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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天津查氏水西庄是清代私家园林建筑的杰出代表，并对清代文化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查氏水西庄园林的构筑及其广纳下层布衣寒士的善举，与查家特殊的家族渊源和遭遇经历不无关系。文章从家门罹难、“花影”痛史、息心水西三个方面对查氏尤其是查为仁的家族渊源、怆苦经历和心态嬗变略做考证，以探求查为仁的苦难心路及其水西庄的文化贡献。
关键词：津门查氏 水西庄
中图分类号： K878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3-6938（2013）05-0140-05
水西庄是清中期天津的著名园林，开辟于查日乾、查为仁父子，它不但是清代私家园林建筑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且在清代文化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民国年间，天津即有水西庄遗址保管委员会这样的机构，发起保护水西庄遗址的活动，便是保护其园林建筑和重视其文化价值的明证（图一）①。津门查氏以盐业致富，以诗礼传家，家藏古籍善本逾万卷，查日乾子查为仁、查为义、查礼，查为仁诸女、子媳均擅风雅，精于诗词书画（图四、图七、图九、图十二），可说是一门清华。尤其值得称道的是，津门查氏与当时南北士林广结善缘，与此时期文化活动十分活跃的浙派人士交往尤其密切。在查氏三兄弟中，查为仁最具代表性。本文拟以查为仁为中心，考证其家族渊源、怆苦经历和心态嬗变，以此来探求查为仁的内心世界及其文化贡献。
一 家门罹难
水西庄查氏虽居津门，祖上实为浙人。据《（民国）宛平查氏支谱》，唐乾符六年（公元879年），查氏四十八世祖由宣城迁歙县，五十世祖文徽迁休宁，其弟文徵迁婺源。北宋时，五十三世祖君宝公迁海宁，六十六世祖绍公迁抚州临川。明万历间，七十三世祖查朴由临川迁宛平，到查为仁这一辈，已为查氏第七十九世。古人对于家族谱系，视之非常。家谱常常凝聚一族之气脉、传承一族之精神，查氏之《支谱》亦然。此谱有查日乾序，历数查氏数代撰谱之历程曰：“吾先祖永忠公席厚之遗业，思所以继述前人，大端悉举，惟以北迁以来家谱未备，于是敦请新安、临川族之巨儒耆旧，常馆于家，遂得汇集受姓以来众历朝支派，衍于四方，靡不详载，深幸家乘之备，莫过于此。又复博访善书者缮写端楷并剞劂名手，受之梨枣……乃镂版过半，遽谢尘事……吾先祖振寰公力能为之，时方锐志功名，谓科第旦晚可得，姑少待焉，亦奚不可，讵意中道溘逝，迄于无成。至先叔祖扶手泽之存，悲父兄之志，鸠工卒业，刻期告竣矣，突甲申之变，一门殉节者七人……我朝定鼎以来，先君困守乡僻，希振先业，再图修辑，乃仅薄宦维扬，未展怀抱，卒于任所，而家乘又为一阻。日乾时在襁褓，遂先慈北上，鹪枝寄宿，无以为家。年及弱冠，又以奔走风尘，为将母子计。水源木本，非不萦怀，然有待而然，当时实未暇也。迨至甫立家业，正拟搜罗旧闻，汇订全帙，又以借帑一案，维系保狱。若非先慈三叩九重，得蒙恩宽释，则安望有再生之日？归及一载，更陷法网，淹留北寺，屈指前后十四载，今忽忽已届五十有二矣。”[1]（图三）真是一部家族史，凝结着查氏数代心事，更折射出改朝换代的血泪。查日乾所及借帑案和科场案，是轰动一时的政治事件，影响查氏两代生命和心灵历程至巨，不可不加以勾勒。
查日乾，字天行，一生命运较为坎坷，据杭世骏为其撰墓志，言其“生三日而孤，母夫人以育以教……君长身鹤立，音旨洪朗，料事若神，应变不测，揽环赠佩之好几遍天下，而生死不负。山阴王魁、长洲谈应龙、会稽陶良玉先后客死京师，皆亲视含殓，以软车数千里归其丧。山阴胡捷、俞启文殁，无以为殓，皆始终理其后事。”[2]查日乾善待下层寒士之善举，对后来查为仁在水西庄广揽文士显然产生了良好的影响。查日乾于康熙年间在天津大盐商张霖门下效力，并任天津关书办，据王鸿绪《密奏小折》，日乾“分领十万两，霸占长芦盐之利”，并“领本行京师盐一万引，而张霖与查日乾以一万官引带卖私盐，约行十万引之盐，每年得余利一二十万不止”，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事发，羁押在狱四年。后查日乾母亲觐见康熙帝，才得以宽释。
