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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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一干诸如雪晴、雨嫣、美媛之类的名字当中,叶子这名字很容易脱颖而出。叶子就是因为她的名字而引起我的注意的。
  那晚上我喝多了——尽管事后我并不想承认,但跟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我没有断片,甚至对于当晚发生事情的很多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天的宴席有些四不像,参加人员很多都彼此不认识,主题也比较松散。当然最大的主题还是跟我有关系。宴会的东家此前托我这个芝麻大的小官办了点事,而我又恰好给他办成了,算是答谢宴。为了免于冷场(因为我俩也不算熟络,属于朋友的朋友关系),他又叫来几个要好的作陪。
  冷场喝到热场,兴致上来了,就有人提议去唱歌。我没提异议,因为唱歌这项娱乐活动对于歌艺不佳的我来说就是无所谓的消磨时间罢了,何况麦霸也需要我这种认真听歌并且不忘记鼓掌的观众。
  到了KTV的包房,提议者的主要兴趣似乎并不在唱歌,他舌头打着转说要找陪唱。一开始我并没搞懂他的意思,直到服务生领进来一排穿着暴露脸上浓墨重彩的年轻姑娘。
  热情的东家让我选一位陪唱姑娘,而我一看这阵势头就大了,摆着手坚决推辞。东家却来劲了,有种我要不选誓死不休的架势,无奈之下,我就在服务生报的名字当中选下了一个叫“叶子”的姑娘。
  当叶子姑娘走向我的时候,人群中爆发出一种起哄般的笑声,我睁眼一看,明白了众人哄笑的原因。这叶子姑娘,不论是身材还是长相,都是一众姑娘中最差的,当然名字也是最不入流的。不看长相看名字,除了我,恐怕在座的各位也没人会坚持这个标准吧?
  叶子姑娘笑容甜甜地坐在我身边,同时一只手臂搭在我肩上,我本能地抗拒着,身体尽可能地远离她,她却“噗嗤”一笑。
  我愣住了,问她:怎么了?
  她收住笑,摇摇头说:没事。
  我这才看清楚她的脸。她的五官其实很漂亮,只是由于没施粉黛,使之看起来有一种与这妖艳的环境完全不协调的土气感。
  在这样的工作环境里不施粉黛,应该也算是一种个性吧。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对她的排斥情绪就减轻了不少。为此我坐直了身体,以表达我的善意。
  姑娘很敏感,立刻领会到了我的善意,朝我满含感激地笑了笑,嗲声说:先生喜欢唱什么歌?
  我摆摆手说:不好意思,我不会唱歌,你想唱就自己点一首吧,要不就在这里坐着当听众。
  姑娘却用手指弹了一下我的肩膀,露出一个很狐媚的笑容说:这可不行,我就是来陪您唱歌的,你不唱哪行?来来,我们过去点一首。说着她就要起身拉我,我正要拒绝,却被其他人看到了,一起朝我起哄。
  我为自己不会唱歌辩白,声音却全被淹没在一片掌声和哄笑声中。再这样僵持下去就不好了,我只好跟着姑娘来到了屏幕跟前。
  姑娘让我点歌,我说让她随便点,她其实已经看出了我的窘态,没有坚持,点了一首《广岛之恋》。我暗自松了口气。每次出来唱歌这首歌都是对唱的必选曲目,旋律我熟悉,虽然不会唱但至少能够跟下来。
  我跌跌撞撞地进入旋律之中,唱得也磕磕绊绊,不过叶子姑娘却唱得非常熟练,也非常好听,感情也很充盈。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这是送给她的,也是她应得的。
  一曲终了,有人要求再唱一首,我便说那就让叶子姑娘唱吧。众人也没再坚持,想必是对我的唱功实在无语了。我如释重负地回到座位上。叶子姑娘倒也不忸怩,说唱就唱,而且有求必应,一连唱了四五首歌,气氛完全被调动了起来。看起来,跟那些外表更胜一筹的姑娘比起来,唱歌是她的强项。
  我体内酒精的作用越来越明显,房间里的气氛越来越高涨,空气中混杂着胭脂味、酒精味、二手烟味,让我突然有种想逃离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一旦产生,便犹如一头困兽在我体内乱撞,让我如坐针毡。我想找个离开的理由,但还是放弃了。我俨然是聚会的主角,他们怎么可能放我走?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偷偷地溜之大吉。
  于是我悄然观察了一下周围的人,确定他们的注意力全在叶子姑娘身上之后,便悄悄地站起身,轻轻地推开门,然后逃也似的奔出KTV,一口气跑到大街上。
  就在我弯着腰扶着街边一棵大树大喘气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冷幽幽的女声:你干嘛跑掉?
