入了县音乐家协会。吴丙声一方面很乐见生活中的这个变化,但苦恼也随之而来,有时候他觉得这些人都是狗屁。
  马小锋在我面前还特别爱聊到吴丙声,好像不说几句,他就过不去,还一副受伤害的样子。我想也许他们私下里的关系并不错,马小锋喜欢寒碜人,如果吴丙声听着没事,甚至有些享受,这就很像一段牢固的婚姻。不过,这跟我没有关系。我最近倒是常拍马小锋的马屁,通过他的关系在邮局订几本文学期刊。现在的人很难想象当时订阅期刊的艰难程度,马小锋有时也没有办法帮到我,他甚至让邻县邮电局给我订一本,然后每期都托那个朋友有空带给他,他再拿给我。这种事情现在听来就像是一个传奇。一本杂志辗转到我手上,有时会有传阅过的痕迹——我还记得哪一期的《外国文艺》上,有几句被人划上了蓝墨水的波浪线。我读此也格外有体会,怀想那个陌生的读者,可谓神交。
  那几天家里在收拾灶间,把熏得乌黑的墙壁重新刷了一下,原来的木窗也烂掉了,要换新的。于是我想到了吴丙声,想通过他的关系去钢窗厂弄一个。这是我第一次去钢窗厂,钢窗厂也好玩,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我在各种金属碰撞的声音里,寻找着一个木匠。有人给我大概指了一个方向,我在那里碰到一个油漆女工,油漆女工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笑了。她说吴丙声可能不在。油漆女工又说,他三天两头请假,他去医院量体温,用开水烫温度计。我听了笑死了。这个时候,吴丙声从一个犄角旮旯里出来了,他比当木匠的时候脏多了,各种油漆污迹,满脸都是笑。他根据我的大致尺寸,帮我挑了一个,然后又跟开票的人耳语了半天。他回头跟我说,你最好买包飞马牌香烟给人家,我说好。我在买烟的时候,吴丙声对我咕哝了一句,有人要买他的琴了!
  我闻之大惊,我说太好了!他看起来没有我想象的开心,开心是有的,但是这开心里似乎有些让我不明白的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当晚,我穿过马小锋家的院子,跟他家人打过招呼后,直接穿堂入室,来到他家后门的一个小河埠。马小锋无暇顾及我的到来,只留给我一个潇洒的背影。他忘我地拉琴,拉得他头发乱舞,这当然非常符合一个音乐家的自我感觉。马小锋知道我来了,但绝没有回头的意思。一曲终了,又慢条斯理地用一块软布擦着琴弦上的松香——
  马小锋说,我猜你是来告诉我,有人要买吴丙声的小提琴了。
  他说罢,回过头来极轻蔑地一笑:我知道。
  他告诉我,买琴人是拉手风琴的老先生的学生。不过这把琴,首先要过老先生这一关,他让马小锋到时候也一块过去试琴。我听到这里,瞬时就明白了吴丙声当时的担忧。马小锋说,老先生催得急,吴丙声一直在拖,反正各种理由。我在老先生面前也不好多说什么,其实吴丙声一直在沽名钓誉,一个小木匠,初中文化水平,他的知识结构和文化储备根本就没办法做小提琴,他也拿不出来。
  这话我听不下去。你以为你拉小提琴,是因为你有这方面的才华?或许只是因为你父亲年轻时结识过一位拉小提琴的姑娘,又恰好能匀出一笔钱来给你买琴好不好?如果我家里有一台钢琴,说不定我今天就是钢琴演奏家——而且,我也不认为做小提琴有什么高深的学问,小提琴的每个部件不是都有数据么,严格遵循范式不就成了?   非也!马小锋说,精准谈何容易?就算你每一个数据都对,合起来可能就不对,你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你死守这些数据是没有用的,这是一套系统工程。小提琴非常敏感的,哪怕你鱼胶粘得厚了,无形之中就加重了它的质地,声音在面板上面流动的时候,被它阻散了。你知道笛子为什么会在外面缠几圈线,因为做完以后发现那几个地方需要补偿。这些东西他都懂吗?他连音律都不懂啊兄弟,他怎么做琴?琴呢?你见过他的琴么?