然而更大的灾祸还在后头。查日乾因借帑案出狱刚一年，又因其子查为仁“涉嫌”科场舞弊，复又父子双双入狱，此次入狱达十年之久才获释。查为仁（1694-1749）①，字心谷，号莲坡，有《蔗塘未定稿》等传世。康熙五十年，十九岁的查为仁应顺天乡试，才压群雄，得乡试第一。此年顺天乡试主考官为赵申乔，因革铜商事与人不和，铜商借机诬告查为仁贿买书办，科场舞弊，才中得第一，实即为仁成了权势人物斗争的牺牲品。此事郑方坤记之甚详，为仁“年十九，举乡试第一，是为康熙之辛卯科，主试事者武进司农恭毅赵公也。公故以革铜商事，与执金吾陶和气者相水火，欲甘心焉。谓榜首固富人子，且少年名不出里閈，是奇货可居，遂钩致以兴大狱。既锻炼成，而心谷当死罪，长系请室，越八年始邀矜释。”[3]此八年狱中磨练，消去了为仁的心志圭角，可说是心如死灰，整日与方外唱和交接，以和诵佛礼经为念，这一经历对于此后查为仁的人生走向产生了关键性影响。
对此，鄭氏曾感叹曰：“呜呼！惜哉！心谷固才士，既颠蹶无生理，乃就白云司葺板屋数间，日读书习静其中。高云上人为榜曰‘花影庵’。七略四库，恣意佃渔，结撰为工，篇章日富。其自序云：‘缀毫肺石之上，染烟牢户之中。’比诸侯蚊寒蝉，自摅胸臆，含酸茹叹，词意歉然。然铿訇陶冶，实能与古人相颉颃。一时名士赠答频烦。张得天尚书至称为唐子畏后身，而叹息其有才无命。因忆当心谷下狱之秋，余方髫龄，远近喧传，佥谓其不识一丁字，如虞山所嘲一元氏然者。孰知其为慧业文人，而才藻横飞若此也哉。”今所见查为仁诗文集及书法作品，这一记载确是实录。郑氏又云：“心谷既出狱，则结园沽水之西，临流植楥，闭门叠石，赋夕烟于琴幌，吟晓日于书床。而津门为水陆之冲，去京师十舍而近，冠盖相错，宾至如归，投辖赠鞭，征歌对酒。”此是实录，然郑氏又云：“三复微哦，犹令人想见名士之风流，太平盛事而已。”[4]将查氏在水西庄与众宾客吟咏唱和归结为“名士风流”、“太平盛事”，“名士风流”或许不错，“太平盛事”却未必然，实有流于皮相之嫌。考察查为仁之一生生命历程，十九岁入狱，系狱近十年，出狱后已是心如枯井，无复于功名仕进，筑水西庄，与众宾客觞咏其中，直至去世。其一生虽为一方富豪，而其心却为一部伤痛心史，说其吟唱太平，则与情理不符。为仁一生只活了五十多岁，三十岁之前有十年在狱中，后二十多年则锋芒销尽，尤究心于礼佛诵经。才士命舛，于此可见。 二 “花影”痛史
今藏于国家图书馆的查为仁《蔗塘未定稿》为清乾隆刻本，厉鹗序（图八）。是集有内外集之分，内集有《花影庵集》、《无题诗》、《是梦集》、《抱瓮集》、《山游集》、《竹村花坞集》、《押帘词》，外集有《赏菊倡和诗》、《花影庵杂记》、《芸书阁遗稿》、《游盘日记》、《莲坡诗话》。
“花影庵”为查为仁水西庄之一所在，其名为高云上人所题。《花影庵集》分上下集，是为仁系狱近十年心灵痛史写照。上集有陈鹏年序、自序。陈氏序云：“才子莲坡承其家学，称著作才。《花影庵集》一编，其患难中作也。一日以集来属序，予为雒诵，竟怃然曰：‘予固患难中人耳。当险阻万难时，辄一诗写其郁勃，见之者或以为憨矣。’”[5]真是莲坡心境之实录。为仁自序于此种心灵之痛说得更详细，其云：“予年十九被逮西曹，越八年始邀矜释，兹集盖合前后九年之所作也。忆初拘系时，不啻促鲜之游汀泞，铩翮之栖翳荟，奄奄朝夕，自觉李志曹蜍，去人不远矣。闲为歌诗，以销岁月……讵可附风雅，今不忍弃掷者，非独哀予之遇，实不忘诸君子镌磨之益。亦以感患难聚首之欢，为不可复得也。花影庵，西曹所居额名，固以名予集。”此处“诸君子”指谈汝龙、高云等人，他们在为仁拘系西曹时，时时陪伴唱和，谓之患难之交可也。是集作者虽自称不可“附风雅”，但却是反映其处于患难之中心态的真诗，具有考证和审美的双重意义。
查氏拘系西曹时，作者虽自云“奄奄朝夕”、“去人不远”，但从其某些诗作来看，少年查为仁性格倔强，并没有轻易向命运低头。《老梅》二首为查氏与挚友谈汝龙唱和之作，其中当有深意，诗云：
竹外斜开女字枝，水边离落总相宜。
孤根已信风霜饱，不用东君总护持。（其一）
铁骨铮铮不可攀，暗香却在有无间。
移家决计罗浮往，不与梨菕梦一般。（其二）[6]
梅花这一诗歌意象千百年来被有志耿介之士反复咏唱，积淀了丰厚的文化心理内容。其大略指代一种异于凡俗、能抗风霜的人格精神。我们没有理由认为为仁这首咏梅诗只是一首闲来吟咏之作。此时少年查为仁身陷囹圄，写梅花意在借其“铁骨铮铮”、饱经风霜却仍散发阵阵暗香的精神来鼓舞自己，借以获得活下去的勇气。从乡试第一到父子双双系身牢狱，这种巨大的落差，这种非人的打击，堪称没顶之灾，而且旷日持久。没有坚强的意志和信念，恐怕很难坚持到出狱。
当然这种励志之诗在为仁《花影庵集》中为数不多，更多的则是反映其痛苦难抑的消沉心态。如《自警》诗云：
深山林麓间，乕豹威斯逞。