  我回过头,是叶子姑娘。她什么时候跟出来的?幽幽的声音再加上她苍白的面孔,感觉她就像是夜里出没的女鬼。我打了个冷战,脑子清醒了许多。
  我抬手看看表说:天太晚了,我得回家了。
  带我走吧。
  我又打了个冷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她:你说什么?
  带我走吧。她又说了一遍。
  我情绪不佳,说:我凭什么带你走?你以为你是谁啊,不就是个陪酒小姐吗?说着我手机响了,是东家打来的,我想都没想就挂断了,随之又关掉手机。
  我还想接着说,但抬头一看她的眼里竟然闪烁起了泪光,不觉心头一软。说到底这姑娘跟我没什么关系,对人家发脾气似乎不妥,便朝她摆摆手说:你回去吧。
  我转身走了几步,她却突然追上来,一把抱住我的腿,身体也顺势倒在了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我怒吼一声,同时大脑也完全清醒过来。
  姑娘抬起头来,满脸的泪水,她抽泣着说:如果你走了,他们就会扣我的工资,还会打我骂我,说我没把客人伺候好,除非……你带我出去过夜。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立刻怒火中烧。我气急败坏地掏出钱包,抠出里面的纸币,狠狠地甩在地上,说:钱都给你,这总可以了吧?
  姑娘立马用一只手掌按住了地上的钱,天正刮着风,黑灯瞎火的,她怕把钱刮到大马路上的车轮底下去了。她把钱握在手里,哭着哀求道:你就不能等会儿跟那些人一起走嗎?我求您了……
  不能!我恶狠狠地打断她的话:实话告诉你吧,我跟那些人一点儿都不熟。好了,钱给你了,我们两清了,我得走了,你要是不想回去,就在这里趴着吧。
  2   那天夜里我竟然破天荒地失眠了。要知道我可是有酒后嗜睡的习惯,别说是失眠了,睡着之后就算是天塌了也未必能把我吵醒。不仅如此,我的眼前还老是晃动着叶子那鬼魅般的身影,耳畔一直回响着她那鬼魅似的哭声。这是怎么回事?我却说不清楚。还有更说不清楚的——去上班的路上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拐上了昨天夜里跟叶子分别的那条路——没错,是鬼使神差!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叶子竟然还在那里,她正斜靠在路边那棵大树上,一动不动,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的。我急忙停好车,惴惴不安地走过去。
  我的脚步声惊醒了叶子,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却被我吓了一跳,张大了嘴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没有准备好答案,有些局促地说:我不放心……不对……是路过……
  她扶着树站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说:对不起啊,我昨晚上喝多了,那些话都是胡说八道的。
  我急忙说:该道歉的是我,不该把你留下就不管了,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那你还能把我带回家不成?叶子脱口而出。
  我一下语塞。
  这不怪你。叶子笑了一下,接着从口袋里掏出那沓钱递给我,还给你。
  我忙摆摆手:那怎么行?这是你的劳务费,是你应得的。
  劳务费?看来你真把我当成那种人了。叶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在外面呆了一个晚上,回去总得有个交代吧……
  我是不会收的。叶子突然打断我,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表情。我知道不能再坚持下去了,就收起钱说:这样吧,你以后遇到困难就来找我。
  你真的会帮我吗?叶子一眼不眨地望着我。
  我认真地点点头说:当然了,说到做到。
  她显然还不能完全相信我的话,皱着眉头问我: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我想了想说:算是将功补过吧,大半夜的把你一个人扔在大街上。
  我说了我不怪你。叶子打断我的话,表情说不上是微怒还是严肃。
  看来我也得认真找个理由了,于是我想了想说:其实一开始听到你的名字我就被打动了,我看出来了,你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孩儿,跟那些女孩儿完全不是一类人,你去那里工作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
  啊?叶子吃惊地问我:你觉得叶子这名字不寻常?