  马小锋说,你要知道,我身边有一帮拉琴的朋友,包括那位可爱的老先生,听说他会做琴,都他妈的激动坏了好不好?整天嚷嚷着要去他家看看。
  那你去啊,我说。
  马小锋看着我,他让我去了么?他家弄堂口有一扇小窗户,糊着旧报纸。我每次骑车经过,先敲他的窗,他把窗户打开,然后我就趴在那里跟他说话。我看到里面有几把琴,每天挂在那里——他从来也没有邀请我进去过好不好!
  对此我有些吃惊,我本来还想说上海老头的那把琴,话到嘴边咽了回去。那把琴肯定也不会挂在明处。我现在有点明白,马小锋跟我不一样,他懂小提琴,他进去再寒碜几句,让吴丙声情何以堪——说到底,吴对自己的琴根本就没有信心。

10


  那天阳光甚好,小廣场花团锦簇,附近商场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女版《热情的沙漠》:我在高声唱,你在轻声和,陶醉在沙漠里的小爱河。吴丙声抱着那把琴,穿过花坛小径,向那幢开满凌霄花的楼房走去。那把琴应该在他手里刷了无数遍的调制漆,配上了乌木指板、枣木腮托和黑马尾的琴弓,装上了弦轴、琴马和琴弦。不过他还没来得及为它配一个通常有着法兰绒里子的琴盒,只好弄了一块裁自他母亲旧式旗袍的绒布——那可是他母亲弥足珍贵的一件旗袍,他不管,他还嫌它有一股浓烈的樟脑丸味道。
  马小锋给我来电话,让我上午早点过去。我去了以后才知道,他们说的早点来是什么意思。文化馆空无一人,这个自由散漫的地方,此时根本没有人影。我第一个到,然后在三楼的楼道口,看着吴丙声穿过小广场的花坛,抱着那把琴朝这边走来。楼梯那里很快传来了他的脚步声,有些拖沓,又有些凝重。吴丙声看到我,颇觉意外,嘴里哼的沙漠里的小爱河戛然而止。他稍稍惊讶的目光,似乎是在说你来干什么,不过我这个闲人,毕竟还有点让他放松。我们并排坐在楼梯的最高一格,这样可以从窗口看出去,看到小广场的景致。他没有让我看他的琴,他把琴横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两只手又在那里飞快地玩转。沙漠里的小爱河还在撕心裂肺地唱,我问他有没有在看世界杯,墨西哥世界杯,马拉多纳的上帝之手。他不理我,手在玩,眼睛却始终看着窗外,在明暗光线交织下,他的脸被生动地勾勒着,他的下巴坚定地向前撅着,固执地保持一种姿势。
  后来他们来了。他们是马小锋、拉手风琴的老先生、买琴的学生和她的家长,还有一帮小提琴爱好者。他们把办公室围得水泄不通。学生家长看到吴丙声,似乎有些失望。可能在他们看来,吴丙声连一个好木匠的样子也不像。老先生说,我来介绍一下。他一介绍,吴丙声的表情立刻隆重起来。他的那把琴被郑重地摆到已经腾出来的桌面上来,那块暗绿色的绒布正在徐徐打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成品琴。我不禁有些讶异,形制、纹路、漆水都极好,那个螺旋状的琴头漂亮至极——绿绒布被揭开的过程,似乎有一道想象中的光芒,大家呀的一声,好像惊到了什么。那个买琴的学生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家长,他们的脸色已经明显转暖。
  老先生抚摸着这把琴,就像抚摸着少女丰腴的肌肤,他的手指弹跳着,同时他的松弛的下巴像神经官能症似的微颤不已。老先生很谦虚,他把琴交给了马小锋,他说看上去还不错,但它是不是一把合格的小提琴,还要看它的音质,你来把它调试一下。马小锋推让了一番,才勉强地接过这把提琴。