置之栏阱中，奚所施其猛。
一日心已灰，何况历时永。
君子蹈危机，习坎当自省。
鴱缘必有隙，清夜更惩敬。
履霜坚小坋，吾祸非俄顷。
困心衡虑时，往往喻要领。[7]
如果说前诗《老梅》还有一定的隐喻意义的话，这首《自警》则是实写。前两句就是自己处于“栏阱”之中，而豺豹逞威施猛。接着写自己在此种危机情境中的心态，穷途末路之际的“衡虑”，似乎又得到精神上的些许平衡和解脱。此诗表现的思想感情相当微妙和复杂。而查氏的《夜半》诗，则写诗人痛苦至极的情状，诗云：“夜半忽左声，如咲复如哭。良久省东屋，老鸮呌恶木。一呌夺人魂，再呌削人肉。疑有鬼物凭，恠诞转反覆。白日忧如燔，揶揄苦张目。更堪搅不眠，两耳攒飞镞。心事集万端，乱丝貯满屋。咽干呼勺水，痴童睡方熟。”[8]此诗充满了诡异恐怖色彩，这实是查氏所处社会环境氛围在其内心的折光。由“心事集万端”一句，可以体会到此时查氏内心是极端的痛苦，真是内心遭受的毒荼，尽发之于诗。遭受如此苦难折磨，此后而发的诗歌，怎能“歌咏太平”？查氏《花影庵集》（下），乃作者康熙五十六年（1717）至五十九年（1720）间诗，这一阶段是作者系狱时期的最后阶段，此时诗人已近三十岁，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体会炎炎世情，故而也越发放旷潦倒。如其《书怀》诗云：“我如食蓼虫，世味苦已领。丛残架上书，忧来借一逞。蚕足身反闲，息心境转静。边幅无暇修，衣冠常不整。榆垡在北庄，种秫满一顷。酿酒足醉歌，可以酬风景。镜花亦有形，水月亦有影。几见长眠人，再起枯骨冷。良久及至戚，来游真大幸。不厌带发僧，小庵时相省。世事如蝟毛，人情若深井。不如诗酒娱，一切俱堪屏。”此诗似为甫出狱前后作。近十年的拘系生活，少年查为仁经历了一番心灵的生死挣扎，感受了世情如鬼，体会了人情冷暖，放弃了一切功名之心，仅以诗酒为娱，此时反倒心静如水，淡定自若，获得了心灵的解脱，正如长期住于查家的浙派诗人万光泰所云：“予友查君莲坡少具不羁之才，掉鞅省门，一蹶不振，遂决意华膴，頫首书窟，作为诗歌以自娱。”[9]
三 息影水西
查氏出狱以后，百不关心，然水西庄的营构却造成了其在浙派诗史上的独特地位。水西庄始建于雍正元年（1723年），也就是为仁出狱一二年内的事情，查为仁云：“天津城西五里，有地一区，广可百亩，三面环抱大河，南距孔道半里许，其间榆槐柽柳，望之蔚郁。暇侍家大人過此，乐其山树之胜，因构为小园。垒石为山，疏土为池，斧白木为屋，周遭缭以短垣，因地布置，不加丹垩，有堂有亭，有楼有台，有桥有舟。其间姹花袅竹，延荣接姿，历春绵冬，颇宜觞咏。营构既成，以在卫河之西，名曰水西庄，并系以诗。”[10]水西庄的营构，与查氏父子此时心态具有极大关系。
查氏早在拘系西曹之时，多与释子为友，且诵经礼佛。其曰：“予踡伏花影庵中，心灰形槁，六时清课，惟楞伽堆案而已。”[11]可见，为求得对痛苦的解脱，查氏在以诵经为日课的生活中度过。查氏遭受此等打击，出狱后神思恍惚，有如一场噩梦，是即其《是梦集》取名之来由。其曰：“庚子三月，蒙恩矜释出狱，旋归旧庐，凡耳目所接，恍惚无据，不翅魇者之初寐也……抑今日之一吟一咏，不犹是啽呓中语耶，用以名集，且以知蘧庐之同梦耳。”[12]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查为仁是那个时代卷进政治斗争漩涡中的牺牲品，其受祸之惨、历时之长在浙派士人中恐怕只有王豫等人可以等量齐观。他们是那个时代士人阶层精神遭受磨难的一个缩影，因此，深入考察查为仁的精神世界尤其具有认识意义。在《抱瓮集》中，查氏又云：“放废以后，万事颓落，微特人事一切玩好声利，百不关虑。虽笔床砚匣，皆久屏绝。”[13]这是善写其心态和精神面貌的。近十年拘系西曹的生活，在诗人人生中烙下了极深的印记，这种印记，不管在查氏诸集自序中，还是诗歌创作中，可说是处处皆见。如在《自遗》诗中，诗人悲哀地唱到： 此心冷似隔宵灰，那遗憧憧日往来。
未免有情苍索咲，不知许事酒盈杯。
一番春梦懵腾过，两髩霜华无赖催。
已觉诸缘都是幻，宜教明镜惹尘埃。
这种对于世情的“心冷似灰”，读来确令人骇惧，为仁所受的精神折磨之剧亦可见一斑。诗的结尾除言诸缘皆幻，不但说明查氏受佛家影响，也是其真实心情的流露。查氏的这种心情有时发展到厌世、愤世的程度，如其曾说：“为仁维系七年，羁愁岑寂，时或寄之咏歌，□自倡之，自和之，干啼湿哭，不求人和也。”[14]显是激愤之语，其实，查氏拘系期间，诸多释子及挚友频繁过从，时相安慰，这个人世对为仁来说还不是冷酷得一塌糊涂。