  我说:是啊,朴实好听接地气不俗气,现在的年轻姑娘估计没人会选择这样的名字。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这个名字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但我肯定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叶子的眼睛垂下去,嘴里发出一声叹息,说:叶子恐怕是世界上最低贱的东西了吧,它落下后不是被碾碎,就是被丢进垃圾桶烧掉,我觉得这跟我很像。
  失落悲伤之感溢于言表——这甚至因此而让我放弃了听她故事的打算,急忙劝她: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百分之百顺心的,你还年轻……
  你走吧。她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她扑哧一笑说:我是说你该去上班了,我也该回去了。
  这时候街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多了,再站着这么说话的确不是那么回事了,于是我说:好吧。下次我们多聊会儿,把你的故事给我讲讲。
  她笑问:还有下次?
  我说:当然会有。
  我们互留了电话,然后朝相反的方向而去。走了一会儿,我停下车回头看了看,发现叶子已经消失不见了。这时候正有一位清洁工推着垃圾车从我身旁走过,我无意中瞥见她的垃圾桶里竟然装着满满的一丛黄叶,不禁暗自纳闷:这大夏天的哪来这么多落叶?
  3
  我完全没想到跟叶子再次见面竟然是在那种场合那种情形之下。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跟叶子有关,不过打电话的不是她,而是警察。警察先说出了一个名字,在我确定并不认识后,他说出了“叶子”两个字。我一个激灵,然后便抓起外套飞奔出办公室。
  我自然又是一路狂奔,不过等到了派出所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后,我松了口气,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严重——至少对叶子来说。
  头天晚上叶子工作的KTV有人聚众闹事,叶子被牵扯进来了。警察调查结束后每个人都需要找个家人来保释出去,叶子就想到了我,用她的话说,她没有家人,就想到了我以及我那句承诺。当然对于我的到来她万分感激,反复说着没想到我真会来之类的话。
  交完五千元的保释金,然后是在保释书上签字,我俩都要签。我签完之后,叶子皱着眉头问警察:可以按手印吗?
  警察没好气地说:按手印也得签字。
  让他帮我签行吗?叶子语气温柔得几乎能带出职业习惯来,显然是想讨好对方。
  警察怒目:你以为这是赶大集?想谁签就谁签?
  叶子立刻变成了一脸委屈,说:可是我不会写字啊。
  不会写字?糊弄谁呢?
  是真的啊,我一天学都没上过。要不这样吧,您写在纸上,我比着写吧。
  警察的耐心终于消失殆尽,他气急败坏地朝我摆摆手说:你替她签,你按手印。
  一走出派出所的大门,叶子就掏出包里的纸巾擦我额头上的汗,边擦边问:咋一头汗呢?
  我笑着说:着急呗。
  叶子高兴得拍拍手问:是真话吗?