  本来吴丙声的琴他是不屑看的,琴还没有看,他的心里早已有了结论。现在从马小锋的表情上,我知道这个结论正在动摇。马小锋太吃惊了,他把琴接过来的时候,目光里除了讶异还有无尽的柔情,仿佛是久违的爱琴又奇迹般回到他的手上。他开始调弦,像弹琵琶一样,把四根弦都紧了又紧,反复调试。他觉得差不多了,然后拿起琴弓,来回在一块松香上拭了又拭。然后他扬起头来,把琴平稳地放在左锁骨上,他提溜着琴弓,陌生地看了吴丙声一眼,现场一片寂静,我们都在等待那一刻。这时,他手里的黑马尾弓迅疾跳起,琴声迸泄而出,委婉流转,我觉得很好听,吴丙声甜蜜地看了我一眼。但马小锋马上说不对。他说不对,吴丙声的脸色就黑了一层。马小锋把琴马矫正了一下,又紧了几把琴轴,再试,声音愈发悦耳动听。但是马小锋并没有继续他的演奏,他狐疑地看着这把琴,像是在检查什么,他是不敢相信,这么出色的一把琴,竟出自小木匠吴丙声之手,他在寻找答案,他旋转着琴体,对着外面的光线,好像要通过左边的F孔,从共鸣腔里看到什么。我立刻领会过来,又觉得断然不可能。
  只见马小锋的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来,他看了吴丙声一眼,那一眼无比的绝望和仇恨,看他的样子,简直要把琴摔在他脸上。但是他没有,他长发一甩,疯狂地拉起琴来,我不知道他拉的是不是柴氏的那一句,他拉得极好,娴熟的技巧,哀愁的旋律,充满俄罗斯原野的宽广气息和明朗悠扬的诗意。乐毕,现场掌声响起。马小锋把提琴交还给老先生,看上去他极虚弱的样子,脸色煞白,死样地盯了吴丙声一眼,抽身而出。老先生看着离去的马小锋,明显感觉到他的异样,但是大家期待的目光,又很快让他回到这把琴上。他握着吴丙声的手说,太好了,我没有想到你会做得这么好。
  我尾随马小锋出来,到走廊一头的厕所死角里,我给他递了根烟,你咋了?马小锋背顶着墙,悲愤地盯着我,嘴巴一直在哆嗦。他一口咬定这把琴就是上海老头丢失的那把琴,他说,共鸣箱里有老头的签名!他太熟悉这个签名了——因为玻璃柜子里的两把琴,另一把在他的手上,当时上海老头走的时候半送半卖给他的。我有些吃惊,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说什么都不对。我说现在别下结论,等会儿问问吴丙声便知。马小锋竖着一根手指对天发誓,小木匠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琴,暂且不说他偷琴的事,这样的欺世盗名,我今天不打他一顿我过不去,你别给我拦着。   我非常理解马小锋的心情,在他看来,小提琴的神圣被亵渎了。我没有这样的情感,我有些惊讶,但内心也就这么回事。我去里面解了个手,可能是吴丙声也来上厕所,让马小锋逮了个正着。马小锋把他堵在盥洗台的死角里,掐着他的脖子,吴丙声肥嘟嘟的脸憋得通红,还有他的手臂上那蜿蜒如江河的胎记似乎也暗流涌动。他在不停地跟马小锋解释,他坦陈拿了上海老头的琴,但早就被他拆得五花三飞,他只是在自己的琴上模拟了他的签名。马小锋一字一句地回他道,弥天大谎,你一直在撒谎,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休想做出这样的琴来!休想!吴丙声被激怒了,他有的是蛮力,将马小锋一把反扣在地上,并抡起旁边的一个拖把,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11


  一把琴卖出之后,吴丙声名声大噪,一些人的莫名到访,令他不胜其烦。他去了一趟普陀山,修复中的寺庙空空荡荡,到处都是石匠们的槌凿声。本来还想找个法师开示,结果在千步沙待了一个下午,因为忘带了泳裤,上岸时令一群妙龄女子惊叫四散。
  他回来以后,遭遇了一段恋情,也许这个故事早就开始了。
  现在我们知道,这段恋情的开场白是这样的:你也是拉小提琴的吗?