由以上勾稽可见，查氏筑水西林园的深层原因即在于：功名之念既绝，以查氏早年积聚的巨大财富，不妨留连诗酒，系心台榭，亦不失为安魄托魂之一途。至此，查为仁以水西庄主人的身份广纳下层寒士，且与东南诗坛保持了密切的来往。二十余年间，水西庄蜚声南北，其活动平台聚集了不少浙派诗人，甚至毫不夸张地说，浙派诗人在水西庄的活动形成了不小的声势。
查氏水西庄在当时士人中产生了很大影响，当时文士诗人绘图题诗甚多（图五、图十一）。陈元龙曾是水西庄的常客，其有《水西庄记》一文，述之甚详。《天津县志》云：“在城西三里慕园查氏别墅，地周百亩，水木清华，为津门园亭之冠。中有揽翠轩、枕谿廊、数帆台、藕花榭、花影庵、碧海浮螺亭、泊月舫、绣野簃、一犁春雨诸盛。”[15]然考之浙派诸人诗集，其景点尚不止于此。万光泰为秀水人，住水西庄甚久，著《柘坡居士集》十二卷，其中涉查氏水西庄者甚多。万氏集中有组诗《题心谷澹宜书屋》中涉及澹宜书屋、衣月廊、竹间楼、水琴山画堂、古芸室等处景点，其中衣月廊疑为泊月舫。吴廷华《沽上题襟集》有《平冈》一诗，其云：“海滨无崇山，水西有平冈。”[16]即水西庄建筑群尚有平冈一处景点。另考之查礼诗集，其集中有诗题为曰“余有小屋三间，三面见日，寒冬不火自暖，循初下榻于此。因忆宋孔仲古为杨诚斋创一大阁，不薪不炭而暖胜人间，诚斋以小旸谷名之。今循初亦以此名颜屋，并诗索和次韵率答”[21]，此即小旸谷之来历。另有《题沽上校经书房壁》，则有校经书房一处建筑。此外还有屋南小筑等处，都常见于查礼等人诗集中。
查为仁其人及在水西庄与浙派诗人交游往来、唱和觞咏之诗布于人口，见诸记载（图二、图六、图七）。性灵派领袖袁枚曾与查为仁有过交往，袁枚记云：“予宰江宁时，查宣门居士开赠《蔗塘诗》一集，盖其族人心谷先生为仁所作，本籍海宁，寓居天津，十九岁即经患难，在狱八年，始得释归，怜才爱士，置释通宾，其诗清妙，盖深得初白老人之教者……余乞假归娶，杭堇浦前辈为余通书，先生命其子俭堂礼登船厚赆，至今未敢忘也。”[17]可见，查、袁交往杭世骏实为之中介。然袁氏此段记载将俭堂当作查为仁之子，实大误矣。俭堂即查礼（1715-1783），又名学礼，字恂叔，号俭堂，为查日乾第三子。李调元对查氏及水西庄亦有记载，其《雨村诗话》云：“宛平查莲坡为仁，天津鹾商也，以诗名。筑水西庄，滨运河，有南碕草堂、数帆台、揽翠轩、枕溪廊、水琴山画堂诸胜，时与诸名士酬其中，尤与厉太鸿善，题咏尤多。”与查礼有较多交往的王昶亦云：“莲坡先生早赋鹿鸣，被诘得罪，数年而后得释。因发愤读书，博通典故。所居天津水西庄，贮书万卷。南北往来名士如万柘坡、厉樊榭、赵饮谷等，无不揽环结佩，延主其家，相与覃研诗词书画。又所娶金夫人含英，亦眈风雅，人望如仙……今下世四十余年，而庄亦改为公廨矣。先生弟俭堂，与予交善，而子蘧槎给事，为予同年。故得其风流好事如此。”[18]王昶与查家颇有渊源固是事实，但当时与查氏水西庄交往密切的不唯厉鹗、万光泰、赵饮谷等数人，胡睿烈、符曾、汪沆、吴寿祺、万光泰等人有的常年住于水西庄，有的与查家交往十分密切，皆是有据可凭（封面图）。
通过以上勾稽可以看到，查氏一门尤其是查为仁的惨苦遭遇造成了其心态的嬗变，这种嬗变又是他与其父查日乾构筑水西庄、与大量下层布衣寒士密切交接的主要原因。换句话说，查为仁的家族及个人的不幸，又是布衣寒士的大幸。时至今日，昔日水西庄已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只留下当年庄门口的一对石狮子，但天津地方众多人士重建水西庄的提议以及它的即将破土重建，也是后人对于这位清代文化巨子及其水西庄文化贡献的最大肯定。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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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查为仁.抱瓮集自序[A].蔗塘未定稿·抱瓮集[M]. 清乾隆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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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袁枚.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131-132.
[18]王昶.蒲褐山房诗话新编[M].济南：齐鲁书社，2011：2-3.