  我说:那是当然了。
  她脸上的笑容却倏然消失了,片刻之后她叹着气说: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不远处有个小广场,里面有个小凉亭,此时正好里面无人。于是我俩走进去,相对而坐,叶子开始了她的讲述。
  叶子出生在一个四周被群山环绕的小山村,那个地方我听说过,至今还没通公交车。叶子的村子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出生后都被送人了,最小的是一个弟弟。弟弟出生后的第二年,她母親就死了。用她的话说,母亲把生孩子当成了职业,不死才怪呢。这倒不是她不爱自己的母亲,而是从她的记忆里,母亲临死前的那几年一直处于濒死的边缘,她的心里一直吊着块石头,母亲一死,那块石头就落了地。   母亲活着的时候曾答应把她送进学校,可母亲死后,父亲立刻单方面废弃了承诺。她并不怪她的父亲,因为家里一分多余的钱都没有。弟弟三岁那年被医院查出了脑子有问题,也就是智障,她就完全断了上学的念想。
  之后她的生活就是上山干活,回家照顾弟弟,两点一线,单调而疲惫。她从没出过山,甚至从没有出山的打算,直到她十七岁那年,她的后妈带着那个比她大三岁的后哥哥走进她的家门。
  后妈是媒人从山外边介绍给叶子父亲的,据说是死了男人,活不下去了。一开始叶子不大相信,看起来挺不错的一个女人,会心甘情愿地在穷山沟里过日子吗?虽然知道自己这个一穷二白的家没有让这个女人有骗婚的价值,但叶子总感觉,这个女人跟父亲过不长,早晚会走掉的。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叶子的猜测是错误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叶子的后妈的本性逐渐显露了出来,她不仅对家里不管不问,而且风流成性,村里的男人一块红薯就能让她上床。也就是说,她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只有叶子家存在接纳她的可能。除此之外,叶子的后妈还有另一个企图,就是让叶子嫁给她儿子。
  叶子自然不肯。这有失伦理不说,而且她那个后哥哥简直就是她后妈的一个翻版,别说看到他了,想想叶子就反胃。嫁给他?那她宁肯去死。
  噩梦发生的那一天,并无任何征兆。叶子的父亲去山外干活,她在自己房里午睡。门突然被撞开了,她的后哥哥赤身裸体地闯进来,像一头死猪一样一下压在了她身上。终日山里劳作给叶子的唯一回馈就是一个健硕的身体,这甚至是她那个一身肥肉的后哥哥所不能比及的。她一脚将他踹开,夺门而逃,可在门口却被她的后母一下撞翻在地。接下来母子俩天衣无缝的配合让叶子变成了一条脱了水的鱼……
  就在这时候,叶子的弱智弟弟走了过来。叶子说,那是她头一次看到弟弟哭得鼻涕横流,而此前他十几年如一日的都是一副傻呵呵的表情。她知道,弟弟那一次心疼她了。她說,弟弟是她在那个家里唯一的牵挂。
  之后,叶子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她没有哭,而是把自己变成了一块沉默的石头,心里却下定了离开的决心。天快黑的时候,她牵着弟弟的手走出家门,带着他走进了村子后面耸着她母亲坟头的树林。她拉着弟弟给母亲磕了三个头,然后让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背对着大路。她把嘴唇贴在弟弟的额头上足够有五分钟,然后嘱咐他闭上眼睛安静地坐着,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4
  叶子的讲述持续了四五十分钟,最后她耸耸肩说:我要努力赚钱,等把钱攒够了就把我弟接出来,给他把病看好。
  我一时无语。
  短暂的沉默之后,叶子问我: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我说:当然啊。
  她迟疑着说:你……有女朋友吗?
  我咬了咬牙,决定实话实说:正谈着一个,不过……
  叶子打断我的话:那我就放心了。
  我忍不住笑了,说:这话怎么说的?
  叶子莞尔一笑,说:这样有些话我就敢说了。
  什么话啊?我有些迫不及待。
  她站起身,转过身背对着我,眼睛望向凉亭外的草坪,说:那天——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你点到我的名字我真的很开心。说实话,到那种场合去的男人,大都对我这个名字不感兴趣,所以一直以来我被点中的概率度不高,一般都是没得挑的时候轮上的。所以被你点中后,我就特意看了看你,你斯斯文文的,甚至还有些害羞,一看就跟那些男人不同,我觉得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我主动往你身上靠,一口气唱了好几首歌,其实都是给你听的。后来你突然走了,我的心都要碎了,就一咬牙追了出去。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借口,我就是怕你一走再没机会见面了。第二天你又来看我,现在又来救我,我简直是高兴得要死,我也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不过我们做个朋友总可以吧?