  这些都是马小锋告诉我的,他又是如何洞晓这一切的呢?无非这一对相亲相爱的姐妹花,在往来不息的街頭静守一隅,靠出卖各自的一点隐私,来消磨这漫长而无聊的时光。她们心里原来是有界限的,但说着说着,总会着了魔似的让她们飞快地说出自己的秘密,然后又在马小锋那里成为隐秘的谈资。
  那天姚菲下班,在街上碰到了刚从普陀山回来的吴丙声,他们因此偏离了原来的路线,以正好同路之类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理由,沿着贯穿小城的河流一直走下去。那是由无数细碎而颓败的老宅所簇拥的一片曲里拐弯的区域,老太婆在河边拍打被子的单调声音,似乎更映衬这一带区域的寂静。他们在小桥边停了下来,河对面的小区花园里,踏步机正在自娱自乐。吴丙声双手握着护栏,姚菲从侧边贴近他,把手覆盖在他的手上,然后一点点扣进他的指缝里去。吴丙声心里一点点发着芽,好像平生最重要的时刻正在降临。往回走的时候,姚菲已经挽上了他的胳膊,吴丙声心里靠上了岸。
  姚菲带他去了一些他从未光顾的地方,录像厅,旱冰场,台球房。她球技极好,有一次和三四个男人一块打台球,赢了很多的钱,两个人下馆子,喝酒,逛电影院。这并不是吴丙声能够想象的生活,但他尽量装作兴致盎然的样子。对吴丙声来说,她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数。她似乎跟谁都认识。那天在旱冰场,吴丙声欣赏了她的优雅舞姿,她轻盈地滑过去,和交臂的一个男士击掌而过,吴丙声心里难过了一记。他一直坐在原地喝汽水。他明显不适合那些场合。这是我的男朋友——她在别人面前从来不隐讳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一点令吴丙声的心里十分受用。他只是不太明白姚菲喜欢他什么。但是当打扮入时的姚菲出现在下班高峰时刻的钢窗厂门口,吴丙声心里充满了感激。这个爱情故事在钢窗厂有了不同的版本,当然还有油漆女工的暗自忧伤。
  他们的身体一次次贴近,在录像厅,在电影院,在公园密密的小树林里。在那个小树林里,姚菲像油腻的章鱼在他身上缠绵,吴丙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感。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喜欢她,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是姚菲的一个猎物,任她摸,任她啃。她说过,她喜欢的东西就想咬一咬,不咬就无法表达她对“这件东西”的爱,弄得吴丙声身上乌青不断。但姚菲却不喜欢吴丙声把手指弄到她的嘴里去,她总是闻到钢窗厂油漆的味道。这个钢窗厂的喷漆工,邀请姚菲去他家坐坐。这个邀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的时代背景下,有着郑重、正式及稳定的信号。姚菲却不意发出轻率的笑声,她的笑声像是一款涂抹剂,令吴丙声自信尽失,似乎有什么不良企图被轻易地挑明。他总是把握不好节奏。他试探道,要不明天晚上。姚菲想了想说,后天。好像彼此跳开一格,各自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那天晚上,吴丙声向家人宣布这一消息,她们的吃惊程度,就像是小行星要撞击地球的样子。他们既庆幸又觉得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孩看上了她家的怪物。在吴丁香的倡导下,她们迅速地行动起来,一向紧闭的臭气烘烘的小房间被打开,高得离谱的床铺立刻恢复正常,木料被粗暴地堆在弄堂外面。她们从里面整理出一堆的刨花碎木,床单被褥统统被洗了一遍,一番整理后,他的一把全新的小提琴放在重要的位置上——胖子跟我提到这把琴的时候,我知道我离那个真相越来越远了。
  吴丙声从未如此服从过家人的调派,他先去理了发,然后去大众浴室洗了一个澡。洗澡的时候,想必细细端详了自己的阳具,意识到晚上的诸多可能,然后又去附近吃了一顿生煎包子,这才安顿好自己的内心。当他站在乐器厂门口,看到对面小阁楼上晒出了一条红被子,而乐器厂原来挂牌子的地方,因为牌子的消失而显出一块特别的白来,心里堵得慌。回到家里,又在死弄堂里看到那些被扔出来的木料,他又难过了一记。
  那天晚上,风姿绰约的姚菲翩然而至。她只知道这条街,并不清楚吴家的确切位置。不过她很快看到了那个巷口路灯下徘徊的人。那个人迎上前来,姚菲挽着他的胳膊,吴丙声说,这样不好。姚菲似乎把他挽得更紧了。走进吴家时,家中空无一人。她们都躲起来了,她们可能是窗外飘忽的影子,床底下突然消失的鞋子和柜子里被吸走的衣袂。姚菲问,你的家里人呢?吴丙声说,她们都看电影去了。此时,姚菲听到了一个不明来路的被压制的喷嚏声。她笑死了,几乎趴在吴丙声的肩头上不停地发出咳嗽般的笑声。那天晚上,全家人都像偷窥狂似的围堵着那个小房间,胖子跟我说,他早就注意到那个纸糊的小窗户上有一个破洞,他像去摸敌方哨兵一样,慢慢地接近那个有灯光的窗户。
  姚菲表示她一直想到他的房间里来看一看,她又不无遗憾地说,这就是你的工作室么,看起来还是太干净了。吴丙声羞赧说,是么,本来这里乱得很,都怪她们多事。姚菲听得懂,她笑起来有点像咳嗽,中间有一个停顿,弹出来一个打嗝的声音。她说,其实还是乱一点的好。这简直说到吴丙声的心坎上去了。本来房间里有一把靠背椅,让吴丁香给临时抽掉了。虽然她自己守身如玉,但在对待别的女人包括未来的嫂子,她仍乐见生米煮成熟饭。她认为这样姚菲一进来就会坐在床上,所以她拿那把椅子的时候给吴丙声使了一个眼色。吴丙声当然懂得这个眼色的全部含意。从故事的一开始,吴丙声一直在鼓动自己。他说你坐,你坐嘛。姚菲不坐,她正在观赏拿在手里的一把小提琴。   吴丙声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一边蹭着她的耳朵说,其实女人就是一把提琴。这是他想了半天的一句台词。他补充道:女人就是一把大提琴。吴丙声往自己环在她腰上的手稍稍使了一点力,顺便把她揽入怀中。他把她掳了去,掳到床边,来,你坐到我的膝盖上来。姚菲完全洞悉他的把戏,她很喜欢吴丙声渐渐大胆的试探,她知道这个房间布满了眼睛,她才不管呢。你胡说,女人怎么会是大提琴呢,它的脑袋呢?