作者簡介：王小恒（1973-），男，兰州文理学院人文学院讲师，西北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文学和文化研究。
关键词：津门查氏 水西庄
中图分类号： K878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3-6938（2013）05-0140-05
水西庄是清中期天津的著名园林，开辟于查日乾、查为仁父子，它不但是清代私家园林建筑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且在清代文化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民国年间，天津即有水西庄遗址保管委员会这样的机构，发起保护水西庄遗址的活动，便是保护其园林建筑和重视其文化价值的明证（图一）①。津门查氏以盐业致富，以诗礼传家，家藏古籍善本逾万卷，查日乾子查为仁、查为义、查礼，查为仁诸女、子媳均擅风雅，精于诗词书画（图四、图七、图九、图十二），可说是一门清华。尤其值得称道的是，津门查氏与当时南北士林广结善缘，与此时期文化活动十分活跃的浙派人士交往尤其密切。在查氏三兄弟中，查为仁最具代表性。本文拟以查为仁为中心，考证其家族渊源、怆苦经历和心态嬗变，以此来探求查为仁的内心世界及其文化贡献。
一 家门罹难
水西庄查氏虽居津门，祖上实为浙人。据《（民国）宛平查氏支谱》，唐乾符六年（公元879年），查氏四十八世祖由宣城迁歙县，五十世祖文徽迁休宁，其弟文徵迁婺源。北宋时，五十三世祖君宝公迁海宁，六十六世祖绍公迁抚州临川。明万历间，七十三世祖查朴由临川迁宛平，到查为仁这一辈，已为查氏第七十九世。古人对于家族谱系，视之非常。家谱常常凝聚一族之气脉、传承一族之精神，查氏之《支谱》亦然。此谱有查日乾序，历数查氏数代撰谱之历程曰：“吾先祖永忠公席厚之遗业，思所以继述前人，大端悉举，惟以北迁以来家谱未备，于是敦请新安、临川族之巨儒耆旧，常馆于家，遂得汇集受姓以来众历朝支派，衍于四方，靡不详载，深幸家乘之备，莫过于此。又复博访善书者缮写端楷并剞劂名手，受之梨枣……乃镂版过半，遽谢尘事……吾先祖振寰公力能为之，时方锐志功名，谓科第旦晚可得，姑少待焉，亦奚不可，讵意中道溘逝，迄于无成。至先叔祖扶手泽之存，悲父兄之志，鸠工卒业，刻期告竣矣，突甲申之变，一门殉节者七人……我朝定鼎以来，先君困守乡僻，希振先业，再图修辑，乃仅薄宦维扬，未展怀抱，卒于任所，而家乘又为一阻。日乾时在襁褓，遂先慈北上，鹪枝寄宿，无以为家。年及弱冠，又以奔走风尘，为将母子计。水源木本，非不萦怀，然有待而然，当时实未暇也。迨至甫立家业，正拟搜罗旧闻，汇订全帙，又以借帑一案，维系保狱。若非先慈三叩九重，得蒙恩宽释，则安望有再生之日？归及一载，更陷法网，淹留北寺，屈指前后十四载，今忽忽已届五十有二矣。”[1]（图三）真是一部家族史，凝结着查氏数代心事，更折射出改朝换代的血泪。查日乾所及借帑案和科场案，是轰动一时的政治事件，影响查氏两代生命和心灵历程至巨，不可不加以勾勒。
查日乾，字天行，一生命运较为坎坷，据杭世骏为其撰墓志，言其“生三日而孤，母夫人以育以教……君长身鹤立，音旨洪朗，料事若神，应变不测，揽环赠佩之好几遍天下，而生死不负。山阴王魁、长洲谈应龙、会稽陶良玉先后客死京师，皆亲视含殓，以软车数千里归其丧。山阴胡捷、俞启文殁，无以为殓，皆始终理其后事。”[2]查日乾善待下层寒士之善举，对后来查为仁在水西庄广揽文士显然产生了良好的影响。查日乾于康熙年间在天津大盐商张霖门下效力，并任天津关书办，据王鸿绪《密奏小折》，日乾“分领十万两，霸占长芦盐之利”，并“领本行京师盐一万引，而张霖与查日乾以一万官引带卖私盐，约行十万引之盐，每年得余利一二十万不止”，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事发，羁押在狱四年。后查日乾母亲觐见康熙帝，才得以宽释。
然而更大的灾祸还在后头。查日乾因借帑案出狱刚一年，又因其子查为仁“涉嫌”科场舞弊，复又父子双双入狱，此次入狱达十年之久才获释。查为仁（1694-1749）①，字心谷，号莲坡，有《蔗塘未定稿》等传世。康熙五十年，十九岁的查为仁应顺天乡试，才压群雄，得乡试第一。此年顺天乡试主考官为赵申乔，因革铜商事与人不和，铜商借机诬告查为仁贿买书办，科场舞弊，才中得第一，实即为仁成了权势人物斗争的牺牲品。此事郑方坤记之甚详，为仁“年十九，举乡试第一，是为康熙之辛卯科，主试事者武进司农恭毅赵公也。公故以革铜商事，与执金吾陶和气者相水火，欲甘心焉。谓榜首固富人子，且少年名不出里閈，是奇货可居，遂钩致以兴大狱。既锻炼成，而心谷当死罪，长系请室，越八年始邀矜释。”[3]此八年狱中磨练，消去了为仁的心志圭角，可说是心如死灰，整日与方外唱和交接，以和诵佛礼经为念，这一经历对于此后查为仁的人生走向产生了关键性影响。