  她突然转过身看着我,我急忙——有些慌乱地——点点头。
  她长舒了口气说:之前没勇气说这些,现在知道你有女朋友了就没什么顾虑了,说出来,心里就轻松了。说完她朝我做了个鬼脸。
  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我感觉她说的每句话里都含着一根针,一下下地刺得我的心生疼。我咬了咬嘴唇说:你的话不对,我说了,我跟我现在的女朋友只是谈着,甚至她是不是我的女朋友还……
  那里有一片叶子。叶子突然指着我身后喊起来——她是朝不远处的一位清洁工喊的。那里有一片落叶,正在风中微微地抖动着。清洁工走过来,将落叶捡进垃圾桶,朝我们笑了笑转身走了。
  我们也该走了。叶子说。
  5
  叶子一直跟我保持联系。用她的话说,那五千块钱的保释金是她欠我的,她不能赖账。我觉得这个理由挺好——虽然我并没有让她还钱的打算,其实我不具备跟她完全切断联系的勇气。叶子的电话隔不久就会打来一次,有点像定期汇报工作的意思。在电话里我知道她辞掉了KTV的工作,应聘到了一家家政服务公司,走门串户地做起了钟点工或者月嫂。她还不时地向我征求意见,比如是否该考个月嫂证,或者遇到个难伺候的主儿是不是该干下去等等,可谓事无巨细。甚至有时候她打电话也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就是找我聊聊天而已。但有一点,叶子从来不肯跟我见面。我多次对她发出一起吃饭、看电影,或者就是在街边走走之类的邀请,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拒绝了。一开始我总觉得她拒绝的理由很充分,没当回事,后来当同样的理由再次出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她是为了拒绝而拒绝,根本没有跟我见面的打算。
  落叶纷飞的秋天来了。有时候望着窗外那随着风飞舞的黄叶,我会想活灵活现的叶子是否真的变成了一枚叶子,被风吹远不可能再回来了。这让我苦恼不已。好在有一天,当秋风吹下一枚叶子,也把叶子姑娘吹到了我的面前。
  叶子含着泪告诉我:我爸死了。
  我的心一颤,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了。
  陪我回趟老家好吗?可能是怕我拒绝,她接着解释:我怕一个人回去,他们不让我出来了……   没问题,啥时候走?我迫不及待地打断她的话。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说:现在吧。
  我们赶到叶子家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等她,等她到家后好进行葬礼的最后一步,让她父亲的尸骨入土。
  因为有叶子的话在先,我一直揪着心。不过看起来情况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葬礼是村长操办的,叶子的后妈和后哥哥都披麻戴孝,规规矩矩的样子。唯一不规矩的就是叶子的傻弟弟,他围着叶子父亲的棺材一边呀呀乱叫一边手舞足蹈。但在葬礼结束家里只剩下叶子的家人和我的时候,形势陡转直下。
  叶子的后妈一边打量我一边咧开嘴带着几分讨好的口气说:这是新姑爷吧?一直忙着没顾上你,快屋里说话……
  叶子的后哥哥站在她后妈身后,虎視眈眈地望着我。说实话,他的德性跟我预想的几乎一模一样。
  不等我开口,叶子没好气地说:他是我朋友,不是姑爷。
  叶子后妈立刻变了脸,撇了撇嘴说:开车来的,看样子是个有钱人,能交到这样的朋友,也算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吧。说吧,你想怎么着?