  这个你就不晓得了,这个我就要给你上课了。吴丙声的手摸索着她衣裳的破绽,一直伸到她的身体里去了。你看啊,女人的腰身像不像一把提琴?所有乐器里只有提琴最像女人了。提琴讲究木头纹路,摸起来又像女人的皮肤一样光滑,大提琴还要靠在男人的肩胛上,像你现在这样。你看,提琴的头子有点旋起来的,就像你的波浪形的头发,你光知道脑袋、脑袋,女人不需要脑袋,有一点波浪就可以了。哈哈哈,就是不知道你这把大提琴拉起来怎么样。他说,我来拉拉看怎么样啊?我就要拉了。
  姚菲完全被好奇心驾驭了,她说你怎么拉啊。
  吴丙声随手拿过来一把小提琴的弓,我来拉拉看,你现在光知道女人是一把提琴,就是不知道男人就是这把弓。你知道弓又叫什么啊,弓又叫琴鞭,对,琴鞭,什么是男人啊,男人就是一根鞭,鞭就是弓,弓就是鞭。我这把弓就要在你这把琴上拉一拉了。
  他把弓搁在她的乳房上,来了一下子。姚菲痒死了,在他的怀里花枝乱颤,你要痒死我啊。吴丙声好像被刺激到了,完全放开了,他说,那我来看看,这里面怎么样?他的弓探索到姚菲的大腿里去了,他一手把她搂得死死的,一手拉得如痴如狂,他已经走火入魔,甚至忘了她是一个女人,她就是一把大提琴,他的脸像喝了酒一样大紫大红,他真的什么也没有干,他只是在拉琴,一把女人的大琴。

12


  一九八七年春季的一天,我在开往上海的夜航船上,意外遇见吴丙声和他的女友姚菲。我背着马桶包在底舱白鸽笼式睡铺的空隙间寻找自己的位置,有一个人挡住了我的去路。吴丙声见到我的表现很夸张,在一片乱糟糟的气氛里,把我隆重地介绍给他的女友。我在马小锋那里见过姚菲几面,她叫我作家同志,我们又见面了。吴丙声热烈地把我按在他的床铺上,问我去上海干嘛,是否有新的打算。当时的气氛就是这样,流年笑掷,未来可期,光明就在眼前。吴丙声问我,是否可以一块去见见久违的上海老头,这个我倒没有想到,非常高兴。他还留着上海老头留给他的地址,我们一路找去,好像是老西门的一个什么地方。我们找到那里,跟一个老阿姨说了半天,她不知所云,旁边有个浆马桶的人插话说,老头子早就搬走了。对面正在拆迁,眼前一片废墟,我们站在瓦砾堆上,就像站在一个时代的节点,彼此都没有说话,然后我们就在那里分道扬镳了。
  我是后来才知道,他俩在上海和我分手后,直接去了北京。他当时没有跟我提这个茬。我非常能理解,想必当时他也是心怀忐忑,随时都有撤回来的可能。听说他们在北京换了好几个地方,先是在某剧场附近的胡同里安营扎寨,后来好像又搬到通州,有了自己的作坊。两人断交后,马小锋自然还会有其他途径知道这些。我一直不看好姚菲和吴丙声的爱情——可能是在马小锋那里听了太多有关她的风流往事,但我也确实没有料到,她会和吴丙声双双去北京打拼,并在那里结婚生子。有时候我想,如此这般的生活总是有原因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就像我跟马小锋随口胡诌的那样,他父亲年轻时真的有过小提琴之爱,只因女方家庭成分而被迫分手——马小锋还一再问我,我又是听谁说的。
  马小锋没能进县文化馆,辞职开了一家琴行,长发也剪掉了,一副人畜无害的文弱样子。苦练了多少年的小提琴技巧,整天和懒得练琴又到处吵闹的小孩子打交道,心有不甘是肯定的,不过和一帮虚荣心十足的年轻貌美的家长们眉来眼去,也算是一种额外的补偿。如果吴丙声还在皋城做琴,他俩完全可以形成一个产业链,马小锋翻手就可以在学生那里卖个高价,现在他兜售给学生的工厂流水琴,简直就是一堆烧火棍。
  拉手风琴的老先生在他退休的第二年,意外去世。葬礼上播放的是提琴曲《乘着歌声的翅膀》,而不是老先生钟爱一生的手风琴乐——当然,手风琴轻捷华丽的风格,实在有点不太合适这个场合。另外,在一次深夜归途中,我在出租车里听到胖子主持的一个叫夜半私语的电台频道,当然我事先已有所耳闻,他的声音已经洗尽铅华,完全没了从前的浮华与虚张,显得更加低沉而轻柔。也不知道他与吴丁香最后修成正果了没有。