对此，鄭氏曾感叹曰：“呜呼！惜哉！心谷固才士，既颠蹶无生理，乃就白云司葺板屋数间，日读书习静其中。高云上人为榜曰‘花影庵’。七略四库，恣意佃渔，结撰为工，篇章日富。其自序云：‘缀毫肺石之上，染烟牢户之中。’比诸侯蚊寒蝉，自摅胸臆，含酸茹叹，词意歉然。然铿訇陶冶，实能与古人相颉颃。一时名士赠答频烦。张得天尚书至称为唐子畏后身，而叹息其有才无命。因忆当心谷下狱之秋，余方髫龄，远近喧传，佥谓其不识一丁字，如虞山所嘲一元氏然者。孰知其为慧业文人，而才藻横飞若此也哉。”今所见查为仁诗文集及书法作品，这一记载确是实录。郑氏又云：“心谷既出狱，则结园沽水之西，临流植楥，闭门叠石，赋夕烟于琴幌，吟晓日于书床。而津门为水陆之冲，去京师十舍而近，冠盖相错，宾至如归，投辖赠鞭，征歌对酒。”此是实录，然郑氏又云：“三复微哦，犹令人想见名士之风流，太平盛事而已。”[4]将查氏在水西庄与众宾客吟咏唱和归结为“名士风流”、“太平盛事”，“名士风流”或许不错，“太平盛事”却未必然，实有流于皮相之嫌。考察查为仁之一生生命历程，十九岁入狱，系狱近十年，出狱后已是心如枯井，无复于功名仕进，筑水西庄，与众宾客觞咏其中，直至去世。其一生虽为一方富豪，而其心却为一部伤痛心史，说其吟唱太平，则与情理不符。为仁一生只活了五十多岁，三十岁之前有十年在狱中，后二十多年则锋芒销尽，尤究心于礼佛诵经。才士命舛，于此可见。 二 “花影”痛史
今藏于国家图书馆的查为仁《蔗塘未定稿》为清乾隆刻本，厉鹗序（图八）。是集有内外集之分，内集有《花影庵集》、《无题诗》、《是梦集》、《抱瓮集》、《山游集》、《竹村花坞集》、《押帘词》，外集有《赏菊倡和诗》、《花影庵杂记》、《芸书阁遗稿》、《游盘日记》、《莲坡诗话》。
“花影庵”为查为仁水西庄之一所在，其名为高云上人所题。《花影庵集》分上下集，是为仁系狱近十年心灵痛史写照。上集有陈鹏年序、自序。陈氏序云：“才子莲坡承其家学，称著作才。《花影庵集》一编，其患难中作也。一日以集来属序，予为雒诵，竟怃然曰：‘予固患难中人耳。当险阻万难时，辄一诗写其郁勃，见之者或以为憨矣。’”[5]真是莲坡心境之实录。为仁自序于此种心灵之痛说得更详细，其云：“予年十九被逮西曹，越八年始邀矜释，兹集盖合前后九年之所作也。忆初拘系时，不啻促鲜之游汀泞，铩翮之栖翳荟，奄奄朝夕，自觉李志曹蜍，去人不远矣。闲为歌诗，以销岁月……讵可附风雅，今不忍弃掷者，非独哀予之遇，实不忘诸君子镌磨之益。亦以感患难聚首之欢，为不可复得也。花影庵，西曹所居额名，固以名予集。”此处“诸君子”指谈汝龙、高云等人，他们在为仁拘系西曹时，时时陪伴唱和，谓之患难之交可也。是集作者虽自称不可“附风雅”，但却是反映其处于患难之中心态的真诗，具有考证和审美的双重意义。
查氏拘系西曹时，作者虽自云“奄奄朝夕”、“去人不远”，但从其某些诗作来看，少年查为仁性格倔强，并没有轻易向命运低头。《老梅》二首为查氏与挚友谈汝龙唱和之作，其中当有深意，诗云：
竹外斜开女字枝，水边离落总相宜。
孤根已信风霜饱，不用东君总护持。（其一）
铁骨铮铮不可攀，暗香却在有无间。
移家决计罗浮往，不与梨菕梦一般。（其二）[6]
梅花这一诗歌意象千百年来被有志耿介之士反复咏唱，积淀了丰厚的文化心理内容。其大略指代一种异于凡俗、能抗风霜的人格精神。我们没有理由认为为仁这首咏梅诗只是一首闲来吟咏之作。此时少年查为仁身陷囹圄，写梅花意在借其“铁骨铮铮”、饱经风霜却仍散发阵阵暗香的精神来鼓舞自己，借以获得活下去的勇气。从乡试第一到父子双双系身牢狱，这种巨大的落差，这种非人的打击，堪称没顶之灾，而且旷日持久。没有坚强的意志和信念，恐怕很难坚持到出狱。
当然这种励志之诗在为仁《花影庵集》中为数不多，更多的则是反映其痛苦难抑的消沉心态。如《自警》诗云：
深山林麓间，乕豹威斯逞。
置之栏阱中，奚所施其猛。
一日心已灰，何况历时永。
君子蹈危机，习坎当自省。
鴱缘必有隙，清夜更惩敬。
履霜坚小坋，吾祸非俄顷。
困心衡虑时，往往喻要领。[7]
如果说前诗《老梅》还有一定的隐喻意义的话，这首《自警》则是实写。前两句就是自己处于“栏阱”之中，而豺豹逞威施猛。接着写自己在此种危机情境中的心态，穷途末路之际的“衡虑”，似乎又得到精神上的些许平衡和解脱。此诗表现的思想感情相当微妙和复杂。而查氏的《夜半》诗，则写诗人痛苦至极的情状，诗云：“夜半忽左声，如咲复如哭。良久省东屋，老鸮呌恶木。一呌夺人魂，再呌削人肉。疑有鬼物凭，恠诞转反覆。白日忧如燔，揶揄苦张目。更堪搅不眠，两耳攒飞镞。心事集万端，乱丝貯满屋。咽干呼勺水，痴童睡方熟。”[8]此诗充满了诡异恐怖色彩，这实是查氏所处社会环境氛围在其内心的折光。由“心事集万端”一句，可以体会到此时查氏内心是极端的痛苦，真是内心遭受的毒荼，尽发之于诗。遭受如此苦难折磨，此后而发的诗歌，怎能“歌咏太平”？查氏《花影庵集》（下），乃作者康熙五十六年（1717）至五十九年（1720）间诗，这一阶段是作者系狱时期的最后阶段，此时诗人已近三十岁，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体会炎炎世情，故而也越发放旷潦倒。如其《书怀》诗云：“我如食蓼虫，世味苦已领。丛残架上书，忧来借一逞。蚕足身反闲，息心境转静。边幅无暇修，衣冠常不整。榆垡在北庄，种秫满一顷。酿酒足醉歌，可以酬风景。镜花亦有形，水月亦有影。几见长眠人，再起枯骨冷。良久及至戚，来游真大幸。不厌带发僧，小庵时相省。世事如蝟毛，人情若深井。不如诗酒娱，一切俱堪屏。”此诗似为甫出狱前后作。近十年的拘系生活，少年查为仁经历了一番心灵的生死挣扎，感受了世情如鬼，体会了人情冷暖，放弃了一切功名之心，仅以诗酒为娱，此时反倒心静如水，淡定自若，获得了心灵的解脱，正如长期住于查家的浙派诗人万光泰所云：“予友查君莲坡少具不羁之才，掉鞅省门，一蹶不振，遂决意华膴，頫首书窟，作为诗歌以自娱。”[9]