  什么怎么着?我抢白道。
  叶子后妈没想到我会开口,愣了一下,双手叉腰哼哼一笑道:看来你这个朋友还真是有来头啊,那我就明说了,她爹从生病到死她都没回来过,还有她这个傻子弟弟,得管他吃喝……
  我寄过钱的!叶子大声说。
  那点屁钱够干啥用的?叶子的后哥哥直着脖子吼起来,有企图压过叶子声音的意思。
  叶子后妈狠狠地说:那就把话说明了,要么留钱,要么别想走!
  一听这话,叶子垂下头,哀伤地看着还对着她不停傻笑的弟弟。
  我冷笑一声说:说吧,要多少钱?
  一听这话叶子后妈立刻咧开嘴笑起来:还是你爽快。不过你放心,咱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家,不会漫天要价,那至少也得……
  她做出掰指计算的样子,但她身后的叶子的后哥哥明显憋不住了,指手画脚地恨不得要替他妈开口。
  叶子的母亲掐算了半天,直了直腰说:两万。
  不行!叶子的后哥哥一口打断,结结巴巴地说:两万……太少,至少得……两万二……
  我从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但表面不动声色。我打开手包,数出钱,说:不用你们打收条了,不过我丑话说到前头,这事就此了结,如果你们再乱来的话我就会把这些钱一分不少地要回来。
  叶子的后哥哥两眼放光地想要上来拿钱,我转手把钱交到了叶子手里。叶子接过钱,走到后母跟前,朝她鞠了个躬,说:拜托您让我弟弟好好地活着,等我安顿好了,就回来把他接走。
  叶子后妈接过钱,脸上多少有几丝尴尬,但很快被灿烂的笑容淹没了。
  叶子又回到弟弟跟前,拍着他的头说:回屋里等姐姐吧。叶子的弟弟很听话地走回了屋里。
  从叶子村里一出来,叶子终于忍不住了,趴在汽车靠背上痛哭起来。
  我想安慰她,但想了想还是罢了。
  临下车时,叶子的情绪基本恢复了。我有些不舍——主要是怕又会跟以前一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了,便说:别忘了,你除了欠我钱,还欠我一顿饭、一场电影,还有啥,我想想……
  别想了,我心里有数。叶子冲我笑了笑,转身走进一个居民小区,里面有她做钟点工的人家。
  没想到这一别,“悲剧”竟然再次上演。此后别说见面了,她打电话的频率越来越低,当我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给她打过去的时候,她手机竟然停机了。
  6
  冬天来了,天地间一片萧索。
  我很少往窗外看,因为我最怕看叶子,看到叶子,我就会想起叶子。不过那天是个例外。单位大院里的清洁工要清理堆放在垃圾池里的落叶——那是他们几个月以来的成果。树上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丫,如果我再不看的话,今年就会没机会看叶子了。
  一辆翻斗卡车开进来,清洁工开始将落叶装车,我走过去问他这些落叶怎么处理,清洁工一脸兴奋地告诉我,以前都是拉到城郊烧掉,污染环境。现在不了,要进行无害化处理,拉到垃圾处理厂之后进行粉碎,然后埋进土里。
  我问:为啥要埋进土里啊?
  做肥料啊,这都是很好的肥料呢,明年的收成有它们一份功劳呢……
  我突然有些兴奋,原来这叶子并不是落下、毁掉就完事了,而是要做肥料,重新进入植物体内,这叫什么——这叫轮回这叫新生啊。
  我决定正式寻找叶子——动用一切可能的渠道和人脉,可谈何容易?一圈下来自然无果。十几天后,单位门卫收到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三万五千块钱,而门卫除了“一个包着头巾的姑娘”之外提供不出任何有效的信息。
  正在我焦头烂额之际,电话响了,是叶子打来的。
  哥你还好吧?我要结婚了,是个老头,刚死了老婆,年龄是大点,不过他有房子能接我弟过来住,他还说能给他治病……
  等我回过神来时,电话已经挂断了——我走神的时间实在太久了。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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