  这一年的冬天,我去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从鲁院出来,我一想到机电厂那黑黝黝的仓库,便心灰意懒,后来我在北京某出版社任外聘编辑,再后来我有了自己的文化公司。
  故乡的人马在我的视野里渐行渐远,他们甚至从未在我的手机通讯录里出现过。在我买第一个手机的时候,他们都消失了,当年的电话短号只留在那些早就随风消散的小纸片上。也有过几次非常有限的回乡省亲,一次坐车经过一个地方,我让司机停下来,摇下车窗,看路对面一家灯火通明的琴行,马小锋正在门边大力拍打着他的扫帚,漂浮的尘埃闪烁如细碎的金箔。他原本消瘦的身体明显开始发福。时间过得真快,八十年代转眼就过去了,回想起来竟缥缈得很,仿佛并未存在。

13


  十余年之后,我在报纸上看到这样一则小提琴失窃案的报道:
  随团访华的著名小提琴演奏家塔马什.埃格,在演出前遗失了一把珍贵的古琴,这把斯特拉迪瓦利小提琴制作于1696年,距今已有300多年历史,是他的父亲21岁那年倾其所有买下的,埃格用它录了超过30张专辑。警方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让埃格描述一下这把小提琴的特征,埃格无奈地说,任何乐器都是很个人的事情,所有的小怪癖它都有,就像我的生命,我失去了它。
  当时我正陷于北京家中的一把旧沙发里,这则报道让我可耻地想到了吴丙声——平常我很少会想到他,哪怕是一个极轻忽的念头。但是这里面有一个细节不对,塞在埃格的琴盒里冒充小提琴分量的,应该是一堆刨花或者旧报纸之类,而不是报道所描述的一团电线。
  因为这则报道,那天我跟太太聊起了太多的陈年往事。当晚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梦里有两个狱警来敲门,说有个囚犯非常想见我一面。我去见了他,他像个女人似的哭个没完,他哭我也哭,直到我太太把我猛烈摇醒。
  不久后的一天,我在地铁站中转,意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里并不是通常的岛式站台,来回两个方向的列车将各自停靠在平行的高架上,中间隔着一条沟壑般的巨大空隙。此时两边都没有车,对面等车的吴丙声看到了我,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我看到他真是欣喜万分,想着是不是跑下去和他找个地方聊聊。吴丙声身边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女儿,可能是生病了,要到医院去,他一直在比划这个意思——由于距离比较远,我不是听得很清楚。正说着,他的列车呼啸而来,因为铁轨在前,他马上就会被列车长龙遮挡掉,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一边把女儿挪开,一边朝我放声大喊:
  阿宇,我的小提琴卖到意大利去了!意大利!我的琴!
  我已經看不到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本来还以为他会在我目及的列车窗口内出现。列车开走了,我还站在那里,怀想那些在旧时光里交下的朋友,依稀犹在,只是一个联系方式都没有,我不知道该去和谁分享这样的好消息。好吧,再见。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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