三 息影水西
查氏出狱以后，百不关心，然水西庄的营构却造成了其在浙派诗史上的独特地位。水西庄始建于雍正元年（1723年），也就是为仁出狱一二年内的事情，查为仁云：“天津城西五里，有地一区，广可百亩，三面环抱大河，南距孔道半里许，其间榆槐柽柳，望之蔚郁。暇侍家大人過此，乐其山树之胜，因构为小园。垒石为山，疏土为池，斧白木为屋，周遭缭以短垣，因地布置，不加丹垩，有堂有亭，有楼有台，有桥有舟。其间姹花袅竹，延荣接姿，历春绵冬，颇宜觞咏。营构既成，以在卫河之西，名曰水西庄，并系以诗。”[10]水西庄的营构，与查氏父子此时心态具有极大关系。
查氏早在拘系西曹之时，多与释子为友，且诵经礼佛。其曰：“予踡伏花影庵中，心灰形槁，六时清课，惟楞伽堆案而已。”[11]可见，为求得对痛苦的解脱，查氏在以诵经为日课的生活中度过。查氏遭受此等打击，出狱后神思恍惚，有如一场噩梦，是即其《是梦集》取名之来由。其曰：“庚子三月，蒙恩矜释出狱，旋归旧庐，凡耳目所接，恍惚无据，不翅魇者之初寐也……抑今日之一吟一咏，不犹是啽呓中语耶，用以名集，且以知蘧庐之同梦耳。”[12]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查为仁是那个时代卷进政治斗争漩涡中的牺牲品，其受祸之惨、历时之长在浙派士人中恐怕只有王豫等人可以等量齐观。他们是那个时代士人阶层精神遭受磨难的一个缩影，因此，深入考察查为仁的精神世界尤其具有认识意义。在《抱瓮集》中，查氏又云：“放废以后，万事颓落，微特人事一切玩好声利，百不关虑。虽笔床砚匣，皆久屏绝。”[13]这是善写其心态和精神面貌的。近十年拘系西曹的生活，在诗人人生中烙下了极深的印记，这种印记，不管在查氏诸集自序中，还是诗歌创作中，可说是处处皆见。如在《自遗》诗中，诗人悲哀地唱到： 此心冷似隔宵灰，那遗憧憧日往来。
未免有情苍索咲，不知许事酒盈杯。
一番春梦懵腾过，两髩霜华无赖催。
已觉诸缘都是幻，宜教明镜惹尘埃。
这种对于世情的“心冷似灰”，读来确令人骇惧，为仁所受的精神折磨之剧亦可见一斑。诗的结尾除言诸缘皆幻，不但说明查氏受佛家影响，也是其真实心情的流露。查氏的这种心情有时发展到厌世、愤世的程度，如其曾说：“为仁维系七年，羁愁岑寂，时或寄之咏歌，□自倡之，自和之，干啼湿哭，不求人和也。”[14]显是激愤之语，其实，查氏拘系期间，诸多释子及挚友频繁过从，时相安慰，这个人世对为仁来说还不是冷酷得一塌糊涂。
由以上勾稽可见，查氏筑水西林园的深层原因即在于：功名之念既绝，以查氏早年积聚的巨大财富，不妨留连诗酒，系心台榭，亦不失为安魄托魂之一途。至此，查为仁以水西庄主人的身份广纳下层寒士，且与东南诗坛保持了密切的来往。二十余年间，水西庄蜚声南北，其活动平台聚集了不少浙派诗人，甚至毫不夸张地说，浙派诗人在水西庄的活动形成了不小的声势。
查氏水西庄在当时士人中产生了很大影响，当时文士诗人绘图题诗甚多（图五、图十一）。陈元龙曾是水西庄的常客，其有《水西庄记》一文，述之甚详。《天津县志》云：“在城西三里慕园查氏别墅，地周百亩，水木清华，为津门园亭之冠。中有揽翠轩、枕谿廊、数帆台、藕花榭、花影庵、碧海浮螺亭、泊月舫、绣野簃、一犁春雨诸盛。”[15]然考之浙派诸人诗集，其景点尚不止于此。万光泰为秀水人，住水西庄甚久，著《柘坡居士集》十二卷，其中涉查氏水西庄者甚多。万氏集中有组诗《题心谷澹宜书屋》中涉及澹宜书屋、衣月廊、竹间楼、水琴山画堂、古芸室等处景点，其中衣月廊疑为泊月舫。吴廷华《沽上题襟集》有《平冈》一诗，其云：“海滨无崇山，水西有平冈。”[16]即水西庄建筑群尚有平冈一处景点。另考之查礼诗集，其集中有诗题为曰“余有小屋三间，三面见日，寒冬不火自暖，循初下榻于此。因忆宋孔仲古为杨诚斋创一大阁，不薪不炭而暖胜人间，诚斋以小旸谷名之。今循初亦以此名颜屋，并诗索和次韵率答”[21]，此即小旸谷之来历。另有《题沽上校经书房壁》，则有校经书房一处建筑。此外还有屋南小筑等处，都常见于查礼等人诗集中。
查为仁其人及在水西庄与浙派诗人交游往来、唱和觞咏之诗布于人口，见诸记载（图二、图六、图七）。性灵派领袖袁枚曾与查为仁有过交往，袁枚记云：“予宰江宁时，查宣门居士开赠《蔗塘诗》一集，盖其族人心谷先生为仁所作，本籍海宁，寓居天津，十九岁即经患难，在狱八年，始得释归，怜才爱士，置释通宾，其诗清妙，盖深得初白老人之教者……余乞假归娶，杭堇浦前辈为余通书，先生命其子俭堂礼登船厚赆，至今未敢忘也。”[17]可见，查、袁交往杭世骏实为之中介。然袁氏此段记载将俭堂当作查为仁之子，实大误矣。俭堂即查礼（1715-1783），又名学礼，字恂叔，号俭堂，为查日乾第三子。李调元对查氏及水西庄亦有记载，其《雨村诗话》云：“宛平查莲坡为仁，天津鹾商也，以诗名。筑水西庄，滨运河，有南碕草堂、数帆台、揽翠轩、枕溪廊、水琴山画堂诸胜，时与诸名士酬其中，尤与厉太鸿善，题咏尤多。”与查礼有较多交往的王昶亦云：“莲坡先生早赋鹿鸣，被诘得罪，数年而后得释。因发愤读书，博通典故。所居天津水西庄，贮书万卷。南北往来名士如万柘坡、厉樊榭、赵饮谷等，无不揽环结佩，延主其家，相与覃研诗词书画。又所娶金夫人含英，亦眈风雅，人望如仙……今下世四十余年，而庄亦改为公廨矣。先生弟俭堂，与予交善，而子蘧槎给事，为予同年。故得其风流好事如此。”[18]王昶与查家颇有渊源固是事实，但当时与查氏水西庄交往密切的不唯厉鹗、万光泰、赵饮谷等数人，胡睿烈、符曾、汪沆、吴寿祺、万光泰等人有的常年住于水西庄，有的与查家交往十分密切，皆是有据可凭（封面图）。
通过以上勾稽可以看到，查氏一门尤其是查为仁的惨苦遭遇造成了其心态的嬗变，这种嬗变又是他与其父查日乾构筑水西庄、与大量下层布衣寒士密切交接的主要原因。换句话说，查为仁的家族及个人的不幸，又是布衣寒士的大幸。时至今日，昔日水西庄已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只留下当年庄门口的一对石狮子，但天津地方众多人士重建水西庄的提议以及它的即将破土重建，也是后人对于这位清代文化巨子及其水西庄文化贡献的最大肯定。
参考文献：
[1]查日乾.支谱序[A].查禄百，查禄昌.（北平）宛平查氏支谱[M].民国十年铅印本，吉林大学图书馆藏.
[2]杭世骏.封承德郎江南淮南仪所监制通判查君墓志铭[A].道古堂文集：卷四十三[M].续修四库全书（集部一四二六）[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617-618.
[3][4]郑方坤.蔗塘诗钞小传[A].国朝名家诗钞小传：卷三[M].光绪十二年万山草堂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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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查为仁.蔗塘未定稿·花影庵集（上）[M]. 清乾隆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7]查为仁.自警：三首其一[A].蔗塘未定稿·花影庵集（上） [M]. 清乾隆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9]万光泰.竹村花坞集序[A].蔗塘未定稿·竹村花坞集：[M]. 清乾隆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10]查为仁.水西庄：诗序[A].蔗塘未定稿·抱瓮集[M]. 清乾隆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11]查为仁.无题诗自序[A].蔗塘未定稿·无题诗[M]. 清乾隆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12]查为仁.是梦集自序[A].蔗塘未定稿·是梦集[M]. 清乾隆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13]查为仁.抱瓮集自序[A].蔗塘未定稿·抱瓮集[M]. 清乾隆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14]查为仁.花影庵杂记自序[A].蔗塘未定稿·花影庵杂记（上） [M]. 清乾隆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15]附园亭[A]. 朱奎扬，吴廷华，汪沆.天津县志：卷七[M]. 民国十七年刻本，天津图书馆藏.
[16]吴廷华.沽上题襟集：卷二[M].乾隆六年查氏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17]袁枚.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131-132.
[18]王昶.蒲褐山房诗话新编[M].济南：齐鲁书社，2011：2-3.
作者簡介：王小恒（1973-），男，兰州文理学院人文学院讲师，西北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文学和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